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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红袍不慌不忙

“那你有没有照我的指示散布一些神秘论调?”

“没错,他在那里发表了一通陈词滥调,彰显自己的一片好心。”

“有的,而且我认为我做得相当成功。但我说不准具体是哪句话起了核心作用。不过,他确实告诉我们今天下午他会出庭做证。他说他会提出一个非常有力的证言证明安斯维尔精神失常。对了,当时还有一个叫特里加农的精神病学专家和他在一起。”

“他可能会。哎,饶了我吧,我想,”他盯着玻璃挡板看了一会儿,然后兴奋地转过身来,“今天下午你有没有碰巧在他们的房子里遇见休谟医生?”

H.M.的帽子盖着他的鼻子缓缓滑了下来,在帽子向外滑落的过程中,看起来好像是他试图玩着什么戏法让帽子保持平衡。他对这顶帽子相当得意,但是一不留神让它掉在了地上。

“去搭哪班车?我们的对话到底为什么会扯到火车站上?”我说,“我还不太明白,这话的潜台词是休谟医生可能会逃走?”

“特里加农?”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特里加农医生。哦,我的天啊!我不知道我到底该不该那样做啊?”

“别管什么火车站。”H.M.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但是由于引发了另一层神秘的气氛,让他忍不住有些兴奋,使得他本身的怒气缓和了不少。“哼,我说啊,肯,根据你今天听到的证人证言,你会去哪个车站呢?”

“我希望我们不是要去英雄救美,”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在想那个邪恶的叔叔,还是他会因为玛丽·休谟成为辩方证人而做出什么事吗?我也想过这些事,但是一团乱麻。其实这是很普通的案子,H.M.,还是要把着眼点放在普通的生活常识上,你不会真觉得他会伤害自己的亲侄女吧?”

“什么火车站?”

H.M.回过神来。“不,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做。”他的语气严肃。“但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如果他发现玛丽找不到他那双土耳其式拖鞋的话,我们这位唱着圣歌的斯宾塞叔叔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现在,就是现在!”

“所以就是这样谢我的,是吗?在我像个列车服务员一样在火车站上跑来跑去之后?这就是我能得到的感谢?”

“还有印台、火车站、犹大之窗和高尔夫球外套,这些全都包含着某些秘密或是互相之间有着邪恶的关联,是吗?”

不幸的是,这番大实话使得H.M.彻底爆发了。毕竟不久之前他的大喊大叫就已经预示着他正在担心什么事。

“没错,但是别太在意了。我想她不会有事,我还得继续深挖下去。”

“说实话,”我说,“问题的本质在于你不愿意事务律师插手,H.M.。你太执着于自己操纵整个事件了。”

他的愿望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实现。车停在H.M.位于布克街的房子前面,一个女人正爬上台阶。她穿着毛皮大衣,戴着一顶歪歪扭扭的帽子。接着,她从台阶上跑了下来,一边在手提包里翻找着什么。面对我们的是玛丽·休谟那双热切的蓝眼睛,她现在上气不接下气,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好姑娘。”H.M.说道。他透过自己歪斜的帽檐盯着玻璃挡板。“最终可能会是好结果。我今天下午的运气还不错,也有些麻烦的地方。最糟糕的环节就是斯宾塞·休谟没有出庭做证。我还指望着他。如果我还有头发,听到他不出庭的消息,能让我急到头发全白了。天啊,我想他是不是已经潜逃了。我真的这么想!”他想了一会儿,“大家觉得我毫无尊严。这个情景不错啊,我和罗丽波普到处找证人,干着这些本该事务律师替我们完成的苦差事。看我这个出庭律师干的好事,我问你——”

“没问题了,”她说,“我们救得了吉姆。”

“她让我告诉你,‘是的’,语气强烈。”

H.M.脸上的表情有些诡异。“我才不信,”他说,“饶了我吧,我们不可能有这样的运气!按常理来说,这小子注定不可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如果——”

他移开了眼神。“嗯。对了,那个女孩有什么回信?”

“但是他就有!是斯宾塞叔叔。他逃跑了,还给我留了一封信,里面可以说承认了——”

“嗯,还好吧。虽然有点傲慢,但是感觉还算正派。”

她还在自己的手提包里翻找着,一支口红和一条手帕从包里掉到了地上。当她终于把信拿出来,一阵风又把信从她手中吹走了。最后我跳起身,终于抓了回来。

犀利的眼神向我扫了过来。“然后呢?”H.M.突然扬起声调,“你觉得他怎么样?”

“进屋去吧。”H.M.说。

“我认识,我今天下午碰到了他,在休谟家里。”

H.M.的房子装饰得异常华丽,却有些冷清,好像只是用来接待客人。大部分时间里也确实只有H.M.和他的仆人住在这里。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通常都在法国南部。还是和往常一样,他忘了带钥匙。于是他用力砸门,拼命大叫,直到管家出来问他是不是想要进去。进入屋子后面一间冷清的书房之后,他一把从女孩的手中抓过信,在桌上的台灯下展开。这封信用了好几页便条纸,写得密密麻麻,字迹显得工整且从容。

“因为有人和他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对上话的,但是我非常确定这个人是谁——我是指我们的雷金纳德。你有没有注意到整个下午他都在和雷金纳德交换眼神?但是你不认识雷金纳德吧。”

星期一,下午两点

H.M.哼了一声。他靠着坐垫,他那顶笨重的礼帽盖过了他的眼睛,粗壮的双臂交叉在胸前。

亲爱的玛丽:

“但是我再重复一遍(这该死的法庭礼仪已经传染给我了):为什么安斯维尔要认罪?”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我认为没人能找到我。关于这件事,我内心有些愤愤不平,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完全没有,我没有做过任何我需要为之感到羞耻的事。相反,其实我很想帮上你的忙。但是特里加农怀疑梅里维尔已经找上了奎格利,明天会让他出庭做证。而今天下午,我在房子里偶然听到的事也让我有了同样的想法。

关于这一点,H.M.的看法和伊芙琳相似。“这当然不能算证据。但问题在于这件事会造成的影响,即使老巴尔米·兰金法官告诉陪审团要无视这个发言。我非常信任巴尔米,肯。但是你是不是在想当检方提交完他们的证据后,最糟糕的部分就已经结束了?孩子,我们的麻烦甚至都还没有开始。针对安斯维尔的交叉询问是我最担心的。你有没有听过沃尔特·斯托姆的交叉询问?他会把一切像闹钟一样全部拆散,然后要你把所有零件一一装回去。从法条的角度,我不一定非得让安斯维尔上证人席。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斯托姆定会拿此大做文章。而且我构建的故事也需要他走上证人席才能完整。我担心的是,我的证人会转过头来针对我。如果他站在那里,起誓后再说出刚才他的那通发言,那么,这就会成为证据,我这个老头儿也就全完了。”

我希望你不要把你这个老叔叔想得太坏。相信我,如果我能让事情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我早就说出来了。而整件事也让我感觉非常痛苦。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安斯维尔那杯威士忌里面被下的药是从我这里得到的。这种药叫“B rudine”,从东莨菪碱或者麻醉剂中提取,我们医院正在进行相关的实验——

“但是为什么要认罪?还有,这个能不能算作证据?”

“哇,”H.M.吼道,一拳锤在桌面上。“这可太好了,我的小姑娘。”

“我想,”H.M.继续说道,“他认为只要他站出来认罪,法官立马就会说:‘好的,孩子,这就够了,现在把他带出去,绞死他。’你明白吗?”

她打量着H.M.。“你认为这能让他摆脱嫌疑吗?”

在我们要转进纽盖特街的时候,一辆车差点擦到我们的挡泥板。H.M.把头伸出窗外,他咒骂的声音之大,用词想象力之丰富,都在暗示他目前的精神状态。

“这只是我们想要的一半。安静点,该死。”

“有罪?不,他没有。他只是个体面的年轻人。我必须得帮他一把,肯,”H.M.情绪低落地说着,“他值得被救。”

“——它几乎立即生效,会让人在差不多半小时内完全失去意识。安斯维尔比预计得还早醒了几分钟。可能因为,为了去除他嘴里的酒味,给他灌进薄荷提取液的时候,把他扶起来过。”

“所以他确实有罪?”

“你还记得安斯维尔是怎么说的吗?” H.M.问道,“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嘴里有一股奇怪的薄荷味,另外,他还流了不少口水。自从巴特莱特案件之后,关于是否可能把液体灌进一个睡着的人嘴里,并且不让他呛到这个问题,一直都有争论。”

“他妈的,”H.M.咒骂着,然后说,“我的天啊,这个小混账。他全搞砸了。”

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是谁给他下了药?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埃弗里·休谟要么喜欢安斯维尔,要么对他恨之入骨——但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答案呢?”

他把我推进车里。

当时我认为在威士忌酒瓶里下药真是个大错,因为这样,事后就必须要想办法扔掉酒瓶,不如把药直接下在杯子里。相信我,玛丽,一想到有人可能会找到那个酒瓶就让我浑身难受。

她匆忙消失在雨中,留我一个人在人群中不知所措。虽然雨基本已经停了,但人群仍然像鸡仔一样在“老贝利”的门口挤来挤去,看上去就像刚刚放学的样子。一阵寒风向着这栋建筑的角落袭来,纽盖特街的两排煤气灯显得暗淡阴沉。在等着接名人显贵的车流中,我找到了H.M.那辆紧关着车门的沃克斯豪尔(而非他那辆有些奇特回忆的兰彻斯特),里面坐着他的司机路易基。我靠着车,尝试在风中点燃一根烟。内心深处的记忆向我袭来。经过圣墓教堂,再走过吉尔特思普大街,从吉尔特思普大街再过去是瘟疫庄[1],多年前我和H.M.曾与那里的鬼魂同行。而在那个时候,詹姆斯·卡普隆·安斯维尔的脑海中还从未出现过谋杀的念头。从“老贝利”出来的人流正慢慢离开。一阵雷电之后,两个带着如同包了蓝布消防帽头盔的伦敦市警出来查看情况。H.M.几乎是最后出来的。他迈着大步,头上那顶笨重的礼帽卡在后脑勺,领子已经被虫蛀烂了的大衣飘在身后。从他骂骂咧咧的口型中,我猜他已经和安斯维尔谈过了。

最后,我跟特里加农和奎格利安排好了该做的一切。这就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了。我的一番好意却导致了这样不幸的后果。这不能怪我。不过我想你能理解为什么我无法说出全部实情。

“呵,证据!”伊芙琳轻蔑地说,“说什么证据!如果你是陪审员,你会怎么想?这才是关键。我真希望我们没有来这里,我真希望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案子!那个女孩看上去怎么样?不,别告诉我。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最后,再见,亲爱的,待会儿见。”

这时候,H.M.把那页信纸翻了过来,发出了如同窒息的声音,最后这个声音化作呻吟。我们的希望如同一部坏掉的电梯一样急速下坠。

“这要取决于他刚才的发言能不能算作证据,但是显然那不能算。”

当然,如果安斯维尔真的是无辜的,我有义务站出来说出真相。你一定要相信我。但是,如我先前告诉你的,真相帮不了他什么忙。他有罪,亲爱的,绝对有罪。突发的狂暴是他们家族多年以来的遗传病。他在这样的情形下杀害了你的父亲。与其放他自由、重回你的身边,我更乐意送他上绞刑架。他有可能是真心实意宣称自己是无辜的。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杀了你的父亲。“B rudine”的药效目前尚不明确。它对人体无害;但是在药效消退之后,服药人可能会出现记忆断层。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坏消息,但是请让我告诉你真相。安斯维尔认为是你的父亲给他下药,打算对他做点什么。当他感觉到药效的时候,立马就知道自己的酒里被下药了。这点留存在了他的记忆中。这也是他在醒来之后想起来的第一件事。有太多发生过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遗憾的是,他们当时还在讨论怎么用箭杀人。在可怜的埃弗里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安斯维尔拿到箭并刺死了他。然后你亲爱的未婚夫坐到椅子上,直到完全恢复意识。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

伊芙琳拉紧了她的皮草外套。“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哦,天啊,肯,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这事会毁了他的名誉,不是吗?”

以上帝之名,玛丽,这就是真相,是我亲眼所见。永别了,我会祝福你,即使我们再也无法相见。

“不,我有消息要带给H.M.。那个叫休谟的女孩对他问题的回答是‘是的’。我要在这儿等他。”

你亲爱的叔叔斯宾塞

走到外面时,伊芙琳和我讨论了起来。“他们很可能是对的,”她承认道,“我感觉不太好。我必须得走了,肯。我答应塞尔维亚六点半到那里。你要一起来吗?”

H.M.双手抵着前额,捂着眼睛。然后他在书桌旁晃来晃去,最后坐到了椅子上。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满是疑惑。

“我也不确定,也不完全肯定,但是——”

“那这个就不能……”女孩大叫着。

“以为不是他干的?”

“救他?”H.M.问道,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我亲爱的好姑娘,如果你把这封信带到法庭去,那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能救得了他了。我在想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救得了他。哎,我的天啊。”

“是啊,”另一个声音低语道,“但是,有那么几秒,我差点以为——”

“但是我们不能把这封信最后这部分裁掉,只给他们看开头的部分吗?我是这么想的。”

有人在我耳边说:“——剩下的就是执行死刑了。”

H.M.酸溜溜地看了她一眼。她长得真是漂亮,却没有与这张脸蛋相配的智慧,否则不会提出如此建议。

我们有序离场,将满是黄色座椅、如教室一样的死气沉沉的法庭留在身后。我们对此没有加以评论。脸色发白的罗丽波普向我做了个手势,我猜她的意思是“楼下见”。我在人群中没有看到H.M.。法庭的人已经开始关灯了。周围的低语如同一张大网把我们都包裹其中。

“不,我们不能那么做,”他告诉她,“不是说我不会搞小动作,只是问题在于这封信最糟糕的部分写在了谈到威士忌里下药内容的信纸背面。这就是证词。这就是证据。饶了我吧,我们不敢用这样的东西!告诉我,我的小姑娘。看到这封信之后,你还相信他是无辜的吗?”

“好的,小伙子,有的是时间。注意台阶——”

“我非常确定……哦,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确定。我只知道我爱他,你必须要想办法让他脱身!你不会弃我而去,对吗?”

“但是听着!等下,我不想离开,不,等一下,我,他们都没在听我说话吗?我认罪了,你们听到了吗?”

H.M.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肚子前,一边绕着手指,一边盯着地板。他吸了吸鼻子。

安斯维尔停了下来,视线仿佛在两个法警之间来回移动。我们的视线在他背心的纽扣之下,但是你仍然能感觉到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进退维谷。当法警拉着他回牢房时,他双眼发红,充满了困惑。

“我?哦,不会的。我对于这种打击上瘾呢。他们把我这个老头儿逼到角落,然后用棍子猛击我的头。每过一会儿,他们就说:‘什么,你怎么还没晕倒?再给他来上一棍!’可是,哎,那家伙为什么要撒谎?我指的是你那个好叔叔。他承认了威士忌被下药的事。我今天本想就这件事做交叉询问,你知道的。我已经准备好把他撕成碎片,揭露真相。我敢发誓,他一定知道真相,甚至知道真凶是谁。但是他现在发誓说安斯维尔……”H.M.嘀咕道,“‘我亲眼所见。’就是这个部分我搞不懂。该死的,他怎么可能亲眼看见?这不可能。当这事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医院。他的不在场证明和这栋巨大的房子一样牢固。我们都查证过了。他在撒谎。但是如果我证明他是在撒谎,那么这封信的开头部分又变得不可信了。我们不可能两全其美。”

法警用安抚的语调嘀咕着:“好了,小伙子,好了。从这里下去,小心点。乔伊斯,带着他小心点,小心。”

“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说,“关于你打算怎么替他辩护,你仍然不愿给出任何提示吗?等你明天上法庭,你打算说什么?到底有什么话可说?”

“我的天啊,没人听我说话吗?你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吗?”陪审团成员全都闷着头走路,没有一个人看向旁边。只有一个受到惊吓的女陪审员由警卫扶着手臂向前。“求你们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听我说,我杀了他,我认罪。我希望你们——”

H.M.的脸上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

他“没有听到”被告对着巨大空间的大声喊叫,所以我们也没有听到。我们就像一群哑巴,弯腰收拾着我们的帽子、雨伞和包。我们翻动手头的文件,看着地板,假装跟身边的人交流。

“你认为我这个老头不再能言善辩了,对吧?”他问道,“你好好看着,我会站上去,然后看着他们的脸,我要说——”

如果有人问我在这种混乱下会发生什么,我能想到一万种可能性,也无法料到当下真正发生的情况。因为被告正对着法官讲话,我们也都看向了法官。当时兰金法官已经快要走到门口。门在右侧长椅后面,法官进出都是通过那里。可能有十分之一秒,他轻快的步伐迟疑了;可能有十分之一秒,他微微转了头,一瞬的眼神中透着木然和冷漠。然后,他的红袍消失在门后,没有丝毫慌乱。他身后的门随即关上了。

[1]这里提到的内容,出现在约翰·迪克森·卡尔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瘟疫庄谋杀案》中,在该书中,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首次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