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一脸狐疑地接过书,薄薄的一本,书名是《佐贺的超级阿嬷》。王三牛最热爱的是把妹秘笈,平时对心灵鸡汤类的读物总是嗤之以鼻,看来这小子真是变了。
“老大,你就别埋汰我了。”王三牛说,“你以前老是劝我,人丑就要多读书,我最近读到一本好书,送给你。”
“我先去吃早餐,出发时叫我。”王三牛出去了。
“有长进,都学会熬鸡汤了。”
书的封面微微翘起,显然有人读过。江枫先翻到折了角的第256页,有两行字底下划了线:“时钟反着走,人们会觉得钟坏了而扔掉。人也不要老回顾过去,要一直向前走!”
“别装傻充愣了,我刚才一提到小砚姐的名字,你就两眼冒贼光,敢不敢承认?”王三牛居高临下看着江枫,见他不做声,得寸进尺道,“人要往前看,不能老活在过去。”
再翻开扉页,他看到右下角写着三个字母“LXY”。林小砚!江枫瞬间石化。
“我和她没瓜葛了。”
黑色派克笔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他的目光定在了空中。自从四月与林小砚分别,紧接着就发生了抢婴案,然后发配派出所,再回来破案。这半年中发生了太多意外,此刻回想起来,就像活在电影中。
“摆明了是写给你看的。”
他一度以为,未来会很漫长,永远有用不完的时间。而事实真相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他想起了茅跃进的话:“不幸随时会发生,而幸福,只有努力才能得到。”江枫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感觉神清气爽。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好在哪里?”
江枫打开衣柜,换上了短袖警服,把换下的便衣塞进旅行包,然后拎起包向大队长办公室走去。
王三牛话锋一转:“不过,标题确实起得好,耐人寻味。”
身穿警服的江枫英姿挺拔,麦色皮肤,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像是雕塑家用刻刀刻出来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肩膀宽且厚,裸露出来的胳膊肌肉凸起。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清澈的目光明亮锐利,却透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江枫笑盈盈地看着王三牛卖力地表演,早猜到是他的鬼主意。
万志强看了看江枫,又低头瞟了一眼自己松垮的大肚楠,不禁心生羡慕,年轻真好!他看见江枫手里拎着一个大包,立刻警惕起来,“怎么,要出远门?”
“小砚姐这篇通讯写得不客观,把你夸得跟神探似的,提到我的地方都一笔带过。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接受采访了,干得好不如写得好。”王三牛像一个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满腹委屈的样子。
“等上午的活动结束了,我就直接回派出所。”
“刚看完。”江枫放下手机。
“谁同意你回派出所了?”
“文章看了没?”
“我的任务完成了。”
文章很长,江枫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王三牛推门进来,腋下夹着一本书,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办公桌上。
“以后再发案呢?”
一起连环凶杀案,居然起了个这么文艺的标题,江枫猜测,多半是出自某个女记者的手笔。他直接拉到文章末尾一看,当即愣住——署名是“东风都市报全媒体首席记者林小砚”。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桌上的手机“嘟”了一声,江枫拿起手机,是王三牛转发的微信链接:《世上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是命中注定——失散十五年的国宝失而复得》。
“江枫,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疙瘩。”万志强示意他坐下,“上半年黄局长退居二线,我觉得不管论资历还是工作能力,这个位置都非我莫属,哪知道上面早有人选。他妈的,老子当时就想撂摊子不干了,李老板大发慈悲,放了我一个礼拜的假,让我出去散散心。”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胆敢以身试法者,都将受到法律严惩。剩下的扫尾工作,都交给了王三牛去办了。
当时的情景,江枫还记得。新来的副局长是从市局空降下来的,在任职宣布大会上,万志强没到场,消失了好几天,原来是闹情绪去了。万志强很擅长做别人的思想工作,这一点江枫向来是佩服的,没想他自己遇上事照样想不开。
邓文豪依然昏迷不醒,靠人工呼吸机维持生命,医生说他醒来的希望很小。
“你知道那几天我有多难受吗?”万志强点着了一根烟。
十五年前的盗掘古墓葬案,案发地属宝丰县管辖,案件将移交给宝丰县公安局办理。当地警方已派人过来联系了,犯罪嫌疑人仇皓和陈伯杰也将随同案件材料一并移交。
“完全理解,如果我受到这种不公平待遇,一样不好受。”
连环杀人案取得了关键证据,杀人凶器就是余飞龙手里的洛阳铲,警方在洛阳铲表面检验出了被害人熊超和邓文豪的DNA。这两起杀人案的犯罪事实均已查明,证据确凿,由于犯罪嫌疑人余飞龙已死亡,即将做撤案处理。
“你错了。”万志强摆了摆手,“我难受不是因为没升官。”
犯罪嫌疑人高雅丽因涉嫌拐骗儿童罪,已被检察院批准逮捕,即将提起公诉。
“那是为什么?”江枫满脸疑惑。
几起案件的调查取证工作基本完成,都在按程序有条不紊地办理。
“他妈的,老子在家里坐了三天,突然发现让我闲着不做事,比不让我当副局长还难受。我算是活明白了,老子这辈子就是劳苦命,离不开刑警队了。”万志强热切地看着江枫,“你和我一样,离不开刑警队,这是你的命!”
锦旗是饭饭的父母昨天亲自送来的,上面写着八个烫金大字:“人民卫士,除暴安良”。江枫以前觉得这玩艺儿俗得掉渣,现在居然百看不厌。
“我不信命。”
打印完发言稿,还没到上班时间,江枫关闭电脑,抬头看见墙上的锦旗。
“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信了。”
“礼”字梅瓶在被追回的当晚就送到了博物馆保存,上级部门还是决定要举办国宝入馆仪式,江枫作为破案的头号功臣自然是必须参加的,而且要发言。江枫最怕当众演讲,推了几次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上。
“到了再说。”
8点钟不到,江枫就到了办公室。两个小时后要去博物馆参加国宝入馆仪式,江枫打开电脑,对发言稿做最后的文字润色。
“回来吧。”
清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把城市的污洉涤荡得干干净净。湿润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难熬的酷暑终于过去,秋意渐浓。
“过些时再考虑,我要去看兰登。”
电梯门开了,江枫加快了步伐。他要回去准备材料,明天还有一个重要活动。
重回刑警队,江枫不是没想过,此时万志强忽然提出来,还是觉得有点突然。快两个月没见到兰登了,江枫想起它摇头摆尾、死皮赖脸的样子,心情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江枫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假设的问题,再漂亮的答案都是假的,最好是永远不要接受考验。”
“兰登是谁?”万志强身体前倾。
“刚才在病房里,我就在琢磨一个问题。假如那次盗墓事件中的当事人不是仇皓,而是我的话,会不会扔下同伴去逃命呢?”
“兰登是一条大黄狗,我的朋友。”
“可能是那次大地震让他性情大变吧。”江枫心情有些沉重,“别看人类现在牛逼哄哄的,今天搞出人工智能,明天探测火星,一旦大灾难来临,连一只蚂蚁都不如。有些人无法接受这种绝望,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神的意旨了。”
“哦。”万志强放心了,重新靠在了大班椅上,“其实你考不考虑都一样。”
王三牛嘟囔道:“没想到仇皓这么迷信。”
“什么意思?”
问话结束,二人走出病房,向电梯走去。
“调令已经下来了。”万志强把烟头摁进烟灰缸,从乱七八糟的纸堆里翻出一份红头文件,推到江枫面前。
“你还年轻,没经历过,你不懂。”仇皓茫然望着窗外,“我们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的,他老人家明察秋毫,背叛誓言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江枫心中恼火,文件看都没看。
“盗墓事件和地震并无因果关系,那是你的心结没解开。”
“我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为什么我会遭报应,弄得家破人亡?”
“有你这么征求意见的吗?”狡猾的光头强,江枫心里默念,感觉又被他出卖了一次。
江枫微笑着摇头,“如果坏人都会遭报应,那要我们警察干什么?”
“没办法,我也是执行局党委的决定。”万志强一脸无辜,仿佛自己也是受害者。
仇皓大惊失色,半天才回过神。“你相信报应吗?”
“可是……这个……”
“她是邓文豪的老婆,你不知道吗?”
“别这个那个了。”万志强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来回扭动,仿佛是要确认上半身和下半身是否还连在一起。“时间不早了,先去博物馆,今天你是主角,不能迟到。”
“其实我对她并不了解,只知道她的名字,她跟这个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上午10点,东风市博物馆国宝厅内气氛庄严,人头攒动,各级政府官员、文物专家以及新闻媒体记者都到齐了。
“我们查到了你住的丽枫酒店,房间是用刘艾月的身份证登记的。”
国宝厅正中央,六个玻璃展柜一字排开,前五个展柜中各立着一个元青花梅瓶,仿佛在列队欢迎久别的亲人。第六个展柜用红布覆盖,旁边临时加了个小方桌,上面摆着茅跃进的遗像。相框里的茅跃进满头银丝,眯着小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来宾。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仇皓一脸意外。
国宝入馆仪式开始,在主持人引导下,全体人员在茅跃进的遗像前默哀、鞠躬,然后由江枫和茅跃进的妻子共同为国宝揭幕。
“你和刘艾月……”江枫说出了最后一个疑问。
红布徐徐拉开,失散多年的“礼”字梅瓶终于揭开神秘的面纱,首次在公众面前展示真容。蓝白相间的釉面散发出沉静的宝光,它是泥土和火焰的后裔,遗世独立,安静从容。它活了六百多岁,也许早已洞察了时光深处的秘密,却守口如瓶。
“我欠他的远大于他欠我的。”仇皓幽幽地说,“如果不是我们当初贪生怕死,把他一个人丢下,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接下来,由江枫代表警方发言:“尊敬的各位来宾、专家、领导,大家上午好……”
“他得了绝症,就算这次不出事,也活不了多久。”江枫说,“余飞龙想杀你,难道你一点都不恨他?”
江枫刚一抬头,突然发现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胃部传来一阵痉挛。他拿着稿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说话开始结巴起来,连声音都变了调。
“是我害了他,该死人的是我。”仇皓目光呆滞,长长地叹息。
王三牛发现情况不对,落落大方地走上去,接过江枫手里的发言稿,朗声道:“不好意思,江枫今天太激动了,为了找回这件国宝,他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我来替他讲吧,请大家用掌声给他鼓励。”
“抓捕的时候,他从桥上掉下去了,幸好梅瓶保住了。”
展厅内响起热烈的掌声。王三牛开始念稿,浑厚的男中音征服全场,不到五分钟就念完了。
“死了?”
其他人继续发言。王三牛走到江枫身旁,咬着耳朵说:“老大,你的演讲恐惧症好像加重了。我认识一个女心理医生,身材超级棒,哪天我带你去瞧瞧。”
“他死了。”真相已大白,江枫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了。
“嗯……啊……”江枫心不在焉地点头,眼睛却向远处的人群张望。王三牛顺着他的目光搜寻,看见一个女记者,白衬衣,黑色九分铅笔裤,瓜子脸,脑后扎着利索的短马尾,不是林小砚又是谁。她手里拿着本子和笔,正低着头专注地记录。
“余飞龙在哪,梅瓶找到没了?”仇皓突然想起此事。
江枫穿过人群向林小砚走去,林小砚却避开他的目光,扭头向下一个采访对象走去。江枫心里怦怦直跳,几次鼓起勇气想上去搭讪都败下阵来,只好作罢。
江枫无言以对。
仪式办得简短而隆重,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后面是自由参观时间。
“出卖兄弟的事,我已经干过一次,你觉得我会再干一次吗?”
江枫在茅跃进的遗像前蹲下,拿出一包三五香烟,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拿出打火机点着。保安老姜看见了,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来说:“江警官,等一下,我去拿个烟灰缸来。”
“你早知道余飞龙是凶手,梅瓶也在他手上。如果你那时候说出真相,我们就不用兜那么大的圈子了。”江枫脸上流露出惋惜,“你本来有机会立功的。”
“不用,茅馆长不喜欢受拘束。”江枫摆了摆手,轻轻地把烟放在深灰色地砖上,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茅馆长,您看见了吗?您的心愿完成了,国宝回家了……”
“我很想睡一个安稳的觉。”
采访结束,林小砚合上采访本,往展厅门口走去。王三牛眼尖,看见林小砚往外走,他急忙冲到江枫面前,“老大,你怎么能把小砚姐放走呢?”
“你想找回‘礼’字梅瓶,也是为了赎罪?”
“她还是不肯原谅我,连句招呼都没打。”江枫满脸沮丧。
“能有什么关系。”仇皓摇头苦笑,“估计他和我一样,出了那件事之后,良心一直不得安宁,是想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赎罪吧。”
“傻逼!”王三牛急得直跺脚,“这种事哪有人家妹子主动的,你他妈是不是男人?”
江枫心里还有几个未解之谜,拿出邓文豪写的政协提案复印件,“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邓文豪为什么对保护文物这么热心,他和这个普陀岩塔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你他妈才不是男人!”江枫奋起反击。
仇皓靠在床头上,头上缠着白色绷带,看上去还很虚弱,左手背上插着针头,右手铐在床沿的铁栏杆上。江枫问话,王三牛坐在旁边记录。仇皓此时心态已完全转变,不再做任何隐瞒,两个小时后,做完了讯问笔录。
“那还愣着干啥,快追啊,麻溜的。”王三牛用力推了他一掌。
江枫走到病房门口时,王三牛已经先到了。
江枫如梦方醒,扯掉脖子上的领带,迈开大步,朝着林小砚的背影追去。
茅跃进和余飞龙的遗体都已找到。江枫一大早去参加了茅跃进的追悼会,从殡仪馆出来,直接开车往医院赶去。昨晚医院打来电话,仇皓醒了。手术做得很成功,他已脱离生命危险,能开口说话。
(全书完)
七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