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她那眼神之中,除了质疑,还有什么？
曾经,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里,包含过许多复杂的情感：有忐忑,有慌张,有迷惘……只是没有质疑!
他不禁黯然地低头避开她的目光,苦笑一声：“你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一个骗子,逢场作戏做局骗人,一向都是我的拿手好戏。”
唐宁一怔,两眼定定地望着陈海青。
不知为何？这一低头,无端端地让陈海青感觉到心疼。她本来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沉淀与修炼,自己再面对唐宁时,内心已经足够坚硬与强大,完全可以做到死水不动,波澜不惊。哪曾料到,此时此刻,他那痛苦的神色,仍旧搅乱了她的心神,翻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嗤,想让黄晓美主动放手大股东的身份,的确不可能。”陈海青不以为意地斜睨了唐宁一眼,有意奚落他，“不过,逢场作戏,做局骗人,不是你一向都十分擅长的拿手好戏吗？”
她实在有些不忍,不忍继续在两人仍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唐宁摇了摇头：“不管是其一还是其二,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黄晓美肯不肯放手他的大股东身份。”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那就其二,通过融资,定向增发20%的新股,从而把大股东的股权稀释至25%以下。”
与此同时,餐厅一隅。
“这个不可能。”唐宁神色黯然,强打精神道，“黄晓美绝对不会在股份出售书上签字的，因为这个交易结果会使他持有的小美股份一下降至15%左右,直接失去大股东的身份!”
陈晟眉头紧蹙,抬手敲了几下戴着的耳机。耳机里突然没了声音,他不知道是耳机坏了,还是包房里另有变故。他想了想,索性摘下耳机,抬步向包房走去。
“其一,”陈海青面无表情地说道，“小美出售近20%的股份,售价按照停牌时的1.12港元计算,总价约为30亿元左右。”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另一个包房门口,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是程累。
“哦？”唐宁皱了皱眉。他明明晓得,陈海青在此,就是充当陈晟的说客，但当她冷冰冰地拒绝他的解释时,他的内心还是感觉到一阵阵的失落与痛苦。
程累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走路时脚步浮动,身躯摇晃。
好在陈海青很快又开口了：“其实我哥有两个想法。”
她怎么在这儿？
一句话,重新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打回到僵持阶段。
陈晟皱了皱眉头,转而一想,脸上突然浮起一抹狡黠的笑容。他立即唤来一个侍应生,凑在对方的耳朵旁边悄声低语了几句,同时,把两张百元大钞塞了过去。
陈海青蹙了蹙眉,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打断他：“以前的事,我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不要再提起,我也不想再听到!”
包房内,唐宁与陈海青两人,不知由谁,又重新开启了话题。
“海青,以前的事……”唐宁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美国BE资本？”陈海青显得有些惊疑。
陈晟离开,整个包房只剩下了唐宁与陈海青,经久不见,两人都有些尴尬,一时不知从何启齿。
“是的。美国BE(拜恩)资本，是一家跨国集团、全球私募基金及战略咨询公司。”
唐宁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我知道。”陈海青打断他，“而且我还知道,BE新上任的高管正是当年跟家乐签下对赌协议的那家外资大股东的CEO。”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瞥一直没有插嘴说过话的陈海青。而经过唐宁身侧的时候,他还抬手拍了拍唐宁的肩膀,有意说道：“你们两人久未见面了,不妨亲近亲近,好好聊聊!”
“嗯。”唐宁点点头。
片刻之后,他突然打了一个哈哈,推开椅子,站起来笑道：“抱歉,我去去洗手间。”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BE进行融资合作。”陈海青完全一头雾水，“当年,就是那个高管力挺我哥,担保家乐在香港上市,并成功融资12亿；而在短短1年之后,他又利用对赌协议逼迫我哥卖掉家乐；接着,他还与黄晓美一起,压价收购家乐；而现在,他会调转枪头,帮助我哥对付黄晓美？”
陈晟不说话,眯着眼睛,直视唐宁,陷入沉默。
“有一点,你说错了。”唐宁摇头,说道，“像BE这样的公司,从来都不会为了某个人而去对付另外一个人。他们所有的举措,都以公司的最大利益为出发点。”
“可是,”唐宁停了停,淡淡说道，“你应该知道,小美大股东的身份对于黄晓美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会同意放手吗？”
“你的意思是？”陈海青皱了皱眉头。
“嗯。”陈晟两眼放光,点了点头。
“两个原因。”唐宁竖起两根手指,然后一一收拢,缓缓说道，“第一个原因,你哥的经营作风非常稳健,有心想要将小美做大做强,而且,现在正直接掌控着小美的经营。”
唐宁不动声色,缓缓说道：“小美资金危机,融资势在必行,是唯一可以解决困境的办法。这一点,我相信黄晓美绝无异议。而且,2008年金融海啸之后,海外资金大量涌入中国市场,小美想要融资并不困难!”
“嗯。”
名利逼人!时至今日,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无须隐藏,再也按捺不住了。
“第二个原因,黄晓美的经营策略太过急进,这几年的心思全在资本运作、并购与房地产上面,完全无心管理小美的日常经营。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身陷囹圄,小美的董事会里,根本就没有他家族直系的人马在!”
“融资。”陈晟脱口而出,眼中寒光一闪,跟着又补充了一句，“融资增发,稀释摊薄黄晓美的股份。”
“所以,”陈海青若有所悟，“因为这两个原因,BE会选择与我哥站在同一阵线,融资合作,对抗黄晓美？”
唐宁目视陈晟,沉默片刻之后,接着开口问道：“你想要怎么做？”
“嗯。”唐宁点了点头,停停,又说，“当然,除此之外,选择与BE完成融资计划还有一个好处。”
陈晟闻言,脸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猛一抽搐。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中了问题的要害。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时而隐忍,时而迟疑,时而又目露凶光。
“哦？”
唐宁蹙了蹙眉,忍不住提醒他：“你别忘了!就算黄晓美现在身陷囹圄,但是,他还是小美的老板,是占了35.55%小美股份的大股东!”
“正因为你哥与BE的高管有着很多过节,才更容易让黄晓美对BE失去戒心。”
“我的答案是，”陈晟一字一句地说道，“小美,就是我的家乐!”
“有道理!”陈海青闻言,不由折服,赞了一句,又问，“那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嗯。”
唐宁想了想,很快说道：“散布谣言,先把黄晓美逼上绝路,然后我们再徐徐图之。”
陈晟不置是否,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会怎样？”
“好你个徐徐图之!”两人正说着,包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咚”的一声撞开。唐宁与陈海青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却见程累满脸绯红,怒气冲冲地倚在门口。
唐宁唇角微扬,直言不讳地说道：“这些情况,早在黄晓美出事,你坐上这个位置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小累？”唐宁霍然站起,蹙眉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果然,酒过三巡,陈晟说到了正题：“截至2008年年末,小美的应付票据及银行借贷已经达到了86.57亿元。而现在,公司能够运用的现金大约只有30.51亿元；除此之外,还有46亿港元的可转债即将到期。”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程累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闯进来,冲到唐宁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反诘道，“这个餐厅是你的么？你有权利阻止我在这儿出现吗？”
陈海青刚从国外回来。自从与唐宁在赌船一见之后,她伤心欲绝,断了所有人的联系,独自一人去旅行散心。今天,陈晟为她设宴接风,特意请了唐宁作陪。而唐宁心知肚明：陈晟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唐宁一时语结。
2009年5月1日,晚上7点10分,北京,某餐厅包房。
程累冷哼一声,目光从唐宁脸上收回,转移到一旁的陈海青身上,不禁怒火再起：“又是你,陈海青!”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意识到——小美正陷入一个无比巨大的财务危机之中,而陈晟的角色仍然还是一个救火队员。因此,大家都把目光投注到陈晟身上,想要看一看,他将如何“救火”。
陈海青不动,脸如寒铁。
陈晟在这个财报发布之后,同样沉默下来。
“小累,不要胡说!”唐宁皱着眉头,一把拉住程累,斥道，“你喝醉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没有人再说陈晟的不是,就连仍在拘押审讯之中的黄晓美得闻此事之后,也只是沉默,并无其他意见。
“不,”程累用力一挥手,挣脱唐宁,回头对着他大声吼道，“我没有胡说!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这个女人吗？为了她,你不惜三番五次地变局!为了她,你不惜抛弃我们几十年的情分,与我为敌!为了她,你竭尽所能,把陈晟推上小美的顶峰!为了她……”
小美发布2008年财报,当年净利润为10.48亿元,同比下降约7%。这是小美电器自2004年,在香港上市以来,首次净利润下降。
“不要说了!”唐宁大喝一声,想要阻止程累。
2009年4月27日。
“我偏要说!”程累毫不示弱,以更大分贝的声音吼道，“还有你!”
结果证明,陈晟是正确的。
她转过头,指着陈海青：“你知道么？那日在吕四渔港的码头上,与他拥抱亲吻的女人是谁？与他青梅竹马,从小生活在一起的人又是谁？双子星号上,又是谁与他同处一室？”
这样的负面舆论,像一块大石压在陈晟的胸口，但是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他说：“小美需要喘息。公司的现状岌岌可危，根本不用说什么扩张了,就连维持都有困难。此时此刻,小美只能放缓脚步。”
“程累,你住口!”唐宁怒言而斥。
大家惊呼：黄晓美成为过去式,“陈晟的小美时代”已经到来!
陈海青冷然喝道：“让她说!”
这种刚刚上位,就急着“改换门庭”的做法,让很多人的心里极不舒服。而且关闭门店,意味着那些最底层的小美员工将面临被裁员的危险。
“哼,哼!你以为我不敢说么？”程累连声冷笑,又道，“对了,说起双子星号,我倒想起来了,我还救过你一命!”
这是陈晟正式上位之后,作出的第一个重大决断，所以备受瞩目。但是,这个收缩门店、优化网络、并提高单店赢利能力的决断,与黄晓美之前一贯大肆扩张、跑马圈地的经营作风,完全背道相驰。
她目光不屑,咄咄逼人地望着陈海青,追问她：“这一些,难道你统统都不知道,都忘记了吗？”
春节刚过,立春节气,新年伊始,万物更新。小美管理层宣布,将进行门店策略的调整——全年将关闭大约100多家门店,进入网络的全面优化阶段。
陈海青默然。
2009年2月3日。
不等她回答,程累摇摇手,再次恶狠狠地大吼起来：“不,当然不!我所说的一切,你统统都知道,统统都记得!从头到尾,都是你假装不知道,假装忘记而已。你的目的不过就是欺骗他,让他俯首称臣,乖乖听话,任你们兄妹玩弄于股掌之间。”
当陈晟真正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他的心中早已有了一个唯一的答案——坐下去,一直坐下去!
陈海青浑身一栗,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要害一般,脸无血色,苍白到极点。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程累仍在大声咆哮着,把长久以来,对陈海青的怨气统统都发泄出来：“所以,你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一个把感情当做交易的刽子手!你……”
唐宁曾经问过他：“在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你会怎样？”
她正吼着。
陈晟如愿以偿,终于在两年之后,真正登上了中国家电连锁销售行业的巅峰,成为掌舵人,稳坐第一把交椅。
突然,一杯冷水当头泼来,程累一个激灵,缓缓转身,只见唐宁正拿着一个空杯子,满脸凶狠阴霾之色,一字一句地对着她说道：“你给我滚出去。”
这样一来,原本黄晓美一人说了算的小美电器,变成了由陈晟与王魏两位“五虎将”“三驾马车”一起决定,共同管理。而就在同一天,黄晓美最小的妹妹黄晓虹辞去了小美董事会执行董事的职务,改任鹏程投资董事长。
程累完完全全怔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由着水珠顺着湿透的发梢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唐宁从来没有这样呵斥过她,即使在他最最生气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个“滚”字!可是为什么？为了陈海青吗？
同时,黄晓美的心腹铁杆——“五虎将”中的王某与魏某被任命为公司执行董事,作为他的私人代表,代替他签署有关文件，当然,前提是“按照董事会的有关指示”。
她全身的精神力量,一下子完全崩溃了。整个包房,安静了三秒钟,程累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满脸都是眼泪。
2009年1月18日,黄晓美被警方拘押,整整两个月。当天,小美董事会正式对外宣布：黄晓美辞去上市公司的一切职务,由陈晟正式接任小美董事会主席,兼任小美总裁。
“唐宁,我恨你!我恨死你了!”说完这话,她一把推开唐宁,不顾一切地甩门而去。
2009年1月6日,杜灵被正式拘押,接受警方调查。
唐宁像个雕塑一般伫在那儿,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呆立不动。而在包房门外的阴暗处,陈晟脸上闪过一丝阴险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唐宁啊,唐宁,从今以后,你只有跟着我一条路走到头了!
2008年12月23日,杜灵从香港返回内地,同时宣布,辞去小美集团执行董事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