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全是,他找我的原因是仍然要给市局递一份情况汇报。”马秋林道。掏着口袋,林宇婧摊开几张打印纸,草草浏览,然后又有点小郁闷了,还是星海投资有诈骗嫌疑的事,这个初始报告她已经看过了,只不过这次更详细了而已。
“他消失这几天,就因为这事?”林宇婧问,回头看了看小区的方向,这时候恐怕他需要安静一下了。
马秋林且走且行道:“他五天飞了三座城市,去查星海旗下的铁路信号项目,那纯粹是个皮包公司,生产厂房都没有,产品全部是贴牌的。还查了星海旗下的建材公司,也就一座厂房而已,设备有,可生产的产品,仅有可数的几批上市……也就是说,星海整个就是一个空架子,做的都是空对空的生意。即便有建设项目,也是为了圈地。”
笑了笑,背手而行,马秋林娓娓道着,两人是昨夜促膝而谈,余罪边喝酒边说的这事,说着说着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说到了监狱里的事,说到了马鹏的事,说到了自己这个操蛋的身世,说累了,哭罢了,然后倒在沙发上就睡了,因为这些事,几天都没睡好了。
“啧,这种事不常见么?有背景、有后台,随便搞个项目批文外包出去就赚了?”林宇婧道。
马秋林微笑了,直赞了句:“你恐怕要成为余罪最大的优点了,娶了个好媳妇啊。”
“危险也恰恰就在此处,当这个空架子支撑不住这个空壳时,那对于中小投资者就是一场灾难了……投资商的理念是啊:咱们国家啥也不多,人多,你骗都骗不完。前车之鉴太多了,只可惜我们这些人,都是螳臂当车啊!”马秋林感慨道。
林宇婧笑了笑,摇摇头道:“都没影的事,心动什么?真想去夺人家家产啊,有那么容易么?几十年都没见过面,就有血缘也没亲情啊……再说了,我老公公余满塘怎么办?辛辛苦苦拉扯余罪这么大,他接受得了?给别人分儿子,这可比给别人分财产难多了?”
“既然是螳臂当车,那干吗还要当?这根本就查不下去!星海现在是如日中天,就我们单位都有不少人把钱投到他们的网贷平台上了。前两天刚出过个事,质疑他们有欺诈行为……哎哟,一下子像捅马蜂窝了,银监会的、银行的、政府部门的,大报小报都出来辟谣,反倒让他们的信誉不降反升,现在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林宇婧道。
“告诉我,你心动了吗?”马秋林玩味的口吻,又一次问着同样的问题。
“这就是你和他的差异之处了,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天平,天平的两头是私欲和公道,你在向自己和自己的小家倾斜,而他,在向公道的另一头倾斜……警察的慷慨可不止一种形式,能坚持、敢直言、能不改初衷的都是英雄。”马秋林道。
林宇婧彻底被这个故事震得无语了,这对于她似乎也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她犹豫着,思忖着,似乎不可能有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或者连一个像样的处理方式都不可能有。
“他算是么?”林宇婧笑着道,没想到人人说贱的余罪,在马老眼中的评价如此之高。
“好像知道了。父子俩谈过了,结果可能并不太好……余罪还拜访了当年给他办户口的警察李军涛,原汾西派出所所长,已经退休……余家的事他全部知情,余罪的名字就是他起的,当时正在四处追捕郑健明,李所长随手就给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余罪未清,新孽又生……他的童年并不怎么幸福,是坐在余满塘走街串巷的水果车上长大的……啧,真想象不出,一个遗腹子、一个下岗工,这一对光棍父子,是怎么熬出来的!”马秋林幽幽地叹了句。今天显赫的出身,代价是成长的悲催,谁又愿意去面对呢?
“当然是,否则怎么请得动我当他的马前卒。老许退化了啊,位高权重,让他这把老刀已经锋刃锈钝了……就这些事,我准备去一趟市局,你别担心,他是全警唯一一个在深牢大狱里培养出来的警察,没有什么事能打倒他。”马秋林笑着道,站到了街口,拦着出租车。
“他爸知道了吗?”林宇婧显得有点紧张,突然问。
林宇婧想了想,和马老并肩站在路口,相视笑了笑,她轻声道:“我也去!其实我也锈钝了,都快忘了曾经是怎么样疾恶如仇。”
“一对富豪父母啊,这可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就即便他们各自组成了家庭,可血缘关系总是抹杀不掉的,而且冯苑美到现在好像仍然是孀居。或许他们愿意认亲,或许他们愿意让这件事永远成为秘密,不过不管结果如何,余罪以后可能再不会是穷警察了。”马秋林笑道。
笑了笑,两人乘上了出租车,直驶市局。尽管知道,这是一个可能招致嗤笑的提议,甚至是一个根本不可能付诸调查的提议,他们俩,仍然信心百倍地踏进了市局大门,郑重地递上了这份报告……
“什么?”林宇婧没听明白。
无语泪涌
“告诉我,你心动了吗?”马秋林问。
汾西,和平路,大兴胡同。
林宇婧讶异的表情持续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是高兴?开怀?还是可笑,或者还有点可悲。
独幢的小院,紧锁的院门,院子里飘着幽幽的香味,是红烧肉的味道。厨房里,余满塘正添着汤,尝着味,唏嘘的声音不断,却不是品尝的味道,而是边尝边抽泣。如果近看一点,这水果老爹已经浑然没有平时那股子没心没肺劲道了,两眼哭得红肿一片,像个小孩一样。
确实有点哭笑不得,当一个纯种的屌丝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而却从来没有富过,那种感觉只能哭笑不得了。
又抽了几声,抹了把泪,他切着土豆块,边切边哭骂着:“小兔崽子……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找你有钱的爹去吧,找着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了……没良心的,找你的有钱娘去吧,找着你就知道她比你还没良心……呜,小王八蛋,老子不是亲爹也养了你二十几年,就养条狗也会摇尾巴啊……王八蛋,翅膀硬了,就看不上你这没本事的爹了……”
“不是,当时她并没有途径找到郑健明,而又无法忍受在汾西这个小城市的生活,于是选择和她并不中意的余满塘离婚。之后她又经历了两次婚姻,其中一任丈夫去世后给她留下了不菲的家产,她现在已经是南方纸业的女老总了。富豪榜上可以查得到,她改名叫:冯苑美,可能生意并不比郑健明的小。”马秋林哭笑不得地道。
哭着,抹着泪,瞒了二十多年的心事,终究还是没有瞒得过去。那日儿子匆匆而来,从来没有那么严肃地和他说话,余满塘开始死活不承认,不过他知道抵赖不过,于是就干脆一言不发了。
“那冯寒梅……还是他老婆?”林宇婧问。
后来儿子余罪问他:“爸,你一直想要个亲生的,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郑健明潜逃到南方,之后又偷渡到澳门,现在已经是珠宝商了,在香港和内地几个城市都有分店,生意做得不错。”马秋林道。
余满塘一下子火了,抄着喝水杯子就扣上去了,对于教育儿子他从来都很直接,一杯子扣得儿子脑袋鲜血长流。那一刻他却蒙了,惊呆了,尔后想挽回却没机会了,儿子默默地起身,手捂着额头,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亲生父母现在呢?”林宇婧问。
或许真有这个原因,余满塘在想着,不过就即便有原因,也割舍不下二十几年的父子之情啊。他一想就抽,抽得都没法干活了,袖子一抹,又是一片湿迹。
马秋林也一样,耸耸肩道:“我也没办法……我们都觉得好难,何况当事人。”
“满塘,我来吧。”贺敏芝在门口道。她身形有点不便地走上来,接住了丈夫手里的活,余满塘像被人窥破隐私一般,好难堪地侧过脸。
“可这事……怎么办?”林宇婧心乱了,一下子没主意了。
事情贺敏芝知道,很早就知道,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久了还会迸出来。也没有想到余罪会这么在乎这件事,一下子这个家又像要垮掉似的。
“这个故事有点离奇,不过如果放在那个年代的背景下也不难理解,余满塘当时在陶瓷厂是采购,本来就认识冯寒梅,郑健明潜逃,其时准备结婚的冯寒梅已有身孕。那个时候,真要未婚已孕,这破鞋可没人敢捡,何况她又是个在逃犯的未婚妻,应该是这样,她选择了家穷人丑的余满塘,也只有这种人能接受她……从结婚到离婚,都不到一年时间,而离婚的时候,余罪当时已经五个月大了……这个事很多人都知道,唯独余罪蒙在鼓里。”马秋林道着。这件事似乎全是受害者,就连那位瞒了二十几年的余满塘,让人也恨不起来。
“满塘,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缓缓就过去了,再怎么说,你也养了他二十几年,不可能说撂下就撂下了。”贺敏芝轻声道。
林宇婧翻查着,到了一张图片时自动停下——是一位中等个子、精瘦、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几乎就是余罪的苍老版,不用DNA鉴定都看得出这才是一对父子,两人太像了。
“这兔崽子,你不了解,狠起来像他亲爹一样,是个狼崽子……小时候跟人打架,头破血流都不吭一声。”余满塘悲恸地说。
“我也希望不可能啊,不过……你看看手机里的照片。”马秋林道。
“没娘的孩子苦啊,你又照顾不到……这事兴许咱们真不该瞒他。”贺敏芝道,她看向了丈夫。
她又不相信地道:“不可能吧?他们父子俩的感情很好。”
余满塘回头,泪眼肿得像个桃子,难堪地说:“可我怎么跟他说啊?没娘娃就够可怜了,再告诉他,他亲爹是个逃犯,他是个野种?”
没答案,都对了,太容易猜了,只是这其中的蹊跷有多大,林宇婧苦着脸,愕然看着表情很滞的马秋林。
也是,贺敏芝叹了声,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怎么可能解释得清啊。
“猜对了……”马秋林直接说。
余满塘抹着泪,又在唠叨着:“……其实我也不想要他,我一个光棍汉连自己都养不活,我照顾不过来啊……他小时候身体又不好,奶粉都吃不上,送人好几次,都没人要……他那没良心的妈扔下就走了,可孩子好歹是条命啊,我总不能扔下不管吧……我是没多大出息,只会卖水果,可我没亏待他呀,辛辛苦苦十几年,把他供到现在……呜,这个狼崽子,跟他爹是一个德性……”
她愕然问着:“难道……”
他蹲在门口,又重复着已经说了无数次的唠叨,只不过很可惜的是,又有谁能理解半路父亲的苦衷……
咝,林宇婧倒吸凉气,突然想到了一种极端的错位,那个奇葩老爸和这个精明过人的儿子,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格,相差太多。
“意思是,你老公公余满塘前妻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冯寒梅。”马秋林道。
“什么意思?”林宇婧不懂了。
澳门,殷皇子大马路。
粗粗一览,应该是汾西公安局的存档,几十年前的旧案,又过追诉期了,似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狭窄的街道上,聚集了全澳数十家珠宝金店,每一家的空间都显得很局促,不过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每天过关到此旅游的各地游客,有数十万之众。在生意人的眼中,这里再不起眼的金店,也足以媲美北上广的任何一家珠宝行。
“对,不过比这个更严重点,倒卖钢材也就罢了,这家伙还搞烟草,算走私了。案发时,烟草专卖局查扣了他一辆货车,整整半车从沿海走私回来的外烟……结果如何可以想象,一立案,追根溯源,自然要查到他头上。不过这个二道贩子很精明,在出事后不久就潜逃了……一直没有归案,当然,到现在已经过追诉期了。这是案卷影印版。”马秋林道,掏着手机递给了林宇婧。
宋星月缓缓起身,她似乎嫌这里的空气沉闷了一些,打开了一扇窗户,湿润带着海味的空气,夹杂着不同地方的乡音袭来。在这个相对自由的世界,财富的表现是另一种形式,从来不像内地那么遮遮掩掩,比如,和这里相隔不远的赌场。
“投机倒把罪?”林宇婧笑了。这是一条已经消失的罪名,当年法律不甚健全的时候,还是一条相当严重的罪名,可能导致锒铛入狱以及罚没家产。
唏嘘的一声响起,座位上一个中年男欠欠身子,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一次看着那个让他沉默无语的视频。
那就继续呗,林宇婧快被老头的慢性子急死了,就听老头道:“不管在什么年代啊,有钱终归是个好事,这个二道贩子混得风生水起,自然免不了有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红颜知己。这个故事女主人公也就出现了,她是当时陶瓷厂的会计,汾西第一批国家分配的大学生,叫冯寒梅。两人是怎么认识的,无从考证,不过肯定有一段和所有浪漫爱情一样的故事,但故事的结局并不完美,就在两人筹办婚礼的时候,郑健明东窗事发了……”
没有带助理,都在一海之隔的内地等着,这是宋星月只身来见的人,他是金店的老板:郑健明。
回看林宇婧时,林宇婧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意思,要问时,马秋林拦住了:“别急,不听完我没法给你解释。”
精明、内敛、城府……几个相应的词被宋星月摘出来形容这位商人。这个店的雇员几乎全部来自内地,游客进门差不多一张嘴,就有店员能和他们对上相应的乡音。助理初登门时都惊讶不已,后来方知道,这个小店不但是最早把生意做到内地的,而且是行内很出名的一家,做的都是内地的生意。但最让宋星月惊讶的还在于,这位富商和他的私生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面对面给人的感觉都雷同,都有点深不可测。
“没托,是我多事……这个故事从二十七年前开始,地点在汾西,故事的男主人公叫郑健明,八十年代发家的第一批个体户。据说是个很出名的二道贩子,贩彩电、钢材、服装,甚至还有专卖的烟草,他的身家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煤老板和房地产商了……”马秋林娓娓道着。
“他过得好吗?”郑健明问,仍然是满口乡音。
“呵呵,要是别人的事,您就不会这么严肃地请我来了吧?他托你的?”林宇婧问。
“这个我回答不了,不过我想应该不错吧,省总队特训处长,警司衔,对他这个年龄,已经很不容易了。”宋星月道。不得不慨叹,金子放在哪儿都会发光的,儿子如此,父亲更甚,一个偷渡的逃犯能走到今天,也是孰为不易。
“那,你猜到了,是余罪的事?”马秋林问。
又唏嘘了一声,郑健明捋了把短发,精瘦、黝黑的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的手似乎抖了抖,或许在年过半百之时,重新被家乡来的消息震撼到了,那个早就遗弃他的地方,留下了太多的回忆。
林宇婧点点头,她有点怀疑,余罪要借马秋林的口给她讲个什么不愿意出口的事,而且严重怀疑,不是好事。
儿子?还是亲生骨肉?就那么被遗弃在老家,被一个他曾经认识的蠢货养着,他想象得出,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到今天的境地,就像他艰难辗转,在陌生的地方求生求活一样。
“陪我走走……别嫌我啰唆啊,我性子慢,但你这急性子也不一定就是好事,两口子性子太急,容易坏事……不介意,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马秋林笑着征询道。
宋星月也看得出,这个未谋面的父亲,应该是真的还在意他的儿子,她款款地坐到了郑健明的对面,保持着仪容,像在等着下文。
“这……这究竟怎么回事?半夜从哪儿回来?怎么是……半夜和您喝了……”林宇婧追着马秋林的步子,焦急地问。
又是唏嘘一声,郑健明恢复了常态,很不客气地道:“宋老板,你这么费尽周折地把我的身世刨出来,究竟想要什么?我似乎有点看不懂啊,钱?呵呵,我十个郑健明绑一块,也赶不上您星海的资产啊。”
“他是昨天半夜回来的,这小家伙,舍不得吵醒老婆,骚扰到我家了,多喝了几杯,估计今天起不了床了。”马秋林笑着道,丝毫不以为忤。
“这个说的不对,对于靠头脑和辛苦赚钱的人,我历来是相当尊重的。所以应该这样说,十个我绑一起,也不比您强。”宋星月谦虚地道。
“睡……您家?”林宇婧有点零乱了,如果睡在哪个刑警队的宿舍倒是不会让她意外。
“可我觉得我帮不上您什么忙啊。”郑健明道。
“噢,在我家睡着呢。”马秋林道。
“肯定能,而且很简单,说不定需要的时候,我会直接买下你一家金店,不过,我可能不会经营啊,可能转手还得再还给你。”宋星月道,笑着,眉飞色舞,传达着一种两地商人都懂的潜台词。
想着想着,地方到了,下车时就看到马秋林在小区门口等着。老头一身中山装,显得精神矍铄,自打不当警察之后,这精神头是越来越好了。林宇婧奔上前去问好,左右看看,第一句就是老疑问了:“余罪呢?”
郑健明一下子读懂了,他心跳了,这种貌似合法的转手交易,只有一种可能:洗钱。
想着想着心就乱了,她有点怨恨、有点失落、有点难堪,每每下决心要维持这个家庭的完整,最终都经不起自己胡思乱想的考验。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心眼不可能大到对任何事都不在乎。
特别是对于他这个横跨两地生意的,是大量现金出境变现的首选。试想一想,内地交易,正常支付,出境后,签一个文件又回到了原家手里了,毕竟从澳门支付,要比层层设卡的内地银监容易得多。
对了,还有一位栗什么芳的,至今为止,林宇婧都不知道这个卖车的女老板和自己老公的关系究竟到什么程度。
“这个其实有很多途径的,不一定非要通过珠宝生意走啊。”郑健明喃喃道,似乎稍有不情愿。
楚慧婕,倒是有可能,不过似乎没觉察到蛛丝马迹啊。
“我懂,也有其他途私,但相比之下,多一条退路难道不好吗?何况,我们又是老乡。”宋星月道。
安嘉璐?似乎不可能,那姑娘傲得应该根本看不上余罪。
好久的沉默,两人似乎都在窥探对方的底牌,自从搭上线以来,郑健明也略略调查过星海的背景,不过调查的结果让他打消了合作的念头。正当的生意,谁又愿意轻易涉险,他知道轻重,但他又担心,可能不得不涉险,因为在内地还有生意,现在对方手里又多了一张底牌。
不会是……她想到了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眼前掠过了几个女人的肖像。
“如果我不答应,您是不是会选择向我内地的生意下手,或者,拿这个我没见过面的私生子要挟?”郑健明半晌面无表情地问。看不出这个从未谋面的私生子,在他心里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这一路算是行驶的心神不宁了,就像多年的外勤直觉一样,林宇婧总觉得有事情发生。或者是丈夫有事情瞒着自己,前段时间关系缓和了好多,就在几日前她突然发现丈夫好像又变了,就像马鹏刚出事那段时间,怎么看也是病恹恹的,说句话也是闪烁其词。
“您如果了解您这位私生子的话,就不会这样说了,我不会拿他要挟,恰恰相反的是,他是我的保障。”宋星月笑了,从无意中发现这个埋没了二十几年的秘密之后,她就经常这样笑。
这倒比想象中容易接受一点,她随即拦了辆出租,匆匆赶往和悦小区。真不知道余罪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家里不联系,反倒让人家一外人给自己老婆打电话。
“我怎么没有明白你这句话?”郑健明狐疑地道。
丈夫的事是一块心病,一直没有解决,而且看样子他也没准备解决,就喜欢在一线摸爬滚打着。这一次两天失联,没想到最终给她打来电话的是马秋林,林宇婧一直怀疑这家伙有外遇或者到哪儿醉生梦死去了,谁知道他找老头去了。
“知道顾晓彤吗?五原制毒案上栽的那位。”宋星月轻声问。
去了趟会场,林宇婧才发现近期纷传的跨省大案出自于自己老公之手,对于案子她已经麻木,就像她说的,下面人拼命,上头人长脸。对于普通的警察,多年的外勤生涯,只会越来越厌恶那种没日没夜的工作方式,能换个一官半职,就像她一样都会选择退居后台。
郑健明眉头一皱,那个货色一家没少来澳门赌过,丈夫戚润天和她当时是出了名的。不过你不得不佩服,人家有取之不尽的财源啊。
郑健明点点头道:“不是早亡命国外了?”
“是啊,把她从云端拉下来的,你想是谁?”宋星月笑着道。
说是如此,不过看到昔日的兄弟分道扬镳,浓浓的失落感袭来,让众人觉得好一阵子兴味索然……
“是……”郑健明两眼直凸,愕然指着笔记本屏幕上的照片,难道是……自己的儿子?
“算了吧,人各有志,勉强也白搭。”熊剑飞道。
“对,我在五原有不少公安上的朋友,他可是无人不晓的人物啊,有位朋友警告我:别惹他。不是因为想保护他的原因,而是提醒我,惹不起。原因也很简单,我们是拼钱,而他们是拼命。”宋星月笑着道。
众人遥遥地看见他拦了辆出租车,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刹那喜悦的心情全部被冲淡了。蔺晨新不忍地道:“标哥、骆哥,咱们要不一起劝劝去,多可惜,都警司了。”
愕然、惊讶、不解、疑惑的表情变幻在郑健明的脸上,漂泊日久,即便可以接受所有的光怪陆离,也无从想象那个环境把他未谋面的亲子变成了什么样。
他没有穿警服,却挺直着腰杆,保持着仪容;他不准备当警察了,却还记挂着这里的事。在同一时间,他也看到了熊剑飞诸人,双方凝视着,肃穆间带上了几分愁容。鼠标要奔上去时,汪慎修却像恐惧一般,转过身,快步走了。
“所以,他天生就是个威胁,我不知道是不是威胁到了你的家庭,但肯定威胁到你的生意了吧?别告诉我,你没干过这样的活,整个澳门从金店到赌场,都喝的是内地的血……要是有人知道,你无意中制造了这么一位儿子,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听说您没少介绍内地的赌客到澳门玩吧?”宋星月笑道,她很得意地看到了郑健明徒然色变。
是汪慎修!他倚着红绿信号灯杆,正看着这个会场,许是看了很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会议结束,他还像石化一样痴痴地看着。
试想,这层关系的曝光完全可以把郑健明放到尴尬的位置,不管是面对家庭,还是面对生意伙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父子相似太近,想否认都难。
众人嬉笑着出了人群,刚到街口,熊剑飞两臂一伸,拦着众人,刚有人问,他示意着街外路口的方向,众人视线所及,齐齐失声。
宋星月半晌没有等到回音,她慢慢地收起了精致的笔记本,将收回时,她又放下了,起身道:“看来咱们没谈的了,生意不成仁义在。相信我,只有这一份真相,送给你了,我真没有威胁你的意思。”
“就你这光吃打不长记性的,将来也就这下场。”鼠标回头龇牙咧嘴一句。
郑健明却是发滞一般,痴痴地看着她。
“你们统统闭嘴,这个你不懂了,我表示理解……找媳妇就得找这样的啊,英姿飒爽,好有感觉。”蔺晨新道,两眼发亮。
宋星月稍稍失望,抬步,优雅地拎起挎包,要走了。
“我现在同情余处了啊,有这么个老婆,我也不愿意回家啊。”杜雷怵然道,他暗忖自己的小身子骨,恐怕不是人家的对手。
“等等。”将出门时,郑健明开口了。
“你懂个屁,我们还是学员的时候,人家就是缉毒警了;我们上中学的时候,人家就在女子特警队训练了。我们顶多打打沙袋,人家天天打的是砖块啊。余贱那么厉害,被人当沙袋打。”熊剑飞道。在特警队集训过,对于特警出身的这些女人,他是相当尊重且忌惮的。
宋星月回头,两人默然相视,就听郑健明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以给你一条安全通道,保证兑付,佣金按规矩来,你知道。”
杜雷不解地问着:“熊哥,有那么凶么,把你吓成这样?”
“还有呢?”宋星月笑着问,她知道,这个故事撬动对方了。
众皆凛然地看着人高马大、虎虎生威的警嫂,一转身时鼠标准备溜了,众人跟着。
郑健明摩挲着桌子上的笔记本,拿到了手里扬着:“就当你不知道这事,如果在我的身边传开,如果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一定会违约的,不管你有多大背景,多大能量,出了国境线,都等于零。”
实在问不出消息,她烦躁地又拿出电话,手机响时,她躲过一边去接了。
“呵呵,成交。我的助理会联系你的。”宋星月笑道,款款地下了楼。
“你当了两天指导员真把自己当干部了啊?再说你一指导员,你瞎掺和什么刑事案件?多事。”林宇婧训得鼠标不敢吭声了。
门扇合上了,宋星月像个幽灵一样走了。郑健明枯坐着,无语地摩挲着下巴,他想看,却又不敢碰触,就像曾经亡命偷渡的回忆,也像故乡在心里的记忆,都不愿意提及。
鼠标笑着道:“林姐,您和余贱怎么越来越颠倒了,你俩思想认识水平,正好置换了一下。”
慢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滴冰冰的东西染湿了他的面颊,他惊省时,抹到手指上的是泪迹!
也是,熊剑飞无语了。
他摩挲着笔记本,又一次轻轻地打开了,在屏幕上看着那位显得精干的警察,看着好多偷拍到的照片,痴痴地看着不忍移开视线。旧时的记忆如潮涌来,那熟悉的故乡、熟悉的城市,时隔几十年,仍然没有忘却,即便忘却,也因为这个人,变得越来越清晰……
特警就是悍啊,那眼神犀利的好吓人,就一惯雷语不断的杜雷也被镇住了。骆家龙赶紧解释,这是帮忙的两位兄弟,这个大案就是兄弟几个拿下的,市局要给协办积案组请功,集体一等功云云。听到这里,林宇婧的脸皮稍稍好了点,她瞟了眼台上市局、分局、支队的领导,没好气地道着:“有什么功可摆的,下面人拼命,上头人长脸。都这份儿上了,还在一线拼什么?”
“没问你们,你们急着说什么?心里有鬼啊……嗨,他们是谁呀?肩章和臂章都不统一,协警你装什么警察?”林宇婧一眼就看出杜雷身上的问题了。
可不料想息事宁人也不容易,转眼间,林宇婧揪着鼠标,向着众人来了。审犯人一般问骆家龙,见余罪了没有,骆家龙吓得赶紧摇头。一侧眼,又是审熊剑飞,见余罪了没有,熊剑飞惊得嘴唇一哆嗦,真没看见。能把熊哥都吓住,蔺晨新和杜雷更不用讲了,还没问,两人齐齐道:“我们也好几天没见着了。”
五原市,和悦小区,下午十七时。
耶,还就是哈,被林宇婧当儿子训一般,标哥除了躲,就不敢反犟,这样子看得杜雷也没勇气了,看看蔺晨新,两人会意。好汉不斗女,好狗不撵鸡,不管他了。
沉睡了一天的余罪伸了伸胳膊,艰难地睁开了睡眼,他闻到了香味,一骨碌起身,惊省间才发现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拍了脑袋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是马秋林的家。好简陋的地方,卧室是一床一桌一柜,床头和桌面磨得已经发亮,柜子里全是书籍。
骆家龙提醒着:“你可小心点啊,这是余处的特警老婆,就余处回家都得先跪搓板才能进门,你看标哥敢还手不?”
他迷迷糊糊起身,口渴,循着钻进了卫生间,放水,用凉水冲头,在冰冷的水里泡了泡发蒙的脑袋。半晌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满脸疲惫,像个居无定所的逃犯,心里乱如麻的事纠结着,刚清醒又涌上头了。
“太没义气了。”杜雷看不惯了,要上前帮忙。
他无聊地擦干了脸,想想在马老家里滚一天却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出了卫生间叫着:“马老,我……我不吃饭了,我回家了啊。”
这光景熊剑飞也怵了,摇着头道:“不行,还是躲吧,惹不起。”
厨房里伸出个脑袋后,惊得余罪啊地叫了一声,然后看看环境,确认这不是在自己家,他愕然问着:“你怎么在这儿?”
“熊哥上。”骆家龙一看是余罪的特警夫人,往后躲了躲。
“给你做饭啊。”林宇婧笑着道。
这话一出口,林宇婧可不客气了,一掐脖子,鼠标疼得直喊救援。那边玩的兄弟们一瞅,蔺晨新嚷着:“嗨,有人欺负标哥,女的,兄弟们一起上不?”
余罪笑了,讪讪道:“你做的又不好吃。”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们也没见他了。”鼠标道。林宇婧不信,揪着追问,鼠标火了,气咻咻地道:“真不知道,许是他躲交公粮跑回娘家了,你找我有什么用啊。”
“那还有我呢。”马秋林的声音,却是没有看到人。
“啧,不开玩笑,他四五天没回家了,两天没给我打电话了,我还以为你们又有任务,今天连电话也打不通了。”林宇婧怒气咻咻地道,如果不是出任务,肯定就是和这些狐朋狗友在一块。
等余罪走进厨房,发现马秋林在炖着汤,他小勺子舀着尝着味道,笑吟吟看着余罪。林宇婧在帮厨,案子上切了一堆青青的豆荚,那刀工,像单掌劈砖一样,跟以前一样惨不忍睹。余罪噗声笑了,然后林宇婧瞪了瞪他,给了他个威胁的眼神。
“这……”鼠标哭笑不得地道,“你老公,你问我?”
“美食有三种,少年时,父母做的饭最香;成年时,爱人做的菜最好;年老时,儿女做的饭最美……余儿,你说呢。”马秋林笑着问。
“余罪呢?你说什么?”林宇婧更严肃了。
“好像是,不过能把三味美食全品尝到的人不多。”余罪道。
“什么?”鼠标愣了。
“对,所以今天我要陪老伴到闺女家蹭饭啊,家就暂借给你几个小时,你好好尝尝第二道美味。”马秋林笑道。他解着围裙,递给了林宇婧,起身拍拍余罪的肩膀,然后挥手制止着余罪的相送,慢慢悠悠地关上门走了。
“我问你,余罪呢?”林宇婧严肃地道。
“这老头,越来越懂情调了啊……呵呵。”余罪笑了笑,回头看老婆时,林宇婧却是切着菜,脸上的笑容蓦地消失了。
找到了,那一拨人正说笑着什么,大会刚刚结束,那拨人已经乱起来了,把一个身穿协警服的抬起来颠了几下。她上前拽着正喊着来个屁蹲的鼠标,鼠标蒙头蒙脑被拉着,急急地问:“咋了咋了?林姐你这是咋了?”
余罪在这一刹那明白了马秋林的苦心,他尴尬地问了句:“老马告诉你了?”
林宇婧是半上午赶到会场的,她先去的鼓楼分局,分局只剩下值班的了,又循着路到了会场,一看这阵势,才知道破了这么大的案子,不过她似乎无心关注案情,在人群里来回找着熟悉的面孔。
“嗯。”林宇婧几不可闻地应了声。
“都告诉你啦?”余罪拉着脸问。
“嗯。”林宇婧又应了一声。
警察的故事,很难用圆满形容,不是么?
“啧,这老头,怎么越来越八婆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他倒替我说了……哎,那个……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余罪道着,叹了口气,坐到了餐桌边上。
来文细细看看,她知道是指谁,这个场合他不应该缺席啊,不过找来找去,确实没有看到余罪。想了想,她笑着摇摇头道:“也许他另有任务吧,他一直不太喜欢这种抛头露面的场合。”
林宇婧放下了菜刀,回头问着:“你是公事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家事不知道怎么办?”
“咦?几个坑货都在,怎么少了那个领头的?”助理看着镜头,好奇地道。
余罪挠挠脑袋,苦着脸道:“好像都不知道。”
“猥琐才能加深视觉印象嘛。”来文道。
“公事我可以告诉你,上午我陪马老去了一趟市局,等了两个小时才见到许局长,谈话只谈了不到十分钟,你的报告都递上去了,可能当着面不好说,不过看许局长的表情,应该没当回事。”林宇婧道。这是第三次给市局递类似的情况报告了,每每递上去,老许都不客气地给一个评价:狗拿耗子。
“长这么猥琐啊?!”助理笑着道。
这警察也不好当啊,余罪尴尬挠挠腮边,咬咬嘴唇,每每惊世骇俗的那些想法,很难得到认同。
会议不长,不过轰动效应已经可见一斑了,早有一队新闻记者架着摄像机,把主席台、发还现场、警员队列摄进镜头,还有追着市局领导采访的,这些喜气洋洋的场面却也不多见了。来文摄完最后一组镜头,坐在车里,很自豪地道:“这就是最圆满的结局啊……小月,回头找找这个车主,他今天在场上很出彩啊。”
“你还准备继续查下去吗?”林宇婧问。
还不止他一个送,有一半车主都预订了,车没领完,锦旗匾额已经堆满主席台了。
“我不确定,宋星月、宋海月、宋军,他们这一家三位一体的生意我还没有搞清楚来龙去脉,但就目前能看到的东西,整个都是空壳……当然,这是特色,官商生意都需要这么一张合法的外衣,他们这号人,可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可恰恰相反的是,为什么又要通过星海投资这个平台,大规模的募集资金呢?像她们这种人,应该是发愁怎么样把手里的钱合法化而已……啧,搞不清,事情到看不懂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见识太少。”余罪摇着头,一副力有未逮的无奈,无论是查实还是查办,都远远超过他的能力了。
音乐响起,掌声雷动,车主挨着个上来领车,还有代表发言,对公安机关感谢万分。最出彩的还是大金碗,敲锣打鼓送大匾来了,上书:人民卫士!
他说着,不时地看着老婆,说完了不好意思地问着:“你……是不是又嫌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这活宝徒增了一个大笑料,直到市局、分局领导到场,他才依依不舍被请出了现场。九时整,大会正式开始,市局一位副局长、分局局长、分局政委、刑侦支队长发言,挨着个的发言无非是领导高度重视,各单位协同作战、艰苦奋战,终于打掉了XX犯罪团伙云云,当然,也有最终高潮的一句话:赃物发还,下面正式开始!
“有点。”林宇婧道,余罪的脸色一黯,她却补充着,“不过要是真逮到只耗子,也不是坏事。”
说着说着就奔进会场了,警员拦也来不及了,就见这哥们兴奋地上去把队列里的杜雷给抱住了。接着又是抱骆家龙,又是挨着圈在警察堆里鞠躬,激动地喊着:“哎哟妈呀,你们还真把车给我找回来了……头回上门,我还以为你们也是骗子呢。谢谢啊,谢谢啊……感谢人民警察。”
“看来,老马比你老公强,他说话,你能听得进去啊。”余罪自嘲道。
那人急了,又跳又拍大腿道:“我得谢谢那几位警察……对了,我是车主,我叫万勤奋,是他们……就是他们给我把车找回来的……”
“错,他自认不比你强,他说啊,每个警察都身有余罪,他选择了逃避,所以内疚于心;许平秋和王少峰选择了漠视,所以他们平步青云;而你选择了面对,注定要活得很艰难,但比谁都坦荡。”林宇婧道。
“嗨,政委……杜警官……”有人在人群里跳脚喊了,喊着喊着就冲了出来。维持秩序的拦住他了,直道:“靠后点,别过了警戒线”。
余罪笑了笑,没作解释,错觉是一种很好的感觉,他喜欢,而且很感谢老马重塑了他这个高大尚的形象,瞧把老婆看得两眼都是小星星。
八时以后,赃物发还的现场渐渐热闹起来了,来自市局部室的人员正忙着布置会场,联系着到场车主。至于外围围观的群众就更多了,纷纷讨论着那次盗抢骗机动车的案件,故事已经被他们传播了十数个不同的版本。
“别嘚瑟啊,过来帮忙……”林宇婧摆着头,余罪赶紧地起身,上前帮忙。两人且做且说,一个烧了一个菜,你的夹生,她的略糊,放到餐桌上时,反倒是老马熬的鸡汤味道最好。两人都不吃菜,光喝汤了,半晌发现时,相视一笑。
林宇婧叹着道:“还是爸做的红烧肉好吃。”
一下子触及了余罪的痛处,他若有所思地停筷了。
楼下,骆家龙、鼠标、蔺晨新、杜雷、熊剑飞都穿着正正式式地出来了。杜雷对于协警的臂章还有怨念,似乎要和骆家龙换。熊剑飞似乎也接受这两个坑货了,一手揪着一个,虽然动作不雅,可透着股亲切。鼠标也走出了阴影,报告里的“化装侦查”,让他又一次因祸得福了。
林宇婧轻声问着:“你不会因为有了一个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就嫌弃他吧?”
一个麻醉抢劫和二次诈骗的旧案,最终演绎成了两省四市的警务联动,累计追回各类被劫赃车四十一台,打掉专事酒店诈骗、车辆销赃的团伙数个,抓获各类嫌疑人四地一共五十余人。它也成了反欺诈行动开展以来最耀眼的一次行动,市局专门把赃车发还大会放在鼓楼分局,这本身就是一种肯定和鼓励。
“不是,我有点生气,他居然瞒了我这么多年,不懂事的时候问,他直接就是一巴掌;懂事的时候问,他说早死逑了……我爸有多操蛋,你也领教过了,小时候跟人打架,他明里去赔礼道歉,回头就问我吃亏了还是讨便宜,要讨便宜了,他就夸我,要吃亏,他一准得骂我没出息。我根本就没上过幼儿园你知道不……四五岁的时候,他就教唆我怎么卖水果,一逢着老头老太太,就打发我卖萌,奶声奶气喊爷爷奶奶,人家一可怜,就买我家水果,我给他们拣,一准得拣几个有虫咬的,不好卖的……”余罪道着,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二楼政委办,肖梦琪对着办公室的镜子,又一次看了一眼自己闪耀的警徽、肩章,当她看到镜子已经渐老的容颜时,没来由地有一种幽怨,她痴痴地看着镜子,仿佛期待着镜子里的女人身后有一个坚实的臂膀让她依靠……走神了,听到协办发出来的嘈杂声,她迅速地起身,向外走去。
林宇婧也笑了,这一对奇葩父子,那肯定是长年累月炼成的。
几公里外,鼓楼分局,从门房到各办公室到局长办,每一个身着警装的人都在最后看着自己的警容,每每耳边响起这首昂扬的旋律,哪怕平时再吊儿郎当的人,也会油然而生一种肃穆。哪怕是不在前线冲杀的二线人员,也会在这一时刻油然而生一种自豪。
笑着笑着,余罪一失声,唏嘘着又哭了。林宇婧愣愣地看着,愕然了,她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让已经百毒不侵的丈夫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是一个公开举办的赃物发还大会,陆续开到现场的有几十辆机动车。越来越多的警察、长枪短炮各类装备的媒体,渐渐地让这个夏日的清晨喧闹起来了。
“……我……也想起爸做的红烧肉了。”余罪抽泣了几声,抹着鼻子,眼睛红红的,断断续续道,“那时候家里老穷了,难得吃上一两回肉,每次都是我把瘦肉啃了,爸嚼着那些带着猪皮的肥肉……上小学,每天都坐在水果车上,他推着,乐呵呵地送我去学校,等下课了,他一准就等在校门口,接我回家……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看我们俩,我都没在乎过,一直认为我这个傻老爸是天下最好的老爸……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就想当面问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他勃然大怒,直接砸了我一杯子……他让我滚,让我去找我有钱的爹妈去,其实他很清楚。李军涛所长说,亲妈回来汾西一次,想要回儿子,你知道他有多操蛋,把我藏到乡下,告诉亲妈说,我死了,还拉了一群果贩子当旁证,极力证明我确实夭折了……好多人都清楚,唯独瞒着我一个人,还给我起了个操蛋的名字:余罪!……这是李军涛起的名字,好提醒着,别忘了,我是一个逃犯的余孽!”
响彻在鼓楼区的街头巷尾,那铿锵的旋律,那雄壮的乐章,让夏日萎靡的清晨显得多了几分振奋,它不像广场舞的喧嚣、不像广告音的纷扰,很多人并不熟悉这首曲子,只是在看到鼓楼街心广场拉起的横幅、布好的会场时,才明白这是警察的歌。窃窃相问间,知悉干什么时,那些走过路过的市民,一下子胸襟畅阔,没来由地觉得天蓝了几分,那忙前忙后的警察们可爱了几分。
那百般的纠结、犹豫、徘徊,让余罪是如此的难堪,他擦干了泪迹,却擦不去心里的阴影。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得清记忆中那些往事,却说不清上一代那些人之间,有着多少纠葛。
听,音乐的声音。
林宇婧轻轻地伸着手和余罪的手相握,她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陪着他沉浸在往事中,陪着丈夫唏嘘有声、无语泪垂……
何言从容
来势汹汹
她说罢,轻轻地走了,款款地上了车,丝毫没有停滞,只留下了余罪呆呆站在夜色中,过了好久他才省悟,却一直没有勇气去看那部手机里的内容。他就那么站着,之后又坐着,之后脸埋在双臂间,就那么孤独的一个人在孤寂的夜色里,孤独地面对着雾霾深重的夜空,默默地流泪……
时间指向了八月五日。
宋星月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塞到了余罪口袋里,退了一步,将欲离开,她又回头道:“手机里有我的号码,想通了就联系我,升职晋衔真的很容易,不需要拼命去换……如果你想离开警营更容易,有一天你会走到比我更高的位置的。”
这个时间任红城是掐着指头算的,离汪慎修递交辞职的申请正好十五天,正好是个周一。他又一次拿出来了辞职报告,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文字的东西反映不出什么来,就是个人情况不容许云云之类,要求离职,看这半个月都不见人的样子,应该是铁了心了。
“错,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事情凉了凉,任红城的脾气也消了点,消磨之后,剩下的都是惋惜了。特勤的工作不是谁都干得了的,大部分会选择履历里稍有污点,再无升迁可能的人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窃听、比如刺探、比如卧底。而汪慎修的情况不同,他是清清白白从学生警就入职特勤籍的,外人无从知晓的是,他在市区做雅痞商店以及海外代购生意时,截获了大量的洗钱以及地下钱庄的信息,为经侦支队的数次案件侦查提供了不少翔实资料。
泪流满面的余罪,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这些,他抹了把泪,郑重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过你仍然会失望的,我是什么人由不得你来评价,我的命运也由不得你做主。”
更难能可贵的是,两年多的时间里,没有疏漏,没有消极怠工,没有被社会上形形色色的诱惑污染,这也是他直接被选拔进总队特勤的直接原因。
“对不起,我不是非要触及你的伤心事,只是为他觉得有点不值,底层人的命运都不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不管你怎么挣扎,都改变不了悲剧的结局……或者我简单地讲,你难道没有想过,像你这样有前科、有污点的警察,还有机会走到更高的位置吗?哪怕你功勋累累,也会被出身所累。”宋星月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意志坚定、思想成熟的同志,怎么可能眨眼间就选择放弃他钟爱的事业呢?
余罪悲从中来,抽泣着,一瞬间泪流满面,他大把大把抹着泪,痛苦地抑制着,却怎么也止不住。
或许坐在这个位置太久了,已经无从理解这些年轻人的心态,不过任红城觉得,就轮到谁,也不可能放下。他指节轻叩着桌面,此事已经向市局、总队汇报,上级皆是惋惜之态。这种特殊的岗位,因为涉密的原因,每个人都需要经过长时间的考察,不管怎么说,这种岗位的流失谁都会痛心。
“我还知道,几年前的制毒案,真正的幕后顾晓彤现在还在国外逍遥,而她的父亲也安然退休了……而你却在那次案子里差点栽了跟头,而且,你的一个同伴死了,就死在你的怀里,对吗?”宋星月道,痴痴地看着余罪,这个谜一样的人物,终于在他的面前,渐渐地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于是领导给的意见是:缓缓,再缓缓,要尽全力做好劝说工作,事业为重……
余罪地茫然地看着,没有接手机,也没有开口,他的心乱了!
任红城真做了,他甚至联系了汪慎修的父母,联系之后才瞠然发现,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汪慎修的父母在他毕业后早已离婚,这些年他和家里的联系,只有一个奶奶。那老人七十多了,居然是孙子按时汇钱赡养着,而分道扬镳的父母早就各自成家,没人关心他的去留。
“什么也不换,如果换,我想赢得你的友谊……我们都是被生活欺骗得遍体鳞伤的人,你比我强,好歹还有理想,不过坐在我的位置,却看不懂你的生活。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堕落和腐败,比如我,只要愿意花钱,可能找到十个、一百个,甚至更多的警察为我卖命。既然操守和理想都是谎言,那拼命的意义又何在呢?”宋星月问。
不幸的人总有各自不幸的方式,在这些事上任红城找到了他很少和女人交往的原因,也许是父母离异的阴影吧,但恰恰也是这个阴影,让他变得这么重感情……对,哪怕是一个在外人看来,很不堪的感情。对方任红城也查到了,他很意外,无从揣度一个警察和一个失足女之间会发生怎么样的感情,但他相信肯定不一般。
“你想交换什么?我确实不知道卞双林的下落,甚至你说的真相我也不想知道。”余罪道,鼓不起勇气去拿那部手机。
这事……他牙疼万分,突然间灵光一现时,拍着额头道着:“咦,这种事得找合适的人去干。”
半晌无语,宋星月又掏着那一部手机,递给了余罪,一语未发,眼眸如星,期待地看着他。
浮在眼前的,一对哼哈二将,余罪、鼠标,这俩当特勤干过打家劫室的,肯定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敢劝。
余罪闭上了眼睛,平复着心情,他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可当无从寻找真相,或者相隔日久,已经可以忽略真相的内容了,可当有一天谜底就摆在面前,他却无法自制地感觉到了惶恐,真相……将如何面对。
死马当活马医吧,任红城一念至此,拿起了电话,拔着余罪的号码,说得很正式,语气也很严肃:“余罪同志,经上级研究决定,由你代表组织做一下汪慎修同志的劝说工作……不能试试,一定要完成任务,这种岗位人员的流失,很可能给我们的事业造成很大损失,对,尽快……结婚并不妨碍正常工作嘛,我们是警队,又不是光棍队……”
“这就是李军涛所长告诉我的你名字的来由,余罪未了,又添新孽。他们的近况都在手机里。”宋星月轻轻地下了一个结语。
找了两杆枪,而且满口答应,任红城心里稍慰,他拿定主意了,把辞职报告锁进抽屉,心里愤愤地想着:我就不签字!看你小子敢不敢跑。
宋星月轻轻说着,她看到了,余罪像窒息一样在粗重地喘着气。再然后余罪就都经历过了,他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最初的记忆中,总是有着恐惧的影子,是对父亲拳脚的恐惧,还有对小伙伴背后指指点点骂他野种的恐惧。他不止一次问及妈妈去哪儿了,回答他的永远是两个耳光。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有那么怪异的举动,年近半百续弦不说,又要生一个孩子。念及此处时,一种浓浓的忿意油然而生,天天在寻找真相,却不知道,自己在谎言中生活了二十几年。
“可你对你的生父可能会有兴趣的。”宋星月轻声道,“不要激动啊,据老所长讲,冯寒梅和你现在的父亲是奉子成婚,这个很多人包括你自己恐怕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但真相是,你母亲冯寒梅原来的爱人叫郑健明,在汾西当年也是名人,很多人都记得他,传说他很精明,倒卖烟酒、钢材、电视机等等,是第一批发家的人。不过后来好像出事了,那时候有条罪名叫‘投机倒把罪’,他被通缉了,但没有抓到他……他逃走后不到两个月,你父母和冯寒梅结婚,然后又不到十个月,离婚!连你的母亲也不知所终。”
锦泽苑大厦,总经理办。
“我对她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二十几年,你觉得还会有感情?”余罪道。
沉寂了几天,形势刚刚好转,又生事端了。戈战旗一早就坐在办公室焦急地等着,直到两个助理在市场上找了一堆花样各异报纸、杂志以及大字报的影印件。全部搬回来,他忙着一张一张拍好,在电脑上上传,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对方视频通话的请求。
宋星月蓦地笑了,笑着道:“确实不太可能,不过如果有人能给他解决一个子女就业的问题的话,那好像就可能了,不过动动嘴而已。”
这是宋总的联系方式,他屏退了助理,接通了。
“不可能,他的嘴很牢,我小时候就问他我妈去那儿了,结果他扇了我两巴掌。”余罪道。
“宋总,您好。”戈战旗战战兢兢道。
“对,就是他。他和你爸是朋友,你的名字好像就是他起的。”宋星月道。
“呵呵,你给我这些消息,我能好吗?”延迟的画面,看到了宋总的本人。
“你是指城关派出所退休的所长李军涛?”余罪问。
“对不起,我的工作没做好。”戈战旗谦卑地道。
“办户口的那位老警察已经退休了,他告诉了我很多故事,还有几位原陶瓷厂的工人,也告诉了我很多往事。”宋星月道。
“这和你关系不大……说说,情况有多坏。”宋星月问。
这是一个余罪从来不愿去触及的地方,多少个日夜的辗转,多少个梦里的思念,那已经是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时间久得几乎已经忘记了,猝然提及,记忆如洪流袭来,儿时的一幕一幕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纠结、犹豫、不敢触及。
“大致是这样……”
“不怎么样,但这十个月,恰恰就有了你,似乎结婚就为了生这个孩子啊。呱呱一坠地,当娘的扔下孩子就跑了,但凡有点母性的女人都不至于这么绝情吧?你一点都没有奇怪过,你为什么叫余罪?”宋星月又问。
戈战旗条理地说着,前两天开始有业主维权,汾河观景、滨河路高档小区均已经交工入住,这是当年星海房地产公司拿的地,转手给了瑞祥开发,自己仅占其中两成股份。其他倒没问题,就是五证未全,导致入住的业主数年没有办下房产证来,成了一个有产无权的尴尬局面,更有甚者,不知道谁神通广大,爆出了星海当年拿地连土地出让金都未缴足的事。这事情从网上曝出来,又正逢五原彻查小产权建筑的大势,于是就引爆了业主集体到星海房地产维权一事。
“那又怎么样?”余罪不屑道。
事情似乎不乐观,业主从区政府堵到市政府了。
“你父母当年都是陶瓷厂的工人,而且都是下乡知青,同时招工留在汾西了,从登记结婚到登记离婚只有十个月时间。”宋星月道。
屏幕的另一端,宋星月静静地听着,直到戈战旗汇报完了,她都没有吱声。
“你们要懂友谊,我就不会是烂人,早就成圣人了。”余罪无动于衷,刺激了宋星月一句,警惕地问着,“你还知道些什么?”
“宋总,就这些,可能会对咱们星海的整个形象有负面影响。”戈战旗轻声提醒道。
“友谊怎么样?”宋星月伸着手,示好。
“我知道了,干好你自己的事。”宋星月随便一句,就关掉了。
“你想拿这个秘密来换什么?”余罪回头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更没有想到居然有人刨出他的身世。
戈战旗愣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宋总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很佩服宋总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看着一桌子有关星海的资料,他有点纳闷,居然有这么神通广大的人,不声不响就让星海乱了阵脚,现在恐怕不是上不上市的问题,能不能摆平这种事都得两说。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父亲,就觉得哪儿不对,我不是诬蔑他啊,不过你们俩人……难道你没发现,爷俩的差别太大了点?一个精明干练,一个五短身材,就怎么变异,也不至于变异到一点相似的地方也没有啊?”宋星月又道,她说话很小心,小心到甚至有点紧张,斟酌了半晌又道,“其实我很期待我们之间的合作,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干过什么,对你除了钦佩之外,我还真没有其他想法……在查的时候,我的人无意发现了你的身世,而且追着线索,查到了你亲生父母的近况,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
想到这儿,他有点犹豫了,毕竟一件丑闻砸倒一家公司的事太多了,而星海,恐怕不为人知的丑闻更多……
几步之外的余罪像石化了一样,半晌无语,没有走,也没有回头。
“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在查你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你身世上的秘密,不要小看钱的威力,有时候它比警察还管用。你现在这个母亲是继母,你们亲生母亲我查到了,她叫冯寒梅,你对她还有印象么?”宋星月道。
这是他心里的心病,从很小的时候被人骂野种开始的。
“哥,这个证早就该办了,怎么现在都没办下来?”宋星月不悦地道。
余罪心里咯噔一下,肩耸了耸,像是浑身不舒服一样。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颓废的中年男子,中分头,面色很白,像养尊处优久了。他为难地道:“那时候就缓了缓,我想着也不用着急办……现在都不好办了,全国范围内查小产权房,地方上的领导谁也不敢签这个字啊。”
言罢而走,僵了,根本不准备再谈了。宋星月懊悔不已了,看着去意已决的余罪,她似乎急中生智喊了句:“你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话,是疑问句。我再问一遍,他是你的父亲?”
“你连土地出让金都没缴全,人家怎么给你签……我们拿的就够便宜了,你怎么还贪那个便宜?”宋星月生气地道。
也是,余罪瞪瞪眼道:“随你便,有事我算你头上……现在,谈话结束,你可以滚蛋了。”
“我……我当时想……”宋军喃喃道,“当时大老板坐镇五原,他们谁也不敢朝我要啊,谁知道一回京,这事就不好办了。”
宋星月赶紧地抬手,示意着:“OK,OK,你冷静一下,我们可能在交流上有问题,你误会了,如果我真那样做,怎么可能站到你面前。”
“你甭跟我废话,赶紧想办法,这要闹起事来,几千户业主谁压得住啊?你怎么一件事都办不成?让你去逮个人,还是个半拉老头,你愣是折了五个人……那事处理了吗?”宋星月已经出离愤怒了。
撂了句狠话,余罪拂袖而去,他急急地掏着手机,拔着家里的号码,片刻接通,蒙然无知的老爸估计有点喝多,口齿不清,还是后妈贺敏芝接的电话。嘘寒问暖几句,余罪这才放心地挂了电话,回头时,宋星月还那么阴魂不散地跟着,他恶相相对着。
这是去控制卞双林的事,结果事情没搞成,倒重伤了五个自己人,现在宋星月倒担心善后的事了,真要牵扯到星海,免不了又要和警察打交道。
她兀自喘着,看着一脸恶相的余罪,余罪不屑地道:“既然你调查过我,就知道老子是谁?别说你这样的,毒枭老子都钉死过几个……比谁狠,你试试!”
“没事没事,给了点钱,打发走了……会所老板给找的人,我想好歹他们也是道上的,京城都吃得开。谁知道去了山高皇帝远那地方,不管用啊。”宋军难堪地道。懂潜规则的人,可不一定就能干过根本不守规则的人。
两位保镖悻悻然退后了。
“你走吧,走吧……别让我看着你心烦。”宋星月摆摆手,逐客了。宋军看看站在窗前一直一言未发的二妹。二妹使了个眼色,他悻悻然离开了。
“滚……谁叫你们过来的?!”宋星月怒吼着,明显是吼保镖了。
这事情吧,他倒不怎么着急,有两位天姿国色的妹妹在,就有宋军的江山在。
动作停止,余罪已经退了一步,枪持在手里了。
“姐……这又是他搞的事?”宋海月问。
宋星月许是没料到会引起如此剧烈的反应,她大口喘气,被扼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保镖飞奔上来的时候,余罪一放手,反身就是一个撩阴腿。那保镖躲也不及,啊声痛苦地捂着裆部,蹲下身了。后来的那位,几步之外就停下了,惊讶地看着这场面,掏着电话要叫人。
“除了他还有谁啊,看得真准啊,一敲就敲到咱们的软肋上了。真不愧在监狱里拿到了法学学位的人啊。”宋星月难为地道。这种自下而上的难题,最难处置,大部分时候,权力都要失效。而操纵这种事的人,一看就是行家,不针对星海,但所有刨出来的事都指向星海。
屏幕上,正是老爹余满塘坐在店门口,跷着二郎腿和伙计吹牛的样子。余罪看到此处时,人像石雕一样冷下来了。宋星月还未开口,嗖地一只手抓着她的领口,一下子把她钉在围墙栅栏上。她惊恐地喊了声,保镖远远地奔上来了,就听余罪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骂着:“敢碰我家,信不信我剐了你。”
“可他在监狱待了十年,怎么可能?这得需要调动多大资源,会不会是随机的事情?”宋海月有点怀疑道。
“我要收买别人,可不一定光用钱。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也有;每个人都有弱点,你也不例外。不要太激动哦。”宋星月也淡淡地道,从包里慢慢掏出个手机,点着屏幕,亮到了余罪面前,“他是你父亲?”
“随机,那你解释一下,刚出监狱,谁接应的他?再解释一下,就在五原,不管是官方还是商界,那个不是巴不得从我们手里得到点实惠,谁敢在我们的生意上搅事?”宋星月连连两问。
“威逼和利诱对我都不起作用,你可能要失望。”余罪淡淡地道。对于他,已经缺乏那根恐惧的神经了,特别是知晓来龙去脉以后。
妹妹没音了,论起混迹市井的本事,她在姐姐面前是没有发言权的。她纤指摩挲着下巴,又试探性地问:“那该怎么办?找老公出面?”
“危机何尝不是机会呢?看你怎么选择了。”宋星月道,停下脚步了,看着余罪,很郑重地道,“我第一次把我的秘密告诉一个陌生人,我希望你的回答不要让我失望。”
“打个招呼吧,能办下证来尽快办,哥只会吃喝嫖赌,这种事别想能指望得着他……”宋星月烦躁地道。
“我还真有点担心,我这么个小屁警卷进你们的恩怨里,自身难保啊。”余罪道。
“那你也别担心,我今天就约他……现在他的身份,啧,不太方便见面了,每次都偷偷摸摸到燕郊,晚上我给你电话。”宋海月道。
“别担心,没人知道我在五原。”宋星月突然道,压低了声音。
约会,这是继承着姐姐做的事,而且是已经习惯,不需诲言也不需要脸红的事。
余罪愣了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学校的方向,周围民居不少,很适合搞个观测点。这个傻娘们,余罪心里有些紧张,如果老骗子能料到这一招的话,恐怕自己也落到他的眼底了。
宋星月看了看妹妹一眼,脑子里意外地萦绕着一个让她心乱的画面,那个老公比任何嫖客都不堪,总是喜欢新鲜的女人。她严重怀疑,对于那些没长性的男人,妹妹的腰带还能系得住他多久。
“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我见你的意思?我的人在这儿守了很长时间了,就等着有人露面,知道是你,我专程赶来的。我知道,你在找他,而且,你肯定比我强。”宋星月道。
“你去吧,我没事……人伺候好点,他喜欢年轻的,如果有合适的,最好给他介绍两个,最好到家里,别到公共场合。”宋星月道。
“谢谢您的理解。”余罪插好武器,很客气地道。
这一句让妹妹有点羞恼,她似乎对姐姐如是说很不悦,不高兴地走了。
宋星月随意道:“当然不会,以前确实是误会。”
宋星月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她不可能不担心,都是空对空做起来的生意,真要一点一点刨出来,她担心要出大事。而平息事情的结果,只有可能把像她这样的商人扔出去,而不可能波及那些给她这些权力和方便的人。
“这就对了,他对所有人都很警惕。宋总啊,看来,我们之间应该没有误会了,你总不至于认为,卞双林会把档案放在我手里吧?”余罪问,掏着武器,合上了保险。
她踌躇了很久,再一次捋着思路,澳门的郑健明果真是个信人,两次交涉办得很利索。这是个双赢,各取所需,她算算挪走的资产,应该够下辈子花了,这一点让她舒心了不少。只是需要挪走的要花费很长时间,时间越长越是让她心神不宁,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去身海外,此处已经查无实据,她知道,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正是因为珍惜,我才不得不这样做。哪怕有一点奈何,哪怕有一点能和平解决的希望,我都不介意的……可恐怕不行,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十年里我曾经派过人去监狱探视他,他谁都不见。而且他在监狱里拿到了两个学士文凭,他的决心能大到什么程度,我想想都害怕。”宋星月道。
当然,还有一件需要解决的事,这件事不解决,她觉得自己安生不了。
想想这老骗子的能耐,余罪突然间觉得很搞笑,一个警察和一个组织绑架的幕后在商讨,而且还是没有结果的那种。他若有所思道:“看来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和此事无关……放心,对于您的隐私我会保密的,不过我想劝你一句啊,都走到现在的身份了,来得又不容易,得珍惜啊。”
想到此处,她拨通了一个电话,那部留在余罪手里的手机,时间够长了,她想一个已经看到改变命运希望的人会选择怎么做,总不至于还守着三两千工资的工作吧?
“你不了解他,他的能力可是超乎想象……呵呵,不瞒你说,我都是他教出来的,做一件事,他能走一步看五步,别人在纠结用什么方式的时候,他可能已经看到结果了。我还是小看他了,没想到刚踏出狱门,就已经有人接应他了。”宋星月懊丧地道。
这好像是一个关键的棋子,要是他有传说中那么神的话,找到卞双林不应该是难事吧。电话嘟嘟地响着,她的心悬起来了,最担心的是对方不理不睬。
于是他有点奇怪地问了:“现在似乎不同了啊……我是说,他就想针对你,也得有这么大的能力啊。别说他,就我这个警察遇上你们,也只能息事宁人了。”
还好,接听了,她一下子微笑了,称呼着:“余警官吗?知道我是谁吗?”
可他行吗?余罪奇怪了,一个不名一文的释放人员,要面对这个巨无霸的财团。
“你留下这部手机,就为了让我猜你是谁?”对方懒洋洋的声音。
这可能就无解了,同伙反目恐怕是所有仇恨里最难解的一种,十年牢狱,能积累下多少仇恨还真不得而知。不过余罪想肯定不会少了,否则不至于出狱几天,这矛头就直直地指向星海了。
“呵呵,您真幽默……余警官,咱们老乡可都讲究有来有往,有没可能请你帮个小忙?”宋星月试探地道。
“没错,是我。”宋星月轻声道,她像很难为情似的补充着,“不过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么做,如果他真的是喜欢我,想和我过一辈子,我也认了,可惜不是。如果他还念及旧情,放我一条生路,我也认了,可他不肯;哪怕他能像个伙伴一样对我,分我一杯羹,我也认了,可他也不肯。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贱到为了钱可以和任何人上床的发泄工具……我不坑他,迟早会被他坑死。”
“你费尽周折,把我现在的生活都毁了,还要我帮你什么忙?把你的生活也毁了?”余罪似乎并不买账。
余罪笑笑道:“别紧张,我猜的,否则以老卞的滑溜,警察没那么容易抓到他,他是案发后三个月才落网的,理论上已经不是最佳的抓捕时间了。”
“不破不立嘛,我可以向您透露一点,您的亲生父亲正是我的生意伙伴,您的亲生母亲呢,我们也有过来往,毕竟一个圈子里的,很容易认识……依我看来,您将来到海外发展会更好一点,您觉得呢?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有您的身份,只要需要,随时可以从我这儿支出。”宋星月娓娓道。有了前面的基础,说什么也不显得突兀了。
宋星月蓦地站住了,诧异地、警惕地看着余罪。
“你准备花多少钱贿赂我?”余罪直接问。
“那是你举报了他?”余罪突然问。
这么直接,宋星月高兴了,也很直接地道:“那看您的开价喽。”
他甚至可以猜测,许是宋星月遇到了又一次改变她命运的人,而那份不光彩的档案成了她一个最后的心病,结果也很简单:除之而后快。
“我的开价会很高的。”余罪道。
那是一份不光彩的档案,是挡着她走向正常生活的一块绊脚石。余罪侧头看着宋星月,从那很决然的脸色就可以直观地判断出结果:两个人决裂!
“是吗?那您觉得我像付不起的人吗?”宋星月调侃道。
说到此处时,宋星月长叹着气,即便过去很多年了,也让她兀自胸前起伏着,像咽不下这口气怒气似的,曾经发生过多少争吵、厮打,可想而知。她幽幽地道:“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我原本以为他是哄着我玩,可没想到他手里真的有那份档案。”
“呵呵,有意思,给我找回个爹,又要给我钱……这盛情真难劝啊,不过我是无功不受禄啊。”余罪道。
他说了,你要想结婚成家啊,我就把这个当贺礼送给你老公!
“这个功对于您很简单,我相信您已经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很简单,我不想一直站在这个被动和尴尬的位置上,您不介意帮帮我吧?”宋星月隐晦地道。
他对她也不薄,给她钱,给她购车,甚至给她销掉了案底,给了她一个正式的、光彩的身份,尽管宋星月不太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直到有一天宋星月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提出了分手,卞双林才恶相毕露,以那份档案威胁她。
“懂了,我也正在找这个老骗子,有消息一定会卖给你讨个好价钱的。”余罪道。
她之后才发现,卞双林之所以找她,不是因为垂涎她的姿色,而是有更重要的生意让她去做。很简单,他要和很多官场的、商场的、银行的、国企的人打交道,他需要一个可以做任何事的女人,于是宋星月就成了他倚重的绝色武器,成了糖衣钱弹之外的另一种福利,很快宋星月在这样的场合变得如鱼得水。
“那我等您的好消息哦。”宋星月道,微笑地挂了电话。
他就是尚未发迹的卞双林。
水到渠成地拉到了这么一个强援,让她心情大好。她相信,没人能拒绝这个可以改变下半生命运的诱惑。
不过她没有想到这是生活的一次转折,从拘留所出来,有个旧识辗转找到了她,那是一个曾经数次光顾她生意的嫖客,之后成了她姘居的男人。
宋星月娓娓道着往事,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余罪听得出来,如果当初是被迫无奈的话,那之后就是无底线的沦陷了,那个来钱容易的方式,会自然而然地让一个人变得好逸恶劳、不知羞耻。直到有一天扫黄,把她扫进拘留所。那时候,她已经是几个姐妹的带头人了,所以处罚也最重,以容留卖淫的罪名被处以罚款和拘留。
“我曾经是一个……就是……那种……那种最让人不齿的那种……就是经常被你们抓的那种:失足女。199*年工厂倒闭,我们一个纺织厂的姐妹,很多都干起了这个营生,没办法啊,跟上个窝囊男人,再摊上个穷爹穷妈,总不能坐着等死吧?于是我也就干上了,不好意思在当地,也不敢往远处去,就在五原,就在五一路,旧巷那边边的小歌厅里陪唱……”
电话的另一头,余罪把手机揣到了兜里。
“你不怕讲完再多一个威胁,我倒无所谓。”余罪道。
西钢郊外,余罪比对过了,手机里的图片没有作假,确确实实在这里发生过斗殴,结果是卞双林消失,宋星月派来的人翦羽而归。
“你确定想听我的故事吗?”宋星月似乎并不想走。
那问题就来了,怎么到这儿的?又是谁接应的?卞双林服刑十年,不至于还能培植出招之即来、能征善战的队伍吧?
“不好意思,让您白跑这一趟了。”余罪道,他背着手,准备结束谈话。
鼠标乐滋滋地和肖梦琪回来了,两人是客串帮忙来了,说是要抽身出来,可案子随后琐事不少,又出了汪慎修的事。蔺晨新和杜雷忙着准备考试,这个团队又面临着散伙危机了。
这个反问比任何解释都让人信服,宋星月点点头,有点失望地道:“也是,他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相信的。”
“还在想啊?”鼠标蹲下来了,掏着根红萝卜往余罪手里塞。
“你不用套我,我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虽然办案有过交集,可你觉得这种事他会和一个警察同谋吗?顶多利用一下我。”余罪道。
余罪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好歹也是个警察,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吧?”
“是,有点恨,可我现在已经到这个位置了,计较这些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恨你们。哪怕是卞双林曾经做过的事,我也不恨,他虽然有自己的目的,可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如果他愿意谈,其实这个很容易解决,他无非就是要钱嘛,我可以给他很多,几千万,一个亿,都可以。”宋星月淡淡地道。女富豪就是不同凡响,一个亿眼皮都不眨一下。
“得了,得了……余罪,你还没说,这些照片哪儿来的?”肖梦琪问,事情几天才查清,是地方派出所走访,确实问到有目击的乡民,当天也确实在这儿发生过斗殴。骆家龙按照照片里的远景,定位到这里了。
“你应该对警察恨之入骨才对。”余罪道。
“星海的人给的。”余罪道。
“为什么?”宋星月问。
“什么?”肖梦琪不信了。
“不能。”余罪道。
“不对呀,你不是说,是星海的人要针对这个卞双林吗?”肖梦琪道。
“我能相信你吗?”宋星月问。
“我明白了,这是偷鸡不成把别的贼给捅了,都不干净,对吧?”鼠标道。赢得了余罪一个大拇指的奖励,这家伙,恢复了。
这是整个事件的核心,老卞就是用这个威胁,宋星月也最怕这个威胁,可恰恰这个威胁,余罪却知之不详,他想,哪怕就再笑贫不笑娼,也没人愿意讲出自己当娼的事。他没有期待宋星月能和盘托出,而是在暗暗思忖着,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来意。
肖梦琪不太明白了,她狐疑地问:“可要查下去,岂不是他们要犯事?”
“那就说说这份档案的事,如果你想谈。”余罪道。
“刑不上大夫,法不责富人……大多数时候,这种人不怕警察和法律,怕得是同伙拆台。”余罪道。
“想要回那份档案。”宋星月道。
“可这什么跟什么啊,我还是搞不清楚啊。”肖梦琪道,又问着,“要以你讲的那些故事,我觉得就卞双林站出来,他们都得给不少钱打发吧?”
“另一个问题呢?”余罪问。
“不可能,活着就是威胁,什么时候闭嘴才安全,或者把他逐出这个圈子也行。”鼠标道。
“欠了他很多。”宋星月道,不过附加一句,“他欠我的,更多。”
“对,这就是他们要做的,刚才有人打电话,准备让我开价,买卞双林的下落……你们说,我开价多少合适。”余罪问。
余罪鼻子一哼,笑给憋回去了,老卞那能把死人说活的嘴,骗几个土贼那太轻松了。他递回了照片,转着话题问:“你绑他想要回什么?或者,你欠下了他什么?”
“一千万。”鼠标咬牙切齿道。
“错。”宋星月淡淡地吐了个字,交给了余罪一摞照片,几个血淋淋的手术照,效果很差,估计是手机拍的,就听她说道,“去绑他的几个蠢货,不知道怎么被他骗得动心了,到郊区拿人换赎金,结果被打成这样了。”
“没出息,星海就一个网贷平台,一天支付的利息都不止一千万。”余罪回头吧唧给了鼠标一下。
“他溜了?”余罪问。
鼠标来劲了,不过马上拉脸了,凛然道:“这钱不敢拿呀,就不出事都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你还想知道什么?”宋星月问。
“哈哈,严指导员有长进了啊。”肖梦琪取笑道。
余罪脖子一梗,给吓住了,他愕然看了宋星月一眼,一想也对,这号女强人要能遵纪守法才见鬼呢,她有自己解决的问题的方式,估计现在解决不了,才想起其他途径了。
难得的清闲时光,不过余罪心事未了,今天又是任红城托事,又是宋星月骚扰,他似乎有点纠结,一直在寻思着什么。鼠标问时,他狐疑地道:“你们说这究竟是不是一个诈骗案?第一主人公卞双林,明明是个骗子,可现在干得好像是黑社会的活,难不成转型了?假如是他操纵的话啊,第二主人公,这个短期暴富的星海公司,他们好像是诈骗,可偏偏不缺钱呐,甚至这个网贷他们都不用搞,自己的钱都够支撑着,难道他们害怕的是其他事?……”
“我雇人绑架他。”宋星月直言道。
“谁还嫌钱扎手啊,奢侈消费的都是公家的钱,玩基金做投资的,都是别人的钱,谁还拿自己的钱折腾,你说对不?”鼠标道。
“知道什么?我还没找到他。”余罪道。
肖梦琪点点头笑道:“很有道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你……”宋星月心跳了跳,看余罪笃定的样子,尔后叹气道,“看来你知道了。”
“假设用别人的钱做投资,那就不成诈骗了。星海招资表上,这些募集的资金都是有正式的用途,两个房地产项目,一个保险项目,一个能源项目,以他们公司的实力,或者是赚取差价,或者是出售项目股份,都可以直接赚钱,他们不可能因为几个亿、十几个亿的募资毁了这个公司吧?就是个空架子,可它披了身官衣啊,商人可是最看重这个。”余罪道。这样分析,似乎又不是诈骗,毕竟犯罪的成本要远远高于整体的损失。
“出狱那天发生了什么?”余罪直接问。
这就把几个没富过的人难住了,财经这东西,谁能把得准这个脉呢?
“对。”宋星月叹气道,“我查到了他女儿就在五原,可没想到,在这儿等到了你。”
冷静下来之后,余罪此时似乎又觉得,市局领导对于他人微言轻的提议置之不理,还是有道理的,总不能因为一个小警察的发言,就置疑这个运作良好的公司存在欺诈行为吧。毕竟执法在罪后,而不在罪前。
余罪先开口了,他问着:“你们是在这里等卞双林?”
“不懂,我也觉得你这是狗拿耗子。”鼠标道。
回头,宋星月已经踱步跟上来了,两个保镖已经上了车,慢慢地随行着,拉长了好长一段距离。夜色中只能听到两人轻轻的脚步声,似乎都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
“那看来我们有可能在做无用功?”肖梦琪问。
凝视半晌,夜色中,这个疲惫的女人,脸上似乎有着几分期许。这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余罪按捺不住那么多的好奇,他扭头道:“那随便走走吧,我准备回家。”
“不会,有卞双林在,就没好事,不管他是想报复一回,还是想狠捞一把,都不会闲着,这是人之常情。谁要是坑我一把,坑得我判了死缓,坐了十年监狱,我这辈子肯定要弄死他。”余罪判断道。
“所以,才有坐下来谈的机会啊,你如果真介意,我改天再约您。”宋星月客气道。
鼠标和肖梦琪又笑了,余罪又在代入嫌疑人的角色了,三人讨论无果,准备回返。斗殴虽然发生了,但没有死亡、没有报案,这种事恐怕警察就想插手也无处下手,很多领域,他们是不通过警察解决问题的。
“那你应该查清楚了,我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你,也不怕你什么威胁。”余罪淡淡地道。光脚的永远不怕穿鞋的,不在一个层次,谈不上斗不斗。
刚上车,骆家龙的电话就来了。
“是我。”宋星月平静地道。
肖梦琪拿着手机看了眼,递给了余罪道:“恭喜你,一直等着出事,终于出了。”
“那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好欺负,上次围我的事,是你指使的?别告诉我是戈战旗。他没那么大胆子。”余罪问。
鼠标停了车,抢过来一看是有关汾河观景、滨河路高档小区有产无权的事。鼠标乐了,龇笑道:“李逸风就在这儿买的房,装修完了才知道,五证不全,办不下房产证来。”
“我们没有恶意。”宋星月道。
余罪没有笑,愣了愣,瞠然自语道:“这是一记撩阴腿啊,星海房地产要蛋疼了,怪不得有电话来收买我。”
“不能。”余罪很不客气地道。
“活该,疼死他们都不冤,看爆料,拿地一亩才多少钱,市价十分之一都不到,那不出门都把钱赚了。”鼠标愤然道。不是非要仇富,而是这些富人,处处都在拉仇恨。
“余警官不知道肯不肯赏光,我们谈谈。”宋星月突然间开口了,声音疲惫,很柔和。
“这事我知道,昨天围市政府去了,闹了一天,没人搭理。”肖梦琪道。维权的不少,但能维到权的,恐怕少之又少了。
危险,慢慢解除,他的手慢慢松开了。
“不对不对,这么大动作不可能光打雷不下雨,这些可不是命苦怨政府的人……肯定有其他事。”余罪莫名其妙地紧张道。
她摆摆手示意着,两个貌似保镖的男子连着退了十几步,背对着二人,像在戒备。余罪保持着回头的姿势没有动,震惊归震惊,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似乎确实没有恶意,就是黑社会,不是尖锐的利益冲突,轻易也不会诉诸武力解决。
两人还愣着,余罪灵光一现,脱口而出:“第一个是投资,第二个就是房地产……快去星海房地产公司,可能要出事。”
余罪背一耸,慢慢回头,车上又下来一个长裙、披肩、个子颇高的女人,借着微弱的路灯光,余罪心中微微震惊,居然是:宋星月!
两人不信,余罪催着:“你以为这是行侠义之事,肯定是闹事的前奏,等消息出来什么都晚了,赶紧走。”
“等等。”一声清脆的女音。
鼠标明白了,驾着车飞速驶回市区,将到滨河路的时候已经是水泄不通了,亏是三个人驾驶着民用牌照车辆,隔着两公里就已经进不去了。远远地能看到一辆被掀翻的警车,星海房地产留守的售楼处滨河大厦外围已经有数百人了。
两人怕也是见过世面的,不会被轻易吓走。余罪想了想,插起了枪,不屑地看了眼,扭头就走,他知道,纠缠恐怕不利,不确定的因素太多。
这里早已经成了充斥着愤怒的空间,玻璃墙被砸了,几个怵目的大窟窿;白幅、纸牌、大字报,围着大厦出口,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还有人在大喊着什么口号。那辆被掀的警车估计是第一辆到现场维持秩序的,警车倒翻在路边,出警的警员都看不到了。
“也不会滚蛋。”另一个人道。
余罪没有多想,他在车隙人缝里钻着、走着,鼠标和肖梦琪想也未想,紧随其后,直朝事发现场去了……
“我们没有武器。” 一个人道。
虽贱亦勇
“可我有恶意,而且不想和谁谈。”余罪冷冰冰地道,慢慢地拔出了枪,手臂自然的垂着,盯着两位来路不明的男子道,“给你们三秒钟时间,滚蛋。”
戾气!离现场越近,这股子戾气感受得越真切。
“我们老板想约您谈谈。”另一个人道,很客气。
一个大叔级别的,在向路人痛斥着这家黑心房地产商,三年跑了几百趟,新房都成旧居了,就是办不了房产证。一个中年妇女级别的,拣着一块水泥疙瘩,奋力地砸向已经洞穿的玻璃门,那怒火中烧的样子实在吓人。满场愤怒的居民举着横幅“星海地产、售房欺诈”“奸商退房”“卑劣行径、必遭唾弃”,满场的横幅和传单乱飞,一眼望去纷乱的场面,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怒吼着黑心奸商、售房欺诈,间或砖块和水泥从人群中飞起,直砸向已经破败不堪的门楼。
“余警官,我们没有恶意。”其中一个人道,标准的京腔。
余罪身后被拽了下,他回头,是肖梦琪和鼠标齐齐拽着他。肖梦琪哪经过这种失控阵势,她摇摇头,示意余罪别去,这种场合警察要出面,恐怕得挨板砖了。
西装、短发,两人几乎相同的装束,下车第一时间向余罪举着双手,慢慢走了两步,同时停下了。
“放开,别拉我。”余罪道。
夜幕路穷
“别去,很快就有大部队来了。”肖梦琪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
嗒……车门开了。
余罪回头怒视着,肖梦琪脸色煞白,死不放手,那眼里的恐惧和担心却是做不了假的。她不但自己害怕,或许更害怕身边的人出事。余罪一刹那表情缓和了,他意外地轻抚肖梦琪的手,轻声安慰着:“别怕……一害怕就心乱,深呼吸……”
嗒……枪保险打开了。
肖梦琪六神无主,依法施治,一个呼吸胸前起伏,好歹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身边跟着一辆奔驰SUV,在他身后不远处驶近着,然后停下来了。余罪的手已经慢慢伸向了腰间,从长安归来已经枪不离身了,他知道有一天会碰上,却也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余罪对着她笑笑,那平静的笑容啊,真让她感觉到了浓浓的安全。
回眸时,雾霾深重的天空不见星光灿烂,即便是灯火辉煌的城市,也让人感觉到它是那么的黑暗。余罪是沿着围墙走的,回眸时,表情定格了,他没有看星光,也没有看灯光,而是多年的刑警生涯,让他生出危险的直觉。
耶,煞风景的来了,鼠标那张大饼脸凑到两人跟前,瞄瞄、瞅瞅,好不仇视地说:“你们这一出真不是时候啊!”
那这位大师会在哪儿?会从什么地方出手呢?
这句话灵,肖梦琪一下子放开了。余罪却是不容分说,一手揽一个,三个凑一块道:“听我指挥,别胡来。”
大师的手法,永远是简洁而有效的。但最简单的方式,往往是最不可能也最看不透的方式,在侦破麻醉抢劫和二次诈骗之后,才发现确实简单的令人发指:商小刚就是抓住了非富即贵受害人羞于启齿,不敢报警的心态,屡屡得逞。控制那些女人更简单,个个又贪财、又怕出事,一句不干举报你,就把侯迎春和楚湘萍那两个有家有孩子的女人吓住。
“废话,你不胡来,还有谁胡来。”鼠标道。
很快就结束谈话了,余罪目送着姑娘回了宿舍,他很惊诧第一位来打扰卞双林女儿的,居然是他。料想中应该有点事的,可所有的料想几乎都错了,除了猜到了可能在媒体上捣鬼的事。那个老骗子的思维,他暗忖可能要比他高出不止一层次。
“对,你别胡来。”肖梦琪又紧张了。
几句话分别是:不知道、没见过、没回来。
“别打岔,你们听我说,这不像单纯维权,哪来的这么多打砸业主……绝对是有人蓄意,而不是自发。肖梦琪,你这样……鼠标,你跟我……”余罪拉着鼠标,安排着肖梦琪。
来了天都快黑了,他亮着身份,要见这位姑娘,令他意外的是,姑娘就是住宿的,他在校园里邀到了这位姑娘,可惜的是,小姑娘对于她的父亲和警察,同样没有什么好感,冷冰冰的几句话就把余罪打发了。
肖梦琪照法施之,走了不远才省悟,本来劝他来着,怎么就跟他干上了?
卞双林的女儿,卞小米!
事情紧急,来不及了,她依照余罪的安排,躲到了人群边上,拿着手机,开始遮遮掩掩地朝着人群拍照,不过看这样愤怒的群体,似乎不像余罪所说是蓄意的。业主说得一点都没假,绿地缺了、面积短了、产权办不了,房地产那些奸商不都这个德性么。而且已经有堵区政府和市政府的先例了,是没人解决才发展到直接找房地产商嘛。
走着,走着……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到了职业技术学院。此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追着一条线索,又来寻找着一个未解之谜。
此时,她更担心的是余罪和鼠标,这两唯恐天下不乱的货,就那么钻进人群里了。她在路沿后靠着墙根走着,踮着脚寻着两人……啊?看到了,她一下子哭笑不得了。
走着,走着,他心里泛着一股子悲凉的情绪,马鹏死了、张猛离职了,现在汪慎修又要走,曾经那些一块摸爬滚打的兄弟,即便留下的,也仍然在苦里累里煎熬,这个职业还真像魔咒一样,不管是坚守还是放弃,得到的都是后悔!
两人挥着拳头,满脸愤怒,跟着人群在喊着奸商卑劣、必须退钱,这俩天然的谎言制造者,那愤怒的表情,比现场业主还像业主。看到此景时,肖梦琪的恐惧心态慢慢消失了,她现在明白,不管是许平秋还是邵万戈,当了几十年警察的为什么都看重这一对坑货了,因为呐,他们除了不像警察,扮什么都像。
或者,他在等一个警察最后的守诺,无故旷工会导致除名的。
“退钱、退房……” 余罪喊着,向鼠标指指一个人。这家伙穿了个多袋裤,屁股后还塞着块板砖,肯定不是业主。
余罪甚至能猜测到,汉奸应该是在流落羊城混迹夜总会的时候认识的那个女人,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无从揣度,不过他知道,陷在情网里的人是不可救药的。既然都舍得放弃职业了,余罪想,光嘴巴劝根本不会奏效的。汪慎修已经几天没上班了,就等着总队批复他的辞职。
“王八蛋奸商、王八蛋工程……”鼠标喊着,也靠近了一个人,向余罪示意。这家伙还背了包,包里是拳头大的水泥疙瘩,不时地塞给旁人,然后就是“砰”的一声,扔到星海房地产的门厅里了。
他说不清楚,想着想着就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下午想去找汪慎修来着,他答应过肖梦琪一定会去劝劝他,可他走到半路又折回来了。有句话叫人各有志,何必勉强呢,只是个真心喜欢的女人,为她放弃一切又有什么不行的?
两人眼色、唇语交流着,指指点点几个人,肖梦琪在远处悄悄地拍照,三个人配合的娴熟无比。不一会儿,余罪解开了几个衬衫扣子,鼠标抹乱了顺溜的发型,两人扬武扬威的,别提有多像流氓兄弟、地痞哥俩了。
余罪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某种心理疾病,完全不像从警之初,恨不得把所有坏蛋都就地正法,恨不得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扫尽天下罪恶。
愤怒的业主中,夹杂进了不少兴奋的货色,总是适时煽动着更大的仇视情绪,把维权推向高潮。其实真相和乱相就交织在一起,两人喊了一通,已经发现了N个根本不是业主的货色。当两人重新聚到一起时,看看身后被掀翻的那辆警车,却是束手无策了,这场合谁敢抓人?恐怕就连警察的身份都不敢亮……
当警察越久对于生活的感悟体味会越深,总有着一股子百无聊赖的情绪萦绕在心头,特别是大案告破之后,人像经历了一次劫难,会很久都走不出嫌疑人悲剧的阴影,哪怕他们有多么的罪该万死。
一到忙碌的时候他就成了闲人一个,看了看案子的进展,商小刚的案卷已经移交起诉,这次人赃俱获,从批捕到起诉是历时最短的了。他扫了眼便合上了案卷,这些人注定将在监狱里度过很长时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不过余罪的确替那几个女嫌疑人可惜,特别是姚瑶,才24岁,花样年华的,生活之于她还没有开始,基本就画上句号了。
群体事件,警车被袭。
余罪是圈子之外的人,他像往常一样忙碌了一天。协办里正筹备着赃物发还大会,这次规模不小,连带本次诈骗案件以及其他盗抢案,要统一发还失主五十多辆追回来的赃车。大会就在鼓楼分局举办,分局因为这份殊荣已经忙得不亦乐乎了。
事发是中午十一时四十分,现场回传的消息震动了110指挥中心。
小圈子的纷乱,是圈子之外的人无法得悉的。
十分钟后第二拔警力就到现场了,到现场才发现远比想象中严重。高峰期间,整个滨河路主干道被堵,只能从人隙中通行,而且黑压压的人群,让这十几名警力却步,这要去现场,整个就是挨揍的节奏嘛。
二十分钟后,第二拨人到达现场。市局启动了紧急预案,市委严令平息事件,并派遣房管部门领导到现场解释,但满脑肥肠的房管领导瞅着这阵势就吓怂了,死活不敢下车。事发三分局辖区到场的警员,团团围着,在板砖、饮料瓶、菜叶子的攻击下,前进了不到一百米就撤回来了。
解决是吧?我们已经上访几年了,什么时候解决了?
关了手机,戈战旗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挺过去了,他最担心的不是投资,而是来自宋总的责难,看样子,宋总并不准备追责于他………
那些业主排成了人墙,大有不解决问题誓不罢休的阵势。
“没事,不是你的错,尽量保住大局,这才是个开始。暂停往房地产项目里注资,全力应付此次危机。”电话里如是道,然后挂了。
这是积怨已久,瞬间爆发,业主的怨气、怒气全部化作了戾气,愤怒让他们开始蔑视一切规则了。警车被砸,警察退缩,更助长了围观群众的阴暗心态,一带十、十带百,去的十几名警察,没多久就淹没在市民的唾沫星子里了。
“星海、华海、瑞祥三个项目撤资四千多万,已经支付了,网贷平台需要支付六千多万,到现在还没有操作完。两个公司的会计都吃不消了。”戈战旗轻声道,闻听电话里的静默,他轻声补充,“对不起宋总,我没替您看好公司,让您操心了。”
“损失有多大?”电话里问。
事发半小时后,五原市交通指挥中心。
风波被强行压制住了,似乎余威还荡在戈战旗的胸间,他闭目养神了好久,才小心翼翼拨着电话:“宋总,暂时刹住了,来得太猛,一下子没防备住,幸亏房地产公司的账面还有一部分现金流。”
许平秋匆匆赶到,他怒气冲冲地瞪了满场束手无策的下属一眼,走到了大屏幕监视前。
头昏脑涨到下午,连服了几颗止痛药,看经理实在难受,殷蓉提醒着是不是去看医生,戈战旗难堪地摆摆手,屏退了一直对他关心有加的女助理。
摄像头尚在,场面严重失控,事发点人头攒动,挤挤攘攘,车人已经混成了一体,整个现场绵延了三公里,车辆已经堵到了滨河路外。至于中心地区,已经砸得不像样了,四层以下的玻璃墙全是窟窿,他在监控里看到了,甚至有人扛着大锤直接砸向了泊在星海门口的车。
网贷平台上的抢兑还在继续,不过舒缓多了,直到午间字幕新闻加新闻专题播出了有关省报报道星海投资报道失实之后,这股风潮才渐渐缓了下来。
“防暴大队,报告你们的位置!”许平秋持着指挥步话,吼着。
人的心态还就奇怪了,你实打实给他们钱吧,嗨,他们还不要了,到场的长线投资客户,反而有一多半自己就跑了,留下那帮已经兑付的直拍脑门吃后悔药呢。
“离现场还有九公里,我们被堵在汾河桥上。”步话汇报道。
这倒把一哄而来的投资者惊住了,抱着怀疑的态度看着助理,可没承想,这个兑付等了不多会儿还真就开始了。调来的是房地产公司的几位财务人员,按着初始协议,即时转账。几个心急的拿到到账的本金却又点后悔了,按照协议,已付利息是要扣除的,这可是生生拆掉不少真金白银啊。
“全部下车,跑步前进,有多快跑多快。”
“就一句话:马上兑付,按合同办……不过如果再想投进来,恕不接待。殷助理,马上给他们办,按合同处理。”戈战旗潇洒一句,拂袖而去。
“是!”
全场安静,不过众目睽睽盯着他,冲突几乎是一触即发,这么嚣张的投资商却也少见。
“特警三大队,报告你们的位置……”
“静一静!别以为你们投了点钱就是大爷啊,既然不想听解释,那我就不解释了。”戈战旗怒了,吼了一声。
“离现场十一公里,还需要五分钟……”
群情激愤,扬着单子,几乎甩到了戈战旗的脸上。
“冲开一切障碍,火速赶赴现场,驱散闹事人群。”
“对,我们要兑付。”
“是!”
“是啊,赔了利息总比赔了本金强。”
“沿现场周边街路,全部交通管制。”
“协议上有一条啊,可以随时兑付的。”
“是!”
“光空口白牙说行啊?”
这位局长的铁腕由来已久,在场的警员谁也没想到直接就用这种硬碰硬的手段处理突发事件,都凛然看着领导。许平秋没有心情解释,在这个位置他比谁都清楚,这些奸商的卑劣早在群众中积怨已久,全国处理类似的事件不止一起,稍一疏忽,甚至可能引起更大的冲突和流血事件。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各位老板,请给我个解释机会,我刚刚从报社回来,这件事是有人蓄意中伤,星海投资是由山北信托和太行融投联合担保的,不可能像报道所讲存在兑付不了的问题。”戈战旗嚷着道。
这是一撮燎原的火,必须在它还是火苗的时候就扑灭,否则只会酿成更大的灾难。
戈战旗回到公司一露面就被围住了,扬着签单要撤资的,追着要个说法了,个个心急火燎,情绪是分外地激动,两位女助理躲都躲不开,直接被挤到一边了。
愤怒、打砸、吼骂,那纷乱的现场,让他心颤,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背上骂名的命令。
不过就算亡羊补牢,损失也是造成了,商讨了一上午才返回公司。公司项目继续出事,星海依林山庄FD项目投资基金、华海房地产项目投资基金一期、瑞祥房地产投资基金等数个长线基金项目的投资者,在锦泽苑汇聚了一堂,吵吵嚷嚷要撤资,要提现,场面相当火爆,差一点就到砸场子的地步了。
从滨河路、汾河桥,从星罗棋布在市区的各分局、派出所,整装的警察开始赶赴指定位置,控制着事态的发展。
报社的回复是:实习记者采集的报道未经严格审核见报,报社方正在查究此事。
随后,银监会、山北信托、太行融投,几方投资代表都到了省报大楼。一个报道惊动几方也是始料未及的,就连市政府也有领导过问此事了。
现场,口号声、打砸声、叫骂声、汽笛声夹杂在一起,维权的人群、旁观的人群越聚越多,失控的场面充斥着愤怒和不满的情绪。已经有路人的车遭殃了,车主一看有人砸车,根本不敢吭声,扔下就跑。
直到两个小时后,戈战旗才明白问题所在,那份省报的报道直看得他叫苦不迭,带着助理、驱车直奔省报办公大楼。
持续了半个小时的声讨之后,人群更乱了,总不缺那些趁火打劫的,偶尔有姑娘的奶臀被摸,惊声尖叫四起。间或更有人在喊着,我的鞋,我的鞋,我的包……车砸完了,趁乱起哄的开始找事干了,现在该着那些看客和车主叫苦了,前后都被围着,想出去都难哪。
最先感觉到压力的是星海投资的财务部门,今天早晨通过网银付息撤本的用户陡然间增加了一倍,结算压力加大,不得不向总经理办汇报。本以为只是随机事件,谁料一个小时后,撤资结算的散户又增加了一倍,疲于操作的财务人员叫苦不迭,咨询热线已经打不进来了。
“嗨,那娘们拍照,我操……”有个长发的男子,不经意间发现了躲在街道树后的肖梦琪,他吼骂了句,奔着朝肖梦琪来了。
乱了,这个小小的圈子从来不是固若金汤,那些钱放在平台里的客户,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的付息问题、安全问题,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也会风声鹤唳。
砰的一声,脑袋一蒙,他糊里糊涂栽倒了。他没注意到身后有个男子追上来,直接拍了他一砖。
是余罪,他指指人群外的方向,肖梦琪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解除危险的余罪一把搀起长发男子,那人晕三倒四的,两眼成斗鸡了。此时又一胖子过来了,痛不欲生地喊着:“兄弟,兄弟,你怎么了?……谁他妈不长眼,砸我兄弟了,快醒醒……”
笑了笑,余罪告辞走人,魏锦程没送他,本来真想商量撤出的,不过他思来想去,被自己的想法搞得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商人逐利的那种冲动,唤着助理,安排了一件事:再建几个账户,对,全部投到星海的网贷平台里……
是鼠标,两人挟着人,左右看看,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鼠标吧唧把人往树上一推,那人前额又被碰了,闷哼一声,抱着树软软地倒了,余罪和鼠标转身分开,溜了。
余罪拍拍老魏的肩膀示意坐下,笑着道:“还是那句话,看你的胆量了,也许是危机,也许是机会,即便处在庞氏骗局里的人,聪明的照样能掘到金,那样的成就感会更强哦。”
此时的场面已经混乱至极,一群不知道来路的男子正兴奋地吼着,咚咚砸着车玻璃、车前盖,甚至有人拿那辆警车发泄,已经把警车砸得面目全非了。
“对,这就是正确方向,等我电话,放心,我置身事外,又不会坑你,坑你对我一点好处没有……先走了啊。”余罪折着那张报纸起身,魏锦程跟着站起身来。
大队人马还没来呐?鼠标望眼欲穿地看着现场,表演得有点乏力了。
“澄清谣言,保证正常运作……哦,好像也对,这个时候,他们撑也得撑着。五个亿的雪球,好像还小了点。”魏锦程道。
就后续来了,这么乱的场合,怕是也抓不着人哪。余罪想着,他四下看着路两旁、楼侧的小胡同,已经有人从那儿走了。
“恰恰相反,这才是第一个回合,对方出招,星海肯定要招架,那招架的途径,你说是什么?”余罪问。
“咋办?”鼠标悄悄靠上来,风暴的中心反而最安全。
“那好像咱们应该抽身事外啊?”魏锦程紧张地道。
“从那儿脱离现场。”余罪指指大厦左侧二十米外的胡同。
“想搞垮星海,媒体是最有力的武器,有人要用,肯定从这里开始,我一直在等这个。”余罪道。
“对,得尽快走,别一会儿把咱们抓了。”鼠标兴奋地道,这种事防暴警肯定很快就要开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有?”魏锦程奇怪地问。
“那倒不怕……带几个人走,这样……”余罪附耳道。
“真不是,这脑力活,我干不来。”余罪笑道。
鼠标被撩得热血上头了,仿佛回到了当年走私团伙无法无天的日子,高兴地直点头。
“这是有人给他们扣屎盆子啊!”魏锦程瞄了眼,看着余罪,半晌愕然问,“是你?”
再然后,两人分开,拣着刚才盯住的目标去了。鼠标靠上一个在车厢里翻腾准备顺点东西的货,小声道:“老大来电话了,赶紧扯乎,雷子臭弹队要来了。”
魏锦程惊愕一看,那是有关星海的反面报道,标题是《在鱼龙混杂中膨胀的私募市场》,省报财经版。他粗粗一览,看得心抽紧了,似乎风向不对啊,报道里多次提及的星海投资,用的是“风险”“疑似监管缺失”之类的质疑字眼,甚至影射星海业绩造假等内容。报道言辞犀利,最后一句结语看得魏锦程心跳加速:Z国的投资者骗都骗不完,不要小看这个行业,这是一个能天天诞生土豪的行业。
“哎,知道了。”那哥们儿一点头,居然听懂了。
魏锦程被刺激得有点血涌上头了,稍稍眩晕,小心惯了,这种生意他可从不敢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愣愣地看着余罪。余罪把找到的新闻“啪”的一声拍到魏锦程面前道:“我保证,短期内兑付没问题。”
当然能听懂,防暴队使用催泪瓦斯,在地下世界都称他们是臭弹队。一个刑警半个匪,双方在对黑话上,共同语言还是有的。
“找新闻……非要让我说话,那我就说了,步子再放大点,加大投入。”余罪笑着道。
余罪直接靠到了几个操着家伙的人附近,沉声吼了句:“兄弟们,赶紧扯乎,臭弹队马上就到。”
他看着余罪不为所动,撇着嘴催道:“你到底说句话啊,看什么呢?”
“嗨,你谁呀,怎么不认识啊?”那缺牙的发话了,这才发现并肩作战的好像不是兄弟。
“这不一样,商人的成就感全部来源于赔赚,就像你当警察,不管你破过多少大案,可在一个案子上栽了跟头,就会很打击你的成就感和自信心。我还真赔得起,但我不想生意做得糊里糊涂。”魏锦程道。其滑如鳅的商人,毕竟有他的为商之道,该花的钱,一掷千金;不该浪费的,肯定是锱铢必较。
“昨天刚放出来,临时拉来的……你们听,已经乱起来了。”余罪焦急地解释着,脸色惶恐无比。
呵呵……余罪笑了,似乎是被魏锦程患得患失的表情逗笑了,他笑着道:“老魏,你别那么没出息行不行?好歹也是几十亿身家的老板了……怪不得人家说越富越抠,你就赔了吧,能把你赔得跳楼啊?”
有人看余罪这土贼贱相,根本不怀疑他是刚放出来的,刚才数人家砸得狠呢。再一看人群之外,有人说了:“哟,真来了。”
“这个……”魏锦程想了想,撤与不撤,正是他踌躇的事,因为星海的名字就是一个光环,市值几十亿的公司募资,又有国有融资担保公司和山北信托的担保,如果不是有位警察坐在他面前的话,他对这样的融资根本不起疑虑,几个亿的盘口对他们来讲,简直是小菜一碟。
“那赶紧撤啊,上回把我拎进去,揍得我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快撤。”他焦急地说着,还真把焦急的情绪传给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了。看来也是乌合之众,一见风头不对,马上作鸟兽散,大多数一扔家伙,钻进人群,差不多就成看客了。
“那你的主意呢?现在撤了?”余罪问。
余罪赶紧拣了根铁管操着,叫着鼠标朝这边走。一前一后跑着,两人商量好了,余罪在嚷着:“快快,跟我走,我知道条小胡同。”
“可要搬走,就找不回来了啊。最好的结果,连本金都保不住。”魏锦程道。
“快快,往这边,小胡同近,马上就能溜了。你们傻站那儿行吗?监控早把你们录下来了。”鼠标也指着那方向。
“所以啊,都这么麻烦,他短时间又搬不走,你急什么?”余罪轻飘飘地把话还回去了。
两人经历过那种纷乱的大场面,那种时候,方向感失衡的人最容易产生从众心理。
“那个很麻烦的,最直接的是跨国搬运的地下钱庄,不过那样吞吐量不大,敢一次吃上亿的地下钱庄五原应该没有,就有,也没人敢用。应该是综合性的,鸡蛋不是放在一个篮子里,比如汇兑贸易,购保险出境后再退保,如果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小额汇存,或者不记名的期货、债券,更或者购买离岸不动产……方式太多了,估计你学一年也学不会。”魏锦程道。
一扯一哄,还真有四个不长眼的,追在他俩屁股后跑。两个人带着四个人,六个人直钻进了小胡同。
余罪看了忐忑不安的魏锦程一眼,笑了,他随意地道:“还以为你多淡定呢,这都吃不住劲了,不都赌上了,大不了我来给你当马仔……这么多钱,不可能轻轻松松抽走吧?哎,对了老魏,这么多钱如果让你洗,你会怎么办?”
跑啊,跑啊,百八十米,余罪轻松地回头看,四个货体力不怎么地,已经开始喘,他掉头跑着吼道:“快跑,听,已经干起来了……”
这态度让魏锦程不悦了,他提醒着:“你一分钱不掏,当然没感觉了,这可是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募集到的资金,我用散户投资进去的钱,也有几千万了……如果是个骗局的话,那我就成了五原有史以来最大的冤大头了。”
不一定听到了,可都知道干这事的后果,这一催,那几个家伙跑得更快。
“你的心乱了。”余罪道,又低头看着报纸。
“嗨……兄弟……给……给了你多少钱啊?”鼠标气喘嘘嘘地追着最后一个问着。
“太悬乎啊,虽然谁都知道集资是滚雪球,可真滚起来,能到多大,还是超乎你的预料啊。”魏锦程道。越是财富的迅速积累,越让他感到心悸。无数的实践已经证明,钱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这比寡妇门前的是非还准。
“啥意思?”那哥们儿年纪不大,眼睛有点斜。
“怎么讲?”余罪随意问着。
“我问问,怕他们坑我啊。”鼠标道。
“这可是菜刀剃脑瓜、脖子上挂雷管啊。”魏锦程叹道。
“五百块呢。”斜眼哥们儿高兴地道,这砸一块五百块到手。
终于,余罪不经意抬眼皮时,看到了魏锦程好奇的样子,他随意问着:“怎么了?”
跑啊,跑啊,跑得汗流浃背,两三公里了,绕了几绕,还在小胡同里转悠。有位实在跑不动了,扶着墙喘着问:“这是哪儿啊?”
他又一次看向余罪,余罪正若有所思地翻看着报纸,当刑警的很多地方让他看不懂,特别是这位,话越来越少,很少谈工作上的事,也从来不谈私事。两人见面多数时候是一杯接一杯饮茶,然后一趟一趟跑卫生间。
余罪回头,看这四个哥们跑得东倒西歪,他笑着道:“到了,这地方就不错。”
这是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星海对外公布的募集资金量,官方的数字这么多,他严重怀疑有水分,可能比看到的还要多。
“啥意思?”喘气的哥们儿愣了下,跟着“啊”地叫了声,却是余罪持着钢管,狠狠地敲在他腿上了,他吃疼一骨碌滚地上了。余罪恶狠狠地指着剩下三个扔了武器的吼着:“谁跑打残谁,都他妈把钱交出来。”
数字是572354348,数字本身不代表什么,不过如果在后面加上一个计量单位:元,那就让他吃惊了。
跑在最后的那位,吓得嘴唇一哆嗦,掉头就溜,不料迎面就碰到墙上了……哦,不对,正好碰到砖上了,却是鼠标拿着块砖举着,等着他碰上来呢,一碰眼前全是小星星,被这胖子一脚踹回去了。
对,确实不多,他盯着屏幕上的网页已经很久了。他数了几次,九位阿拉伯数字,那数字像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他的眼球,不时地让他若有所思,眼神中有困惑、焦虑、兴奋,更有惊惧。
丢了武器,又是一顿长跑,这四位算是没有反抗之力了,个个赶紧老老实实地掏口袋交钱,被两个恶人铁管砖块威胁着,龟缩到了墙角,钱、皮带、鞋、手机,一股脑全给没收了。
越身居高位,越是低调过人,不过他身边还带着原桃源公馆的数个亲信,生意上的事大部分交给下面人打理了,这位甩手掌柜大多数办公的时间是在休闲、品茶,像今天这样专注的机会可不多。
收完了,几个人抬眼看看,那瘦的横握铁管,似乎准备随时敲人。胖的持着板砖,又像随时准备砸谁。哥几个可是心虚了,有个胆大的弱弱地问:“哥,就挣了几百块,都给你了,还要干啥?”
向来以股神巴菲特为偶像的魏总也学了老巴几分出世的样子,办公地点设在苑湖大厦顶层,很不起眼的一个租赁区,不知情的,根本不相信这里是全市三家物贸公司、两家物流快运以及一家土地开发公司的总部所在。
“手抱头,面朝墙,谁动老子放他血啊。”余罪持着铁管,凶悍道。四个人依次,老老实实靠墙。余罪警示着:“查查你们身上有没有藏的钱……都别动。”
五天后,魏锦程的办公室。
他示意鼠标,鼠标上前就扯裤子,蹭蹭一扯,然后用皮带飞快地绑在两腿间,四个痞混啊啊乱叫,这算是跑不了了,四个裤子褪了、脚踝被绕、光着屁股站了一排,连余罪都忍不住笑得直嘚瑟了……
潜流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