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图凯。她就是去了那个地方而且还及时回来参加了星期六白天举行的音乐会。他们谈论了她受到的接待,“房子”的大小,还有那个脾气不好的替角。她回来之前在勒图凯待了四天!克莉丝汀死的时候,她就在勒图凯,英吉利海峡的对面。
克莱门特说齿龈脓肿不耽误她在杜维尔痛快地玩一趟。她听了之后,说:“不是杜维尔,是勒图凯。”
“如果父母能像研究饮食一样研究他们孩子出生时的星位,”莉迪亚说着,声音像麻雀一样刺耳,在耳边挥之不去,“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加美好。”
克莉丝汀溺水的时候玛塔在哪里?应该在葛洛斯维那广场吧。反正她常常在圣吉姆斯那个广场上演出。不,等等!那个星期六晚上的聚会上谈论她外出的事了!是怎么说的?怎么说的?她说了一些关于努力工作的女演员的事情,克莱门特·克莱门斯嘲笑说:“努力工作,真的吗?还有一个星期的假可以玩遍欧洲大陆呢!”她说:“不是一周,克莱门特!只有四天。一个女演员可能在摔断脊背的情况下还要上台,但是在齿龈脓肿的情况下就不行了。”
“勒图凯!勒图凯!”吉米的思维欢快地跳跃着。现在终于有些眉目了!在那个关键的早晨,玛塔·哈罗德不仅与克莉丝汀仅咫尺之遥,而且她还拥有能够轻松越过那段距离的工具。勒图凯打开了他记忆的大门。克莱门斯和她还有吉米在鸡尾酒橱的一端,她回答着克莱门斯提的一些无聊的问题。看来她和某个人乘着私人飞机去的,回来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而那飞机是水陆两用的!
如果说玛塔提到克莉丝汀时的那些好话只不过是在应付,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假如克莉丝汀没有她所垂涎的位置,只有她想要的男人,那又会怎样?那会让玛塔·哈罗德恨到实施谋杀的地步吗?
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一架飞机停在沙滩上或者海面上,只待了一会儿,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察觉,除了一个孤独的泳客之外。吉米对此确信无疑,他甚至能够看到那架飞机像大鸟一样从雾中现身,然后落在水面上。
但那是在他观察到她对哈默的兴趣——她奇怪而近乎执著的兴趣——之前。假设——仅仅是假设,以打发那个女人没完没了地聊星座这段枯燥的时间——玛塔爱上了这个叫哈默的家伙,这就使得克莉丝汀成为她的双重对手了,不是吗?克莉丝汀所得到的地位必然是玛塔——时髦外壳下是虚荣和冷漠——愿意不惜代价去换取的。多少次玛塔眼见已然在望,无奈所倚靠的树枝却折断了,她掉了下来。毫无疑问,玛塔渴望事业上的成功。而且当然,不管她说得多好听,她肯定嫉妒过从内地来的工厂女工惊人的而且似乎过于容易的成就。五年前玛塔就几乎到了现在所在的位置:有名、成功、收入稳定,而且最高枝——那个叫人捉摸不定且眼花缭乱的最高枝——也已然在望。但这个在望的情况却持续了五年。同时一个从百老汇来的名不见经传的舞者却一路又唱又跳又演地登上了顶峰。
驾驶那架飞机的是谁?不是哈默。哈默没有离开过英国。这就是警方对他感兴趣的原因。哈默能在现场出现的机会太多了。他有个不在场的证据,但吉米不知道那个证据究竟有力与否。警方他妈的真能保密。总之他已找到警方没有想到过的一条线索,尽管他们一再吹嘘自己多么有效率。玛塔是格兰特的朋友,因此他很自然会忽略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盯着哈默的样子;他也不知道飞机的事情——吉米敢发誓。那架飞机使一切都改变了。
他发觉自己在想玛塔是否擅长游泳,于是连忙重整思绪。十五分钟以前,他还在嘲笑自己居然把玛塔想成那种性情激烈到会去杀人的女人,这个想法本身就滑稽可笑。
如果案子与一架飞机有关的话,那么涉案的就有两个人了。那个驾驶员即使不是共犯,也是参与的从犯。
他想起那天有人提到哈默和克莉丝汀·克雷之间的关系超乎友谊时,玛塔的反应是断然予以驳斥。那意味着什么?她自己对他感兴趣吗?到什么程度?玛塔·哈罗德喜欢一个人会到什么程度?会到要将情敌除去的程度吗?
此刻吉米暂停思考,休息一下。他吃惊地看着衣着考究、默不作声的听众,然后目光停在中间那个一身黑白搭配的小巧身影上。这个熟悉的身影和他头脑里想象出的人有什么联系?这是真正的玛塔·哈罗德,整洁、优雅而平静。他怎么会让他的大脑将她拖入那样苦闷而绝望的境地?
吉米望着他们俩大概十五分钟,脑子里满是怀疑。他一次又一次地看了看拥挤的会馆,然后视线又回到他们身上。在别处还有很多有趣的事,但都比不上这个。
但她的眼睛依然不时盯着杰森,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在莉迪亚身上的时间还长。在那张毫不设防的脸上,有种东西把真正的玛塔和他的想象力所创造出的阴暗的玛塔连接起来。不管是怎样的人,玛塔·哈罗德毕竟能够产生强烈的感情。
她对他有什么“发自内心”的兴趣吗——如果是的话,这个发自内心的兴趣到什么程度?或者,尽管那天晚上在她家的时候她一直护着他,但在心里也怀疑杰森·哈默是凶手?
一阵轻快的拍打声像雨点一样打断了吉米的思绪,是戴着手套的手有礼貌的鼓掌声。显然莉迪亚结束了她的演讲。吉米高兴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帽子。他想到外面透透气,想想下一步该做什么。自从老魏林顿把他如何将妻子打得半死的事让他独家专访以来,他还没有这么激动过。
哈默正以孩子般的神情入迷地听莉迪亚说话。吉米想一个人在受到像玛塔·哈罗德这般全副集中的注意力时,怎么还能浑然不觉。他就坐在那里,脖子缩着动也不动,而玛塔明亮的眼神直接射向他头部的侧边。看来只要集中意念就会让人转头的说法根本是骗人的。但是无论如何,玛塔这秘密的兴趣究竟从何而来?一定是秘密的。她用帽檐挡住她的眼睛,以防被身旁的同伴看到,她一定认为其他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演讲人身上。由于不知道有人在看她,她的眼睛直盯着哈默。这是为什么?
不过似乎还有一段回答提问的时间。济慈小姐一边呷着水,一边和善地微笑着,等待观众积聚智慧。某个大胆的家伙勇敢地起了头之后,问题就像雨点儿一样向她袭来。有些问题很有趣,对会场里温暖的空气、莉迪亚的嗓音和枯燥的讲座感到厌倦的观众,此时轻松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问题变得越来越尖锐,多数听众都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它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随后吉米想起了那个矮小的男人是谁。杰森·哈默,那个作曲家,克莉丝汀最好的朋友之一,玛塔口中那个“快乐的水壶”。如果女人的判断力可信的话,他绝对不是让人兴奋的人。事实上,他就是那个谣传是克莉丝汀·克雷情人的人。吉米在心中吹起一段又长又低的口哨。对了,对了,他就是杰森·哈默。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唱片封套以外的地方看过他。女人的品位确实奇怪,这点毋庸置疑。
济慈小姐真的预言了克莉丝汀·克雷的死吗?
他开始意识到玛塔对莉迪亚的演说毫不在意。她所有的注意力——而且是心无旁骛地——都集中在前排右边的一个人身上,吉米的眼睛追寻着她的视线,令他惊讶的是,那是一个外表平凡无奇的矮小男子。让人难以置信,他再次追踪她的视线,结果依然是那个长着一张圆脸的一脸倦容的矮小男子。玛塔·哈罗德究竟为什么会对一个打扮如此庸俗,长相更谈不上让人心动的人有兴趣——
全场一片寂静,充满了震惊与期待。莉迪亚简短地说确有此事,语气比平常显得更有尊严;她说自己经常通过占星准确地预言将来,并且还举出了几个例子。
嗯,野心是比较广为人知的谋杀动机之一,它在列表上仅排在激情和贪婪之后。但玛塔·哈罗德就是玛塔·哈罗德。谋杀和这位擅长见风使舵、虚情假意的世故老手,简直是背道而驰的两码事。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她在舞台上都演不好谋杀的情节。她脑海深处似乎总存在着这样一句话:“执著是最无聊的”,即使她不觉得杀人缺乏幽默感,至少也会认为那很卑俗。不,他可以把玛塔想象成一个谋杀对象,但不会是凶手。
在逐渐亲密气氛的鼓舞下,有人提问她在读天宫图的时候是否有第六感帮助,她在回答之前等待了很长时间,在听众攒动的头和手恢复平静之后,才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开口:
他听见心灵深处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说:“是你,当然,你自己谋杀了她。”谁说的这句话?是的,那个演傻大姐角色的叫朱蒂的女孩。她对玛塔说了这句话。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在公寓门口遇见格兰特,然后一起被请进屋内。朱蒂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对生活琐事不屑一顾的神情。他们把它当做一个玩笑,有人大笑着表示赞同并提供动机:“当然,你想要那个角色!”后来的谈话则是你一言我一语,漫无目的。
“是的,”她说,“是的,但这不是我想讨论的问题,不过有时候我知道理智之外存在着某种东西。”她停了片刻,好像表示怀疑,然后又冲动地向前迈了三步,走到讲台的边缘,似乎要走到台前的空气中。“一踏上讲台我就知道一件事情,谋杀克莉丝汀·克雷的人就在这里。”
后来他想起来了,这个人叫吉恩·勒庸,要和克雷在伦敦第三部影片也是最后一部影片演对手戏的男演员,现在这部电影她再也拍不成了。据说勒庸很高兴他永远都不用再拍那部电影了;克雷的光芒经常使得她的男主角像小蜡烛一样黯淡,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在清晨起身把她的脑袋按在水里溺死她。在他旁边是一个一身黑白搭配的时髦人物——玛塔·哈罗德,她演了克雷要演的角色。玛塔和克雷虽不是一个戏路,但制作方就此叫停会损失惨重,而玛塔有的是沉稳老练的特质、精湛的演技、鲜明的个性,以及科尼所谓的“格调”。现在她是勒庸的领衔女主角,或是说他是她的领衔男主角?很难说这两个人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可谓势均力敌。纯粹考虑合作关系的话,很可能比克雷/勒庸组合更具备成功的前景。对玛塔来说是前进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对勒庸来说则有更多闪耀的机会。是的,克莉丝汀的死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据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收到一封“事发,快逃”的电报时,都会抓起一把牙刷往车库跑。莉迪亚的话实在出人意料,听众明白其中的意思时发觉这真是令人恐怖,会场先是一阵死寂,然后骚动开始,就像乍起的飓风开始席卷棕榈树林一样。混乱中,人们在推搡逃跑,椅子像人一样发出刺耳的声音,被扔到一边。人们推挤着,场面混乱,急于冲向门边的逃跑者越来越惊恐。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逃什么。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是想逃脱紧张的形势;他们所属的那个“阶层”痛恨“窘迫”。但是眼看要越过东倒西歪的椅子和挤成一团的人群才能到达门口,他们逃离的本能便不断加剧,发展成了恐慌的地步。
吉米的眼睛继续游移,在第四排一个好看的黑色面孔上停了下来。这张脸非常熟悉,就像硬币上的头像一样眼熟。为什么?他不认识这个人;他可以发誓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
主持人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意在稳定大家的情绪,让局势缓和下来。然而没有人听他的。有人走到莉迪亚前,吉米听到她说:
在第三排坐的是特伦德公爵夫人,这个贫穷、愚蠢而又不幸的苦命人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她原本要为克莉丝汀举办午宴,此事将足以让她成为全伦敦最受人艳羡的女主人,并将一举摆脱她过了气的老古董的形象,结果午宴还没办,克莉丝汀便死了。
“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哦,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另一方面,”莉迪亚说,“摩羯座的人一般是忧郁的,自我怀疑,而且任性乖张,甚至还会显得抑郁、小气和狡诈。”但是吉米没有在听。反正他不知道自己出生时哪个星座在参与,也不想知道。莉迪亚好几次告诉过他,他是“典型的,哦,非常典型的白羊座”,但他从来就不记得。一派胡言。
吉米向前移动要登上讲台,记者的本性让他激动不已且充满期待。但是当他把手放在讲台边缘撑跳的时候,他认出了莉迪亚的同伴。他是《信使报》的一个家伙。这时他才想起她现在还是《信使报》的独家资产,从她嘴里得到东西的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不值得为此付出努力。毕竟还有更好的猎物。当莉迪亚说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之后,吉米迅速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开始观察那两个人震惊之余的反应。
但是吉米对那些面孔也很熟悉,这足以让他保持兴趣。
玛塔脸色惨白,脸上露出某种愤怒的神情。她是那些最先起身快速移动的人之一,接着勒庸也吃了一惊,然后拿起帽子跟着她仓皇离开。她朝门走去,没有再看讲台或者莉迪亚一眼,但是由于她坐在前排,因此当某人歇斯底里,让情势演变得不可收拾之际,她就卡在会场的中央。
此刻他看着观众,为想象力能带给自己今天这样的成就而得意着;这种想象力是格兰特那个可怜的傻瓜所无法企及的。他后悔没带巴特过来,巴特对于社交界的消息比他灵通得多。巴特的任务就是为报道添油加醋,而无论哪种具有“描述价值”的场合——婚礼、赛车、新产品发布会等——参与的都是同一批人。巴特会是一个很得力的帮手。
另一方面,杰森·哈默却一动都没动。在那句骇人的宣言发出之际和之后,他继续像先前那样饶有兴趣地看着莉迪亚,直到人群拥过来了他才起身。他慢悠悠地,帮助一个女人越过挡住去路的椅子,拍了拍口袋,确保东西还在(很可能是他的手套),然后才向门口走去。
吉米认为他会。谋杀克雷的人是聪明的,这一点大家都承认。他现在一定正在为了自己的聪明而扬扬自得,认为自己的才能远远超过那些规范普通人的法律。这是成功策划谋杀的人的普遍思维模式。他们策划了被禁止的事情并得以实现。这件事就像酒一样渗入他们的头脑里。他们会四下寻找更多的“挑战”,就像小孩子玩“谁敢最后一个过马路”的游戏一样。而这个在伦敦正统地区举行的正统人士参加的正统聚会就是一个完美的“挑战”。在这个会馆里,每个人头脑里最先想到的就是克莉丝汀的命案。当然台上不会提到:严肃性一定要保持。这是一个关于星相学的简单讲座——关于它的历史和意义。但所有人——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是因为一年前莉迪亚那幸运的大脑预言出克莉丝汀·克雷的死而来参加聚会的。克莉丝汀在这场演讲会上的分量不亚于莉迪亚本人,她在会馆中是无形的存在。是的,就是因为这一点,这场讲座才会对吉米,还有那个假想的杀手,构成前来参加的如此大的诱因。
吉米花了几分钟才凭着熟练的技术挤到玛塔身边,当时她正卡在两片散热器中间。
莉迪亚即使在最好的时机也是一个糟糕的演说者。她的嗓音又高又细,当她热情或者激动的时候对听众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就像廉价留声机里播放的老唱片一样。吉米的注意力一会儿就转移了。他已经听莉迪亚讲述她最喜欢的话题太多遍了。他的眼睛开始在这个拥挤的小会馆里到处搜寻。如果干掉克雷的那个人——多亏警方差劲的办案能力——至今还未受到怀疑而且逍遥法外的话,他会不会来看看这个预言克雷的结局、并且假借自己的手得以实现的女人呢?
“一帮蠢货!”当吉米提醒她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她恶狠狠地说。她怒目瞪着周围那群人,完全失去了哈罗德小姐沉着的本色。
衣衫褴褛的人(吉米在心中把他归入“疯狂的人”一类)犹豫着,然后说道:“不,但是我认识克莉丝汀·克雷。”接下来的谈话因莉迪亚和主持人已经上台而无法继续。
“有个乐队席在中间的话会比较好,不是吗?”
“了不起,”他同意说,“你认识她?”
玛塔意识到这是在公众场合,便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这些吉米都看在眼里。但用吉米的话说,她依然“在气头上”。
吉米自然认为他说的是莉迪亚。
“了不起,”他试探着说道,然后进一步解释,“我是说济慈小姐。”
“了不起的女人!”
“让人恶心的表演!”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衣衫褴褛的矮小男人,吉米一坐下来那人就开始打量他并凑到他身边,直到他的兔子嘴离吉米的耳朵只有一英寸远,然后轻声说道:
“恶心?”吉米说道,茫然不知所措。
吉米没有坐在为《号角》代表留出的座位上,执意要求在大厅最旁边舞台下方那几棵棕榈树之间找个位子。这里被两种人不同程度的拒绝:一种是来看莉迪亚的,一种是来被别人看的,但是吉米这两者都不是。吉米是来看观众的。隐藏在威洛比先生的装饰品中的座位提供了类似只有在台上才能看到所有观众的视角。
“她为什么不干脆到斯特兰大街表演翻跟斗?”
那些疯狂的人既不是来找乐子的,也不是因为莉迪亚的母亲是某个家道中落的侯爵的三女儿,而是因为狮子、金牛、巨蟹是他们家中的宠物,黄道十二宫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不可能认错的,这些人呆滞的眼神落在半空,衣服就像在一次罢工之后的地下室淘来的,细瘦的脖子上似乎都戴着六便士一串的珠子。
“你认为这只是一个广告的噱头吗?”
艾沃斯馆位于威格摩街,这是一个很好的街区,非常有助于它的成功。室内乐在俱乐部里喝茶欣赏会有趣得多。那些肥胖的女高音在台上唱着艺术歌曲,为全场的鸦雀无声扬扬得意,却永远猜不到听众心里想的其实是到底是皱绸好还是缎子好。这是个宜人的地方,小到让人觉得亲切,同时又大到不致于太局促。吉米一边向着座位走去,一边观察到今天的观众是自布夏·科森婚礼以来,他所见到最多名流聚集一堂的场面。不仅“时髦”阶级倾巢而出,而且吉米平常称之为“现代女公爵”的名门望族也到场了。这些鞋子高、鼻子长、血统悠久的人凭借的是他们的地位,而不是智慧。当然,会场各处还散布着许多疯狂的人。
“那你能叫它什么?神谕吗?”
“真有你的!”皮特咧嘴一笑,吉米走出电梯,向他抛了个媚眼。皮特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不是从他穿短裤的年纪,就是从他领子歪斜的青涩时期。
“但是你自己说过,哈罗德小姐,那天晚上你如此宽厚地容我在府上唠叨的时候,你说她不是一个骗子,她真的——”
“在各家胡言乱语的东西中挑个好牌子!”
“当然她不是一个骗子!她的很多预测都很准!但这跟一次收一先令帮人家找凶手完全是两回事。如果莉迪亚再不注意点儿,”她缓了缓,然后带着恶意说,“她就会成为艾米·艾弗森之流的!”
“我洗耳恭听。”皮特说。
吉米从没料到玛塔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肯定不是这些。正在迟疑的时候,他听到玛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干脆口吻说道:
“知道最佳的成功之道吗,皮特?”他对电梯员说。
“这一定不是采访,对吧,霍普金斯先生?如果是的话,请务必要弄清楚,我什么都没说。”
吉米站在下楼的电梯里,拇指弹着那张卡片。艾沃斯馆!莉迪亚即将现身!
“好吧,哈罗德小姐,你什么都没说。当然,除非警察询问我。”他微笑着补充道。
“没关系,你会有你的故事的。也许还能另外奉送一篇!”
“我想警察是不会和你说什么的,”她说,“现在,是否可以请你稍微往左一点儿,我想越过你到前面去。”
“但是这篇采访要怎么——”
她向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将自己喷了香水的身子越过他,走到可以落脚的地方,然后便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了。
“好吧,她是过气了。但是很多‘有趣的’人们此刻一定对她特别感兴趣。而且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那个让她预言成真的人!毕竟可能正因为她那样说,才引发了这个人的动机。就算济慈冷了,她身边的人可不冷,而且还热得烫手。”他探身过去,把那个乳臭未干的穆斯克还拿在手上的卡片抢过来,“下午帮这个好孩子找点儿别的事情做吧,他不喜欢星相学。一会儿见。”
“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吉米对自己说道。然后懊恼地开始往回挤,想挤到刚才见到哈默的地方。上了年纪的贵妇在咒骂他,初进社交界的少女瞪着他,不过吉米的大半辈子都在人堆里进进出出,他对这个很在行。
“她是《信使报》的大新闻,不过差不多要冷了,我昨天刚删掉一篇关于她的报道。”
“你对此怎么看,哈默先生?”
“那又怎样?天哪,她是大新闻啊!”
杰森和气而沉静地看着他。“多少钱?”最后他终于说道。
“那又怎样?”
“什么多少钱?”
“穆斯克!”吉米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就是那个预言克雷之死的女人吗?在《信使报》帮读者一先令占一次星的也是这个女人啊!”
“你打算付多少钱让我开金口?”
“但是,吉米,”心平气和的人好不容易插话进去,“本来是要派布莱克去的,他是最好的人选,他不是每周都在第六版告诉全世界接下来的七天要发生什么吗?这是他的本行:星相学。他没有预见到他妻子是这周而不是下周要生小孩,所以我才让他休假,改派穆斯克。”
“免费送你一份报纸。”
吉米把他拖进一间办公室,然后对一个心平气和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脸色红润的男子展开一段急速的谈话攻势。
杰森大笑,然后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嗯,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教育意义的下午。你相信星相之类的吗?”
“哎呀!”诧异的穆斯克说道,“多谢你让我休息,但是为什么呢?你对星相学有意见吗?”
“不怎么信。”
“你不用去听什么星相学演讲了,就是这么回事。”吉米说着把他推进了电梯。
“我可没这么肯定,在那些言谈里包括很多天地之间的事情。我亲眼见过我出生的小村子里的一些奇怪的事情,巫术魔法之类的。根本不能用科学的方式解释。真叫人想不通。”
“是济慈吗?”穆斯克又看了一眼卡片,“是的,没错。我记得是一位诗人。嘿,怎么回事?”吉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回大厅里。
“那是在哪里?”
“波普!”吉米在电梯门口停了下来,“你说的该不是济慈吧?”
这天下午杰森第一次露出吃惊之色。“欧洲东部,”他突然说道,然后继续,“那个济慈小姐,她真了不起。不过把她请到家里可不是明智之举。不是,先生!能预知未来多少会破坏婚姻。更不用说看穿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每个人都有辩解的权利。”
“不是天文学,是星相学。”年轻人由前厅的阴影中拐到街道的阳光下,“一个叫做什么波普的女人。”
吉米愤怒地想,今天下午没有人按牌理出牌!如果他挤到莉迪亚的面前,她说不定会按照他脑子里为她安排好的模式去表现。
“天文学,真有意思。”吉米挖苦道。
“你相信济慈小姐在做出那个骇人言论的时候真的感觉到邪恶的存在了吗?”他抱着希望继续问道。
“去一个有关星座的演讲。”穆斯克说着,不是很热衷。
“当然!当然!”杰森看上去有点儿惊讶,“除非有绝对的把握,一个人是不会让自己下不来台的。”
“你要去哪里?”
“我注意到你在听到这个言论的时候不太惊讶。”
他买到了香烟,闷闷地把整包烟倒进金质烟盒里,那是他到伦敦之前乡下的同事送给他的(同事间私下谣传,这项慷慨的赠礼所表达的谢意多于感情),然后闷闷不乐地回到办公室。在《号角》总部新的大教堂似的门厅入口处,年轻的穆斯克,一位新记者,正从大楼里走来。他简单地点了点头,嘴里寒暄着,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已经在美国生活十五年了,没有什么再会让我感到惊讶。你见过摇喊教派吗?你见过康尼岛吗?你见过流浪汉想要卖掉一座金矿吗?去西部吧,年轻人,去西部吧!”
吉米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出门找他那个牌子的香烟。苏格兰场这是要做什么?每个人都知道写在报纸上的东西不是胡话,就是瞎说。如果你不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夸大其词,人们就会怀疑这些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就不会买报纸了。那样的话,报业大王们、吉米还有很多无辜的持股人怎么办呢?你得为那些死气沉沉的、因太累或者太麻木而无法自己思考的工薪阶层提供情感上的寄托。即使你不能让他们惊恐万分,至少也得让他们痛快地哭上一两场。那则关于克雷早期在工厂的故事的确是好内容,就算那个马脸女士对克莉丝的描述是捏造的,但那又如何呢?但是你不能总是激动或者哭泣,如果说有哪一种情绪是英国大众最着迷的,那就是正直的愤慨。那么他,吉米,就帮他们制造这样一个话题。苏格兰场很清楚明天这些愤慨的人们就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管他呢!想那么多干吗?那句“逼迫无辜者走上绝路”只不过是一种措辞而已,而且还是老掉牙的措辞,明理的人完全不必大惊小怪。苏格兰场有点儿太敏感,就是这么回事。他们非常清楚这一些本不该发生。他不是要越界干涉别人的工作,但那篇文章有些东西是真实的,现在他开始想到这一点,不是“逼迫无辜的人走上绝路”——这是当然,而是其他一些小地方。这真可以算上是丢脸的事情——哦,嗯,丢脸有点儿言过其实了,应该说是遗憾,这种事情居然发生在自认为有效率的警察身上。时机恰当的时候他们就趾高气扬,拒人千里;因此一旦把事情搞砸,就不要希望别人会同情。如果他们允许媒体参与其中,像美国一样,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他,吉米·霍普金斯,只不过是个刑事案记者,但是他对刑事案和侦查方式的了解并不比警方少。如果老板允许他告假,而警方也愿意把档案借给他调阅的话,他不到一个星期就能把杀害克雷的家伙关进牢房——当然也会登上头条。想象力,苏格兰场需要的是这个。而他却毫不匮乏,他需要的只是机会。
“我要回家睡觉了。”吉米说着,挤进人群中去。
“如果吉米在酝酿,他最好在办公室待着,而不是在这里。我想这孩子不是很高兴。”
到达门厅之后,他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儿,便整理了一下衣领,等着人群出去。在户外呼吸着威格摩街的安全空气,人们才从惊吓中恢复过来,随即开始激动地议论纷纷起来。
“还有手势,手势很重要。你看拿破仑,如果没有想到那个把胳膊举到胸口的玩意儿,他永远都是一个小班长。你知道吗,这叫酝酿。”
但是吉米从他们毫不设防的闲聊中也没有获得什么情报。
“不,不是,”第三个人说,“要从头发开始。”
接着,越过众人的头顶,他看到一张脸,不由停下脚步。那是一张白皙的脸,长着两道淡淡的眉毛,面相如同一只和蔼的小猎犬。他认识那个人。他的名字叫桑格。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苏格兰场的一张办公桌后面。
“不,他正练习成为一个独裁者,要从表情开始练习。”
这么说格兰特还是有一点儿想象力的嘛!
“怎么了,吉米?得了齿槽脓肿吗?”
吉米生气地一把将帽子甩上头顶,走了出去,打算好好把事情想个明白。
没有感到宽慰的是吉米——那个活泼开朗、冷酷无情却能妙笔生花的吉米。他在他最喜欢的酒吧吃饭(黑咖啡可能更适合满面愁容的警官和必须考虑身材的男演员,但吉米是靠别人的忧愁吃饭的,而且只有在裁缝为他量体裁衣时才记起自己的体型),但是这顿午饭却哪儿都不对劲。牛肉有点儿太老了,啤酒不够凉,服务生不停地打嗝,马铃薯太腻,家常布丁有小苏打的味道,他常抽的香烟也没有了。所以他那遭到不公平对待和被误解的坏心情,非但没有因尽情享受美食而得到缓解,反而加剧为对整个世界的愤怒。他的视线越过酒杯,苦闷地瞧着自己的同事和其他客人在铺着白色粗布的桌子边有说有笑,他们很少见他如此愁眉苦脸,于是不再继续闲聊,转而开始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