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跃进起身离开座位，从办公桌上拿起老花镜戴上，食指在手机屏上来回划动。反复看完几张照片，茅跃进摘下眼镜，“你是怎么找到的？”
国宝厅展出的五个元青花梅瓶，分别对应“六艺”中的“乐”、“射”、“御”、“书”、“数”，第六个空缺的就是“礼”字梅瓶。
江枫把昨天去宝丰县找到李将军墓的经过，拣要点说了一遍，几个涉案人员的关键细节还是有所保留。茅跃进拖动椅子，向江枫靠得更近了点，凝神倾听，脸上先是露出惊奇，渐渐转为兴奋。
江枫打开了手机相册，“那五个梅瓶的出处已经找到了，就是这个李将军墓。”
“你是想打开古墓？”茅跃进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
“放心，办案纪律我懂。”茅跃进暗自苦笑，他和妻子一年也没几句话说，如果江枫知道这层关系，就不会说出这么好笑的话了。
“是的，要尽快。”江枫点头道，“不出意外的话，‘礼’字梅瓶应该还留在墓里，还有一个盗墓者的尸骨也在里面。”
“这个案子可能牵涉到好几起命案，还有那件国宝的安全。在案情没有正式对外公布之前，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您要严格保密，连夫人也不能告诉。”
“那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不是想开就能开的。”
“在哪？”茅跃进身体前倾，小眼睛直直地看着江枫。
“所以才来向您求助。”江枫端起茶杯，“您是文物专家，这方面的人脉广，比我到处瞎跑要强得多。”
“您要找的‘礼’字梅瓶有消息了。”江枫呷了口茶说。
茅跃进点着一根烟，眯起眼睛靠在椅子上。江枫今天带来的都是重磅消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要花点时间消化。过了半晌，茅跃进开口道：“发掘古墓有严格的程序，要召开专家论证会，然后通过层层审批才行。”
茅跃进把保安队长叫来，吩咐他把当天的监控录像全部做好备份，分开保管。交代完毕，二人回到办公室。
“那要等多久？”
“我正想和您说这事。”江枫站起来活动几下手脚，刚才神经绷得太紧。“去办公室虽茶吧。”
“根据以往的经验，快就几个月，慢则一年半载。”
茅跃进边抽着烟边咕哝：“开馆之前电视台策划过寻人节目，大张旗鼓地寻找当年的献宝人，我们找得那么辛苦，没见着人影。这伙人倒好，自己悄悄地来了，这是学鬼子进村啊？”他的小眼睛忽然冒光，“怪事，他们既然想来，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来呢？”
“太慢了！”江枫皱起了眉头，案情紧急，真要等上一年半载，黄花菜都凉了。
陈伯杰确实没有撒谎，江枫心里有数了。
“这样吧。”茅跃进略加思索道，“等星期一上了班，我先去省文物局报告，再联系几个专家，看能不能特事特办。”
江枫叫保安把其他几个角度的监控录像调出来，一个小时后，另外三个人也都找齐了。4月21日下午，邓文豪、熊超、仇皓、陈伯杰都到了国宝厅，四个人是先后进来的，碰面时脸上的表情都很意外，的确不像是事先约好的。他们拿出手机互相拨打电话，像是在记号码，交谈了几分钟就分开了。
“那就麻烦您了，需要警方出具什么材料，您尽管吩咐。”
“不出意外的话，另外三个贵客也来了。”
“不瞒你说，我现在的心情比你还要迫切，我会尽量争取亲自参加这次的发掘工作。”
“啊！”茅跃进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那再好不过。”江枫笑道。
“这个人叫邓文豪。”江枫沉着道，“十五年前，有四个人到您办公室来送元青花梅瓶，他是其中之一。”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十五年。”茅跃进喃喃自语。
“那就更没印象了。”茅跃进一时反应不过来。
时间已过了晚上11点，分局办公楼好几间办公室的灯都亮着。
“你们在十五年前见过一次。”
江枫泡好一杯速溶咖啡，撕开了一个榴莲饼，肚子已经空了。他以前从水果店门口经过，闻到榴莲味都要加快步伐逃离，自从被林小砚引诱尝过一次之后就脱敏了。除了感冒，原来饮食习惯也会传染，这是他最新的感悟。
“只打过一次照面，如果不看录像肯定不记得。”
桌上摆着一份复印件，是陈伯杰的住院病历。王三牛上午在医院的调查比较顺利，陈伯杰的确在三个月前受了伤，右腿胫骨骨折，做了钢板螺钉内固定手术。伤筋动骨一百天，养伤期间直立行走都困难，更别说杀人。陈伯杰的作案嫌疑基本排除了。
“茅馆长，这个人您有印象吗？”江枫指着画面上的矮胖中年男子问。
侦查破案有时就像挖矿，事实真相早已存在，只不过是深埋在地底下。侦查员事先要掌握大量信息，然后全面细致地勘探，去芜存菁，小心翼翼地发掘，才能把它完整地挖出来。
高清画面显示：穿着深色西装的茅跃进正从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手中接过一个打火机，江枫抱着胳膊站在旁边，面带笑容看着茅跃进。
江枫抿了口咖啡，拿出黑色记事本，翻到“五大金刚”的名单：
画面往后退了三分钟，开始按正常速度播放，江枫再次叫停，画面定格。坐在旁边的茅跃进不禁“咦”了一声，他看到了自己罕见的西装革履的模样。
老大：熊超，5月10日生；
监控室很大，整面墙都是液晶显示器，二十四小时派人轮流值班。保安调出了4月21日下午国宝厅的监控视频，江枫让他以八倍速播放，画面在快速跳动。江枫在椅子上坐下，眼睛盯着显示屏，一动不动。半个小时候后，他喊了一声：“停！”
老二：邓文豪，7月13日生；
“走，我带你去监控室。”茅跃进不再多问，抓起了桌上的手机。
老三：仇皓，8月30日生；
“太好了，我想看一下4月21日下午的监控，就是新馆开张的那天。”
老四：陈伯杰，9月13日生；
茅跃进愣了下，可能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我们馆里的安保设备全省一流，一年内的监控录像都能查到。”
老五：余飞龙，9月16日生。
“其实是有事要麻烦您。”江枫坐直了身体，“咱们馆里的监控录像能保存多长时间？”
整个案件的脉络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你不会是专门来找我喝茶的吧？”
熊超、邓文豪、仇皓、陈伯杰、余飞龙五人是高中同班同学，并结拜为兄弟，号称“五大金刚”。高考落榜后，这五个人又结成盗墓团伙。十五年前的9月16日凌晨，这天正好是老五余飞龙的生日，五个人盗掘李将军墓。
“您真幸福，每天做的工作恰好就是最喜欢的事情。”江枫由衷地羡慕。
余飞龙独自进入墓穴寻找宝物，其余四人按照分工在地面接应。在盗出五个元青花梅瓶后，附近村民发现有人盗墓，提着扁担锄头追赶过来。地面上的四人扔下还在墓穴中的余飞龙，带着赃物仓惶逃离。村民不知道墓里还有人，马上用水泥把盗洞口封死。
“还有两个月我就要退休了，以后就不能进库房了，说心里话真舍不得那些宝贝，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趁我还在馆长的位置上，有时间就到库房里去转转，看一看，摸一摸，心里就痛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茅跃进又大笑起来。
熊超、邓文豪、仇皓、陈伯杰四人成功逃脱，几天后确认余飞龙被活埋在古墓中，仇皓与另外三人发生激烈冲突。由于发生了这次意外，四个人都害怕警方追查，加上良心不安，盗来的五个元青花梅瓶不敢转卖，也无法达成分赃协议，于是一致决定送到东风市博物馆。
茅跃进在江枫对面坐下，清洗茶具，重新泡茶。
9月25日上午，仇皓等四人同去博物馆“献宝”。《东风日报》记者李刚正好在馆长茅跃进的办公室采访，于是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还发了一篇报道。四人送完梅瓶后分道扬镳，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十五年后，警方居然找到了这张合影，成功地将他们四人关联起来。
“你不也是一样。”茅跃进头发已全白，一双小眼睛显得格外喜庆，一笑起来就成了一线天。
今年4月21日，东风市博物馆新馆开张，那组元青花梅瓶首次展出。当日下午，熊超、邓文豪、仇皓、陈伯杰不约而同来到博物馆参观，四人阔别十五年后在国宝厅偶然相遇，并互相留下了联系电话。仇皓自始至终对警方隐瞒了这次见面，正是这次致命的重逢，为他实施复仇计划创造了条件。
“茅馆长，星期六还这么忙？”
余飞龙救过仇皓的命，二人感情最深。对于余飞龙之死，仇皓深怀自责，长期受到良心折磨，同时认为是另外三人害死了余飞龙。仇皓决定为余飞龙报仇，5月10日，他先在地下停车场杀了老大熊超，7月13日又在金店谋杀老二邓文豪。
“小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两起案件的案发时间都是被害人的生日，金店作案的凶器是洛阳铲，杀死熊超的凶器暂时不明，很可能也是洛阳铲。仇皓以这种特殊的仪式杀人，是要提醒他们不要忘了当年的誓言，“同年同月同日死”是做不到了，让他们都在生日这天死去，是可以办得到的。
上午9点，江枫到了东风市博物馆，茅跃进正在文物库房内巡查。保洁员打开了馆长办公室的门，江枫坐在沙发上边喝茶边等候。十多分钟后，茅跃进就进来了，依然穿着标志性的米白色中式对襟短袖衫。
“死亡密码”已破译，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老四陈伯杰，陈伯杰的生日是9月13日。不出意外的话，仇皓在这一天会再次作案。
二人再次分头行动，王三牛去医院调查陈伯杰的住院记录，江枫去找茅跃进。
失散的“礼”字梅瓶下落也已明了。余飞龙在墓室刚找出五个梅瓶，当地村民就追赶过来了，其余四人仓惶逃跑，最后一个“礼”字梅瓶和余飞龙一起长眠在古墓中。此前在鬼市出现的“礼”字梅瓶当属赝品无疑了，难怪茅跃进苦苦寻觅多年，一无所获。
陈伯杰交待的另外几处细节，也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
袭击邓文豪和抢走饭饭的凶手都戴着同样的飞蛾口罩，江枫曾怀疑是同一人作案，现在这种可能性彻底排除了。国宝厅的监控录像记录得很清楚，4月21日下午，仇皓出现在东风市博物馆的时间，与抢婴案发生的时间几乎相同。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仇皓无法分身去抢小孩，那么抢婴犯就是另外一个人。
陈伯杰说三个月前摔断了腿，在医院做了手术，又在家躺了两个月才上班。如果能查到陈伯杰的手术记录，事实就清楚了。
今天下午，江枫又去了如月湖公园，没有什么新发现。无人机爱好者协会的“独孤漠然”四天后才能回国，江枫虽然不抱什么希望，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
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在未取得确凿证据之前，不能轻易排除。最高级的谎言，一百句话里有九十九句是真的，只掺一句假话进去。刑警每天要面对无数谎言，他们早已学会了在谎言中生存——决不轻信口供，不放过任何疑点。
以上推理是否完整，有没有遗漏呢？
陈伯杰的话完全可信吗，他有没有可能是杀人凶手呢？
仇皓既然要为余飞龙报仇，为什么等了十五年才动手？
通过昨天的调查走访，五个元青花梅瓶的来历基本查清。陈伯杰因涉嫌盗掘古墓葬罪，已办理了取保候审，江枫让他继续回去上班，等候警方指示。
也许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促使他动了杀机吧。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江枫无奈地摇头，最后这个谜底，只有等仇皓亲自来揭开了。
在刑警的日历里，双休日基本属于传说。江枫早晨刚到分局，王三牛就到了，嘴里还啃着肉包子。查了一个多月，案情终于有了重大突破，二人开始商量下一步行动。
没必要再搞突然袭击了，江枫打算约他明天上午见面。江枫抓起桌上的电话，拨打仇皓的手机，话筒里却传来女人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8月25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