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什么?”
“嗯——很奇怪,第一件小事是沃尔特说的几句话,那是在那晚瑟奇·莱托夫大闹酒吧之后。”
“沃尔特说,如果一个人像瑟奇那样去爱别人,就会失去理智。这话让我想了很多。”她停顿一下,“第二件事是,我很喜欢莉兹。她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你知道,我原本以为是她从玛格丽特手中抢走了沃尔特,但是真实的莉兹根本不是这种人。这让我有些困扰,不过真正让我收手的是——是——”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意?”
“你发现你爱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格兰特轻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还在消化这个念头:他以为她用来从乔装事件中巧妙脱身的那套计谋,事实上本来是用来从谋杀案中脱身的。
她当即一愣,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这一点的。”
“你恨他,是因为你所想象的他对玛格丽特·梅里亚姆所做的一切。”他说。她点点头,双手在腿上紧扣,但无论怎样克制都没法止住颤抖。
“事实就是这样的,对吧?”
格兰特走过去轻轻接过杯子,放到桌上。
“对,对。我发现——你瞧,没有人知道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因此他们可以跟我无所顾忌地谈论她。特别是玛尔塔,玛尔塔·哈拉德。有天晚上吃完饭后,我跟她一块儿回她家,她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感到震惊。我向来就知道她很狂妄,而且任性——我是说玛格丽特——但是大家心目中的天才都是那样的,而且她看起来那么——那么脆弱,惹人疼惜——”
“我觉得他不应该再活下去。”她说着把咖啡杯从腿上拿到桌上,但是她的手抖得厉害没法拿住。
“没错,我明白。”
“杀死他?”他凝聚心神,不敢再轻率对待。
“但是玛尔塔和其他人认识的玛格丽特,跟我心目中的玛格丽特完全不同。我甚至不会喜欢她,如果——我记得当我说她至少活过时,玛尔塔却回答:‘问题是她不让别人活。她的吸力那么强大,让周边的人都生活在真空里面,他们不是窒息而死就是被摔出去撞死。’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杀沃尔特了。但是我仍然恨他抛弃她,没法原谅他。他丢下她,她为此才自杀的。哦,我知道,我知道!”她见格兰特想插话,又补充道,“但并不是说她那么爱他,这我现在明白了。但是,如果他留在她身边,她现在还会活着,活得聪明、美丽、快乐、可爱。他可以等到——”
她如此直率,让格兰特猛地一惊。
“等到她厌倦?”格兰特说,语气比他预想的要冷漠,她顿时黯然。
“哦,不。”她坦白道,“我本来想杀死他。”
“其实可能不用等多久。”她悲伤又诚恳地说。
“我们就别玩文字游戏了。我不知道你把这当什么。事实是,这的确是一场非常过分的恶作剧。我想你的计划要么是为了愚弄沃尔特·惠特莫尔,要么是为了让他难堪。”
“我改变主意了,在听了这一切之后能喝杯咖啡吗?”格兰特说。
“你现在还是那么想的吗?”她缓缓地说,“一个恶作剧?”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说:“烦请你自己动手好吗?”
“我在大门口好心给陌生人帮忙,却是为你的恶作剧铺路,这让我一想起来就难堪。看来以后还是让陌生人杵在那儿算了。”
她注视着他倒咖啡,又说:“你是个很奇怪的警察。”
“不是。我穿了好几年了,便于轻装旅行。我可以穿着去露营,还可以换一面穿出去喝下午茶。”
“莉兹·盖洛比也这么说过,我回答她:或许是你对警察的看法有些奇怪。”
“这也是预先准备的吗?”
“如果我有一个像莉兹·盖洛比那样的妹妹,我的生活就会完全不同。我只有玛格丽特一个亲人。我听说她自杀后,有一段时间都有些发疯了。你是怎么查出我和玛格丽特的关系的?”
“没错,我的防水雨衣是两面都可以穿的。”
“旧金山警方给我们发来一份有关你的资料,上面写着你的母亲姓马特森。过了很久之后,我才记起有天晚上我在等电话时为了打发时间翻阅过一本《电影名人录》,书上写着玛格丽特的母亲也姓马特森。我一直在调查你和沃尔特之间的关联,因此就有可能发现你和玛格丽特是表姐妹。”
“你的摄影箱里一个空当的尺寸。我试过把瑟尔的鞋子放进去——请原谅——不过你也会承认,一抓一大把的普通又卖力的警探里没有哪个能想到裹着一双女鞋的包裹和彩色丝质头巾这么古怪的东西。对了,根据我们一位警官的记录,有位女性从游乐场那里的十字路口上车,说是穿着宽松的华达呢雨衣。”
“的确。我们的关系不仅仅是表姐妹这么简单。我们都是独生女;我们的母亲是挪威人,一个嫁到英国,一个嫁到美国。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带我来英国,我才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她比我大一岁,但看起来比我小。那时候她就很优秀,她做的每件事都带有一种——一种华彩。之后我们每个星期都通信,每年都在英国见面,直到我父母去世。”
“什么尺寸?”
“你父母亲去世时你多大?”
“她把鞋忘在我的车上,鞋子包在纸包里。当时那只是多拉·西金斯包在纸包里的鞋,可是在星期一十二点四十五分,在出租车车道上,它们就变成了合乎尺寸的一个包裹。”
“他们染上流行性疾病去世,那时我十七岁。我卖掉药店,但保留了摄影房,因为我喜欢摄影,而且干得不错。不过我又想旅行,去拍摄世界各地的美景,所以我就开车去了西部。那些日子我都是穿裤装,图的是舒服和便宜,再说一个女孩有五英尺十英寸的身高,穿女装也不算最好看。我从来没想过利用这些作为——作为伪装,直到有一天我趴在引擎上时,有个男人走过时问:‘老兄,借个火?’我给他火柴,他看着我,点点头说:‘多些,老兄。’然后没多看一眼就走了。这让我动了念头。女孩孤身在外总是容易遇到麻烦——至少在美国是这样,就算身高五英尺十英寸的女孩也一样。而且,女性想拿到社交场合的‘通行证’,一开始也很不容易。因此我就乔装试了试,结果奏效了,就像做梦一样。我开始在西海岸谋生,起初是为做着明星梦的人拍照,后来是给明星拍照。但是我每年会来英国待一阵,用的是真实身份。我真正的名字确实是莱斯利,但大多数时候大家叫我莉。她也习惯叫我莉。”
“多拉——她是谁?”
“你护照上的性别是女性吗?”
“多拉·西金斯。”
“哦,是的。只有在美国时我才叫莱斯利·瑟尔,而且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叫。”
“不是?那是谁?”
“你在来威斯特摩兰之前先去了趟巴黎,就是为了刻意留下莱斯利·瑟尔的踪迹,以防有人查证。”
“哦,不能算我查出来的。”
“没错。我待在英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我其实觉得并不需要留下那个踪迹。我本来也想‘除掉’莱斯利·瑟尔的,让沃尔特和他同时丧命,这样才不会留下明显的谋杀迹象。”
“你不像是那种一抓一大把的人,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那种人里不可能有人——不可能有人查得清楚莱斯利·瑟尔的事情。”
“不管谋杀案有没有发生,事实证明你已经让沃尔特陷入困境。代价高昂的戏弄,不是吗?”
“哦,不是,”格兰特确定地告诉她,“像我这样的警探一抓一大把。”
“代价?”
她听到这里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苏格兰场的王牌警探吗?”
“报酬丰厚的摄影工作,昂贵的全套男士服装,知名品牌的各式行李箱。对了,你没偷莉兹·盖洛比的手套,对吧?”
“性别是个奇妙的东西。”格兰特说,“那天挤在人群中时你对我笑,我有那么一阵突然感到局促不安。很窘迫,就像狗有时遭到嘲笑那样。我知道这和你的笑无关,可是又想不出让我不安的别的原因。这个星期一中午大约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渐渐弄明白了原因,甚至差点为此被出租车撞倒。”
“不对,我偷了一双,从车子的置物匣里偷的。我本来没想过手套这回事,但又突然发觉女人的手套多有说服力啊,我是说如果有人怀疑你所谓的性别的话。手套几乎就像口红一样顶用。对了,你没有注意到我的口红——放在小包裹里。于是我就拿了莉兹的手套,它们当然不会再起什么作用,不过我原本就打算带走的。我匆匆忙忙从抽屉里抓起手套,因为沃尔特当时正从过道走来,问我准备好出发没有,后来我才发现只拿了一只。另一只还在抽屉里吗?”
两人都沉默不语。她将咖啡杯托在腿上,低头看着杯子。墙上的挂钟缓缓地滴答响着,在静寂中尤其显得大声和沉重。
“还在,留下很多误导。”
“不用了,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说。让我来告诉你,告诉你一些很容易能让我们彼此信任的事情,瑟尔小姐。我是在布鲁姆斯伯里的一次聚会上偶然遇到莱斯利·瑟尔的,就是那种文学聚会。他想结识拉维尼亚·菲奇,于是我就帮他引荐。我们从人群中穿过时,被挤到一起,事实上被挤得没法动弹了。警察一向训练有素、善于观察,但我相信,就算是普通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也能察觉到细微之处。他长着迷人的灰眼睛——莱斯利·瑟尔——左眼的虹膜上有个棕色的小斑纹。最近我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和心力查办莱斯利·瑟尔的失踪案,靠着天生的头脑和良好的运气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只差一样小小的东西就可以破案了。一个小小的棕色斑纹。我刚才在门口时找到了。”
“哦!”她说,第一次露出高兴的、有人情味的神色。她想了一会儿又说:“沃尔特今后再也不会把莉兹为他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了,这倒是我做的一件好事。由女人来惩罚他,这也算是他该得的报应。你真是聪明,光凭一个小包裹留下的轮廓就猜出我是个女人。”
“我跟你说——”
“你这是抬举我。我从来没想过你可能是个女人,我只是猜测莱斯利·瑟尔化装成女人溜走了。但是放弃瑟尔的整个生活和财物,这让我困惑。除非他可以换上另一种身份,不然他不会这么做。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怀疑瑟尔可能是乔装的,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这推测其实并不荒唐,因为我最近接触了这类盗窃案,最终的侦破结果让人吃惊。我发现乔装打扮的事很容易。然后就想到了你,这么说吧,就好像你站在我面前。当瑟尔一案正耍得奥福德郡的知识界人士团团转时,你倒是可以很便利地在苏格兰作画。”他看了看展示出来的画作,“这些画是你租来制造场面的,还是你画的?”
“这么爱她,甚至没法直接想到她?”
“哦,是我画的,我整个夏天都在欧洲画画。”
她出错招了。如果她思索片刻,就会意识到没必要否认自己和玛格丽特之间的关联。但是他冷不丁地吐出这个名字,吓了她一跳,乱了阵脚。
“去了苏格兰?”
“玛——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
“不,是玛格丽特·梅里亚姆。”
“你什么时候一定要去看看,很壮美。你怎么知道休尔文山就是那种‘瞪着我’的景色?”
“莱斯利吗?我不是已经——”
“明信片上不就是这样的吗?你是苏格兰人吗?格兰特是个苏格兰姓氏,对吧?”
他从书架前走开,说:“瑟尔小姐,你很爱你的堂亲。”
“是个苏格兰叛徒。我祖父是苏格兰斯特拉斯贝那儿的人。”他看着一幅幅紧挨着的画布物证,露出微笑,“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有规模、最具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据。”
他的心跳已经趋于平缓。这是他玩了很长时间的游戏招数,大脑对大脑的游戏。现在他很想知道她如何接招。她对旁敲侧击不为所动,那么面对直接攻击会如何反应呢?
“我不知道。”她看着画作怀疑地说,“我想对别的画家来说,这些画更像是一种供认。它们这么——疯狂,充满毁灭的味道。而且激愤,不是吗?我现在再画的话就不会画成这样了,因为我已经了解莉兹,已经——长大,而且玛格丽特在我心里死了,就跟在现实中一样。发现你爱的人根本就不曾存在,这会让你成长很多。你结婚了吗,探长?”
的确,他想,她做得了一个好搭档。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喝着咖啡,礼貌地听着,宽和地对待这个不速之客,等着他挑明真正的来意。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说,“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这么快就猜出我因为玛格丽特而遭遇的一切。我以为只有已婚人士才会对激烈情感驱策下的出格之事怀抱同情。这真是奇怪,他们自己的感情问题都乱糟糟的,哪还顾得上同情别人。反倒是未婚的人帮得上忙。还要咖啡吗?”
“不,哦,不是。她们当中有些人确实真心想扮成男人,可是也有很多人是为了追求刺激,还有一些是基于经济考虑,另有一些就只是为了便于实施计谋。”
“你煮咖啡比画画要厉害。”
“没有。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这是和圣痕、鬼怪同类的古怪事情。”
“你不是来抓我的,不然不会喝我的咖啡。”
“你是说这种潮流在菲比·赫塞尔[1]之后就过时了?哦,绝对没有。这种事层出不穷。不久前格洛斯特郡死了一个女人,她做木材和煤炭搬运工二十多年,直到她病重快要死的时候医生都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前一阵我也处理过一件案子。伦敦郊区一个看起来相当正常的年轻男子被控偷窃东西,他打得一手好台球,是某个男性俱乐部的会员,和当地一名美貌女子交往。结果体检时,他却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女人。这种事每一两年总要在这里那里发生一次,格拉斯哥、芝加哥、敦提都有过。敦提有个年轻女人跟十个男人共住一套宿舍,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我说的是不是让你厌烦了?”
“说得很对,我没打算抓你,我也没打算喝一个恶作剧制造者的咖啡。”
“她们都是些海盗、士兵、水手,不是吗?”
“可是你不介意跟一个长时间苦心谋划要杀掉某人的女人一起喝咖啡?”
“海盗?”
“她后来改变了主意。我这辈子也恨不得杀掉好些人呢。的确,监狱惩戒罪行时比普通的公立中小学强不到哪儿去,死刑也快要废止了,我想我应该列个谋杀清单出来,像连环杀手吉尔伯特那样。等我年纪再大一点,就把他们全部杀光——大概以一条命换十条命——然后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去监狱里退休,享受余生。”
“探长,我是个画家,不是作家。而且,现在也没有人对女海盗感兴趣。”
“你真是个好人。”她心不在焉地说,“我并没有真正犯什么罪,”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所以他们没法控告我,对吗?”
“你喜欢古怪的事。”他平缓地说。
“亲爱的瑟尔小姐,律法中已知的每条罪你都犯了,最糟糕、最不可原谅的是你让这个国家高负荷的警力浪费了大把时间。”
“我?”
“但这不算犯罪,对吧?这就是警察该做的。我不是指浪费时间,而是说让事件不再存疑。应该没有哪条法律可以拿来惩戒你所谓的恶作剧制造者,对吧?”
“你应该写一本专著。”
“有‘扰乱社会治安’这一条。绝妙的是,很多事情都可以归到‘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之下。”
“我觉得这类作品都很不好,要么就是深奥的学术册子,要么就是《世界新闻报》这类肤浅的介绍。”
“违反这一条会怎样?”
“你对这个不感兴趣吗?”
“听取训诫,缴纳罚金。”
“当然知道。”
“罚金!”
“你知道这个名词?”
“数额不小,多半是这样。”
“你为什么想到这个?”
“那么我不用进监狱?”
“你这里好像没有涉及异性装扮癖的东西。”
“除非你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罪行,那样的话你铁定进监狱——正如斯特拉斯贝人所说。”
“我想艺术家都容易被古怪的东西吸引,不管他们从事的是哪一类艺术,对吧?”
“哦,没有,”她说,“没有。你已经对我了解得一清二楚。说到这个,你是怎样查得这么清楚的?”
“爱搞恶作剧的鬼,鱼雨,圣痕,诸如此类。”
“我们警察是很厉害的,你没听说过吗?”
“猎奇?”
“你在来确认我虹膜上的棕色斑纹之前,就肯定确信自己对我了如指掌了。”
“看得出来,你喜欢猎奇。”
“是的。美国的警察也很了不起,他们帮我查了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的婴儿出生情况。他们在报告中说,德菲·瑟尔夫妇从乔伯灵迁往南部时带走的婴儿是个女孩。掌握这个情况之后,我如果发现没有棕色的斑纹,不吓死才怪呢。”
他从画作转到书架前面,浏览着书名。
“你们结成一伙对付我。”他注意到她的手不再发抖,也很高兴她现在能轻松说笑了,“你现在就要把我带走吗?”
他用不着赶时间。这个女人,她给他带来这么多麻烦。他会慢慢来。
“正相反,我要向你告别了。”
“你来是想跟我聊什么呢?”
“告别?没有人是特地跑来跟不认识的人告别的。”
利索,他想,非常利索。
“说到我们的相识,正如大家所说我比你有优势。我对你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或者几乎是陌生的——但过去两个星期你一直在我心里烦我,我现在很高兴可以摆脱你了。”
“我没有住旅馆,就睡在车上。”
“那么你现在不带我去警局或别的什么地方?”
“旅馆舒适吗?我听说条件比较简陋。”
“不,除非你企图逃出这个国家,到时肯定会有警察带着紧急追捕令出现在你身边。”
“这个季节不会,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
“哦,我不会逃走的,我对自己的行为真的很愧疚。我是说,对我惹出的麻烦——我猜还有——伤害。”
“你在那里待得还好吗?”格兰特问,随即又觉得这样问有些鲁莽,于是加了一句,“苏格兰的西部很潮湿。”
“是的,说伤害比较合适。”
他在屋内浏览一圈,看了看那些仍然陈列在外的苏格兰画作。画面上是对传统景物的传统描绘,但却充满强烈的自信以及狂暴的气息,似乎景物正从画布上朝观画者大声呐喊。它们并不是展现自我,而是发起攻击。“听着,我是休尔文山!”休尔文山呐喊着,比平常显得更加古怪不羁。衬着清晨苍白天色的蓝紫色库林城墙,根本就是由傲慢筑就的屏障。甚至连基斯霍恩平静的水流都是狂放无忌的。
“我最觉得抱歉的是给莉兹带来了痛苦。”
“大家都这么说。”她很快回应了一句。
“你实在没必要那么阴狠,在天鹅酒吧里上演那场矛盾,不是吗?”
“你和莱斯利·瑟尔长得很像。”他说。
“是啊,是啊,不可原谅。但是他把我气坏了。他那么自得,毫不自知地自得。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再轻松不过了。”她看到格兰特脸上的不满,又说道,“对,甚至包括玛格丽特的死!他直接投向莉兹的怀抱,从来就没有尝过被遗弃的滋味,还有害怕,还有绝望,还有深重的磨难。他相当确信,他的生活里不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如果他的‘玛格丽特’死了,总会有一个‘莉兹’出现。我想让他受苦,让他陷入某种境地无法脱身,让他受尽打击。我不能说我做错了!他以后不会再那么自得了,对吧?肯定的!”
她身材高挑匀称,相貌骨感漂亮,相当年轻。头发编成粗辫子,绾在头上。长款家居服是用某种暗绿色的质料做的,玛尔塔似乎也有一件。她也像玛尔塔那样双腿修长、优雅。
“对,我觉得不会了。我确信不会了。”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注意到她手上动作平稳。该死的女人,他有点欣赏她了。她该是一个多好的搭档啊。
“我很抱歉让莉兹受到伤害。如果可以弥补,我愿意坐牢。但是我给了她一个更好的沃尔特,比她原本要嫁的那个好。你知道,她是真的爱那个自负的家伙。嗯,我帮她改变了他。如果他从现在起还没有焕然一新,就真的让我吃惊。”
“谢谢你,我刚喝过。”
“我如果再不走,你就要向我证明自己是个公众造福者,而不是社会治安扰乱者了。”
在苏格兰场大家都说格兰特有两大软肋:咖啡,还是咖啡。而且这气味闻起来很诱人,不过他没有和莉·瑟尔一起喝咖啡的想法。
“我现在该怎么办?坐在这里等着吗?”
她在他身后关上门,然后领着他走上木楼梯进入工作室。香浓的咖啡味——好咖啡——四处飘溢。她边引路边说:“我刚好在吃早餐。我跟送报纸的孩子讲好了,他每天送报给我时顺便带个面包,这就是我的早餐。不过我煮了很多咖啡,你要喝点吗,探长?”
“会有一位警察庄严地送来传票,要求你出席治安法庭。对了,你有律师吗?”
“哦,当然方便,”她温和地说,“进来吧,我住在楼上。”
“有,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一间又小又有趣的办公室里办公,平时还会为我收管信件。他叫宾·帕里或帕里·宾,但我想这两个都不是他的真名。”
最好是方便,你这笨蛋,他在心里念叨,并且很气恼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你最好先去见见他,告诉他你出了什么事。”
“我是刑事调查部的探长格兰特。”他注意到她更加困惑了,“一星期前我因为有要事在身,就请我的同事威廉姆斯代替我来拜访你。如果方便的话,我很想亲自跟你聊聊。”
“所有的事吗?”
“是的。”她站在阳光下等着,平静中透着困惑。
“相关的那些吧。你可以不提天鹅酒吧里的争执,以及其他让你特别难为情的事。”他注意到她对此有所反应,“但是别隐瞒太多。律师喜欢知道真相,他们跟警察一样不会受惊吓。”
“瑟尔小姐吗?”他听到自己说。
“我吓到你了吗,探长?”
格兰特按了楼上的门铃,心里还在纳闷是什么“饰品”,一会儿后就听到她走下木楼梯来到门口。门开了,她站在那里。
“还好,你比起那些持械抢劫犯、勒索犯、诈骗犯让人轻松多了。”
霍利道位置偏僻,阳光灿烂,是个清静的地方,连旁若无人的鸽子都显得有些吵扰。九号是一幢两层楼房,二楼很明显已改造成工作室。门牌上有两个门铃按钮,旁边的木板名牌上对应一上一下门铃标着“莉·瑟尔”和“纳特·甘萨奇:饰品”。
“我被控告时会见到你吗?”
该死的女人,他想,该死的女人。
“不会。我想应该会由低级别的警察陈述证据。”
就算是在青涩的青春期,他也从来没有像今天早上赶往霍利道这样热切地想见哪个女人。他走下公交车朝霍利道路口走去时,觉得心怦怦直跳,这让他有些吃惊。确实,很久以来格兰特只是在体育锻炼时才感受过这么强烈的心跳。
他拿起帽子准备离去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场只有一个观众的苏格兰高地画展。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只想到一个女人,汉普斯特德的那个女人。
“我真想拿走一幅画作为纪念。”他说。
他想起自己的一次次恋情——大都是罗曼蒂克的热恋——想着想着思绪变得渺远,慢慢便睡着了。
“你想要哪一幅都行,它们终究会被擦去的。你喜欢哪一幅?”看来她并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他在睡梦中还在想,男人若能娶到莉兹·盖洛比这样一个温和、聪慧又可爱的妻子,是不是就会甘愿失去自由呢?
“我不知道。我喜欢基斯霍恩,但我印象中的基斯霍恩没有这么激愤。如果我选库林这幅,我在家里就无处可待了。”
玛尔塔怎么说来着?“我觉得沃尔特根本不了解莉兹,相反莱斯利·瑟尔可能还比较了解她。”真让人吃惊,玛尔塔对瑟尔的背景一无所知,竟会看得这么清楚。不过没多大关系,格兰特想,沃尔特不了解莉兹,但他确定莉兹对沃尔特了如指掌,而这就是幸福婚姻的基础。
“可是这幅不过三十英寸——”她一开口就明白了,“啊,我懂了。对,侵犯空间。”
他想起玛尔塔说,莱斯利和莉兹待在一起让人觉得“美好”。“天生的一对。”她说,但是她怎么也不可能猜出是如何的“天生”!等明天那块拼图到位后,莉兹有可能觉得受伤吗?他希望不会。他喜欢莉兹,也相信瑟尔对她没那么重要。沃尔特摆脱了嫌疑,只会让她感到开心和欣慰。
“我没时间留下来选了,我得走了,谢谢你的好意。”
赛拉斯·威克利根本就不会在乎。
“有空的时候再来选吧。”她说。
托比有了独特的理由扬扬自得,格兰特想着笑起来。瑟奇·莱托夫则会感到舒心。
“谢谢你,我会的。”
熄灯后,他在坠入睡眠之前的那一小会儿迷迷糊糊地想着整个案子。等到明天那一小块拼图到位,很多人都会开心起来。沃尔特自然开心,他终于可以摆脱嫌疑。而埃玛·盖洛比——他的莉兹——也安全无虞了。莉兹呢?感到难以言说的解脱。菲奇小姐也会觉得松了口气——他猜想她可能还会有一点点伤感。不过她可以把它写进书里,这种事就该发生在书里。
“法庭会判定我是一个诚实的女人,”她陪他走到楼梯口,“这真是个令人扫兴的结局,不是吗?我计划要杀死别人,结果却只是扰乱社会治安。”
如果那一小块拼图有问题,当然整个图案也就错了。但他有十足的把握,拼图会严丝合缝地拼上。
她话里的超然意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站着看了她很久,然后像下判决那般说道:“你伤好治愈了。”
这晚他没有辗转难眠,而是像个小孩一样睡得很熟,这样明天就可以快快到来。明天,拼上那一小块拼图,就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图案。
“是的,我治愈了,”她伤感地说,“我以后不会再这么青涩了。以前的日子真是美好。”
格兰特打电话跟玛尔塔商量星期六晚上带威廉姆斯去吃晚饭的事,然后便前往萨姆赛特宫继续忙碌。
“成长也是件美妙的事。”格兰特安慰道,然后走下楼梯。他打开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仍站在那里望着他。“对了,”他说,“是什么饰品?”
“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会盼着我回家,问我玛尔塔·哈拉德穿什么样的衣服。”新婚不久的威廉姆斯说。
“什么?哦!”她轻声笑了,“腰带、围裙、蝴蝶结、头饰。”
“她要是知道你是去和玛尔塔·哈拉德共进晚餐,恐怕会跟你闹离婚。”
“再见。”格兰特说。
“嗯,星期六我和诺拉一般都会去看电影;如果我要执勤,她就和珍一起去,珍是她妹妹。这个星期就让她找珍去看电影好了。”
“再见,格兰特探长。非常感谢你。”
“她听说你很有魅力,迷上你了。她要我找个你有空的晚上安排一下。我有预感,这个星期六我们可以庆功了,叫上玛尔塔一起庆贺应该很不错。星期六你有空吗?”
他走进阳光里,心情安宁,恰如周遭的世界。走向公交车站时,他心里闪过一个有趣而又疯狂的念头。他如果打电话给玛尔塔,问她是否乐意让另一位女士也参加星期六的晚餐,她一定会说你乐意带谁都行,而他就打算带莉·瑟尔一起去。
“我?”威廉姆斯说,脸上泛起红晕,“为什么?”
当然,他不能那么做。那种事发生在刑事调查部的警官身上很不恰当,在眼下的情境里只会被当做心态浮躁、举止轻浮的表现,糟糕透顶。这世界对莉·瑟尔来说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没有完全成熟的人可以任情恣性,但成年人,以及清醒的成年人,就得循规蹈矩。
“对了,威廉姆斯,哈拉德小姐很想见见你。她问我哪天晚上能带你去吃晚饭。”
当然,会有补偿。整个生活都是由补偿构成的。
格兰特瞥了一眼威廉姆斯那反常的平静面孔——威廉姆斯似乎有点委屈,因为格兰特单枪匹马去办理这案子——想起一件事情。
幻想属于青春年少的人,成年人自有成年人的快乐。
“是,长官。”威廉姆斯顺从地说。
他想起今天上午即将要做的汇报和布赖斯警长的脸,心头充满无限期待和欣悦,而他的“青涩”年代里还没有哪种快乐能与此相比呢。
“今天如果有人找我,”他对威廉姆斯警官说,“告诉他我在萨姆赛特宫。”
那真是荣耀和极其满足的情景。
格兰特眼睛一扫快速读完,然后身子往后一靠,哈哈大笑。
他几乎等不及了。
果然,报告书被送达后,证明等待是值得的。
注释
他要等待报告书。
[1]菲比·赫塞尔(Phoebe Hessel, 1713—1821),英国历史上化装成男人进入军队的一名女性。
四十八小时后,康涅狄格州乔伯林警察局才给出回复。其间,格兰特有六七次差点没忍住,想直接闯到汉普斯特德那女人那里,强行让她吐出真相。但他终究克制住了。他得忍耐一阵再去对付她。等时机一到,她的谎言就会被拆穿,利索干脆地呈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