大南路街口,一个姑娘正在发放着美容院的广告单子,偶尔有感兴趣的女士路过,她会殷勤地介绍着美容项目,花很少的钱办一张体验卡。邵帅像做贼一样,跟踪加盯梢,最终还是被姑娘发现了,她撅着嘴,很不悦地看着躲在商场里的邵帅。
这一天是改变很多人生活轨迹的日子,比如邵帅。
邵帅讪笑着跑上来,递了瓶饮料,笑着找话题道:“梦柳,好巧啊,今天不上课啊?”
“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能走出来。”马秋林很肯定地说。
“我不上课,你不用上班啊?”贾梦柳拧着盖抿了口,这个大男孩老是尾随着她,后来知道他是位私家侦探,总是追着她帮点儿忙,不过更多的时候像是讨好。
“可他要是走不出来呢,要是当不成警察呢?”楚慧婕担心地说,不住地踮着脚,似乎想看到车厢里的人。
花季妙龄,青春懵懂,两人能看到彼此眼光里的东西。邵帅笑道:“我们时间很自由,哎,要不我帮你……真的,推销这个我很在行。”
“你担心也没有用。”马秋林道,“就像你一样,得自己咬着牙走出来,别人帮不上他。”
“这个你不行。”贾梦柳不信了。
“马叔……”楚慧婕担心地拉着马秋林,在汽笛声响时,已经不见了余罪的脸庞。
“这个我真行,美女不会关注同性,但对我这样很帅的异性,一定不会忽视的。”邵帅觍着脸说。
送行者多了一个楚慧婕,那恬静的、那偶尔还会羞涩的样子,让余罪已经很难和几年前那个出手如风的女飞贼的印象重合到一起了,看着她依依不舍地告别,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余罪狠心地,表现出一副很冷淡的样子,就那么走了。
两人争执不下,就打赌,然后开始散广告,然后邵帅发现他在这一方面果真很差,嘴笨,似乎眼神也不对,一盯过路的女人,人家吓得躲着就走……好大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当侦探是做贼的眼光,可不得把人吓跑了。
两人也许都没有错,相视一笑中,不再争执。马秋林接替了他的活, 开始刷墙,余罪帮着调白浆,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才告一段落。马秋林把东西收拾妥当,回头亲自送余罪上了火车。
不过这难不住他,抽了空子他就钻到商厦里拨电话求援:
有吗?余罪不认为有。不过马秋林认为有。
“喂,鼠标,快到大南路口,买我几张体验卡……哎呀,别多问,回头我请你吃饭。”
“你错了,生活,简单的就是最好的,你老爸肯定是有大智慧的人。”马秋林笑道。
“骆驼,快到大南路口,把你女朋友叫上,买我几张体验卡,美容的……什么?你不会美容,谁让你美容,我正在泡一个卖卡的妞,你帮不帮吧?”
“一定。不过他对老头没兴趣,就巴着我领回个儿媳妇,就那么点儿锅碗瓢盆的事,能天天烦你。”余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韶军吗?好好……你叫上文涓,帮个忙,一定抽空来大南路口……”
“呵呵……替我问候他。”马秋林道,抚了抚余罪的脑瓜。
过了很久,贾梦柳发现神奇之处了,五十张体验卡居然全被邵帅推销完了,她瞠目结舌道:“你不是作弊吧,哪有这么好卖的?”
“是,我知道,可我还缺点勇气,而且想来看看您。”余罪道,微微地笑着补充道,“马老,我要回汾西了,我想好好陪陪我老爸,出来这么多年了,在家待的连一个月时间都不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太好卖了。”邵帅道。
“那你都知道该做什么了,还纠结什么?”马秋林问。
“可你卖给男的了。”贾梦柳不信地说。
“一直以来就是,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对职业,我都有愧……”余罪讪然道。
“销售的最高境界是把梳子推销给和尚,哪个男人身边能没有爱美的女人?有的还不止一个呢。”邵帅道,把贾梦柳逗得咯咯直笑。
“那就是一种责任,这份职业就像你之于父亲的感觉一样,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责任,男人两肩,担山赶月,你总得学会负起这个责来,你是因为没有更好地负责而苦恼?”马秋林道。
小姑娘还是好哄,她居然真信了,都没怀疑鼠标那样歪瓜裂枣、根本不像顾客的人。两人倚着街栏数着这一天的收入,每张卡能抽几块钱,发五百张广告,又能挣几十块钱。贾梦柳有点儿期待地说:“等攒够了钱,要去看妈妈,给妈妈买点儿什么好吃的。”
“是我爸很看重,所以我也很看重了。”余罪道。
她征求邵帅的意见,邵帅却是心怀鬼胎走神了,半晌省悟,他道:“要不我借给你?”
“那就是一种清洁的精神,侠义、好善、急公,每个人都是与生俱来就有的,在向往正义伸张上,每个人的心态都是相同的,这和一个人的职业无关,即便你不是警察,有些事忍无可忍,你也会选择挺身而出的…… 你之所以纠结,还是因为你很看重警察这个职业。”马秋林道。
贾梦柳眉头一皱,邵帅赶紧说:“好好,当我没说,不过我真没别的意思。”
“大部分时候,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我其实就想混个公务员铁饭碗,可老许挑中我了,把我送进监狱了;出来我其实就想当个小片警混顿安生饭,谁知道当了刑警,逼得你死去活来拼命……不对,也没人逼,是自己逼自己,一看到那些可怜的事主,那些被盗被抢被杀的受害人,无形中自己就开始逼自己……可我明明不想做这些啊。”余罪道,检点着自己的过去,有诸多不解。
“那邵帅哥,你陪我一起去看我妈妈,好吗?”贾梦柳突然邀请道,邵帅一愣,她有点儿不自然地说,“不过,是精神病医院,她大部分时候都认不出我来了,你不去算了。”
“道德水准比从警时候提高很多了啊……如果再回警队,我相信,你是一个合格的警察了。”马秋林道。
“去去,谁说不去了……对了,去了就说你有男朋友了,喜事冲冲,说不定就好了。”邵帅道,这话又把贾梦柳逗笑了。
“得到什么了?”余罪问。
这个晒得黑黑的、在艰难地挣着一分一毛钱的姑娘,没来由地让邵帅分外喜欢,本来只想帮忙的,结果还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他正准备邀请她晚上一块吃饭什么的,而且一定要回学校混饭去,那大餐厅里都是一对一对的,特别有气氛。
“那你已经得到了。”马秋林道。
“我说,梦柳……”
“以前他缺斤短两,做得久了,也受良心谴责了。或者说,人不再那么穷了,道德水准也就高出一个层次了。”余罪笑道,那份自嘲却是越来越重。
“怎么了?”
“为什么?”马秋林不解了。
“晚上……”
“我也想过,可逃避之后呢?就像您,去看了黄三十几年,他最后的碑也是你立的……逃得过责任,逃不过良心哪,我现在明白我爸为什么在水果生意里信誉越来越好,因为他再也不用八两秤了。”余罪道。
“是找你?”
“那你……现在抽身而退好像是时候了啊。”马秋林笑道。
两人在嘈杂的环境中,说话岔路了。邵帅准备邀人,贾梦柳却指着身后,他回头看见背后泊着一辆警车,贾梦柳吓了一跳,似乎觉得邵帅有问题。又一次回头时,把邵帅给气着了,是邵万戈陪着万瑞升来了,两人从警车里下来,踱步向他走来。
“其实我当警察的动机很简单,就觉得欺负人比被人欺负爽一点儿, 就觉得要是穿上这身警服,肯定搞钱容易点儿。我想搞好多好多钱,在这个大城市能够安身立命,而且有能力买一幢大房子,把我爸接来……我一想起小时候我爸背着我卖水果,一毛一块数那些艰难的钱,我就想哭,我不想让我爸还那么苦着累着,更不想让将来我的后代,再过我那样苦得像黄连的日子……”余罪讪讪道。
邵万戈是个悍匪样,万瑞升又像个笑面虎,惊得贾梦柳往邵帅身后躲。邵帅护着贾梦柳轻声道:“别害怕,自己人。”
“我收黑钱,我搞了很多黑钱。除了上缴的,还有很多。从我当警察开始,就搞了不少。”余罪侧着脸,直接道。马秋林一愣,笑了。
果真是自己人,邵万戈和万瑞升两位,在护栏之外笑着向邵帅敬了一个礼,递来一份东西。邵帅狐疑地接住了,眼睛亮了亮,是一张支票,现金支票。
“你是指……”马秋林看着他,有点儿陌生。
邵万戈道:“要不是队里有人见到你了,还真不好找你啊,这是此次办案给队里的奖金,万局长专门给你申请了一份,五千块,别嫌少啊。”
“我知道,如果有一个堂皇的理由,我也能说服自己,可有很多事,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目的。”余罪轻声道,只有这个,是他能够吐露心声的。
“还真有点儿嫌少。”邵帅笑道,不客气地装起来了。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经历是相同的,甚至所有警察的经历都有共通之处,慈不掌兵,善不从警,想斩妖除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染血的韦陀。我们本身就出自暴力机关,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嫌疑人,除了更狠地以恶制恶,还有什么别的途径吗?”马秋林道。他叹着气,也许这是每一个警察都要经历的纠结和挣扎。他拍拍余罪道,“我们都有罪,我们都在负罪前行,我们背负这些沉重的翅膀,是为了减少这个世界的罪恶……所以,我们都是不怕有罪,但求无悔。”
“那……还有个事,市局准备给你下一个正式的聘书,哪,就是这个。”邵万戈道。
“真的,马老,贾原青的事一直在我心里是个疙瘩,毕竟是我诬陷他坐监的。马鹏的死和我有关,我早就知道杜立才有问题,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为了牵制杜立才,我一直没敢告诉马鹏,而且我也有私心,用他们俩都做饵,关键的时候让他们黑吃黑……没想到,马鹏刚烈到这种程度……”余罪道。
“刑侦侦查总队二大队,组长……呵呵。”邵帅笑了。
“可我确实是个‘黑警察’。”余罪道。马秋林一愣,看着他,似乎不解、不信。
“二队看上的人,从来都是队长亲自请,别告诉我你不愿意啊,你就是个当警察的料子。”邵万戈道。“我考虑下。”邵帅嘚瑟了。
“未必是你的本意啊,情况我了解一部分,我觉得不管是老许还是组织上,都会考虑妥善安置你的。”马秋林道。
“考虑什么呀?你从光着屁股就在警队大院里长大,没警车轱辘高就摸枪,连玩具都是小手铐,这辈子都割不断这个缘分喽。”万瑞升笑道, 笑着敬了个礼,像小时候逗他玩一样说,“等着你啊。”
“就算我想,也未必还有机会啊,我这么出名的‘黑警察’,谁还敢用?”余罪自嘲道。
两人走了,邵帅还在瞠目结舌,一只小手拿走了他手上的东西,惊讶地,再一次审视着邵帅。邵帅辩解着:“我其实不想当警察,他老纠缠我,非说我适合当警察,我烦死了。”
“我也不知道我要得到什么,不过我知道我应该怎样活着,简单就好, 快乐就好,哪怕别人骂我是个傻老头,哈哈……你呢?我觉得你一直是个豁达的人,不会在这事儿上拧住吧?或者,不想当警察了?”马秋林问。
“警察挺好的,为什么不当?”贾梦柳似乎在替邵帅珍惜这个机会。
荣誉曾经有了,女人曾经有了,钱也曾经有了,可回头却发现,这些似乎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任何得到能给他的快乐都是那么短暂,而留下的伤痛却是那么清楚。
“哦?我以为你会对警察很反感的。”邵帅眼睛一亮。
余罪也笑了,他知道老人正用一辈子的经验来开导他,他有点儿羞赧似的说:“可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得到什么。”
“因为我爸是贪官,所以很多人对我很反感,很鄙视我……不过我并不因为我爸违法,就反感执法的警察,他们还是好人,邵帅哥,你要当了警察,肯定是个好警察。”贾梦柳把聘书递给他了,笑着。
“一个人一个活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你珍惜,连我自己的大半辈子都浪费了,我现在想啊,要是能重过一次,我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呵呵,有人说啊,生活就像娶老婆,只要你作出选择,就要后悔。但如果你不选择,会更后悔,因为能得到的,永远比错失的多。”马秋林呵呵笑道。
那么青春靓丽,那么纯洁无瑕,激动得邵帅差点儿把真相喷出来。他憋住了没说出来,不过他决定了,去二队报到。
“我不知道该怎么珍惜啊。”余罪道。
同样是这一天,高层职位也在变动,省厅副厅长、市局局长王少峰接到了职务变动的调令,调任省农业厅任职,仍是副职。五原市公安局局长的位置,暂且由省厅副厅长许平秋兼任。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会头一个去看他……活着就是一种幸运,好好珍惜啊。”马秋林道。
据传,王少峰是受了顾言明一案的牵连,被以负领导责任为名,调离了公安部门。
“啊,刚从那儿回来。”余罪道,同样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
不独他一人,随着非法制售处方类药物一案的延伸,有十数位警察因协查不力、知情不报、疏于管理,而被停职、清退。
一面墙刷完了,余罪额头也出了一层汗,马秋林递着肩上的毛巾,余罪擦了把,讪然递回去,话不像原来那么多了。两人坐下稍歇,马秋林抚着他的肩,看了片刻,好奇地问:“你去看马鹏了?”
又过了数日,全省警察公开招聘统一考试举行,五原市的招考比又达到了一个顶峰,热门职位最高招录比例是327︰1。
变了,人都会变的。
这里从来不是一片净土,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喧嚣。它像围城一样,城里的人想离开,而城外人挤着想进来;离开的带走了旧事,挤进来的,又开始了新的故事……
他干着,马秋林歇了口气,摘掉遮阳帽扇着凉快,凝视着余罪,他在想,经历了那些事之后,也许再看到以前的那个满不在乎的余罪已经不容易了。
余罪未了
“不难。”余罪接着,试了下,两三下就熟悉了,得抹均匀,顺着一个方向刷,那样抹出来后看上去才是一个整体。
三个月后……
余罪迟疑了一下,没干过,马秋林道:“蘸上白浆滚一遍,很难吗?”
时间就像货架上的水果,不管春夏秋冬,总是五颜六色的,年景一日好过一日,果贩子已经不像很多年前那样肩挑手推,卖清一色的大苹果, 鲜红的草莓、金黄的沙梨、深红的油桃、水嫩的西瓜,老余像检阅队伍一样,从货架边上走过。虽然没什么文化,可他懂得怎样在第一时间抓住顾客的心,比如桃子一定要带几片叶子,比如香蕉一定不能有萎干的根……
“没事就好……哎哟,算了,不握手了,要不你来试试?”马秋林道,把杆子递给他。
反正就像他本人一样,收拾得利利索索,穿戴得干干净净,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搭讪时总不至于让人家讨厌不是?
“哎,好嘞。”余罪像得到了命令一般,左右看看,横穿马路,奔到了马秋林的身边。他勉强笑着,马秋林也笑了,直问:“出院了?” “啊,今天刚出的。”余罪道。
“满塘,帮把手。”
“余儿啊,来帮忙啊,站着干什么?”马秋林喊道。
媳妇在叫了,他应了声,奔着去帮着提水了。“敏芝,你歇会儿,我收拾摊子。”
又一次蘸着白浆的时候,他的手停了,他看到在十字路口,街的另一端,余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了,像失魂落魄似的看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在叫了,拖地的媳妇应了声。
他就这样刷呀,刷呀,他知道自己干不了几年了,而退休的这些日子却是他过得最惬意的时光,从来没有感觉到生活有这么多阳光,不管是头顶上的,还是人心里的。
两人相视间,似乎像小青年一样,还带着几分羞涩。
他就这样刷呀,刷呀,不久就喘着气满头汗珠了,挂在苍苍白发上, 滚在清瘦的胳膊上,谁敢说这不是一幅最美的图画呢?
谁说不是呢?这甜得发腻的日子,让人觉得像缺乏一种真实感。可偏偏又是真实的,就像给十几年的苦熬一种补偿一样,老天是公平的,会善待每一个认真活着的人。
他就这样刷呀,刷呀,仔细得像曾经捋着那些线索一般,不放过一点儿可疑之处。
开门,打扫卫生,收拾妥当,然后老余就会像往常一样,坐在水果店门口,削几个有虫有疤的果子,切成嫩嫩的、水灵灵的水果片,有进门的顾客,他就会好大方地邀着:“先尝后买。”
其实很简单,白色的粉灰,蘸着刷一遍墙而已,长长的杆子滚过,转眼就成了清清亮亮、白白净净的一面墙,可比一墙灰土要美观得多。
这些小聪明总让老婆讪然一笑,很多小动作让老余这儿的生意总是比其他家强上那么一点儿。也就是这一点一点的积累,让老余快成了南街上的水果王了,每个季节大批量的进货都是他带头的,整车整车甩回来,转眼批发就能赚不少。
午后的烈日下,马秋林提着颜料桶又在一处围墙根下忙碌开了。这是一家公司,有一天公司十几位员工到聋哑学校捐赠了两万块钱,没说别的,就是觉得应该做这些。就像那位经常义务帮他们清理小广告、打扫卫生的老人一样,坚持了数月从不间断,他们说,不表示一下很是过意不去。其实马秋林并没有那么想过,只是觉得不雅观而已。这件事却是给了他什么启发似的,马秋林干得越来越有劲了,有公休的时候,来的人会更多,没有公休的时候大家忙,他一个闲人就找这些事做。
当然,最大的成功之处还不在生意上,而是老余逢人就吹嘘的:我儿子是警察,副局长,就快当局长啦!
这些公益由一个人推而广之,后来有学校的老师参与,还有较大点儿的孩子参与。每周从各大学来的志愿者,不管是做事来了,还是作秀来了,反正来得越来越多,从操场到围墙,从校园到街道,慢慢地惠及到了整条街,那些垃圾、那些小广告、那些街头的不雅在慢慢地消失,尽管还有很多,可毕竟比原来少了很多。
可老余也有烦心的事,比如儿子。他这段时间老是不声不吭地回家, 贺敏芝从来没见儿子这么乖过,她隐隐觉得有事,私底下跟老余说。老余还真有点儿担心,他把认识的那帮捣蛋娃的电话打了个遍,没事,这群人异口同声:领导休年假。
一个人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不过如果一个人想改变什么,却是什么也挡不住的。
瞧瞧,还是当领导好吧,老余直说媳妇多心。不过这假期休得太长之后,他也有点儿犯嘀咕了。
长治路,聋哑学校,那位在这里已经颇有名气的老人又找到了新的事做,他维护的校园很好,白墙绿树草丛被他拾掇得整整齐齐。那些不会说话的孩子每每见到他,总会用水灵灵的大眼、稚嫩的小手,做一个问候手势,那个手势指向心间,含义是:马爷爷好!
正烦着的时候,有辆车泊到了他的店门口,他“噔噔噔”奔出来,甩着扫地的笤帚就要破口大骂,不料下车的人冲他谦恭一笑,挥着手,车退走了。
时间是重复的枯燥。生活像不断的煎熬。
“又是你?”余满塘脸色不好了。
再一次回眸时,余罪如是想,也许死亡有着另一层含义,那就是让生者更明白活着的意义,体味不易,学会珍惜……
“对,余老板好。”魏锦程笑着拱手道。
或许真的看到了,天的晴朗是他的笑脸,山的挺拔是他的身姿。
“你这当奸商的,不要老拍我儿子马屁行不行,我儿子能见你这种人?”余满塘不悦地说。
或许真的听到了,风的呢喃,树的婆娑,就是他的回答。
上个月来了一回,那开着好车的架势着实把余满塘吓了一跳,不过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是五原的商人,想邀儿子到他生意里。这哪成,老余勃然大怒,差点儿扣他半个西瓜:我儿子是警察好不好,奸商算个毛……你这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脚懂不懂?
余罪轻声嘱咐着,生怕惊扰了这个安静的长梦似的,他慢慢地踱步离开,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泪流。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不过他现在期待这个世界有鬼有神,那样的话也许会有相见之日。
把魏锦程轰走了,没想到这货又来了,他笑道:“余老板,我觉得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哥,年年这个忌日我来看你啊,给你带烟带酒,咱们兄弟像以前那样喝两口,好好叙叙。”
“那你什么意思?”余满塘挡着路,根本不准备让他进门。
袅袅烟尽,酒痕微干,唏嘘一声,余罪抹了一把脸,黯然起身,向着碑身深深一躬:
“可能上次我表现得太过了……无耻,对,无耻……其实呀,余警官几乎是救了我一命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说受人之恩不图报答, 那也不对不是吗?情急之下我的表达方式就有问题了……这次呢,容我细细说来可好?”魏锦程也是个老油子,都碰一次壁了,岂能不懂和这种人打交道的方式。
“哥……我走了。”
其实不难,别触人家的逆鳞就成,两根烟一抽,拉着凳子一坐,满口讲着余警官在五原的光辉事迹,转眼便让老余听得瞠目结舌,兴奋得仿佛都是自己干的一样。
余罪舒着气,生活像对他关闭了所有门,一片暗淡。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感觉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冲不破身边的牢笼之城。
这一聊就成了知己,很抠门的老余居然破天荒请魏锦程吃水果了。他催着魏锦程快讲,兴奋得就那一句话:“再说说,还有啥事,我儿子这么跩啊?”
“哥,我不如你啊,现在你都成禁毒系统的英模了,他们都在学习你的事迹呢,我都不知道,你以前干过那么多好事,抓过那么多坏人……授给你特等功臣一点儿都不冤枉。我就不如你了,好多人还以为我被督察关着呢……我将来恐怕连光荣的机会也没有了。”
这一跩就把时间忘了,等余罪驾着货车,载了半车水果回来时,他看到了这个让他啼笑皆非的场景:老魏这货和老爸吧嗒吧嗒在门口抽着烟,像街坊一样,聊得正起劲。
而现在,感觉到的只有冰冷。
“我儿子回来了。”余满塘看到了儿子时,中断了聊天,奔着下台阶,和儿子一起卸货。
余罪抹着泪,轻轻扔掉了干净的酒瓶子,倚着碑身,默默偎依着,像曾经兄弟背靠背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法代替的安全感,哪怕面对的是枪林弹雨,哪怕面对的是刀光剑影。
“爸,我来我来。”余罪抢着。
“哥啊……你真傻啊,都没家没老婆的,还收那么多黑钱干什么…… 那不是钱哪,那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藏在哪儿都觉得不安全,总有一天会把自己都炸喽……我不是笑话你啊,我和你一样傻啊,我也使劲往口袋装了好多黑钱……我就想着,能在省城买座大房子,把我爸接来享几天福啊……我们都傻啊,不管钱有多宝贵,也不值得拿命换啊……”
“干这活儿你不如我。”余满塘得意地说,两肩扛着两篓子水果,快步往店里去。余罪一膀子扛上筐,魏锦程笑了笑。余罪没好气地说:“不帮忙,站着瞧啊?”
可他仍然无法释然,那个景象像噩梦一样夜夜袭来,让他惊醒在无人的夜里,每一次他都能看到马鹏最后的笑容,那笑容镌得如此之深,像弹痕像枪伤,已经烙在他的心里了。
“哦,好。”魏锦程乐了,也捋着袖子加入其中,不过一扛,趔趄差点儿摔了一跤,龇牙咧嘴的样子惹得老余直笑,这些有钱人都跟驴粪蛋一样,外面光。
抽泣中,余罪像失控了一样,抹着泪,不断地抽着烟,一支一支给兄弟敬上;倒着酒,一杯一杯给兄弟递上……仿佛这样才能减轻哪怕一点儿心里的愧疚,尽管他知道,马鹏一定不会怪他。
卸了半车货,拍了拍身上的灰,魏锦程邀着余罪,老余却邀着魏锦程中午去家吃饭。魏锦程正求之不得呢,满口应承。
“哥啊,我没拦你,我知道我要是拦住了你,你要恨我一辈子啊…… 可我放开了你,我恐怕要悔一辈子啊,你不会怪我,可我自己原谅不了我自己啊……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朝自己开的那一枪,就像我亲手朝你开了一枪……血都溅在我脸上了……我难受啊, 哥,你躺在这儿舒服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次谈事恐怕是最简陋的一回了,魏锦程笑道:“要不咱们走走?余老哥,我和余局长聊聊啊。”
他坐了下来,把带来的袋子解开,两瓶酒、一条烟、一包花生米、半爿烧鸡,这是刑警兄弟们下两口酒通常的配置了。他拆着,点着,抽两口,插一根,倒杯酒,倾一杯,喃喃自语,像在劝着兄弟。烟色袅袅中, 不知道是熏的还是痛的,余罪不一会儿便满脸泪水。
老余这回可放开了,笑了笑,做着请势。几步之外,确认老爸已经听不到的时候,余罪小声问:“老魏你这是干吗呢,生怕我爸不起疑啊?”
余罪抚着马鹏的照片,声音有点儿沙哑地笑了。
“这是迟早的事啊,你能瞒到什么时候……对了,电话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魏锦程问。
“哥,追悼会我没来,我知道你不喜欢那阵势,我也不喜欢。什么理想抱负,什么死为家国,都是扯淡,我们就是一个拼命挣扎,也身不由己的小警察,就是个想活得像个人,又不干人事的货色……成了英雄,也改不了你这贱性啊。”
出狱后老魏就打听余罪的下落,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摸到老家来了。他在一力邀请着余罪到他的生意里,而且居然了解到了余罪搞的那个杂粮生意,那是绿色食品,市场前景很看好的。
余罪站在这个冰冷而孤独的碑前,碑身上镌着马鹏的照片,是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像还在坏笑着看着来祭奠他的人。新坟的土已经长出了青青草丝,松柏枝上还系着未被吹散的挽花,余罪抚着碑身,脸上洋溢着一种像是重逢之喜的表情,喃喃地说:
“我下不了决心啊,老魏。”余罪道,他知道魏锦程是出于一片好心,但这份心意实在消受不起,他看看年纪和老爸差不多的魏锦程问,“再说了,你那生意我也不懂,不至于就请你吃过一顿饭,你非要这么以身家相许吧?”
英雄是什么,是一块冰冷的碑。烈士是什么,是一座孤独的冢。
“呵呵。”魏锦程被余罪这种说话方式逗笑了,他笑道,“你明知道不止这些的,生意好学,人品学不来。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还有那种坑人的方式,他们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偶尔有耀眼的光线闪过,那是草叶上滚过的露珠,晶莹的颜色,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这个少有人迹的地方,从来都是这么静谧,哪怕又增添了新的坟茔,哪怕新增的名字曾经有点儿惊天动地的故事,在归途尽处, 都是这样静谧。
魏锦程又一次看着余罪,他心里的精彩世界魏锦程无从得知,不过魏锦程奇怪的是,根本没有接触那个圈子,余罪又是如何知道有人想通过涉案的方式完成侵吞买不到的资产的呢?
余罪踏着疲惫的脚步,向着晨曦中的山峦踱步而上。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一旦官商勾结,那手段就没有下限了。
“马哥,我看你来了。”
他们会有一千种方式攫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这种案例有的是。”余罪笑道,“你做生意是看人,我们办案子更是看人,要是连好人坏人也分不清,这些年的警察可就白当喽。”
远离尘嚣
“那你看我这人怎么样?”魏锦程好奇地凑近了,斜瞅着余罪。
这一日肖梦琪终于脱身了,安排好告一段落的工作,她急急奔向第一医院,手机已经无法接通,她听说余罪醒后不言不语,还真是有点儿担心。不过去了却失望了,在医院碰到解冰、赵昂川等二队几位同事,得到的消息是余罪已经出院,大早上出的院,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不怎么样,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上,每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液……
也许只能冷处理了,让这件事慢慢失去热度。
你敢说,你挣到的钱都是问心无愧的?”余罪取笑道。
似乎这也是许平秋唯一为难的事,以他的能量都无法妥善处理此事。现在僵着,省厅和市局都知道案情,但却苦于这个“假黑真白”的故事无法公之于众,谁也不敢解释。
魏锦程没想到自己被评价得如此不堪,他拍着手辩解着:“桃园公馆的涉毒问题,已被课以重罚,勒令停业整顿,这是个经营问题,我本人是无罪的,法律都承认了。”
立案,偏偏这证据又太确凿,他这个‘黑警察’是假戏真做啊,做得太真实了,不得不考虑舆论反响啊,估计得冷处理一段时间了……啧。”
“要是顾晓彤没出事,法律一定会承认你有罪,很多特殊的时候,警察和法律都代表不了正义……据我所知,桃园公馆周边的地皮已经被你圈了个七七八八了,你是准备再暴赚一笔?”余罪问。
“那就应该让他归队。”肖梦琪鼓着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作为朋友你可以意气用事,领导不会。市局已经下文,检察院已经
似乎被洞悉了心里的阴暗,而且魏锦程有点儿惊讶,余罪足不出户, 居然摸到了他那么多私下的小动作,他尴尬地笑道:“商人逐利,天经地义。难道有错?”
走出了狱门,站在车前,许平秋稍稍怔了下,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个暗夜里把余罪送进深牢大狱的场景。他实在想象不到,在这样的地方,能学到什么东西,进而成就了一个小警员的传奇。
“没错,但看你是什么级别的商人了,如果就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一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顾晓彤盯上你这块肥肉的。不要低估别人心里的贪欲,我要是有能力有背景,肯定想办法弄死你。”余罪做了个鬼脸,给了个掐死的动作。
许平秋回头看了眼,然后很郑重地说:“他是我唯一看不透的人,这也是我唯一无法确定的一件事,所以,我无法回答你。他告诉我杜立才和贩毒团伙有关联,我当时根本不信,一个受党教育十几年的禁毒局高级警官,杀人可能,贩毒我真不敢信;后来他又告诉我,马鹏没问题,是清白的,我也不相信,因为马鹏这小子是我一手带出来,也是不干不净,老招惹是非。再后来他又告诉我,制毒窝点就在市区,我那时候都怀疑他和贩毒团伙穿一条裤子了,故意传假消息……啧,不幸言中啊,他是从这里面走出来的人,对犯罪的那种第六感觉,比谁都灵敏。”
魏锦程无语,直向余罪竖着大拇指,一伸手揽着他的肩膀,感慨道: “余罪啊,你这认识和我那位躺在床上的老父亲差不多啊。”
“你憋了很久了,是余罪的事吧。”许平秋道。“对,他会怎么样?”肖梦琪问。
“那是因为我吃亏吃多了。”余罪笑道。
“许副厅长……我想问您一件事。”几步之后,快到出监门时肖梦琪又轻声问道。
“可这一次,我觉得你通向仕途的门已经关上了,你真准备在汾西这小地方卖一辈子水果?”魏锦程不相信地问。余罪闻得此言,回头看看远处的水果店,脸上洋溢着幸福,他笑着回道:“老魏,知道为什么见第一面我就打消对你的怀疑了吗?”
这时候肖梦琪对这个领导的格局和眼光,那是真的更佩服了,她笑了笑,亦步亦趋跟着。看来此行不虚了,这个反面教材的效果一定会让禁毒局同行震耳发聩的。
“为什么?”魏锦程好奇地回问。
“哼,心里只装了个升职和待遇的,格局能有多高?至于真面目嘛, 有必要在乎吗?当警察出卖了他的同志,当罪犯又出卖了他的同伙,吓唬他两句,他出卖自己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许平秋背着手,前行着。
“见你之后我就专程调出了医院的监控,那天你不是故意冷落我,而是确实在医院陪你父亲。”余罪道,奸笑着看着魏锦程,魏锦程气着了, 不过余罪笑着解释道,“一个怀旧,心里装着老婆、老父亲的人,不可能是个穷凶极恶敢制毒的……说实话我还真不介意在这儿卖一辈子水果,就像你,你觉得最幸福的时候,难道是在公司、在应酬,还是在生意上?”
录制进行了半个小时,许平秋看样子比较满意了,挥手叫人带走,就那么走了,头也没回一次。两人起身时,肖梦琪收拾着录音和录像问:“许副厅长,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真没想到,您还能命令得了他。”
啧,老魏讷然了,他指了指余罪,没有憋出那句话,其实两人在这个上面是相同的,家庭观念重于一切。到这份儿上,魏锦程觉得这事恐怕没戏了,即便余罪离开警队,那他的选择也会是回到这里,离家最近的地方,而不是漂在外面。
肖梦琪看到杜立才哭得这么难堪,说得其情动人,又是辜负人民培养,又是辜负组织信任,这鼻涕眼泪横流的,真叫一个其情可悯哪。现在有点儿相信他是无意中被人拉下水的了。
刚要说话,余罪的电话响了,他掏出电话接听着。等着的魏锦程突然发现余罪表情变化得很突兀,放下电话后怅然若失,他惊声问:“是不是有定论了?想开点儿,当不当警察真无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反正你也代表不了正义。”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余罪一阵苦笑,半晌才道:“其他事,有个人病危了,我可能需要回五原一趟,正好乘你的车吧……对了,中午在我家吃饭吧,大老远来了,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我可能短时间回不来了……”
奇了,杜立才开始老老实实讲自己的经历了。说着说着,居然真的哭出来了,哭着哭着,涕泪横流了,说到伤心处时,泣不成声了。
魏锦程有点儿瞠目结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知道一定有事了。果不其然,中午在余罪家吃的那顿饭也不安生,那个奇葩老爸余满塘不知道为啥,哭得稀里哗啦,连饭也没吃成……
许平秋道,又点燃了一支烟,似乎拿回了主动权一般,根本不在乎剧情的发展。
事情就源于这个电话,是邵帅打的,他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的灯光, 心一直在跳。
“现在可以开始了,从你堕落开始讲,你要是自己哭不出来,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哭出来的。”
旁边站着的贾梦柳在发抖,腿抖。邵帅赶紧扶着她坐下,坐下手就开始抖,想说话,嘴唇哆嗦,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连哭都不会了,只有两眼一直潸潸流泪。
表情恶劣,声音怵然。肖梦琪被吓住了,她没有想到,许平秋会以这种命令式的口吻跟杜立才说话,她觉得这个方式似乎要引起逆反,毕竟对方已经是个将死之人,难道还受威胁?
“别担心,伯母一定没事的……你别哭,一会儿她出来看到你这样, 得多难受啊。”邵帅安慰着。
“在我面前,你没有得意的机会,就像你说的,你输了,我可以选择任何方式对待你……你不但输给了我,而且输给了顾晓彤,你已经输得一文不剩了,抬起头来。”许平秋满眼愤怒,一拍桌子道。惊得杜立才抬头,像被揭了隐私一样难堪,许平秋直接命令着,“听好了,给你一次机会,做一次好好的忏悔,这将作为禁毒局的反面教材,要求是不管是真心,还是演戏,做到我满意为止,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你知道我的风格,和你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嗯,我不哭。”贾梦柳说,一擦泪,转眼间两颊又湿。
杜立才侧过头,不敢直视许平秋的眼光了,那如隼如炬的眼光,几乎能洞悉你的心里阴暗。
自杀……这个精神受到过严重刺激的母亲一直被取保候审住在精神病医院,稍有好转时把她接出来了,才一个月。贾梦柳准备趁着暑假照顾一段时间,可没想到神志恢复不久,她却选择割断了自己的静脉。
“她是不是答应你,要给你提拔、升职什么的?是不是在床上很开放?是不是给你塞的钱不少?是不是一步一步把你引到沟里,你自己无法回头了?是不是在羊城的时候威胁你,大不了玩完,完也是你完,她完不了,她有她爸护着……而你,就无路可走了,对吗?”许平秋道。
此时贾梦柳抖索着的手上、衣服的前襟上,还残留着母亲的血,邵帅真想象不出,这么瘦弱的一个姑娘,愣是把妈妈从楼上背下来了。
杜立才撇撇嘴,尔后狠狠地咬着下嘴唇。
“真没事,你发现得早。”邵帅握着她的手,又一次安慰道。
“还查到点儿细枝末节的事,顾晓彤本身就吸毒,她的私生活很糜烂啊。”许平秋又道。
“我害怕……我……我害怕……”贾梦柳嘴唇颤抖,一语泪流,她倚着邵帅的肩膀,难受地说,“我爸妈被抓走后,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们……再见到我妈妈,她就已经精神失常了……我爸爸还在监狱里,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要死了,我怎么跟我爸爸说啊……我……”
杜立才皱了皱眉头,似乎不相信。
“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还有我吗?我也是你的亲人。”邵帅安慰着,粗糙的手指抚过贾梦柳的脸颊,那秀气的脸蛋晒得又黑了一圈。贾原青夫妇被判刑后双开,即便他们是咎由自取,可最苦的还是刚刚上大学的贾梦柳,她知道真相后,心里就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那么沉重。
“是吗?我没有心情嘲笑你,我只看重真相,可能你撞车前后发生的真相你都不太清楚。我可以告诉你,在你出事的三天前,顾晓彤已经离境,你们这对露水鸳鸯的感情不那么深嘛,你在前方为她拼命,她在国外等着数钱哪。”许平秋道。
“谢谢你,邵帅哥……我,我一定还你钱……我……呜。”贾梦柳稍稍平复了一下,突然间发现自己依在邵帅的怀里颇是不雅,她理智地分开了。邵帅难堪地说:“你看你,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有,最起码我知道了温柔乡是什么样子,最起码知道了纸醉金迷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比我们过得强一千倍、一万倍不止。没错,我输了,你可以尽情地嘲笑我,但我没机会后悔,也不想后悔,我错的地方很多,但你们所说的背叛誓言和忠诚,我不觉得那是错。”杜立才道。
那是住院交的急救费用,贾梦柳要掏钱,肯定不够,一双手又被邵帅紧紧握住了,泪眼婆娑间,她抽了两回,没抽出来。邵帅紧紧地按住说: “不是你一个人经历过这种痛苦,你一定不知道我爸爸妈妈吧?”
“那你这样有意思吗?”许平秋道。
贾梦柳愣了下,是啊,她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只是相处得很融洽,她知道这是个好人,不管以前当侦探还是现在当警察。
“叛变和不叛变有什么区别?禁毒十几年,瘾君子增长了不止十倍, 机构臃肿了也不止十倍,可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屁大点儿的功劳,一窝蜂上来抢。屎大点儿事,都唯恐避之不及……有意思吗?”杜立才问,此时褪去高级警官的面具,这才是他真实的另一面。
“我爸爸也是个警察,和一个抱着炸药包的嫌疑人同归于尽了,他死都没留下个全尸。后来我妈改嫁了,扔下我就走了……就那么走了。”邵帅道。
“理解,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有怨气啊……没错,我也有,往下说啊,这些就成为你堕落的理由?有点儿站不住脚啊,要你这样讲,咱们队伍一大部分人都得叛变啊。”许平秋道。
这故事有震撼力,惊得贾梦柳忘记哭了,她眨巴着泪眼,伸着纤手, 抚着邵帅那英俊却显得早衰的脸,似乎在安慰这个身世比她还惨的人。
“我想献身事业,可领导看不上啊。许副厅长,我的经历你最清楚,二十二岁警官大学毕业,从禁毒队员干起,受伤七次,受到嘉奖十二次……我半条命都拼出去了,我得到了什么?科长位置上待了十年,以前给我敬礼的徒弟,现在我得向他们敬礼汇报工作……可惜他们都不太懂禁毒工作,连制毒起码的化合成分都叫不出来……呵呵,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就向这样的人负责。”杜立才玩味似的说,似乎和许平秋还稍有点儿谈兴。
“我恨我爸,也恨我妈,一个死了,一个跑了,都不管我……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他们有时候的难处我们当儿女的可能理解不了,不过,能让他们舍得抛下亲人的,那肯定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他们生我养我已经不易了,我们当儿女的没有权利去恨他们,去要求他们怎么样怎么样……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肯定不愿意看到你成了这个样子,你这样,只能加重他们的难过。”邵帅轻声道,擦擦泪,凑近了问贾梦柳道,“我说的,你懂吗?”
“有道理,能管住下半身的男人真不多,继续说……我有点儿想不通啊,立才,不能她床上献个身,你就赔条命吧?”许平秋问。
“我懂。”贾梦柳点点头。
肖梦琪被刺激得差点儿喷笑出来。
“那就别难过,等着妈妈一会儿出来,看到你的笑脸。真的,想想高兴的事,想想以后,有一天你和妈妈一起去接爸爸出来,一家三口团圆, 那是多幸福的事啊。”邵帅道。
“是,不过光和老婆睡觉的领导不多吧,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杜立才道,呛了许平秋一句。
小姑娘也许是真的好哄,她真的不哭了,擦干了泪,调整着情绪。每每绿灯亮起,她就奔向急救室,直到奔了三回才见到医生喊她,她贴近病床,真没有哭,强颜欢笑地和虚弱的母亲在小声呢喃着什么,女儿不哭了,当妈的哭了。
“哦,这个话题其实不错,那讲讲吧,据我所知,你和顾晓彤私人关系不错,好像是她的入幕之宾啊。”许平秋道。
还有邵帅,在悄悄地拭着泪,他觉得心里某处,疼得厉害……
“那您想听点儿什么有意思的事?我是如何从一个警察堕落到罪犯的?”杜立才不屑地说,现在没上级了,不需要尊重了。
这个尘封的故事同样延续在从汾西通向五原的高速路上,司机、助手,以及魏总都听得唏嘘不已。午饭前余罪把事情告诉老爸了,说了很多,然后又像小时候犯错了一样,老爸气得扇了他两耳光,和这个操蛋儿子抱头痛哭了一回。
杜立才不抽烟,生活习惯相当好。印象中他是个很自律的人,许平秋一直找不到和他开头的契机,审讯也不难,他全盘托出了,或者对他来说隐瞒已经没有必要,他知道越隐瞒只会越受罪。
“我爸没拦我,他认死理,不管欠的债还是欠的人情,一定要还。闯下的祸一定不能躲,就像我小时候砸别人玻璃一样,他一定会拧着我的耳朵给送回去,再替人家装好。”余罪如是道,结束了这个长长的故事。
“那就留点儿遗言,不声不响地走,多没意思。”许平秋道。
或许并不长,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还历历在目。见过多少个嫌疑人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唯独对这个贾原青印象深刻,那是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不同的是,痛是双方的。
“没什么可说的。”憔悴的杜立才,两眼失神,满脸胡茬儿,人显得很消瘦。车祸中他受伤不重,被气囊蹭破的脸皮几处结痂,让整个人显得有点儿狰狞。
“你爸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就像我父亲一样,越是那种卑微如草芥的生命,越会有着人性的光华……我一直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老是催着我往老家投资,就算做绿化和环境治理,也是一种赎罪啊,后辈富得让他于心难安哪。”魏锦程仿佛受了一次教育,感慨颇深。
“说点儿什么吧。”许平秋道,点上了烟,肖梦琪打开了录音。
“那,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给你当手下了。”余罪道,和盘托出这个秘密后,似乎心情放松了很多。
许平秋面无表情地说,指指被审的地方。那是个水泥墩子,有隔板, 法警会把嫌疑人的手铐在水泥墩里镶着的钢筋环里,一般情况下,重大刑事犯罪嫌疑人都享受这种待遇。
“也好,那就当一辈子朋友吧。”魏锦程伸出了手。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他站在了许平秋的面前。“坐吧,不必向我敬礼了。”
余罪看着他,不像做作,他笑道:“和土豪做朋友,求之不得啊。” 魏锦程自嘲地笑了笑,不敢以土豪自居。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笑里却多了几分理解。
他觉得自己错得很离谱,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万万没有料到, 几个在他眼中曾经是菜鸟的小警,已经把他们折腾得灰头土脸了,他甚至不敢想象,有人敢飙着一百多迈的车速直接撞向他的车。
下高速,进市区,车直驶入市检察院,老魏没再送,而是目视着余罪走向那国徽下的厅堂。那一刻他觉得很可惜,替这个人可惜,所谓的什么公道正义,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他真没想到,余罪的最终选择会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不该同意顾晓彤的邀约,那些在名利场上打滚的女人,床上的话怎么能相信,她们最在乎的,怎么可能是感情。
立案大厅,七号厅,余罪信步走了进去,坐到了一个检察员的面前。这里其实形同虚设,专供那些因职务犯罪的公务员来此交代案情,不过很多年来,基本没有主动来的,余罪进来倒把两位闲坐喝茶的检察官吓了一跳,以为他找错地方了。
他觉得自己错了,也许该早点儿同意离婚,给那个背叛他的女人自由,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的怨气了。
“我来自首。
手铐、铁镣,他最熟悉的东西加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发现这东西居然是如此沉重,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感觉到,自由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在这里有立案,案卷编号WY检098776,我就是那位已经立案被停职的警察。
而现在……
“我来自首的不是案卷上的事,而是其他未清的余罪,是一例刑事案件,嫌疑人贾原青因为我的诬陷受到了刑事处罚。
他腿部中枪,不过更让他恐惧的是马鹏那愤怒的眼光,那一刻,他很后悔。
“对了,我有余罪,我的名字也叫……余罪!”一室的检察官面面相觑,有人查着案卷,然后瞠目结舌,赶紧向上打电话汇报。
他知道马鹏不会妥协,在放下的一刹那,两人同时拔枪射向马鹏,即便是对方右臂中枪,马鹏依然向他开了一枪,然后恶狠狠地对他说:“杜立才,老子一直就觉得你不对劲……咱们两个‘黑警察’一起死吧。”
坐下来的余罪显得无比平静,那一刻他想起了从容作囚的黄解放,想起了从容赴死的马鹏。那一刻,他理解了两位已经作古的人,一个为了后辈,一个为了后事,他们虽然警匪陌路,却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都是为了一种责任。当你准备担起这种责任来的时候,心里的负担就没那么重了。
门响时,他知道谁来了。上前开门,然后一把枪,一把黑洞洞的枪顶上了他的脑袋,是马铄。两人演戏,可没想马鹏的拔枪速度更快,在第一时间已经抽出了枪,在马铄枪口的威逼下,马鹏慢慢地放下了枪。
余罪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第一次感觉到坦荡会给人一种想象不到的勇气,那种勇气虽不凌厉,却让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再恐惧了……
两周前……
难言公道
钢筋封闭的甬道里,拖着的铁镣带出“哗哗”的声音,杜立才在一步一跌走着,仿佛一步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漫长得足够他有时间来检点自己所有的疏漏。
“我靠……”
可在最后一刻却功亏一篑。
标哥迷迷糊糊听着电话,然后被电话里的事惊得一骨碌坐起来,没坐好,把旁边的细妹子压了下。细妹子伸腿一脚,于是标哥又一句我靠…… “吧唧”把电话给摔地上了。
他知道这种手法出自何人,更清楚这个人会借谁的手。于是他又突发奇想,用另类的方式接近原来的队伍,而且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很接近、很接近成功了。
“大清早你发什么神经?”细妹子气愤地说。
事情比想象中难缠,如果仅仅对付九处并不是那么难,那些人捂着都生怕出丑,正便于行事。可意外的是,禁毒局工作全部被停了,接手的刑事侦查总队不按常规出牌,数次大规模清扫和重点打击,几乎就要摸到要害了。
“是啊,大清早你们发什么神经,余贱自首,你骗鬼呢?”鼠标不信地说。
接下来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药厂只要搬迁走,他就可以逍遥法外, 和那个心仪的女人双宿双飞了。这是她答应过的,她和戚润天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戚润天有多少情妇,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你是不是有病了?”细妹子一捂被子,愤然道。
于是,他炮制了那样一个绑架的故事,自己却悍然举枪杀了重要知情人沈嘉文。
鼠标愣了,瞪眼瞅着细妹子,指指电话,给了个噤声的眼神,光着脚奔卫生间接电话去了。
那个突来的电话打破了宁静,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他更没有想到,认识的潘孟老板,就是九处专案组正在寻找的“金龙”。当顾晓彤把一切都和盘托出的时候,他苦思冥想了一夜,他知道败露的后果, 自己会走上绞刑架,而那些幕后会有很多种办法脱身。
一般情况下鼠标就没个正形,今天似乎不对劲了,不一会儿他从卫生间出来,细妹子担心地问:“怎么了?”
两个月前……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跟你说件事,余罪去自首了,还交了几十万黑钱,你信不?”鼠标愕然道。细妹子想想,摇头:“不可能吧?你自首他也不能去自首啊。”
不过在拿到额度很大的分红后,其他都不重要了。他知道主宰这个世界的并不是公道和正义,就像他积功升不上去一样,有很多寸功未建却仕途得意的人,有一千种办法能达到目的,最起码他知道,顾晓彤能轻松拿到很多畅销的处方药批文。
“对呀,这货一直就是贱性,什么时候有党性了?”鼠标穿着衣服道,又觉得不对了,训着细妹子,“什么叫我自首?我干什么了还要自首?”
她说她要把他打造成一个成功的男人,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入股第二制药厂投资的事,尽管他隐隐觉得里面有很大的问题。
细妹子“扑哧”笑了,围着被单坐起来,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她也关心的事,关切地说:“呀,他要自首了,是不是得坐监狱?”
她说她喜欢他阳刚的样子,于是心态也跟着年轻了。
“那货该下地狱。”鼠标咧咧着,正穿着一身警司的服装,他看着准媳妇随意地问,“怎么了?”
她很有钱,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把他打扮得很帅,让他看起来年轻好多岁。
“我在想,他要是真坐牢了,安安会不会很担心?真的,这几个月了,她老是有事没事问句余罪的事。哎,标哥,网上传的他和几个女人的事,是真的假的?”细妹子眨巴着大眼,很难为地说。
她叫顾晓彤,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市委一个领导的女儿,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仕途上,都让他发现了重燃激情的机会。
“那谁知道,不过那也不至于把钱交了啊,不能中了一回枪,智商都下降了吧?”鼠标咧咧道,穿戴整齐后,发现妹子就那么翻着白眼看着他,他觍着脸小声问:“细妹子,你说……如果照片里的‘黑警察’是我,你会不会离开我?”
不过在不久之后,他遇到了一个让他重燃激情的女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钱而且也有花容月貌的女人。他记得他们是在一次下班的途中偶遇的,那天下着小雨,那个女人的车蹭到了他的车,然后他有点儿愤意地下车质问,再然后……却发现这是蹭出火花的一次邂逅。那个女人不但赔了他车钱,还几次登门道歉,然后两人认识、相约,在她温婉的、带着醉意的眼神中,讲了很多家庭的不幸,两个人像知己一样,从饭局到约会,从陌生到亲密无间,仅用了很短很短的时间。
“不会。”细妹子摇摇头。
生活就是熬着,特别是缺乏激情时候,就那么熬着,他很刻板,刻板中带着颓废。
“瞧瞧,还是我媳妇儿贴心。”鼠标一嘚瑟,傲娇了。不料理解错了,细妹子眼睛一剜马上又道:“我才不走呢,我阉了你。”
家、单位,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地方,都无法容下他了。
妹子那恶狠狠的表情,着实把标哥吓得一个激灵,不敢调笑了。
他记得,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醉醺醺地回去,逡巡在家门口的时候,最终没有进门。
鼠标匆匆离家,没回矿区刑警队,直奔二队。他到时才吓了一跳,这跟赶集一样,二队已经挤了一堆车,杏花分局的、平阳路分局的、开发区分局的,还有庄子河刑警队和总队的,不少认识的人都在大院里。鼠标进去的时候就被人揪住了,庄子河刑警队的巴勇几人在询问真伪,刘星星和林小凤问他见过人没有,还有总队几位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消息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据说已经是前一天的事了,检察院来此调阅贾原青的原始档案,这才知道余罪自首的事。
载誉归来的羊城“6・23”跨省贩毒案专案组着实风光了一阵。时任专案组组长的杜立才在那时达到了事业的巅峰,不过随即又掉到了低谷。在竞聘副局长人选的时候,他出局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后来居上,坐到了分管副局长的位置,曾经向他敬礼问好的属下,现在颠倒过来,他需要站着向这人汇报工作。
“哎……呀……不要拉拉扯扯,我哪知道,我还是听二冬说的。”鼠标被揪得烦了,挣脱着,带着众人进了楼里,他大吼着李二冬的名字,循着声音奔了两层楼才找到人。
两年前……
看到了,他已经是后知后觉了,一屋子人,李二冬、豆晓波、熊剑飞、骆家龙、董韶军……个个如丧考妣,一下子让他想到了当年被扔在羊城时的情景,就是这德性。
她有点儿纠结,就像看到杜立才堕落一样,甚至有点儿不敢相信。不过她依然强迫着自己接受,跟着许副厅长的步子,进了监区。
“大家先少安毋躁啊……到会议室稍等一下。”解冰在喊了,把几个分局、刑警队的来人都往会议室里请,这可是群什么人哪,剽悍的、猥琐的、一脸恶相的、骂声不绝的,都在埋怨着,那样子让解冰甚至有点儿嫉妒,被清退被打发的“黑警察”他见过不少,但有这么多人声援的可是头回见到。
许平秋说完继续朝前走了,好像这是事实。肖梦琪踌躇了下,意外地想起了余罪,他的处理意见迟迟未出,似乎在下面看来确实不近人情,可如果站到领导的角度来看,对这么一个出名的“黑警察”进行嘉奖,又将把法与理置于何地呢?
打发走了众人,鼠标拽着李二冬问:“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不近人情了,就学会了。”许平秋回头看了眼,轻描淡写地如是说,“尽管我很痛心,但我不得不承认,从法治的角度看,马鹏和杜立才都该死,只是我们人为形容死有余辜和死得其所而已。”
“问他。”李二冬一指,人群之后,枯坐着邵帅,他已经入职二队,任一个外勤组长。
“那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学会了呢?”肖梦琪大胆地追着问。
关上门,解冰站在门口,众人围着邵帅,邵帅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从见到贾梦柳说起,然后到昨天贾梦柳母亲自杀,他把情况告诉余罪,可谁知道就出了这事,连他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
“对,防微杜渐,从坏人身上能学到的东西更多。你快学会当领导了。”许平秋转身走着,边走边道。
“我真有点儿佩服他了啊。”汪慎修开口了,他抚着身上鲜亮的警服感叹地说,“人活得风光很容易,活得光棍也容易,活这么坦荡还真不容易。”他是从特勤籍直接回归总队的,不过离群太久已经不接地气了,很多人向他竖了个中指。
“让更多的人,不要重复他们的路。人治终究还是要用法治替代。”肖梦琪道。
“呵呵,他的风骚你们是不会懂的,从此之后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做人做事,你们行吗?别说问心无愧了,在处理案件的时候,难道你们没有发现自己的同情心越来越少了?都觉得你们越来越六亲不认了……别瞪我, 就是下地狱我也排在你们后面。”汪慎修道。
“那你告诉我,意义何在?”许平秋问。
竖中指的数量翻倍了,双手竖着评价强调:风骚的二货!
“哦,我好像明白了。”肖梦琪肃然道,明白领导的良苦用心了。
汪慎修不说了,解冰正准备制止一下这根本没有效果的争论,又有人咚咚擂门了。开门就见那人气势汹汹、西装革履,后面还跟着跟班,是颇有土豪派头的张猛进来了。这架势一来,四座皆惊,众目睽睽下,他豪爽地吼着:“看什么看?想法子捞人……多少钱,我出!”
“不全对,杜立才的资历比马鹏还老,他明知是死路还走到现在,也许在他自己看来,自己就是死得其所。”许平秋道,“反观马鹏,如果从法律的角度讲,他又何尝不是死有余辜呢?我们当警察不排斥有人情的成分,可不要让人情主导你的思维。”
得,来了个更二的,反倒没人竖中指了。
“死得其所。”肖梦琪想想,大胆地说。
“居然会这样?”
“那马鹏呢?”许平秋又问。
马秋林愣住了,看着忙里偷闲、匆匆而来的许平秋局长,难得见到许局长这么难堪的表情。
“死有余辜。”肖梦琪道。
于是他爽朗地笑了,看着许平秋的糗样笑着,许平秋在这类人面前可是耍不起威风来了,有点儿很难堪的感觉。半晌,马老头捋着袖子,接了老许一根烟道:
许平秋停下了,踌躇片刻,审视着肖梦琪,突然问:“你怎么看杜立才?”
“他这么做,我能想到三个原因:第一,确实有愧疚的成分,这个没假,就像我们当这么多年的警察,不可能不犯错,我选择了逃避,你选择了漠视,他选择了面对,不得不说,他做得比你我层次更高一点儿;第二呢,他在求心安,这坦荡一回,恐怕以后就没有人用他的短处挟制他了……老实说,许局长,揪人小辫再拉人干黑事,这可是你的长项啊。”
肖梦琪羞赧一笑,或许是真有,她讪然又道:“那我就继续拍许副厅的马屁,第二个问题是,我们来这儿见杜立才,还有什么意义?”
许平秋一翻眼,直接问:“第三呢?”
“我不看案子,只看人,找最合适的人去做它就行了。”许平秋道, 瞥了肖梦琪一眼,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说,“比如我就看得出,你刚才这话有拍马屁之嫌。”
“第三就是心灰意冷喽,痛痛快快说出来,堂堂正正走出去,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干什么都难不住他,穿不穿那身警服并不重要。”
“为什么我觉得您在听案情的时候从来都很简要,但恰恰关键的部分,别人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您却做得到呢?”肖梦琪问,水灵灵的大眼闪烁着。毫无疑问,这种眼神是所有男人都不会拒之于千里之外的。
对了,这正是许平秋担心的事,一直想等着凉一会儿,再凉一会儿,寻个机会让他出来,可没有想到,机会没有等到,他倒给自己准备好后路了。许平秋连撇了几次嘴,还是有点儿不确定,如果去意已决,强留的意义也不大,而且贾原青的事还很麻烦,他真怕触到了法律的禁区,到时候他这个当局长的怕是也不好伸手。
“说吧。”许平秋不动声色道,递着证件,进看守所。
“平秋,看你的样子,似乎准备放弃他了?”马秋林突然问。
许平秋侧头瞧了瞧,在警营女人有天生的优势,而漂亮一点儿的,可能优势会更大,比如肖梦琪就是,要算上性别的成分,省厅里已经数得着了。
“曾经想过,我不止一次想放弃,让他自生自灭。坦白地讲,对于任何一个不循规蹈矩的属下,坐在我这个位置,都会视他们为棋子。哪儿都是超编的,最不缺的就是人。”许平秋道,不过慨然又叹着,“可他不一样,每一次跌倒,都能挣扎着站起来,我还真舍不得。”
车泊在看守所门口,下车时,肖梦琪追着许平秋,笑着问道:“许副厅长,我有两个疑问,能请教您吗?”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他呢?”马秋林问。
这像一个玩笑,每年外逃的贪官已经数以万计了。现在省府下令,处级以上登记、厅级以上上缴护照,下文后才发现不少人民公仆全家都是外籍,甚至有的自己都是外国人了。
“我在留了,我一直在等机会,可谁知道他这么捅一下,稍有不慎,我都保不了他啊。”许平秋为难地说。
许平秋显得很漠然,在说到马铄时,肖梦琪有点儿奇怪,这个人比想象中好审得多。许平秋不屑地笑道:“这种人是生不惜命,死不悔改,知道活不了干脆图个痛快。”又说到申均衡,还提到那些尚未归案,或者不可能归案的嫌疑人,许平秋撇嘴道,“老话讲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要是资本主义喜欢这些人渣,我倒不介意他们都过去。”
“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吗?”马秋林又问。
两周后,通向五原市第一看守所的路上,许副厅长的专车在行驶着, 是朝看守所的方向。车里肖梦琪在简要地汇报着支援组和九处的协查案情,进展比想象中要快。
“这个……”许平秋愣了下,一直以来他都是哄着敲打着吓唬着走,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愕然问,“那他需要什么?需要的,应该都给他了。”有过自主权,有过职务,他自己不珍惜而已。马秋林却是摇摇头道:“你没有给他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认可。”
可惜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冒险都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认可?”许平秋不解道。
在案发后的两周里,五原不断有各类的官员被纪检、禁毒局、公安部门请去“喝茶”,据说都是和姚曼兰有点儿牵扯关系的人。这个神通广大的女人成功地在五原给潘孟张罗起了人脉大网,据说他们差一点就洗白了,潘老板正准备拿下煤厂、桃园公馆、高铁信号等业务,如果不出事, 很可能不久之后就会塑造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对,认可,一个人活着需要存在感,就是再淡泊的人也脱不出名利二字,比如你许神探,真正谋到副厅和市局长的位置时,别告诉我你就没有一点儿成就感。还有马鹏,以他的能力在特勤混迹几年,本事有,钱也有,理论上他可以过得很滋润,可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出了事都不愿意亡命天涯?那是因为他期待一种认可,一个人如果为之流血拼命的事都得不到认可,他们能不心灰意冷吗?恰恰也正因为这种心灰意冷,说明他们对这个职业太过重视,否则扔下就走了,哪还有那么多废话……心理上的成就感,比钱和职务更重要。”
案发后第五天,禁毒日前一天,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回来了:潘孟在香港落网,被九处派驻海外的外勤秘密押解归案。
马秋林道,他像当年教育徒弟一样,教育着现在这个市局长道:“余罪就更是如此了,你一直雪藏着把他当一根毒刺,这没错,他适合干这个……可他干了那么多得到了什么?猜忌、怀疑、身败名裂,连归队都有难处,难道真要让他像马鹏一样以死明志,才给他一个光荣的称号?”
案发后两日,在申城抓到了一直负责中介贩运的申均衡。
是啊,许平秋好像忽视的就是这个,一直在顾全大局,一直在强调牺牲精神,一直在准备着哪怕牺牲这个人也要顾全大局,大局有了,也许人心都凉了。
沿着这些渐渐明晰的线索,抓捕进入了加速度……
“可是这些事,总不能用官方口吻澄清吧?”许平秋为难地说,诬陷、收黑、香艳的照片满天飞,这些都是突破底线的事,他的事难就难在这儿。
马铄开口之后,本以为杜立才是他的下线,可没有料到,真相恰恰相反,马铄是听命于杜立才行事的。这其中的意外在于,谁也没料到杜立才居然和顾晓彤关系匪浅。他在这个团伙里的身份,甚至比九处的内奸郭鹏广还要高出不少。
“官字两个口,大部分出来的还不都是谎言?你们可以为领导干部的贪污腐败编造一个谎言,可以为顾全大局编造很多个谎言,甚至可以为安定团结每天都在编造谎言,现在面对这个你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黑警察’,为什么不能在他棋子的功用结束后,给他一个应得的台阶下呢?犯罪和制止犯罪的界限从来都不那么泾渭分明。”马秋林道,拍拍一脸愕然、瞪着他说不出话来的许平秋,笑了笑,背着手,回他的学校去了。
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在操纵的,此时才发现,终极目标不是金龙,而是顾晓彤,市委原领导之女。她入股参与经营的药厂,恐怕就算非法经营也会是一路绿灯吧?更何况,她身边还围着一群强有力的工商企业人士。
“马师傅,贾原青的事怎么办?”许平秋求教道。
据马铄交代,他所用的手法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钱贿加色诱,以很低的价格拿到了第二制药厂的经营权,甚至他还神通广大到拿回了很多处方药物的生产批文,某种意义上讲,他几乎是在合法地“贩毒”。
“去问邵帅吧,解铃还需系铃人。”马秋林道,声音已远。
比如以制药厂为掩护的制毒,这个创意来自潘孟,他就是金龙。金龙在做外贸进出口生意屡屡受挫之后,转而开始做毒品的贩运,进口新型毒品又一次遭到打击之后,他突发奇想,搞了个内销转出口,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居然奇迹般地做成了。
许平秋想了想,然后像打了针兴奋剂一样,上了车,直奔市局。
其中一个关键的证人,谁也没料到是马铄,更没料到的是,这个貌似悍匪的嫌疑人交代得很利索,没费什么劲就让专案组得到了大量有价值的信息。
“这里面存有四十多万,是抓赌的截流,还有在任务中私自存下的,详细的我写了一张单子……”
事件在持续地发酵着,每个案子都会有意料之中的收获和意想不到的发现。
是余罪的声音,表情很庄重,像欠债还钱一样淡定。
两面三刀
自首情节和案情一样,也是需要核实的,不过就这些事恐怕都把检察官惊住了。两位检察官在记录之后,良久才有一人出声问:“余罪……情况我们会核实的,但这事……”
在手术完成九个小时后,余罪醒了,四周围着很多熟人、兄弟,他只说了一句话:“别通知我家里,别告诉我爸。”
“你在奇怪我为什么自首?”余罪问。
他和余罪是一样的,不管表现得多不在乎,其实心里最在乎。邵万戈眼睛亮了亮,躺着的这个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警察,因为他一直很在乎,根本就放不下。
“对,贾原青的案子,是数罪并罚,袭警最终都没有认定,他在入狱后两年间一直上诉。”检察官问,很疑惑,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变得更云里雾里了。如果真是诬陷,似乎也并不需要自首,他不是因为诬陷而坐牢的。
邵万戈长舒了一口气,侧头却看到邵帅悄悄地退走了,边走边用衣襟擦着眼睛。
“对于当时那样做我不后悔,他是个深谙规则,而且能操纵潜规则的人,而我是一个普通的警察,对他根本无计可施,所以我就用自伤方式拉他下马,只要他落马,跟着就有人落井下石,他永远也翻不了身。”余罪道,表情坚定,不过瞬间又变了,他声音低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他们看到,余罪慢慢睁开了眼,可他在看到如此多的眼睛,听到熟悉的旋律时,却哭了,又闭上了眼,静静地,任凭两行泪水如泉涌出,打湿了一片枕巾。
“这是件违背我职业道德的事,不过曾经也是我引以为傲的事……不过当我见到他的女儿贾梦柳时,看到那个可怜的姑娘因为父母双双进了监狱,而不得不靠着勤工俭学养活自己,还得忍受着别人的白眼,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错了。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是他们咎由自取,可我仍然放不下这个心结,毕竟是我,把他们一家推到了今天的境地……昨天当我知道贾原青的妻子因为精神高度抑郁而自杀的时候,我觉得我该做点儿什么了, 正义之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哪怕他是嫌疑人。”
热血激情的旋律,像沙场点兵、像出征壮行,像一次又一次血与火的洗礼,倒下了兄弟,仍有后来者继续前行;像一次又一次在对与错、善与恶边缘的徘徊,哪怕身毁名裂,哪怕忍辱负罪,也要搏一个问心无愧。
“你……不后悔?如果查实,你可能会坐牢。”检察官说了句题外话,很惊讶的口气。
“……在欢腾的海岸,在边疆的水路,人民警察的身影,披着星光, 浴着晨露,崇高的理想,培育着高尚情操……”
“做了的为什么要后悔?诬陷他我不后悔,他罪有应得;自首我更不后悔,如果之前我还有歉意的话,那以后我就问心无愧了,不管对贾原青还是对身上的这身制服,我谁也不欠。”
骆家龙笑了,他看到了,余罪的眼睫毛动了动,他想起了曾经流落在羊城,那次校歌召唤,就像在警校无数次听到它一样,在下意识地,奔向集合地。
余罪道,铿锵收尾。视频随即结束。
嘹亮激昂的曲头,像枪林弹雨、像金戈铁马、像无数的兄弟呐喊着慷慨出行,奔赴一个个暗夜中的犯罪现场;像无数的兄弟舍生忘死,一次次迎向浴血搏杀。
此时是在许局长办公室里,坐在王少峰曾经坐过的位置上,许平秋保持着一个慵懒的姿势,深陷在椅子里,握拳托着腮,不知道为什么,余罪的话,让他有一种难堪的感觉。
“……在繁华的城镇,在寂静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着月落, 陪着日出,神圣的国徽放射出正义的光芒,金色的盾牌,守卫着千家万户……”
通知到场的人不少,万瑞升政委,已调任禁毒局任副局长的史清淮, 已在市局任监察主任的肖梦琪,还有不常出现的任红城,都眨巴着眼,被检察院转来的视频惊得瞪眼了。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骆家龙掏着手机,信步进了病房,他嘘声让别人不要进来。一排脑袋贴在玻璃上,看着骆家龙拨弄着手机,把音量调到了最大,然后,一曲铿锵的旋律响起来了……
好大的一个难题,检察院要正式调查了,这边作为兄弟单位知会了一声,可能今天要开始正式调查,专门针对那些黑钱以及那起袭警案的事。
什么苦啊,什么累啊,什么危险啊,都没有放弃,都还穿着这身警服, 或许就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梦吧,哪怕曾经都行为不端、品行有瑕。
“说说吧,你们可是我的智囊团了,怎么办?”许平秋不动声色地说。众人都看向史清淮,史清淮又看向肖梦琪,肖梦琪鼓着勇气道:“不太好办啊。”
邵万戈有点儿折服了,当一辈子警察,那种感悟可不是谁都有的。他意外地看到,这群平时说什么都梗着脖子跟队长唱反调的货,此时都像明悟了一般,两眼炯炯有神地凝望着这个警中前辈,那些话,都一字不漏地钻进心里最深处了。
“我问你怎么办,没有问不太好办。”许平秋道,很霸气。
马秋林笑了,一脸释然的笑容,他笑着抚着鼠标道:“说得好,其实你们心里最重的也是这个职业,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侠义的梦,热情、豪情、扶危济困、惩恶扬善都是一个有正义感的男人经常做的英雄梦,穿上这身警服啊,就意味着你们站在了离梦最近的地方……哪怕有一天你做了违背誓言、违背良心,哪怕违法的事,那个梦都不会因此而改变,你们心里最重的,就是他心里最重的。”
“自首的情节也是需要证据证言的,这个我想不太难办。”肖梦琪用揶揄的口吻道,一说万瑞升眼睛一亮,明白了,不过肖梦琪又补充着, “贾原青的案子就麻烦了,如果他铁了心要拉余罪下马,再行上诉,口供和自首情节比对符合的话,那这罪名恐怕就够得上刑事责任了。”
“我明白了,在他心里最重的还是警察这个职业,否则以他的身手, 完全可以逃出生天,他根本就没有走,他根本就在找机会以死明志,他想像一名真正的警察那样,去死!”骆家龙道。
“不会很重,争取一个缓刑没问题,他参加的多次任务都涉及警务秘密,完全可以不公开审理。”史清淮道。
这个全新的问题,又把众人难住了,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似乎那些东西都不至于让他恐惧。可既然根本没有恐惧,是个大无畏的战士,那又为什么这样选择?
“糊涂。”许平秋一欠身,坐正了,指着史清淮道,“你们和他待这么久还不了解他,他根本不怕坐牢,在牢里他比外面还滋润;他也根本不要名声,反正都没有了。不相信你们等着判个缓刑,他回头拍拍屁股,得意扬扬就走了。”
“马鹏是个被通缉的‘黑警察’,即便死后荣耀,可真相却是这样:特勤出身的,不可能干干净净。你们认为他为什么要死?真的是畏罪、害怕黑钱被查、害怕坐牢、害怕当个残疾人?”马秋林连着几问。
众人都愣了,似乎许平秋对此人的认识,根本就还在底线以下,自首都没有拔高那么一点点。
众人一下子沉默了,个个表情肃穆,却无法准确地表达此时的心境, 骆家龙道:“我们刚才说过了,我们虽不认同,可我们能理解,马鹏毕竟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好像也是,此人抗挫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对了,都忽视他的贱性了, 如果对比以前的表现的话,此举可能还会有什么深意?
“那你们准备怎样对待他?”马秋林问,强调道,“在看到,他亲手送马鹏去死之后。”
“不要相信表象,不到生死关头,你看不出他是什么货色。我不否认,他有想坦荡做人的成分,但那成分占多大,得打个问号。”许平秋点了支烟,袅袅烟气升起,后面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他指节叩着桌面道,“如果单纯自首,单纯要追求一个公道和正义,那自首就不应该是这么个情节,马鹏的事,他为什么不大白于天下?还有那帮子狐朋狗友的事,为什么不交代出来?要摸着良心说话啊,我们怕不得都去自首去,哼!这个兔崽子,想溜。”
“不一样,现在是刺头躺那儿了。”鼠标道,众人皆笑。
有人笑了,是任红城,他也许更理解余罪一点儿,不过在他看来,许平秋的看法也有点儿过激。
对呀,好像是,圈子就这么大,吃喝拉撒吹牛打屁还有谁比兄弟们更亲?众人挠头,还有吐舌头的,明显还是一群半大的娃娃嘛。马秋林笑道:“我知道你们很着急,但凡事要用最正确的方式,就像你们这几根‘毒刺’,准确地刺到了对方的要害,将他们试图瞒天过海的罪行,大白于天下……这个都能做到,其他还有什么难得住你们?”
“可要真调查,放不到桌面上谈啊。”万政委道,知道余罪干过事, 不管私事还是公事,可能都不干净。
“胡说,亲人不已经来了吗?难道你们不是?”马秋林道。
“啧,老万啊,你天天发言讲话,难道讲的都是真话?现在各派出所、刑警队的经费,顶多能到位三成,剩下的怎么来的,我都说不清,你帮着解释一下吧,拿出你政工干部的水平来。”许平秋道。老万一脸尴尬,两人平级的时候就经常开玩笑,政工政工,全靠嘴功,这场合拿出来,他却是不敢再往下说了。
“对,医生说让他亲人来一趟,可暂时来不了啊,我们还没敢通知呢。”豆晓波道。
反正就那一套,你查吧,到时候哪个派出所和刑警队都这样,那还算问题吗?
“进去了,恢复得挺好的。”鼠标道。“那为什么不叫醒他?”马秋林问。
当然不是问题,法不治众,一拖二拖估计就不了了之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明显是心里无着胡乱猜测,马秋林摆着手: “停停停,都别乱说了,我想想……你们为什么不进去啊?”
“肖梦琪、清淮,你们俩拟个方案,会同市局督察和纪检,招待一下检察方来人。”许平秋直接安排道。
“去死,你才白痴呢。”
“可……这个事。”史清淮讷然了。
“你们说,他要是变成白痴了,是不是挺好玩的?”
“我不会教你怎么办,我也不会办,但你必须把这事情办了,明白吗?”许平秋直接道,把史清淮噎住了。史清淮看向肖梦琪时,肖梦琪恍然大悟道:“搞一份余罪因为工作压力过大,加上战友牺牲受了刺激,进而引起心理失常怎么样?我是学警察心理学的,这样的话,对这些貌似不合理的行径,就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哎,马老,这家伙不会醒不来吧?”
“不是搞一份,他确实有点儿心理失常,任何人目睹战友死在面前, 恐怕都不会好受……没进精神病医院就不错了。就这么办,准备迎接调查吧。”
“都是庸医,气得我差点儿揍他们一顿。”
许平秋掐了烟,挥手屏退着众人,众人次第出了局长办,肯定是去私下议论了。不过此时许平秋脸上却意外地浮现出了笑容,他拨通了邵万戈和李杰的电话,就一件事,要找邵帅,他实在有点儿纳闷,解铃的钥匙怎么可能在邵帅的身上……
“可医生又说可能下一刻,也可能下一周才醒。”
官方辞藻
“医生说早该醒了,术后全麻失效后,两个小时就该醒。”
“咳……咳……咳……这个,正式调查告一段落了,啊,这个,由冯检察官说下吧。”
众人围到了马秋林的身边,邀着马老坐下说情况。余罪一直未醒,关切中似乎都生怕这货成了植物人,以后再见不到他的贱笑了。
万瑞升开始心虚了,免不了有点儿紧张,公检法虽是一家,可一娘生九种,不可能都穿一条裤子,总是有区别的。
“不客气。”邵万戈丝毫不介意。
这不,从分局到刑警队,调查了整整三天,有总队的政委陪同,还有监察、督察全程跟着,倒没干涉,招待得无微不至,连检察官都觉得自首的这个人不简单了。
“谢谢,不过我不是警察,不用回礼了。”邵帅道,还是保持着傲然的表情。
至于过程,还真是牙疼,派出所和刑警队本身就是问题一堆,罚款敢列支经费和补助,收缴敢直接当奖金发,不过想找证据可没那么容易,单看账目,除了一塌糊涂就是糊涂一塌。
“错,我在向你本人致敬,也在向你父亲致敬,不管你承认与否,你骨子里还是你父亲的血,你和他的选择一样,从不逃避。”邵万戈道。
基层就这样子,检察官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哪。所以过程基本寸步未进,反倒是不管领导还是下属,对余罪都竖了个大拇指,而成绩也是放在那儿的,几次闻名遐迩的大案都是他破的,这回检察官们算是见到神探的真容了。
邵帅却是不悦地说:“又是因为你是我父亲的下属,我是英雄的儿子,而向我致敬!”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我们中院的意思也是通过这次调查,把立的这个案子彻查澄清一下,现在证据很确凿,首先,他上缴了四十七万,仅凭这一点,这个案子……”
“了不起,重案队有你一席位置,随时可以来。”邵万戈道,他看到默然站着的邵帅时,却讷然了,笑了笑示意,向邵帅敬了个礼。
“等等,这个事,既然无法证明他是非法所得,那它就是合法的,总不能他交出来说是赃款就是赃款吧?证据呢?”万瑞升义正词严道。
骆家龙赶紧地敬礼解释着:“邵队长,我是客串,编外的。”
问其他人?算了,一块儿分钱的,谁敢说?
“呵呵,看来人不可貌相啊,这个小秀才居然也是一根毒刺?”他又转向骆家龙。
检察官牙疼。另一个道:“他交代得很详细,几次抓赌,他从中都抽掉了一部分中饱私囊了,人家都承认了,这事……”
“你太暴力了,又击毙了一个……不过我喜欢。”邵万戈拍拍熊剑飞的肩膀。熊剑飞敬了个礼道:“他们该死。”
“这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有证据表明的都在这儿,他们严格按规定上缴的,当然,这是我们系统内部的土政策。我们经费来源很大一部分都是罚款和收缴,不能用中饱私囊这个词形容啊。”
“有种,当司机真屈才了。”邵万戈扇了孙羿一巴掌,笑了。
肖梦琪递出一份账目表,那数字让检察官眼睛瞪大了一圈,几人互传着看,都不悦地瞪着公安这干人,一千多万,全部收缴回来了,其中不少都是以各种名目进入经费序列的。
没错,从刀口枪尖下走出来的队员们,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让邵万戈感觉到了一种坚不可摧的气势。
“这个我做一下解释,但凡抓赌,我们是这样分配的,一成留基层, 其余上缴,他这个可缴得清清楚楚,余罪同志在这一点上,是很有原则的。”万瑞升道,摩挲着下巴,这话说得他嘴有点儿苦,给一个下属圆这个谎,可是他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
两人到了七层,进了甬道,期待着的队员们个个下意识地起身,站着,看着队长上来。
“我补充一句,还没有结束的第二制药厂非法制售处方类药物一案中,他奉命和嫌疑人私下接触,嫌疑人用于收买他的金条、有价礼品以及现金,包括纷传他敲诈勒索的钱,累计上缴了四百余万,还有各类毒品, 三十多千克。”史清淮代表禁毒局方道,充分证明,钱真不是问题。
“我没说他不对,只是有点儿惋惜。我们的心理阴影就够大了,真不知道,这孩子还能不能挺过来。”马秋林道,惋惜地撇着嘴,摇着头。
这数字着实把检察人员吓住了,有人喃喃道:“可截留总归是违规啊?”
“总得有人去做啊,马老您越来越慈悲了,这不像您的风格。”邵万戈道。
“确实是违规行为,可也没办法呀……和贩毒人员接触,总不能穿身警服吧?总不能列支局里那些正规的经费吧?他们也是没办法,只能以查养查,只能通过这些并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实现一个光明正大的结果……当然,我们并不准备袒护他的违规行为,一定要严肃处理。”万瑞升道。
“没点儿匪性,还真当不好警察。”马秋林背着手,淡淡道,“老许这老家伙,不知道把多少还不懂事的小警都送上绝路了。”
违规和违法是两个概念,开始嚼字眼了,明显有袒护之嫌,可袒得有理有据,就连检察方也不好穷追猛打。有一个检察官为难地说:“可这钱呢?他自己都承认是收的黑钱,我们怎么处理?”
“他最喜欢的就是起用新人,特别是没有多少背景、敢打敢拼的新人。不得不承认,这招是挺奏效的,我都不敢想象,这几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匪小子,真拼起来,一点儿都不比他们特警逊色。”邵万戈傲然道。
“这个我来解释,给各位看一组这个照片……”肖梦琪递着,吓了检察方来人一跳,是枪战现场的照片,鲜血淋漓,肖梦琪解释着,“五月十日案发那天,他带着行动队员直冲贩毒团伙的老巢,以数人之力力挡这个装备精良的团伙,对方一死六伤,我们也殉职一个同志,那是他最好的战友……各位领导,设身处地想一想,亲眼目睹战友牺牲在自己面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也对,有人成全我一枪,我会感谢他的。”邵万戈挠挠短发,笑道。这是个粗线条的汉子,很直,马秋林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他叹气道:“老许这家伙从来都是兵行险招,要不满盘皆错,要么出奇制胜……他是不会考虑作为棋子的那些人的感受,在他看来,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空气凝重了,大家被这个学过警察心理学的女人说得好凝重,她深情道:“他很痛苦,在那次枪战中他身中一枪,二十几个小时才清醒过来,追悼会那天,他趴在战友的坟上碰得头破血流,一直在哭喊着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去死……哎,好多人都劝不住。”
“没什么对错好坏,你难道就一直奉公守法,从不越界?既想斩妖除魔,又想当善男信女,可能吗?简单地讲,如果你到马鹏那份上,身残名毁,你希望赖活下去,还是痛快点儿去死?”马秋林侧着眼看邵万戈,如是问。
空气更凝重了,肖梦琪动情了,她惋惜地说:
“这事……我怎么说呢,马鹏这事定性了,可他这事,啧……”邵万戈难堪了,理不清这个头绪。
“这几个月他一直在进行心理治疗,可他拒绝治疗,一直把战友的牺牲归咎在自己身上,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警察,于是他想离开队伍,就选择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要去自首,要证明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警察……坦白地讲,凡在一线和那些嫌疑人打交道的警察,哪个都不会是干干净净的,毕竟他们是站在黑与白界限的最后一道屏障上的,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污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这支队伍的光荣和优秀。我这样说一句,他并不在乎这些钱,否则他不会坦荡地扔出来。”
“笨点儿好,太聪明了,自寻烦恼。”马秋林道。
好,史清淮看到检察官们黯然了,他兴奋地握握拳头。
邵万戈笑了,肯定是,他道:“我也很想做,恐怕我做不到,我拳脚还行,脑瓜和嘴皮子都有点儿笨。”
沉寂片刻,一个检察官叹着气,虽然有点儿感动,但还是语重心长地说:“肖主任,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我问的是这笔钱,不是他的经历。”
“马老,人还没有醒来,我想,能和他交流的恐怕没有几个人,您老应该最了解他。”邵万戈道。马秋林却道:“可你却不了解我,又是老许的主意吧。”
“我已经回答你了,他有心理问题,大脑受过刺激,而且不止一次,据我们心理学专业诊断,应该是人格分裂症候群,他为了任务进过监狱, 而且长期和嫌疑人打交道,所以在潜意识中,那个嫌疑人的行为模式,已经逐步形成独立的人格,当战友牺牲激发之后……他就选择了自首,他把自己当成嫌疑人了。”肖梦琪道。
这就是小市民的生活,柴米油盐和生老病死,不会因为一隅的什么事而改变。马秋林看了几眼却是感触颇深,当了一辈子的警察,去得最多的地方一是单位,二是看守所,第三就数医院了。警察这个高危职业经常和医院打交道,他还真记不清来医院探望过多少次因病因伤住院的同事。
这高深的理论听得检察官一愣一愣的,诸人面面相觑,喃喃地说:“不像啊,那人冷静得很,非常清醒。”
车停靠在医院的大门外,邵万戈亲自迎着马秋林。这个环境很嘈杂, 进进出出的人车挤着,永远那么熙熙攘攘,不会因为什么事而改变,哪怕是发生了震动全省的大案。
“所以我说他有另一个独立人格,我问冯检察您几件事,你们接待的主动自首的公务员,特别是公安干警,很多吗?”肖梦琪问。
骆家龙看着余罪,如是想着。
“基本没有。”检察官摇头了。
也许,他是不愿意醒。
“那他去自首的时候,显得很平静,对不对?”肖梦琪又问。
众人皆静,看看邵帅,又看看余罪,愤意和不解,慢慢地化作了怜惜。当警察心里的阴影已经够多了,有一天要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去死,却不能阻拦,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啊。
“对,非常平静。”冯检察官道。
不知道邵帅是什么意思,众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讪笑道:“我原来很不适应这个,可我现在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谎言太多了,最起码英雄的谎言还有真实的成分,好歹那些英雄也做过让人感动的事,哪怕只有一两件……为什么非要戳穿它呢?我很恨余罪,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马鹏去死,不过他做得对,他比我们更懂警察这个职业,如果马鹏活着,会更难受。”
“这就是答案,以一个科级的公安干部身份去自首,而且在这种改变命运的事面前,还能保持这么平静?如果不是精神类问题,那冯检察,您觉得症结何在呢?难道有人高尚到……非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肖梦琪问。
骆家龙看看邵帅,似乎他是唯一知道正确答案的人。邵帅仰着头,轻声道:“我想起了我爸爸,记忆中他是个暴躁的男人,常和我妈打架吵架,又抽烟又酗酒,听说上学的时候差点儿就被警校开除了……不过后来他成了英雄之后,却变得满身光环,爱岗敬业、无私奉献、心系家国、慷慨赴死什么的,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好像不足以形容他的事迹,一下子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这么一想,还真像精神有问题似的。
“死者为大,不会有人再去较这个真了,应该是殉职。”骆家龙道。“就算殉职吧,是殉在黑金上,还是拒捕的罪名上,或者是,他想得到死后的荣耀?”豆晓波问。
冯检察官犹豫了,他随意问:“网上纷传的那些照片呢?这里是纪律队伍,不可能这种事也能容忍吧?”
“那这会怎么定性?”豆晓波问。
“这个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这是询问笔录以及调查报告。”督察处那位领导咬着牙递了份材料。
这是正解,众人一下子明白了,回头看着,在玻璃墙后静静躺着的余罪,身处其间,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了:死是一个成全,否则马鹏不会带着那么幸福和安详的笑容。
照片是真的,但是是在余罪服用过量药物和头部撞击昏厥后被姚曼兰等人设计拍摄的。最初是从戚润天手里流出来的,究其原因,是他经营的晋祠山庄地下赌场被查,进而因怨生恨,设计了这个余罪收受性贿赂的证据,为的就是抹黑正在调查涉毒案件的警员,为他们的逃逸扫清道路。同时已经证实与照片相关的申均衡、戚润天均涉嫌制毒案件,这里附有涉案人员的口供。
“有,死了的警察。”骆家龙道。
“这也是精神刺激的一个方面,任务结束后他因为这件诬陷的事身败名裂,加重了他的病情,也为另一个分裂的人格提供了滋生的土壤,在痛惜战友的同时,他把错误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于是就出了这件啼笑皆非的事……”肖梦琪痛心地说,其他人默不作声地看着。
“有吗?”鼠标翻着白眼。
一个检察官把报告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相信余罪同志的确为公安事业作出过很大贡献,这个立案拖到现在我们也有这层意思,真正不是危害人民群众、危及我们事业的害群之马,我们总是不忍下这一刀的……余罪同志本人不管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是出于内疚心态引起了心理状态变异,我表示理解,要真对他处理,我们还真有点儿于心不忍。”
邵帅靠着墙,头仰着,把事情的前因给大伙简单讲了几句,听得人心凛然,末了,他黯然说:“世界上有一种最伟大、最高尚、最无私的警察,知道是谁吗?”
万瑞升、肖梦琪等人长舒了一口气,同情这张牌终究还是起作用了。“可是,”检察官转折了,他郑重地说,“如果真存在以自伤诬陷嫌疑人袭警,进而把他拉下马的事实,他仍然是要负责的,法律可以有同情的成分,可情理终究不是法理,哪怕他拉下马的是一个贪官污吏,大快人心,哪怕他是一个敬职敬业的警察……不能因为是一个嫌疑人,就可以容忍程序的不合法,有一天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发生在无辜的人身上,我们恐怕要追悔莫及了吧?”
“邵帅,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喊归队,他不就在禁毒局吗?”豆晓波问。
“如果真有这种事实的存在,我们严肃处理,听从检方安排。”万瑞升道,有点儿尴尬,检方明显是逼宫了。
“他向来就狠,对自己都下得了手,何况别人。”熊剑飞道,虽然马鹏已经身残,可不至于非让他去死啊。
“贾原青今天就被押解回五原。”有位检察官看看时间道,“很快就有定论了,我们再等等,中午之前就有结果。”
“如果选择一种死法,我宁愿吃饱撑死。马哥死得真冤哪……余贱这货心真狠,就看着马哥对着自己来一枪。”鼠标凛然道,想想这事都心寒。
在座的,胸前起伏,心又一次被揪起来了,其实钱还是小事,那件事才是要命的事,而且尚无定论。
“就知道吃,怎么没把你吃死啊。”熊剑飞顺口骂了句。
车停在第三医院时,从车窗里透进去,带着霾味的空气让贾原青觉得是那么熟悉,而且有点儿不舒服,和汾河劳改农场的空气质量差得太远, 相比而言,他倒是更喜欢那里的田园气息。
“要不去吃点儿饭吧。”鼠标提议道。
后门开了,他躬着身,小心翼翼地下车,管教干部给他解了手铐,他机械地躬身说谢谢。
于是就这么枯等着,谁也没说走,谁也没走。意外的是,谁也没有流泪,哪怕看到余罪虚弱躺着的样子,哪怕眼睛酸楚,似乎心硬得也流不出泪来了。
头发花白了,不过很干净;脸晒黑了,不过很健康;换的这身旧西装很合身,似乎曾经是单位统一定制的,是女儿探监的时候送进去的。他整整衣服,踱向医院门厅,管教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这种经济犯罪嫌疑人没有什么危险性,不过专程从劳改农场回城探亲也算是法外开恩了。
没说完就跑了,他害怕这群人那副要杀人的眼光。
门厅边上,有位姑娘看着看着就掩门哭了,曾经那么意气风发、曾经在女儿眼里无所不能的父亲,转眼间就成了这样,她抽泣着。旁边的邵帅揽着她的肩小声道:“快去啊,不认识爸爸了?”
这个昏迷时间会有多长?医生说了,有可能是下一刻,不过也有可能是下一周。
贾原青踌躇了,有点儿难堪,回头悄声跟管教干部说:“这是我女儿。”
医生被拎得面红耳赤,憋了半天直喊救命,以为又遇到杀医行凶的了,主治医生跑过来两回给大伙解释,因为失血过多,伤员又受了刺激,暂时昏迷很正常。
管教干部没有什么表情,示意着:“时间是半个小时,还要接受询问,抓紧点儿吧。”
手术后的余罪一直没有醒过来,几次询问护士,都摇摇头,不知道是没醒还是醒不过来了。熊剑飞脾气暴躁,揪着医生恫吓:“为什么还没醒过来,是不是你们手术有问题?”
“谢谢。”贾原青鞠了一躬。快步上来,揽着女儿,悲恸间,大把大把地抹泪,父女两人相拥而泣,女儿泪水涟涟地牵着父亲上楼,去看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他们有他们的事情,安静的走廊里,征衣未卸、战甲未解的“毒刺”队员,静静地或坐或站着,从昨晚到清晨、从清晨到午后,一直等在这儿。消息还在封锁着,知道详细案情的人并不多,只有任红城和林宇婧来过,林宇婧哭了一鼻子,又哭着走了。
邵帅被挡住了,两位管教守在门口,根本不容闲人接近。
案子上升到一定的层面,和底层那些警察的关系就不大了,即便他们能揭得开错综复杂的案情,可也捋不清那些藤缠麻绕的人情。即便能抓到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可对于一个个戴着政治光环、穿着金融保护衣的官与商们,也无能为力。
哭声,就听到里面不断的哭声,是女儿的哭声,还有他妻子撕心裂肺的恸哭,一直在哭,悲欢离合之于一个家庭,仿佛只有眼泪才能诉说天各一方的愁苦。一家人一直在哭,直到时间结束。
国家禁毒局、国安部派遣的专案组在次日上午已经抵达五原,开始了深入的挖掘……
那位虚弱的母亲在女儿的搀扶下,居然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居然奇迹般地清醒了。透过门缝,邵帅看到了,她在泪眼婆娑地伸手抚着丈夫瘦削的面庞,给他抹去泪。贾原青揽着女儿,在叮嘱她照顾好妈妈,离别又是一掬热泪。
大厦将倾,猢狲四散,恐怕全部归案要遥遥无期了。
“谢谢。”
更无奈的是,很快证明,调任省热力总公司党委书记的顾言明,以及涉嫌此案的其女顾晓彤,已于三日前离境。警察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再快也快不过消息灵通的幕后,警方仅仅在京城堵住了试图逃向境外的姚曼兰、戚润天,连药厂合作商、制毒主要嫌疑人潘孟都下落不明了。
“谢谢你们。”
语毕,他挥手送人,很愤怒,也很无奈。
“谢谢你们。”
最后一个,一号首长举手,他扔了手中的笔,有点儿愤意地说:“全票通过,交政法委立即组织实施,凡涉案的人员,不管职务大小,不管哪个部门,一律依法侦办,该追究刑事责任的,追究到底,决不姑息!”
他妻子谦卑地拉着女儿给管教行礼,管教干部安慰着,把人劝住了, 拉着贾原青出门了。
“我同意。”另一个举起手来了。又一个举手同意了……
没有往下送,那只会更增难堪而已。贾原青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妻女,挥着手,让她们回去,路过摁着电梯的邵帅时,贾原青拱了拱手,谢了声。
一个常委的手举起来,他看看众同仁,面不改色地说:“我同意,崔厅说得对,除恶务尽。”
邵帅回头,和贾梦柳一起搀着贾原青的妻子回了病房,亲情恐怕是治愈因思念而抑郁的最好良药,虽然哭得很痛,不过她很清醒,拉着邵帅的手忙不迭地说谢谢,揽着女儿直道歉,说自己糊涂了。这一次会面也许唤起了她继续活着的勇气,她连女儿喂饭喂水也不用了,自己和着泪,在大口大口地抿着,喃喃着:“你爸刑期没多久了,很快就能出来了,到时候,爸妈一起打工给我女儿攒嫁妆,妈拖累你了啊,柳……”
祸起萧墙,自古而今,已经被证明无数回了。
贾梦柳陪着妈妈,邵帅却是不便多问,看样子根本没什么反应,等他第二次乘着电梯下楼时,车已经走远了。
崔彦达厅长几乎是愤怒地汇报完了案情,说到此案有嫌疑人被杀、有禁毒人员变节,甚至波及境外的工作,而且就在刚刚过去的昨晚,又有一名禁毒人员殉职之时,忍不住唏嘘不已,有点儿失态了。
医院外的停车场窝了一圈脑袋瞅着,然后好多人奔上来,期待地看着他。鼠标、李二冬、豆包和骆家龙一干人,都知道关键在贾原青身上,而离贾原青一家最近的,现在只有邵帅了。
省、市食药监局,省、市卫生部门,市委,包括市公安部门,都有涉案人员上榜。涉及非政府官员的商人,有数人有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的身份,最耀眼的还获得过省五一劳动奖章,最棘手的还有在任省市领导的子女,他们在这一起非法制售处方药物的事件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恐怕可想而知了。
“啥也没说,就哭了,别问我。”邵帅难堪地说。
秘书的手有点儿发抖,他详细记录着今天的决议内容,因为本市第二制药厂涉嫌制毒的事,多年来首次破天荒地大半夜把这些代表全省最高权力机构的几位常委通知到场开会。讨论的事,每一项恐怕都要在五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其他人也同样难堪,遇上这种事真有点儿无能为力啊。
省委,一号办公室,国旗后高大的书橱下,慈眉、星目、微微发福的首长道,这张经常在省新闻联播里出现的亲和面容,此时显得怒容满面,不住地叹息。
“贾原青,你稳定一下情绪,以下就你入狱后上诉揭举的材料进行一次正式询问。”
“情况崔彦达同志汇报得很详细了,表决吧!”
一个检察官翻着记录,另一个打开了录音。
雄心易老
市院的询问室,人是直接被带到这里的,贾原青坐在被询席上,刚刚探望的激动还没有消散。
“哦,对。”任红城省悟道,开了一辆车,追出去了……
“你不要有顾虑,这是为了进一步查清事实,给你一个公道……可以开始了吗?”
许平秋瞪了他一眼,差不多猜到了,摆着头:“不管去哪儿,你也送送去啊?”
另一个检察官问,很客气。贾原青点点头。
“怎么了,这是去哪儿?”许平秋问。“不知道。”任红城摇摇头。
“你的上诉材料我们看过了,案发当天的经过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从头说一遍,特别是细节。”
不一会儿,林宇婧出来了,边走边抹着泪,招呼也没打,快步跑着往总队门外去了。
检察官道,一个看着他,一个准备记录。
淡淡提醒一句,出门时,许平秋正抚着李方远的肩膀在说什么,同来的几位同事估计都说了马鹏的事,李方远一脸戚色。
贾原青闭闭眼,哪怕事过境迁,依然能感觉到那次的惊心动魄,心潮起伏了好久,他才缓缓地开口,一开口石破天惊地来了句:“不是自伤,是我刺的他……对,是我刺的他。”
“你应该了解他不是一个忠诚的人,对组织、对你,都不是。”任红城坦然道,转身而走,头也不回地提醒着,“不过他像个男人,有胆色,有担当,够义气,也够无耻……他在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七楼。”
两位检察官傻眼了,自伤的来自首认罪,被伤的也要认罪,这真相算是搞不清了。
“在乎?!呵……因为在乎,所以选择告诉我?”林宇婧冷笑着,苦笑着。
贾原青生怕两人不理解似的强调着:“我上诉是在诬陷他。”
那种愤怒的、那种担心的、那种恨不得掐死他却又担心他死的心情, 是多么的纠结啊。
两个人更傻眼了,诬陷的自首,被诬陷的认罪,这到底谁诬陷谁哪?!
腹部中弹,手术取出时麻烦了点儿,失血过多……抢救了几个小时才脱离危险。他是在昨晚走的时候,托我告诉你的,他知道你出来后迟早会知道的,听得出他还是挺在乎你的。”任红城道。
对错纷扰
林宇婧一刹那愣住了,紧张地、嘴唇翕动着问:“伤得很重吗?” “
一个月前……
“在昨晚的扫毒行动中,他身中一枪,现在还在昏迷中……你们的战友,原特勤处归籍的特勤马鹏……殉职。”老任抚抚前额,伸指拭了拭眼角,生离死别对他已是常事,可每每还是忍不住心痛如绞。
从劳动现场经过了三层看守,贾原青进了监狱的会客室,满以为又是乖女儿来看他,他是又高兴又惭愧,不过当他踏进门时,愣住了。
一瞬间,林宇婧的脸色煞白,抬步就走,走了两步却又觉得不对了,回头问:“他为什么让你告诉我?你还没有告诉我,他在哪儿?”
是余罪,那张脸烧成灰他也记得,一时间他怒火中烧,差点儿扑上去。余罪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动也没动,贾原青被管教干部带着,相向而坐,表情显得分外激动,是刺激的激!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余罪呢?”林宇婧有点儿生气了。“是他让我告诉你的。”任红城道。
贾原青相视如仇,恨不得下一刻互搏撕咬。
“至少照片是真的,他无意中喝下了含毒的饮料,你知道那是什么结果……他被人设计拉下水,最后又被人设计,用这事把他抹黑了,他的事情复杂就在这儿,恐怕考虑到舆论效应,那位领导也会很慎重地处理此事。”任红城道,看着林宇婧戚然的脸色,他拿回手机道了句,“对不起。”
一分钟的凝视过去了,余罪的眼中,贾原青已经显出了老态,不过精神尚好,像所有的嫌疑人一样,最安生的生活反而是服刑时期的日子, 规律的作息,按部就班的劳动,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最起码表面如此。发斑白、手粗糙、皮肤晒黑了,活脱脱是个农民子弟了。
良久,瞠目结舌的林宇婧缓缓地问:“那这个……也是真的吗?”
两分钟的凝视过去了,贾原青平静下来了,他有点儿慨然长叹,即便能把这个“黑警察”告下来,又能得到什么呢?曾经得意的仕途没了,曾经幸福的家庭没了,曾经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都是拜面前此人所赐,他除了怒火还是怒火,可现在连怒火也是那么无济于事,在这个高压的环境里,你连发怒的权利都不会有。
林宇婧愕然地点点头,然后任红城大致说了一遍,调试着手机,亮到了林宇婧的面前。
“你相信报应吗?”余罪突然问。
“他的事很复杂,我尽量简要地和你说一遍。”任红城道,看着关了这么久的林宇婧,又想想还在昏迷中的余罪,他咬咬牙强调着,“我知道你们之间的那层关系,坦白讲我不想当这个恶人,而且我也没有兴趣当月老,我负责告诉你真相,你自己评判。”
“我已经得到了,不用相信。”贾原青喘息着道,回问,“你信吗?”
“方远啊,你先下去,楼口有同志接你。”任红城停了下来,李方远应声下去了,回头时,林宇婧却吓了一跳,紧张地问:“任……任主任,余罪难道……不会是……”
“信,我可能也快得到了。”余罪道,“要是当年没碰到多好,你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感觉,他总能从貌似无解的地方找到答案。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他一定能找到,上次来见我他就告诉我,很快就有结果了。”林宇婧道,满脸洋溢着幸福的颜色。
贾原青没有理解余罪所指,他瞪着。余罪像在自言自语道:“我见到你女儿了,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女儿,是平国栋死的时候告诉我的,后来我就见到了。”
“为什么呢?”任红城道。
“嘭”一拍桌子,贾原青要扑上来,被管教干部摁住了,他目眦尽裂地嘶吼着:“你敢碰我女儿,我做鬼也要咬死你。”
找到了,这事可真让林宇婧两眼发亮,她快步追着任红城问:“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我知道是余罪。”
管教在呵斥着,余罪摆摆手,放开了,他淡淡地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们贪官一样不知廉耻。我是无意中看到她的,她不认识我……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在街头卖对联,大冷天,又是快过年了,我那时候就想,你我都在作孽,殃及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在我们心里位置很重的人。”
“还真找到了,否则我也出不来啊,其实我是和你们一起被审查的,刚刚解除。”任红城笑道。
贾原青慢慢地坐正了,家庭、妻女、温馨和幸福,那些曾经很简单的字眼涌上心头,让他沉浸在一种安详的回忆中,然后,他有点儿难堪地抹抹泪。
带着两人下楼,李方远显得情绪很好,林宇婧却是有点儿狐疑地问:“毒源找到了吗?”
“我不是来求你谅解的,我知道你也不会谅解。如果时间退回去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做,你真该死,贪赃枉法还勾结黑恶,判你六年真轻了啊。”余罪轻声道,两眼如炬,神情愤怒,曾经的那一幕,再想起来还是让他有种血在烧的感觉,这个无耻的人,他恨不得立毙于枪下。
“呵呵……”老任笑了,他识人不少,这种情况下,他宁愿更相信还有点儿逆反情绪的林宇婧,他劝道:“其实就算有也没什么,警察这职业从来就是这样,你得防着媒体黑你,得防着犯罪分子害你……反正就一句话,没事就好,我干这行被组织审查了不下十回,没办法,性命攸关,马虎不得啊……走吧。”
“呵呵,有判决,你说了不算……你大老远到汾阳监狱,就为了表明你的心迹,这是威胁吗?”贾原青道,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好像这一点不那么容易,李方远和林宇婧都是一副苦瓜脸,莫名挨了顿审查,总不能还得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吧。好在李方远还知趣,笑着摇头道:“没有,没有任何情绪,我们经得起考验。”
“不是,可能是因为有点儿愧意吧,我突然想来看看你。”余罪道。“你这样的人,还知道羞愧?”贾原青不屑道。
“回头你们就知道了,有问题我不予回答;第二件事,请不要对组织有任何情绪。”任红城道。
“对呀,我这样的人,对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羞愧,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你这样的人送进监狱,我都不会做噩梦。不过当我看到你女儿那么辛苦地养家、养活自己,还得照顾妈妈,我就觉得有点儿羞愧了,她本该有个幸福的家……而这一切,好像都断送在了我的手里。就当为她做点儿什么吧。”余罪道。
“对呀,内奸是谁?”李方远问。
送来的吃的、日用品,还有一张已经交到狱方,给服刑人员留的钱。贾原青没拿,余罪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两人的积怨恐怕不可能因为一次探视而化解,贾原青保持着漠然,没有再理余罪。
“咦,”老任奇怪地说,“我以为你们会好奇内奸是谁。”
过了好久,余罪慢慢起身了,几步后他回头看呆滞的贾原青,提醒道:“好好服刑,早点儿出来,小梦要考律师,她妈妈身体不好,等着你办的事还有很多呢……我们爱的人都照顾不过来,需要有那么多恨吗?你迟早都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便不是我,也有其他人,其他警察把你送进来。”余罪轻轻地离开了,贾原青盯着桌子上的东西,发愣了好久。
“我就知道,他能做到。”林宇婧兴奋了,她急切地问,“余罪现在在哪儿,他知道我没事了吗?”
管教后来发现,这个服刑人员变了很多,用行话说叫:积极劳动,认真改造。
“啊?是吗?”李方远一下子如释重负。
两天前……
“第一件事,即时解除审查,恢复李方远、林宇婧同志的正常工作。”任红城宣布。
邵帅拉着贾梦柳,趁着他妈妈休息的间隙,坐着出租车直奔住处。是晚上,贾梦柳意外地并没有感觉到不妥,跟着邵帅,进了这个男孩子的世界。老式的两居室旧房子,黑咕隆咚的楼道,她紧紧地牵着邵帅的手,进了他家。开灯时,邵帅显得那么急切,让她稍稍紧张了一下。毕竟是孤男寡女,让她忍不住往歪处想。
任红城站在总队的禁闭楼上,面前站着林宇婧和李方远。
不容想象了,邵帅凝视着她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几件事,不许哭鼻子了啊。”
“嗯。”贾梦柳郑重点点头。她已经无条件相信邵帅,她知道他很喜欢她,更尊重她。
他慢慢地踱步出去了,李磊从这个并不高大的老人身上似乎悟到了什么,或许他不是神,可他身上有一种精神,那种精神会让人折服,让人无条件信任……
邵帅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干脆直接拉开了卧室门,钻在床底下,“噌”地拉出来一个大箱子,贾梦柳还紧张兮兮没反应过来,在看到箱子里的东西时,惊讶地喊了声,然后愣了。
连续发布数条命令,众属下称是时,许平秋慢慢地起身,边走边告辞道:“我也有件事要办,去接一下还在被关禁闭的同志,去医院看看还在昏迷的,还有,再也醒不过来的。”
不止一个箱子,好几个,有的装着对联,有的装着玩具,还有各类的卡,她感激地看着邵帅,突然间热泪盈眶,一把揽住邵帅的脖子道:“谢谢,谢谢你,邵帅哥,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爸妈妈,就数你对我好。”
“肖梦琪,加紧后台支撑信息梳理,追捕人员已经分赴各地了,消息恐怕已经传出去了,对必须追捕的,要在最短时间里找到线索。”
“岔啦……岔啦……不是这样的。”邵帅尴尬地说,他还真没想泡妞,只是无意被这个很自立的姑娘吸引了,两人的经历有某种共通之处。
“清淮,你组织禁毒局综合办、党办和后勤,筹备一下马鹏同志的追悼会。”
“那是怎么样?”贾梦柳用幸福的口吻问。
“那好,我开始发布命令。万代局长召开禁毒人员全体大会,宣布本案结果,措辞你斟酌一下。”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浪漫的故事:有一个大男孩在默默关注着她, 她卖对联,他就买回来;她推销健身卡,他就悄悄买回来,甚至还和她一起去尝试那些很没面子且挣钱不多的事。
“对呀,这不等着您下命令吗?”李磊道。一桌皆笑,善意的。
帮助很重要,而在给予帮助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尊严,那才是最让她感动的事。
“还有很多事要做。”许平秋看着李磊道。
“是这样的,虽然我做了一部分,可最初不是我想这样做的,真相是这样的,和你父亲有关。这个故事很长,你慢慢听我说……”
“对,天大亮了。”李磊附和了句。
邵帅拉着贾梦柳,坐下来,开始讲这个长长的故事。
“更多的时候,神是一种象征、一个摆设,那就是我。真正探到的,不是我。”许平秋慨然道,长舒了一口气,眼睛看到窗外时,他舒展着双臂道,“天大亮了。”
从卧室讲到客厅,讲到一壶水开,有关她父亲和那个警察的故事终于讲到了尾声。听到了父亲是如何如何贪赃枉法,听到那位警察是如何如何舍身拉他下马,贾梦柳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她不时地打量着邵帅的警服,似乎在眼光中生出了一丝嫌隙。
“真不愧神探之名哪。”李磊叹道,由衷地赞了句。
“诬陷也是一种罪啊,哪怕他诬陷的是有罪的人。”贾梦柳生气地说。
这胆气,可把九处的听得心生寒意了,要是杜立才猝然对余罪下手, 要是在相处间发现问题,那后果岂不是无法收拾。
“对,我没说他是清白的。”邵帅道。
“他根本就没相信过……”许平秋道,把排泄物检测的故事讲了一遍,听得众人瞠目结舌,居然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破绽,之后当然是虚与委蛇了。现在李磊不得不佩服西山的这个老神探了,敢情根本不是疏于追捕,而是把通缉人员摆在那儿,用他牵扯出更大的战果。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明白了,如果这件事往下查,肯定会让你那位警察同志丢官罢职,甚至锒铛入狱对吗?”贾梦柳的声音变得不那么热情了,带着目的的关爱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那余罪是如何发现他身上的疑点的?”李磊问。他知道余罪在嗅源上做手脚的事,就是等着杜立才演完戏逃走。
“事情也许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发展,做警察的,在你眼中就那么无耻和没有底线吗?”邵帅问。
许平秋欠了欠身子道:“他在禁毒上工作了十几年,论胆气不比马鹏差,他这个家人被绑、迫不得已的故事编得相当好,而且他了解我的行事风格,肯定会不拘一格,起用非禁毒上的人员,当余罪四处寻找他的时候,他适时地出现了……他也了解余罪,余罪是个心里不装原则,可很重感情的人,而且他也不怕余罪,不管是拳脚还是枪械,十个余罪也不是他的对手……他选择出现只是想通过余罪,向专案组传递虚假的信息,以他在禁毒局工作十多年的经验,编‘毒源’的故事非常容易,而且也在前期成功地骗过了我们……在那样一个藏身点,他可以随时逃走。”
“大多数是这样,不过遇到你,改变了我对警察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法制的看法……可现在似乎又回去了。”贾梦柳平静地说,邵帅的表现让她失望了。
“肯定是性命攸关,才铤而走险。这个有待咱们的进一步发掘了。”
“他自首了,你信吗?”邵帅道。
“那杜立才……我实在不敢想象,他上了通缉令,居然还敢再找回来。”李磊道。
“什么?不信。”贾梦柳道,她看到邵帅的脸色不像是开玩笑,片刻后惊讶地问,“难道是真的?”
当然,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理由许平秋没有讲,余罪和林宇婧是情侣关系,在那件事上余罪能直接地判断郭鹏广说了谎话。既然开口就是谎话,那还有什么可信度?
“真的,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准备要求你做什么,也没人要求我做什么……只是我不想失去一个同伴,更不想失去你,正因为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所以我才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就像你父亲犯罪是事实一样,他通过诬陷的手段把你父亲拉下马也是事实,也像我接近你的初衷并不是喜欢,但现在我很喜欢也是事实……我们已经是成人了,我们自己可以作出判断。”邵帅道。他抽着纸巾,轻轻地替贾梦柳拭去了眼角的泪花,以一种欣赏和欣慰的眼神看着她。好像两人到现在算是捅破那层纸了,真到这个时候,反而显得尴尬、局促,无论是对疏于情感的邵帅,还是对忙于奔波的贾梦柳,都在艰难地生活着,根本无暇触及情爱那个层面。
“拼着挨一顿揍也不亮身份,图什么?况且宁死不屈的人并不容易见到,即便有,也应该有什么理由吧,他的理由如果是保护九处的秘密,实在站不住脚……因为任务已经结束,那就没有秘密可言了。恰恰余罪最不相信的就是品格和气节,所以他告诉我,这个人有问题……他的理由是, 表现得太忠诚的人,一般他们的忠诚就是个表现而已。”许平秋道,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反正还有点儿时间,有兴趣听听他的故事吗?或者说,我们几个小警察的故事,我们十几个人在警校就是死党,每天就是玩、打架跟喝酒, 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那时候就觉得穿身警服欺负人肯定很威风,根本不知道警察这个职业有多辛苦……没毕业就开始了,我们因为一个特殊任务被省厅从学校直接招到了羊城,扔在街头,一毛钱也不给,比你现在可惨多了……就是诬陷你爸的那个警察,他是最惨的一个,为了接触到贩毒的嫌疑人,他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送进了监狱……”
“那不亮身份,就代表着有问题?”杨正不解了。
邵帅添着水,笑着说。贾梦柳托着腮,听着。
“这就是破绽,其实余罪告诉我,他已经发现了这个人的身份,就是故意往死里揍,等着他亮明身份的。”许平秋道。
从可笑到严肃,从严肃到紧张,从紧张到刺激,从刺激到血腥,当邵帅说到那些苦里累里挣扎的兄弟,说到已经殉职的战友时,贾梦柳在默默地抹着泪。在此时,在灯光下,她看到邵帅的肩章,看到帽檐下的警徽, 她似乎看到这些人的另一面,像她一样苦和累,像她一样无奈。
“是这样的,可哪儿露了破绽?”杨正问。
那天晚上,在回医院的途中,邵帅吻了贾梦柳,好像都是初吻,都臊了一个大红脸。
被打秋风的余罪等人无意中抓到了,这种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后果只有一个,不管暴露不暴露,按规矩这个任务就得结束了。”许平秋道。
次日,一辆警车数百里加急,直驶汾阳劳改农场。
“对,当时他是奉九处的命令化装潜入桃园公馆,以商人的身份……
而现在……
“什么,那件事?”杨正不解了。
坐在检察官面前的贾原青,脑子里一幕一幕全是女儿的倩影,女儿很乖,会面只告诉了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告诉他谁在默默地帮着她。还向他介绍了她的男朋友,让贾原青哭笑不得的是,居然是位警察,居然是因为余罪而牵涉到了另一个警察,他看得出,他已经走进了女儿的生活。
“对,还记得那次他把郭鹏广打得住院吗?就是那件事,让他怀疑郭鹏广有问题。”许平秋道。
踌躇片刻,让他作出一个连自己也惊讶的选择,他看得出,女儿希望他成全!
“不是我。”许平秋道。 “是余罪?”李磊惊声问。
“贾原青,既然是你刺伤的,那为什么在入狱后还不断上诉?”检察官问,被突如来的真相弄蒙了。
“比如,怎么怀疑到郭鹏广的?”杨正问,很好奇,他想象不出,谁有本事未卜先知。
被声音拉回了现实,贾原青笑道:“人之常情嘛,他一直在找我的麻烦,我怀恨在心啊。”
许平秋讪笑道:“之所以神了点儿,是因为我和那些牛鬼蛇神打交道的时间太多了。你想知道什么细节?”
“可是,贾原青,你想清楚,如果袭警罪名成立,你可能因此还要加刑。”检察官道,没想到嫌疑人死不承认、一直喊冤的案子,居然在数年后有这样一个结果。
反泄密专员杨正转移着话题问:“许副厅长,早听过您神探的传闻,昨晚真见到后,才发现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我到现在都没明白一些细节。”
这是个纠结的地方,不过似乎对于习惯牢狱生活的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贾原青淡淡地说:“谢谢提醒,我不是法盲……真相就是我用瓶刺捅伤了他,瓶刺上留下了我的指纹,动机是我对他恨之入骨,过程很清楚,他被我刺伤了。”
气氛又重归沉闷,如果不是涉嫌泄密的事,也许这件事会成为所有参与者职业生涯中一个辉煌的巅峰。很可惜,一涉及官商,恐怕就不会了。
面面相觑的检察官迟疑着,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往下进行了,又一个提醒道:“这件事你不要有顾虑,如果有人威胁或者恐吓到你,你也可以讲出来,我们要知道的是真相。”
倚窗的肖梦琪莫名地鼻子一酸,她侧过脸,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湿迹。在电脑屏幕前的俞峰、曹亚杰和李玫,手速慢慢地放缓了,似乎陷入到了曾经亲密无间的回忆中,又见到操场上那个作怪的、天天给大家起绰号的小刑警。
“您看我这样子,像是被威胁过的吗?”贾原青轻松地说,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轻松。
“手术刚结束,还在昏迷中。”许平秋叹了口气。
绝对不像,询问的检察官互视了一眼,有位祭出大杀器来了,直接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位警察已经自首,已经承认是他诬陷你,你怎么说?”
“余罪同志怎么样了?”李磊问,他意外地对这个名字记得很清,怎么也不敢相信,许平秋居然能驾驭得了这种人。
“我还用他诬陷吗?贪污、受贿、侵吞征地补偿款,哪一件事都比他诬陷我的重……至于他为什么要承认是他诬陷,想掩盖真相,你们只能问他喽。要不我建议你们让他再刺一次试试,刺过了三点几公分,很疼的啊,不是谁都有自伤成那样的勇气啊。”贾原青道,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道,似乎对这个警察并不感冒,也不像在袒护他。
“谢谢,那笔钱我会给您一个交代。”许平秋谢了句,双方在此事上,意见高度一致。
“据我们所知,余罪在自首前去看过你,给你带去过一些日用品,并留下了两千块钱,有这事吗?”一个检察官从侧面问,似乎觉得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仇恨难解。
“不用说了,我知道。”李磊瞬间变得有点儿悲恸,双手合十,作着揖,生怕提起马鹏的事,对马鹏的处理意见肯定要征求九处的意见,可到这份上,还能有什么意见,他道,“在他的问题上,我的工作方式有失误,我会对此认真检讨……至于那笔钱,就让它永远沉下去吧。”
“有。我入狱后所有的探视都有记录,不多,很好查,除了我女儿,
“纸里包不住火了,那就有很多人要被烧成灰了,这个我不担心,李副处长,我想求你个事。”许平秋客气地说。
就只有他去看过我一次……就一次。”贾原青据实道,不过他话锋一转又交代着,“不过可惜的是,我曾经的朋友、曾经的同僚,甚至曾经是我提拔的故人,没人去看过我,一次也没有。”
“不用道歉,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们。接下来,省委有进一步指示吗?”李磊问,这时候,他也当不了家了。
难道探视过一次,就化解了多年的积怨?似乎也说不通。既然化解,又何来自首?
许平秋意外地和蔼了,道了个歉,一室就他一个烟囱。
检察官有点儿不死心,又问案发的细节,贾原青把整个过程详细地讲了一遍,然后检察官惊奇地发现,除了袭警的主体,其他和判决书描述的字眼,一字不差。
“对不起,抽了一晚上烟,让你们受苦了。”
“好吧,询问到此结束,来,请签字。”有位检察官示意着贾原青。起身,扫了一眼笔录,签字,他交回去时,另一个甚至有点儿同情地提醒着:“值得吗?”
案情渐趋明了,可为什么却不像以往有一种成就感呢?他看看同行,看看刚从省厅归来的许平秋、史清淮和万瑞升等人,却是一种无语的感觉。
看得出有隐情,但隐情究竟是什么,恐怕要永沉海底了,因为所有的证据加上他的认罪,只能是一个结果了:余罪无罪,而贾原青却有余罪。
李磊胸前起伏着,摆手示意警员停下汇报。真相给他的震撼远远高过预期,也许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毒贩”,而是一帮无良奸商,买通的无良官员,共同炮制了这一起延时两年的贩毒大案。
“应该值得吧,我做党员干部、做丈夫、当领导、当父亲,没有一个角色合格,我做过很多问心有愧的事,不过不包括今天这一件……谢谢, 谢谢检察同志,谢谢你们给了我一家团聚的机会,谢谢……”
“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从制作工艺来看,应该就是我们追踪一年多的毒源所在。”
贾原青是在感激涕零和鞠躬道谢中走的,走得那么轻松,连检察官也很怀疑,这个曾经的贪官污吏,真是被劳动改造得“洗心革面”了吗?!
“这是各月出入的账目,他们是以医用碱、维C片、感冒灵等方式运输的,主要运输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列车专运,一种是汽运,主要销往地是羊城、各大港口……国际市场上,仅氯胺酮一项,出厂和销售的差价就达到十倍。
“撤案吧!”
“两年多前,第二制药厂因产品滞销、生产工艺落后而进行改制,时任市招商办主任的王某某给制药厂介绍了一个外籍华人投资,当时拟投资额是两千万元,不过迄今为止仅到账不到五百万,一部分用于发放厂里拖欠的工资,一部分建了现在的仓库……根据企业资质查证,第二制药厂有生产处方药物的批文,审批产量为每月三百千克,不过从昨晚查到的情况看,实际数据应该远远高于这个标准,按照他们的生产期和出厂记录,我们粗略估计……流向市面的失控处方类药物,有六十吨左右……
冯检察长合上记录,讪然起身,两名随从跟着,同样一脸尴尬,每每查案查到阴差阳错的程度,都是这么结束的。
同是五原富豪的燕登科、周森奇以及栗小堂等数人均上了调查名单。刑事侦查总队特勤处在此时又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根据一名特勤的有效活动,已经把姚曼兰牵涉到的官方线索捋出了不少,其中卫生部门、药监部门,甚至交通部门,有不少主管人物列入了调查名单。
万政委招手示意督察上的同志,一行人追着检察官的脚步,叙旧的, 拉人请吃饭的,还有约人抽时间出去聊的,说着话送人去了。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从她身上查到了杜立才的线索,专案组怀疑, 在合作方的股东中,杜立才占了一份。
“哎哟,我捏了一把汗哪。”史清淮终于放松了,他回头看看肖梦琪,正收拾东西的肖梦琪显得从容不迫,他奇怪地问,“肖主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戚润天夫妇上了协查名单,无法想象的是,戚润天的夫人顾晓彤居然是五原第二制药厂的合作方股东之一,隐隐地揭开这冰山的面目才发现,也许最赚钱的不是外表风光的晋祠山庄,而是这个有着合法制药外衣的“制毒厂”。
“运筹帷幄可不是我的长项。”肖梦琪笑道。
姚曼兰上了通缉名单。
“奇怪了,贾原青怎么可能承认是他刺伤了余罪啊,这不可能啊,真相到底是什么?”史清淮被搞得晕头转向了。
整夜都是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度过的,现场的物证、涉案人员的社会关系、经济联系,京城和五原两地警察通力合作,以飞快的速度在剥去这个披着合法外衣的团伙的真面目。
“事实证明,不论在任何条件下,余罪同志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好同志……这就是最后的真相,不管对错与否,真相,已经无法更改了!”肖梦琪做了个鬼脸,如是道。
严格地讲,他已经上了通缉名单,算不上警察了。可为什么却有如此多的警察为他掬一把泪?!
史清淮笑了笑,站起身,真正让大家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谁也不想失去这个战友,而现在,目的达到了。
审讯在特警总队、重案二队以及九处临时征调的武警总队后勤处进行着,嫌疑人、伤员和死者,这一夜是多少警察的不眠之夜无从统计,不过肖梦琪知道,应该很多。最起码禁毒局会议厅这两组人,谁也没有合眼, 也许最震撼的不是那个即将水落石出的大案,而是那位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警察。
是日,哄传一时的“黑警察”经督察、检察调查数日有了正式定论: 立案撤销,余罪同志官复原职。
即便在后台也能感觉到前方的惨烈,大量翔实的照片、现场证据连夜清理,这些东西是不会公之于众的,这也是维护和谐环境所必需的,谁愿意让普通市民看到这些东西,进而人人自危?
至于上缴的那些“赃款”,以庄子河刑警队违规截留收缴赌资定论, 予以没收,对于任庄子河刑警队队长的余罪同志给予党内警告的处分。
伸臂推窗,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肖梦琪连着开了数扇窗户,一室浊气尽去。
在调查结束时,市局、省厅又一次高调颁布对“5・10”制毒案参案人员的嘉奖通报,那个五人“毒刺小组”独挡制毒团伙的血战故事上了内网,此时很多人才知道,那个“黑警察”是省厅因为缉毒行动而刻意打造的一根最毒的“刺”,他是队长。这个故事又一次把那些心仍未冷的小警察激励得热血沸腾。
天亮了。
太多的真相,都是真实的假象,也许有人仍然在怀疑,真相究竟是什么?可又有谁在乎呢?毕竟那个危害了无数人的制毒窝点,是被这些人捣毁、粉碎的……
天欲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