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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夜 祛病井

接下来的日子长乐过得像忘记放油盐的菜,平淡无味。他整天干完农活吃完晚饭就上炕头睡觉,原本计划看的书也不看了,和小穗的话也日渐少了起来,小穗有些无奈,却也只好这样过下去。过了三个月,终于出事了。

长乐点头称是,眼睛却在房间里打转,可惜的是东西一眼扫尽,压根儿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小穗开始是出现莫名的连续的低烧,然后身上出现瘙痒和大小不等的黑色斑点,咳嗽得厉害,人也瘦得可怕。大夫们都束手无策。这些大夫平时治些感冒发烧还可以,真要出了大病,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长乐啊,你以后要好好待小穗才行。”刘寡妇和颜悦色地对长乐说。

眼看着小穗神志开始模糊,长乐急得手足无措,刘寡妇从家里匆匆赶来,看着女儿受苦,忍不住泪从中来。

第二天,长乐带着小穗去了刘寡妇的家,小穗的哥哥参军去了,家里只有她们娘俩。

“我带小穗回家一趟。”刘寡妇说道。

“没,我妈从来没提过如何看病的事。”小穗的回答让长乐非常失望,不过他还是低头亲吻了一下小穗。

“妈,小穗这样怎么可以在外面走?如果受了风寒,不是更加厉害了么?”长乐极力阻止道。

“那你爸就没把为人看病的法子传下来?”长乐把小穗抱得更紧了些,又开口问道。

“你不要多事,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我们娘俩晚上回来。”刘寡妇说完,搀着小穗走出了家门。

“有,妈说马叔是好人,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对了,你不也是他治好的么?而且我也知道,我是他女儿。”小穗说到这里有些伤感。

长乐看着刘寡妇和妻子一走,连忙也戴上草帽,换了件衣裳,远远地跟在两人的身后。刘寡妇心急女儿,根本没注意到女婿在跟踪她们。

“小穗,你妈有没有和你谈过你爸马瞎,哦不,马叔的事情?”

长乐发现,刘寡妇根本没有带小穗去自己家,而是朝马瞎子原来的破房子走去。

“长乐,你真的喜欢我么?”小穗害羞地问,长乐点点头,眼睛里却闪过别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马瞎子的破房子刘寡妇一直极力维护着,加上他那个地方实在过于偏僻,十几年来倒也没人去动。长乐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一直看着娘俩走进了马瞎子的家,他也就跟了过去。

新婚之夜,长乐搂着小穗脆生生火热热像煨热了的陈年女儿红般的身子,满是柔情地看着她。

长乐趴在马瞎子的土墙上,顺着一条手指粗细的缝隙朝里望去,这一望不打紧,长乐更加迷惑不解了。

半年之后,刘寡妇见已经无力阻挡女儿和长乐之间的感情,只好默认了。于是这场被全村人都不看好的婚事还是热热闹闹地大肆操办起来。婚礼上,酒水席摆了一百多桌,用尽了李家仅存的积蓄。不过毕竟三代单传就这一个儿子,长乐的父亲还是舍得的,反正娶谁都一样,只要能生养就好。

房间里已经破旧不堪,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刘寡妇将女儿搀到一边坐下,自己则踢开那些烂掉的家具、土块,在房子中间用手不停地摸索着,接着好像握住了什么,然后用手猛地一提,居然像开箱子似的打开了一个正方形的铁盖,铁盖子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黑黢黢的,像地道似的。

谁也不知道长乐使了什么招儿,很快刘寡妇的女儿小穗居然真的和长乐白天晚上都黏在了一起。年轻人感情升温很快,加上小穗也的确招人喜欢,长着瓜子脸大眼睛,乌黑辫子长又长,全然不像她那个酒肉父亲马瞎子,长乐倒也是真心喜欢小穗,不过在他心底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那是什么东西?”长乐狐疑地想。

“你不行,那我去,反正我一定要娶刘寡妇的女儿,就算倒插门也在所不惜!”长乐非常的决绝,这一点倒是很像他的祖父。父亲被长乐气得满脸青紫,捂着胸口大嚷:“李家没你这种儿子!”然后端着茶壶自个儿去了后院,自此不再过问长乐的婚事了。

刘寡妇将女儿扶过来,让她趴在那个黑洞边缘。接着刘寡妇对着那黑洞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叫得鬼哭狼嚎的,直喊了三遍才停下,然后让女儿对着黑洞接连答应三声。

一句话把长乐的父亲气得差点上吊,心想我让儿子娶你闺女,已经算开了大恩了,你居然还猪八戒上轿子——不识抬举。长乐的父亲赌气回了家,却又受到儿子的夹板气。

母女两个的声音经过那黑洞的回声后变得更加空旷诡异,让趴在墙边偷看的长乐忍不住浑身打起了哆嗦。

“我不同意。”

犹如幻灯片一般,儿时的那些画面在脑中一幅幅迅速闪过,他仿佛又闻到了马瞎子满是猪头肉厚油与女儿红气味的手,自己的头被用力地按下对着那个黑洞,然后马瞎子大声叫了自己名字三声,接着要自己应了三声,和今天刘寡妇干的事情一模一样。

不过长乐的父亲很快同意了这门亲事,原因是他并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性格强硬,长乐说了,如果不准他娶刘寡妇的女儿,那他就打一辈子光棍,让李家断子绝孙,祖坟长草牌位长毛,这下就把他父亲给制伏了。无奈之下,长乐的父亲去刘寡妇家提亲。刘寡妇这么多年自个儿拉扯着两个孩子,老了许多。她平静地看着长乐的父亲说道:

长乐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来,也顾不得擦,只是看着小穗的反应。

“屁,那个马瞎子都死十几年了,我说她是野种就是野种,你最好死了这条心!”长乐的父亲气呼呼地走了,只留下长乐的母亲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安慰儿子还是去劝丈夫。

十几分钟后,小穗的脸色果然慢慢好转,接着呼吸均匀,皮肤上的黑点也没了,像没事人一般站了起来,只是看上去意识还有些不太清楚。刘寡妇把那块铁板依原样放下,扶着女儿走出马瞎子的破房子。长乐连忙将身体隐在杂草丛里,没让刘寡妇发现。

“人家有爹,就是马瞎子。”长乐固执地说。

等确定两人走远后,长乐翻进了马瞎子的房子。

“你说你,哪个姑娘不能娶,非要娶刘寡妇家的那个野女娃子?她连爹都没有!你说这样的姑娘进我们李家,我爹还不得气得从祖坟里爬出来,指着我鼻子大骂啊?”

里面安静得有点让人受不了。他在看到的那个位置上小心摸索着,果然摸到一块凹陷下去的把手,然后猛地一用力,提了起来,果然是一个黑糊糊深不见底的黑洞,盖子一打开,一股子湿润阴冷之气扑面而来。

“去你妈的!”长乐的父亲一巴掌响亮地掴在长乐瘦瘦的脸颊上,长乐没觉得有多痛,倒是父亲的手被长乐的颧骨打得生疼,长乐的父亲一边骂儿子,一边揉着手。

这是什么东西啊?

于是他作出了个决定,并且打算把这个决定迅速付诸实施。

长乐皱着眉头看着,随手从身边拿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土疙瘩扔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下面传来“扑通”一声沉闷的响声,还有水花的声音。

长乐的确没说谎,那些人也没说谎,如果真的知道,马瞎子还怎么混呢?所以这件事自幼年起便在长乐的心里埋下了种子,到今天已经长成了苍天大树,长乐再也无法忍受了。

居然是一口井?

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李家人也只好放弃,虽然好奇心很折磨人,但长乐的病毕竟是治好了,于是也不再追究。后来马瞎子暴毙,他的治病手法更加神秘起来,而那些被他治过的人都和长乐一样,都推说自己稀里糊涂什么也不知道,仿佛统一了口径似的。

长乐觉得实在太古怪了。他迅速将铁盖放下,照原样收拾好,离开了马瞎子的房子。

可是长乐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什么也不说,实在逼急了就大哭,说自己一直晕晕乎乎的,等清醒过来就已经好了。这话说得倒挺像现在上手术台,麻药一打,得,做个好梦就起来,哪个地方被开了一刀,哪样物件被医生割了去自己都不知道了。

回家后他看到刘寡妇和女儿谈笑风生。

其实那天长乐从马瞎子家回来后,就被一家人抓着问东问西,大家都想知道,马瞎子到底用了什么通天手腕做到手到病除。李家人是读过书的,还喝过一些洋墨水,他们断然不相信短短几个时辰就能治愈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还不着一点痕迹。

“你去哪里了?”小穗有些埋怨道,“妈等你老半天了。”

长乐真正感兴趣的,是十几年前马瞎子为自己治病的那件事。

“我……我去家里看了看,我爸叫我们晚上一起过去吃饭,妈你也去吧。”长乐小心地编着借口,他知道刘寡妇和他父亲不和,肯定不会去。

我们回到李家。长乐小朋友自从被马瞎子这样神奇一治后,居然真的百病不侵茁壮成长起来,就像是浇了肥的庄稼,见天长个儿。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老李家虽然也经受了不少磨难,不过李老头还算是平安辞世,李老奶奶两年后随丈夫而去,长乐的父母也日渐老去,长乐则已经长成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提亲结婚续香火的事情摆上了日程。长乐本人倒是不着急,他其实对这些压根儿不感兴趣。

“算了,你爸那个酸秀才,我才不去看他的脸色,你们小两口去吧。”果然,刘寡妇立即回绝了。

马瞎子毕竟还是死了,除了村子里被他治过病的人惋惜几句外,他的死丝毫不影响这个故事的进程,所以我也就一笔带过吧。不过不得不说一句,马瞎子死后刘寡妇一滴眼泪也没流,但是从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过她的笑脸。没多久她还生下个女儿,人们都风传是马瞎子的遗腹子,不过刘寡妇从未亲口承认过。

“哎,长乐,你身上怎么脏兮兮的,裤脚上还沾了很多泥?”刘寡妇忽然指着长乐的裤腿说,长乐连忙用手掸了掸,说刚才在外面摔了一跤。

可惜的是,没过半年,马瞎子就在刘寡妇店里喝酒的时候暴毙,全身一个伤口都没有。谣言越传越夸张,不过依笔者之见,可能和他暴饮暴食有关,兴许是心脏病突发,谁知道呢?

刘寡妇善意地取笑了长乐几句,告辞回了自己的小店,剩下小穗和长乐卿卿我我了一番。小穗收拾衣着准备去公婆家吃饭,而长乐则鬼鬼祟祟地跑到厨房,将一个瓶子和小穗最近吃剩下的饭菜全部倒进房子后面的茅厕里。

长乐的所有亲人无不对马瞎子敬佩有加,李老太太就差把马瞎子当活佛供起来了。这件事照例在全村不胫而走,马瞎子的威名更加远扬,周围的医生则自愧不如。

没多久,一些奇怪的外乡人跑到村子里来找长乐。他们操着大家不熟悉的口音,穿得也古里古怪的,长乐说他们都是自己生意上的朋友,说自己在县城开了个小店,卖一些村子里的土特产,比如女儿红什么的,大家相信了,但刘寡妇却半信半疑。

“怎么样,我马瞎子落地唾沫星子就是钉,说给你们一个没病的小子就一定做到。”马瞎子得意地抖起浑身的肥肉来。

每个来找长乐的朋友都面带病色,有的甚至还被人搀着,但是长乐带他们逛一圈后,一个个又都红光满面了,走之前还握着长乐的手紧紧不放,说了不知道多少感恩的话。日子长了,长乐也变了,家里添置了很多东西,缝纫机、手表、自行车什么的,人也开始不规矩起来,经常不回家,和小穗也越来越疏远。传言越来越多,说长乐在县城还有一个相好的,长乐对她出手还很阔绰。

长乐的母亲呢?她早就奔了过去,一把抱起儿子,彻头彻尾地检查起来,生怕少了什么部件,等她发现儿子是全须全尾后才抱起儿子玩命地啃起来,像狗啃骨头似的,弄得长乐光滑的小脸蛋和头上全是母亲的唾沫。

“你到底在干什么?”刘寡妇终于按捺不住,把趾高气扬的女婿拖到一边问道。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长乐的奶奶泪流满面,李老头则长长舒了一口气。

“妈你别管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和小穗吃苦。”长乐随意敷衍了几句,又依然故我。

“神医啊!”长乐的父亲惊叹一句。

其实,他只是不停地将那些病人带到马瞎子家里,按照刘寡妇为小穗治病的办法依样画葫芦,每次都手到病除。

长乐被马瞎子抱出去的时候小脸铁青,双眼泛白,手脚抽搐,而现在,居然生气勃勃地牵着马瞎子的胖手走了过来。

刘寡妇终于发现了这件事。事实上,她一直都在怀疑,于是躲在马瞎子家蹲守,果然抓了个正着。被识破的长乐反而一脸的不屑,一副无赖样子。

“来了来了!”长乐的父亲咋咋呼呼地冲着里面喊道,所有人像过电似的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怎么能这样?”刘寡妇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就这样,李家一家人忍受着煎熬,从上午日头刚出来一直等到下午日头偏西,终于,长乐的父亲看到远远地走过来两个人影。

“是你不厚道才对,我是你女婿,我不嫌弃你女儿的身份和你家的情况好心娶了她,你去问问,村子里的人哪一个不说你女儿占了大便宜,你倒好,这点事还对我七瞒八捂。我是小穗男人,我有权知道,也有权用这个让自己过得好点。”长乐送走客人,理直气壮地对刘寡妇说。

李家上上下下,片刻都不得安宁,长乐的母亲犹如得了癔症似的总在那里念叨长乐的名字,李家老奶奶则拿着佛珠,不停地求佛祖保佑,李家老爷倒还算镇定,双手放在龙头拐杖上,可是脚却不住地颤抖,倒是李家少爷默不做声地站在家门口候着。虽然马瞎子被人传作神医,虽然他治好了刘寡妇的瘫子儿子,但那毕竟是发生在别人家的事,平日里只当是谈资笑料,真假与自己无关,但今天轮到自己了,李家少爷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猥琐邋遢的独眼胖子起来,这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救人危难治病造福的医生,说他是拐卖小孩的叫花子,估计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点头同意。

刘寡妇说不过读过书的长乐,只是哆嗦着用手指着长乐的鼻子。长乐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个叫祛病井,也算是马瞎子福气,在他的破房子下居然有这样一口百年难得的奇井,只要对着井水照出自己的模样,然后让人高喊三声名字,应下来,病就不治而愈了,而且治好的人也会昏昏沉沉,暂时忘记发生的事情。哼,要不是我到处查询,略微使了点小计策,让小穗吃了点药,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马瞎子是怎么治病的。”一下说得得意,长乐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那就请马先生背了长乐速速回家,病情耽搁不得。”李老头下了指令,长乐的母亲有些不放心,想跟着一道过去,被众人拦下。浑身邋里邋遢的马瞎子像抓小鸡一样把长乐提溜过来,放在厚实的背上,又裹了条毛毯,一阵风似的跑出去,朝自家破房去了,长乐一大家子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

“你,你,原来是你弄得小穗病成那样,你还有没有良心?”刘寡妇这才知道原来女儿得病都是女婿搞的鬼,目的只是为了套出马瞎子留给她的治病法子。一想到女儿命苦,刘寡妇悲从中来,扭头就走,临走前她指着苍天大骂:“你小子一定会遭报应!”

“老爷子言重了,我马瞎子就是为了您孙子来的,他现在病成这样,已经耽误不得,我要立即背他回我家去医病才行,你们谁也不要跟过来,更不能偷偷摸摸趴墙头门缝偷看,否则出了什么事情,我一概不负责。”马瞎子一番话说下来,老头连连点头。

长乐冷笑了一声,默然不语。

“托福,一把老骨头,早就是半截入土的人,但小孩还有大好光阴,实在不应该被病痛折磨,还请马先生高抬贵手,为小孙医病,李家上下一定感恩不尽。”

就这样,小穗和长乐离了婚,长乐更加肆无忌惮地利用祛病并为人治病谋财,慢慢地,他也不把当初马瞎子交代的三个要求放在心上了。

“李老爷子身体可好?”马瞎子谄笑着打招呼。

长乐治好的一个病人,在一年后又跑了回来。原来他胡吃海喝,纵情声色,本来被治好的身子又被掏空了,再次重病缠身,于是又哭着喊着来求长乐治病。

“成何体统!”老爷子训斥了一句,叫儿子把老太太搀了进去。

长乐不想答应,因为他想起马瞎子当初说过,从来不治一个人两次。可是他一看到这个人带来的几乎堆成小山的现金,眼睛变直了,瞳孔也放大了。

“马大贵人,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家长乐的性命!”长乐的奶奶差一点就要给马瞎子跪下磕头了,还好被李老爷子给拦住了。

管他娘,富贵险中求,或许只是马瞎子危言耸听罢了。

进门的时候一家人都围着长乐急得不得了,老头和老太太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厅堂里来回转,看到儿子领着马瞎子急火火地赶过来,两个老人激动得颠颠地迎出来,拉着马瞎子的手老泪纵横。

于是长乐答应了下来,带着这个瘦高男人去了马瞎子的破房子。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艳阳高照的天空陡然阴了下来,乌云密布,空气潮湿,眼看着就要下大雨了。

“知道知道,莫说三条,就是三十条、三百条也依你。你倒是快去,我儿子病得厉害,再不去,我李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可要断了!”长乐的父亲着急得直跺脚,马瞎子只好放下酒碗,随他一起去了李家老宅。

长乐忽然有些畏惧。

“怕了你了,跟你去就是,不过医病前约法三章:第一,治病过程只有我和你儿子一起,其他任何人不准偷看;第二,我只治一次,下次绝对不会再帮你,以后就靠你儿子自己听天由命;第三,完事后不准赖账,否则我就躺你院子里,死赖着不走!”马瞎子也说得唾沫横飞,弄得长乐的父亲连连后退。

“喂,你收了钱可不能反悔,要不然我废了你小子!”这家伙也不是善茬,半恳求半威胁的,长乐无奈之下还是带着他到了那口祛病井前。

“放屁,现在新社会了,你还填房小妾什么的,我告诉你,我们李家积极响应党的政策,打仗的时候还是开明士绅,打日本人的时候为新四军运过粮食,打徐州的时候为解放军送过药品,谁不知道我们老李家还得了拥军优属的模范牌牌!我这是来请你赶快去为我儿子治病,我告诉你马瞎子,酒你喝了,不去是不行的,治好了还有粮票送你,外带两斤腊肉。”长乐的父亲说着,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长乐费劲地打开井盖,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很顺手的井盖这次居然变得沉重无比。长乐让那个男人趴在深井前。

“哼,我身无长物,你找我无非为了你的宝贝儿子,那个药罐小子,我劝你还是赶快找个填房,再生一个吧。”马瞎子低下头闷声说道。

准备妥当后,长乐高喊了三遍瘦高男人的名字,男人也答应了三次。

“马瞎子果然精明,那脑子装的倒不光是酒糟泡着的肥油。”长乐的父亲取笑了一句,刘寡妇在后厨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长乐将他扶起来,和之前一样,他两眼发直有些失魂落魄,长乐这才放下心来。

“我说李大少爷,这种上好的女儿红全村只有你家才有,你不会平白无故送给我,怕是有事相求吧?”

这不和以前一样么,什么事也没发生。长乐把瘦高男人扶到一旁,看见他的脸色慢慢好转,变得红润起来,气色也好了许多。这时外面开始下起大雨,长乐只好在这里等雨停再走。

“马瞎子,别的不多说了,三十年的女儿红,你收下。”长乐的父亲很豪爽地将怀里捧了半天的酒坛子砰的一声放在木桌上。马瞎子懒洋洋地拔了坛子盖,顿时小店里酒香飞扬,马瞎子的小眼睛一下子大了起来,挤着猪鼻子深深地嗅了两下,连忙将碗里的残酒泼了出去,手忙脚乱地招呼长乐的父亲为他倒酒。那酒果然是晶莹透亮,黄澄澄的琥珀色,倒出来像溶化了的麦芽糖,纯净可爱。马瞎子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是甜、酸、苦、辛、鲜、涩六味俱全,马瞎子连喊了三个“好”字,这才和颜悦色地看着长乐的父亲。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但那个男人处于半昏迷状态,长乐烦躁起来,他看着那口黑黢黢的祛病井,脑子里乱糟糟的。外面雷电交加,闪电一下下地把马瞎子黑糊糊的房子照得通明。

“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家少爷。”

长乐仿佛被那口井吸引着,走到井边。

“马瞎子!吃够了,喝够了么?”长乐的父亲对着马瞎子大喊一声。马瞎子仿佛没听到,过了半天才转过头,瞪着那只仅存的小眼睛,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渍。

那井里到底有什么啊?长乐不停地问自己,他慢慢地探着脖子向下望去。

长乐的父亲急匆匆地赶到刘寡妇的店里,果然,马瞎子像一堆麦垛似的压在长板凳上,左手把着女儿红,右手拿着油汪汪的猪头肉,吃得好不自在。刘寡妇则摸着肚子踱着小方步,在店前为他蒸猪头肉,时不时地还用手捂着嘴鼻,想必是对那猪头肉的香味直犯恶心吧。

忽然,一个闪电划过长空,比之前的闪电要亮上许多,把整个房子照得惨白惨白的。

至于为什么和马瞎子混在一起,听说是马瞎子帮刘寡妇治好了她心肝宝贝儿子的顽疾。刘寡妇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生下来就是一摊软泥似的,迈不动腿,大夫郎中请了无数,就是没有用。后来马瞎子使了本事,那小子居然站了起来,现在能跑能跳,比村子里最凶的黑狗还欢实,也就是这件事让马瞎子更加神奇起来,也让周围四里八乡的杏林高手自叹不如。

闪电划过的一刹那,长乐终于看到了。

刘寡妇三十五六,早些年她男人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成了炮灰——绝对不是开玩笑,是真正的炮灰,打辽沈战役的时候她男人没听过打仗这么大动静,人都吓蒙了,抄起步枪乱跑,一不留神一颗炮弹飞过来,正好打中,打得断胳膊断腿都找不着。刘寡妇后来知道了,哭了两个钟头,不远千里跑到战场上,在那里抓了两把黑泥算做丈夫的骨灰,挖了个坟埋了起来。每逢清明冬至、鬼节什么的都去给他烧纸。她还带着个几岁大的孩子,村子里的人念她孤儿寡母,人又善良,于是凑了钱给她开了个小酒店,没想到她居然和马瞎子好了。

他看到那口深井的井水里映出自己的脸。

长乐的父亲急匆匆地赶到马瞎子家里,谁知道他那间“风大点门倒、雨大些墙糊”的破房子居然还上着一把发亮的崭新铜锁,长乐的父亲急得快跳起来了,穿着圆头黑底布鞋的脚狠狠地朝黄泥地上跺了两下,嘴巴里不干不净地操起马瞎子的爹娘姥姥。不过骂归骂,事情还是要办,长乐的父亲冷静下来后一想,如果马瞎子不是窝在家里睡觉的话,那一定就在村西口刘寡妇开的酒店里喝酒啃猪头肉了。

不过是两张。

对,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变得无比宝贵,当你用完他后就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不用心点儿你几乎在马瞎子的胖脸上找不到五官,尤其是剩下的那只眼睛,看见漂亮女人、绍兴老酒或者数得哗哗响的票子虽会陡然一下撑大,但充其量也只是从绿豆到黄豆的改变;他的嘴巴上总是带着一层像薄膜似的肥油,在阳光下五颜六色的,张嘴说话必须离他一米多远,否则嘴里的酒臭味混合着他最喜欢的大蒜炒蛋味可以活活把人熏晕。

一张是小时候发病的样子,瘦干干的,像脱了水的玉米棒子,而另外一张是现在的,胖乎乎的,白净得很。

其实马瞎子到现在连黄连和甘草还分不清楚,但是他确确实实会治病,而且手到病除,所以说马瞎子虽然招人烦讨人厌,但是因为有这样的绝技傍身,倒成了全村人的宝贝疙瘩——这样形容似乎不太合适,或者说是夜壶更准确些。

他还看到了很多张脸。

因为马瞎子有一项祖传的本领,那就是治病。这也是当年日本人想活埋他的时候全村人拼命保住他的原因。

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包括刚才那个治好病的瘦高男人,甚至还有小穗的。

后来,马瞎子就成了村子里的闲散人员,东头跑西头窜,游手好闲,但是大家都供着他养着他,当神仙似的,这里面的缘由只有村子里的人才知道。

原来所有人的病,都留在这口祛病井里,随着他们被照出来的病容留了下来。

这就是马瞎子,全村老少爷们最不待见的人,但又是离不开的人。马瞎子五短身材,好像手脚都凭空被人偷了一截似的,活像一个没算好四肢比例就偷工减料做出来的泥娃娃,偏偏身体又胖,加上一个偌大的没毛脑袋,光秃秃地扛在肩膀上——他几乎看不到脖子,或者说脖子胖得与脑袋连成了一体。马瞎子嗜酒如命,当年日本人进村,全村人都被抓去帮鬼子修堡垒运粮食,他倒好,因为没有酒喝憋得难受,居然胆大包天去偷日本人的清酒,喝完了还嫌人家酒难喝,结果被日本人抓住,还好那个翻译官算是村子里的本家弟兄。村里人为了救他,赔了老鼻子钱和一大坛子绍兴女儿红给日本人,那小队长也是个酒鬼才放了马瞎子。不过饶是如此,马瞎子也被皮鞭打瞎了一只眼睛,另外一只视力也极差,所以马瞎子的外号就传了起来。

闪电过后,长乐感到头痛万分,好像有千万根针扎了进来。等他睁开眼,又是一个闪电过来。

你可以骂他,揍他,但是你一定会有求于他。

井里居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自己的脸。

马瞎子,村里的名人。

长乐吓坏了,拉起那个刚刚苏醒过来的瘦高男人,发疯似的跑了出去,连祛病井的井盖也没关上。

“还愣着干吗?我也知道马瞎子不是什么好货,但不找他怎么办?长乐怕是撑不过几天了!听我的,赶快带着钱,打坛上好的白酒送给他,记得带上现金,他那只眼睛只看得到钱,看不到其他东西!”祖父说得太快,一时间岔了气,咳嗽个不停,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抖动开来,好像随时会散架。长乐的父亲这才“哦”了一声,仿佛得了圣旨的太监,从母亲那里拿了钱,一溜小跑朝马瞎子的家去了。

瘦高男人病好了,钱留下了,人走了,继续花天酒地去了。

一家人听到这一句,就好像被雷打了一下,也和长乐似的全身抖个不停。大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长乐的祖父。

可是长乐病了。

“赶快给我去找马瞎子!”

病得相当厉害,虽然他有很多钱,请了很多医生,但是没人治得好他。

一家人一下子没了声音,请来的大夫开了几服药,但是喝下去没有太大反应,长乐的身子像一根烧红的铁棍似的,退烧的办法用了一箩筐就是没有效果,祖父终于忍不住了。

他身上居然有几十种不同的顽症,连站也站不起来,像一摊烂泥似的,而最奇怪的是,他居然还死不了,就这样被病痛折磨着,延续着生命。

“那怎么办,这次病来得不善,我看长乐都开始说胡话了。”母亲站在长乐父亲身后,一边用手背抹着泪,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

刘寡妇和小穗母女来看过他一次。小穗看见长乐这样子就哭个不停,一句话也没说,放下一些钱就走了,倒是刘寡妇站在长乐身边没有走。

“不会吧,刘家老四生病后就没离开过家门口,再说了,他从来都没见过长乐,怎么传的?你个猪脑子,就知道随口乱讲咧!”祖父将手里的龙头红木拐杖朝地上捣蒜似的杵着,气得浑身发抖。

长乐已经说不了话了,但是意识很清楚,他转着眼珠,死死地盯着刘寡妇,眼神充满了恨意。

“我听说东头刘家老四前些日子好像正闹打摆子,是不是他传到我家长乐的?”父亲瓮声瓮气地拍着大腿,好像刘家老四干的坏事被他逮个正着似的。

“别怨我,我咒你还没那么灵,这都怪你自己心贪。马瞎子生前就告诉过我,千万不可以治一个人两次,否则祛病井里所有的病都会像装满了水的袋子被针一扎,全部倒到那个治病人的身上,这都是你咎由自取啊。”刘寡妇说完,叹了口气离开了长乐家。

这次他又全身颤抖嘴唇发白,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很明显是打摆子了,但他待在老宅里饿不到冻不着的,怎么就打上摆子了?真让大家费解。

就这样,长乐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病人,从那天直到他死,一直都是病痛缠身,再也没有痊愈过,健康过。

长乐又生病了。和以前一样,病得没来由,来势汹汹,一家人都没了主意。请郎中的请郎中,拜神的拜神,有说请中医的,也有说去乡镇医务所打针的,一大家子人乱成一锅粥。这也难怪,长乐家三代单传,长乐这条小命被看得比全家人都重要。可是他却不太争气,天生病秧子,隔三差五地生病,还专门生些个没来由的病。就好像去年的痢疾就生得莫名其妙。要知道长乐那时候正待在家里,所有吃的喝的都是家里精心准备的,照奶奶的话来说,莫要说蟑螂老鼠什么脏了长乐的饭菜,就是一粒灰尘怕是也掉不进长乐的嘴巴里,当然,这话有些夸张,不过诸如此类的病总是让长乐的家人非常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