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早离开林肯,沿着I-80公路向东开。刚开始的一个多小时,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艾丽斯抱着我的笔记本电脑,读我在避暑屋里写的东西。来到康瑟尔布拉夫斯的城郊,一辆车闪灯超过我们,后排上坐着一个小丑和一个芭蕾舞女。小丑朝我们挥手。我也朝他挥手。
“艾丽斯!”我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周四。”她没有从屏幕上抬起头来。我不由得想到了常青街的德里克·阿克曼和他的死党丹尼·法齐奥,他们俩也会这么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
“不只是周四。今天是万圣节。”
“好的。”还是不抬头。
“你会打扮成什么?我是说你最喜欢什么打扮?”
“唔……有一次我演过莱娅公主。”她还是没从她正在读的东西上抬起头,“我姐姐领着我在家附近转。”
“在金斯敦,对吧?”
“对。”
“要到了很多糖果吧?”
她终于抬起了头:“你就让我好好读吧,比利。快读完了。”
于是我不打扰她读故事了,车继续驶向艾奥瓦州的腹地。景色几乎一成不变,只有连绵数英里的平原。她终于合上电脑。我问她是不是读完了。
“刚读到我出场的时候。我呕吐,险些呛死自己。读起来很不好受,于是我就停下了。说起来,你忘了改掉我的名字。”
“我会记下来的。”
“剩下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微笑道,“记得在奈飞看《罪恶黑名单》吗?还有我们给植物浇水?”
“达夫妮和沃尔特。”
“你觉得它们还活着吗?”
“一定还活着。”
“胡扯。你怎么可能知道它们是活还是死。”
我承认她说得对。
“我也不知道。但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相信它们还活着,是这样吧?”
“对,”我说,“确实可以。”
“这就是不知道的好处了。”艾丽斯望着窗外绵延数英里的玉米田,秸秆已经枯成褐色,正在等待严冬的到来,“人们可以选择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一切旧观念。我选择相信我们能顺利混进蒙托克角,能完成我们想做的事情,还能安然无恙地脱身,从此快乐地永远生活下去。”
“好的,”我说,“那我也选择相信这个。”
“你毕竟一直没被抓到过。杀了那么多人,每次都能逃掉。”
“让你读到这些东西我很抱歉。但你说过我应该全都写下来的。”
她耸耸肩:“他们都是坏人。这是他们的共同点。你没有杀过神父、医生或者……或者路过的保安。”
我不由得笑了,艾丽斯也微笑,但我看得出她在思考。我让她思考。几英里一晃而过。
“我要回山里去,”她最后说,“也许和布基生活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他会很高兴的。”
“只是刚开始。等我找到工作,我就搬出去,然后存钱回去念书。因为只要你想念大学,随时都可以回去念。有些人直到40多岁甚至60多岁才开始念书,对吧?”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有人75岁才开始念大学,80岁那年拿到文凭。我的蜘蛛直觉告诉我你考虑的不是商业学校。”
“对,我在考虑真正的大学。甚至科罗拉多大学。我可以住在博尔德。我喜欢那座小城。”
“想好学什么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我想学历史。或者社会学。甚至舞台艺术。”然后她像是担心我会反对,“不是表演,我对演戏毫无兴趣,我想学的是其他东西——布景、灯光之类的,有很多我感兴趣的东西。”
我说非常好。
“你呢,比利?你心中的幸福生活是什么?”
我根本不需要思考。“既然在做梦,我想写书。”我拍了拍她还拿在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写这东西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有这个能力。现在我知道了。”
“这个故事呢?你可以改一改,变成小说……”
我摇摇头:“它唯一的读者就是你,但这不重要。它完成了它的使命。为我打开了这扇门。而且我也不需要给你想个化名了。”
艾丽斯沉默片刻,然后说,“我们在艾奥瓦了,对吧?”
“对。”
“好无聊。”
我大笑:“我猜艾奥瓦人肯定不这么想。”
“我打赌他们也这么认为。尤其是年轻人。”
这个我就争不过她了。
“有个问题。”
“我希望我能回答。”
“为什么一个快70岁的男人会想要睡像罗莎莉那么小的女孩呢?我无法理解。感觉很……怎么说……畸形。”
“不安全感?也可能是想重拾他失去的活力?回顾他的年轻时代,企图重新建立联系?”
艾丽斯思考我的看法,但只考虑了一瞬间:“怎么听都像胡扯。”
实话实说,我也这么觉得。
“我是说,你想想看。克拉克能和一个16岁的女孩聊什么呢?政治?世界大事?他的电视台?女孩又能和他聊什么呢?啦啦队?Facebook上的朋友?”
“我觉得他想要的不是长期关系。价码是每小时8000块。”
“所以就是为了做爱而做爱。为了占有而占有。我觉得这也太空虚了。太虚无了。还有墨西哥的小女孩……”
她沉默下去,看着艾奥瓦州在窗外掠过。然后她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轻,我没有听清。
“什么?”
“怪物。”她依然望着无数英里的枯萎秸秆,“我说怪物。”
万圣夜我们在印第安纳州的南本德度过,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洛克黑文度过11月1日。在旅馆登记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了乔治的短信。
乔治·鲁索:罗·克的助理彼得森要一张达伦·伯恩的表哥的照片,为了确认身份。发给朱迪,邮箱是judyb14455@aol.com。她会替你转发,不收中介费。要是罗·克吃瘪,她会很高兴的。
彼得森要照片,这是个麻烦,但我不意外。看起来,他不但是克拉克的助理,也是他的驻场保镖。
艾丽斯叫我别担心。她说她会修剪我在岬角山庄戴的黑色假发,重新做个发型。(“有个当美发师的姐姐也是有好处的。”她说。)我们去沃尔玛。艾丽斯买了飞行员眼镜和冷霜,说能让我白得像个爱尔兰人。她还买了一只不太绚丽的金色耳夹式耳环,戴在我的左耳上。回到汽车旅馆,她把黑色假发从我的额头向后梳,然后叫我用飞行员眼镜固定头发。
“就好像你自以为是个电影明星,”她说,“穿那件高领衬衫。记住一点,克拉克和那个彼得森都认为比利·萨默斯已经死了。”
她找了个没什么特征的背景(我们住的西部最佳旅馆的砖墙)给我拍照,然后两个人一起仔细研究照片。
“可以吗?”艾丽斯问,“反正我觉得完全不像你,尤其是那个奸笑。真希望布基能帮我们一把。”
“我觉得可以。就像你说的,他们认为我已经被埋在了派尤特丘陵里,这是个优势。”
“我们这个密谋集团的人越来越多了,”艾丽说,“有布基,有你的假文学经纪人,现在又多了个拉斯维加斯大牌皮条客。”
“别忘记尼克。”我说。
我们回到旅馆里,她在去房间的走廊里忽然停下,皱起眉头:“要是他们中有任何一个人打电话给克拉克,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说不定能捞到一些巨大的好处。马亚里安和皮列利先生应该不会,布基更是不可能,但那个叫布拉特纳的女人呢?”
“她也不会的,”我说,“大体而言,他们全都受够了他。”
“你希望是这样。”
“我知道就是这样。”我说。我希望我是真的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杀进去的,但现在看起来,艾丽斯越来越有可能要和我一起进去了。
11月2日,我们在新泽西过夜。第二天晚上,我们住进了里弗黑德的凯悦酒店,离蒙托克角还有50英里。乔治确实从南美洲的减肥集中营里订好了房间。他知道我没有史蒂文·伯恩的证件,因此订房间时用的是多尔顿·史密斯的身份。这地方比我们之前住的那些汽车旅馆都要体面,因此艾丽斯不得不出示她的伊丽莎白·安德森证件。乔治也许瘦了,但脑子和以前一样好使,他还为史蒂文·伯恩和罗莎莉·福里斯特订了一个双人套房,费用已付清。克拉克不会亲自核查,这种事不需要他来关心,但彼得森可能会。要是前台对彼得森说伯恩和福里斯特还没有入住,彼得森也不会过于紧张。皮条客不是以守时而著称的。
上楼去房间前,我问前台有没有给我的包裹。确实有,寄送方是拉斯维加斯的新奇玩具公司。毫无疑问,这家公司并不存在。乔治应我的要求订购了它。我在房间里打开,艾丽斯在旁边看着。里面是个无标记的小喷罐,尺寸和去异味走珠的圆筒容器差不多。这次我要用的不是烤炉清洁剂了。
“什么东西?”
“卡芬太尼。2002年,45名车臣恐怖分子占领一家剧院,挟持了700名人质,俄国人向剧院内释放了一种药物,就类似这东西。他们本来的想法是让所有人陷入昏睡,从而结束危机。成功倒是成功了,但药物的效力太强。有100多名人质不光陷入昏睡,还死在了剧院里。我猜普京根本就不在乎。据说这东西只有那种药的一半效力。我们要杀克拉克。只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不想杀彼得森。”
“如果这东西没用呢?”
“那我就只能做我必须做的了。”
“是我们。”艾丽斯说。
11月4日,漫长的一天。等待的日子总是如此。艾丽斯翻出连体泳衣,去游泳池玩水。然后我们出去散步,见到热狗餐车,随便吃了顿午餐。艾丽斯说她想打个瞌睡。我也躺了一会儿,但睡不着。然后她继续给假发做发型以配合我的照片,她承认她也没睡着。
“昨天夜里我没怎么睡。事情结束了我再睡吧。到时候我要好好睡一觉。”
“胡扯什么呢,”我说,“你留在这里。我去就行了。”
艾丽斯露出一丝笑容:“你去了,但没带那个8000块一小时的女孩,你打算怎么跟彼得森交代?”
“我会想出来的。”
“你甚至连门都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你也只能干掉彼得森。你不想杀他,我也不希望你杀他。所以我要去。”
讨论就此结束。
我们6点出发。艾丽斯从谷歌地球下载了庄园的照片,在GPS上制订了前往那里的路线。寒冬时节,车辆稀少。我问她要不要在里弗黑德郊区找个快餐店坐一坐,她紧张地哈哈一笑:“要是我吃东西,肯定会吐得我这条漂亮的新裙子到处都是。”
她穿的是那条船型领口的紫色小白花长裙,外面套着新买的棉服,但没拉上拉链,露出最上面的一小截乳沟。她的肩上没有胸衣带子,因为长裙底下是中等长度的抹胸,不是胸衣。她的手包放在大腿上,里面装着西格手枪。我穿着新买的飞行员夹克,格洛克插在一个内袋里,喷罐在另一个内袋里。
“蒙托克公路是条环路。”她说。我知道,那天下午我睡不着,在笔记本上研究过地形,但我没有打断她。她在尝试抚平自己紧绷的神经,磨平上面的毛刺。“过了灯塔博物馆,第一个路口左拐。厄俄斯庄园不在海边,我猜他更喜欢山景。反正到了他这个年纪,恐怕已经玩不了滑水和冲浪了。你害怕吗?”
“不。”至少不为自己害怕。
“那我就替我们俩害怕吧。要是你不介意。”她又看了一会儿手机地图,“然后再开1英里左右就是775号,对面是蒙托克角农产品商店。倒是非常方便,出门就能买到新鲜蔬菜什么的。你的模样很不赖,比利,完全是个爱尔兰人,前面能停一下车吗?我特别想撒尿。”
我在一家名叫清风餐吧的地方停车,这里位于里弗黑德和蒙托克角的中间。艾丽斯冲进店里,我有点想一踩油门,扔下她溜走。布基叮嘱过我,我不能把她拉下水,不能给她带来危险,但现在我背弃了我所有承诺。我要杀死一个有钱的名流,她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共犯,而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要是不顺利,她很可能会送命。但我没有走,因为我需要她帮我混进去,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有权选择。
她笑嘻嘻地回到车上:“这下舒服多了。”我开回公路上,她说:“我以为你也许会扔下我。”
“想都没想过。”我说。从她看我的眼神,我猜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在座位上坐直,拉平膝盖底下的裙摆。她看上去像个整洁而有教养的女高中生,现在的高中里似乎已经见不到这种人了。“我们上。”
我们经过灯塔博物馆,又开了不到100码,就看见了那个左转弯的路口。天已经完全黑了,海浪的声音从右边隐隐传来,一轮新月在树枝间闪烁。艾丽斯探身过来,拨弄了两下我的假发,然后坐回去。我们没有说话。
蒙托克角公路的门牌号从600开始,至于原因,恐怕只有早已去领取他们最终奖赏的市政规划师才知道。我吃惊地注意到,尽管房屋保养得非常好,但这些房子样式都很平庸。大多数是牧场式和科德角式住宅,就算放在常青街也不会显得突兀。这里甚至还有个拖车园地。尽管园地条件很好,有马车提灯风格的路灯和铺砾石的车道,但拖车园地毕竟是拖车园地。
蒙托克角农产品商店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店,里面黑着灯,拉着卷帘门。门口有几个南瓜垒成一个孤零零的金字塔,更多的南瓜堆在一辆运货卡车的车厢里,卡车的一面风挡玻璃上用肥皂水写着“出售”,另一面上写着“车况良好”。
艾丽斯指着商店另一侧的信箱说:“就是那里。”
我放慢车速:“最后一个机会。你确定要去吗?要是不确定,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我确定。”她坐得笔直,双膝并拢,手指攥紧手包的背带,两眼直视前方。
我拐上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路口的牌子标着“私家道路”。我很快就意识到,土路只是个伪装,用来劝退好奇的游客。翻过第一个山坡,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宽度足够两辆车舒舒服服地并行通过。我开着远光灯,慢慢向前开,心想这是我第二次去坏人的庄园做客。希望这次的速度更快、效率更高。
我们拐过一个弯。六七英尺高的板条木门挡住了前路。一侧的水泥立柱上有个对讲机,上面是个有金属罩的照明灯。我开到对讲机旁边,放下车窗,按下按钮:“你好?”
我觉得(艾丽斯和布基也同意)用爱尔兰口音说话很可能会适得其反,更何况伯恩一辈子都在纽约生活,也没有理由会带爱尔兰口音。
立柱上的对讲机里没有任何回应。
“你好?我是史蒂文·伯恩。达伦的表哥,哟?我送东西给克拉克先生。”
还是沉默,我不由得怀疑(从艾丽斯的表情看,她也这么认为)是不是出了问题,我们进不去了——至少此路不通。
这时对讲机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下车。”语气平淡而单调,像是警察在说话,“你和那位年轻女士一起。走到门口,你们会看见一个×,就在正中央。站在那里,往左看。两个人站得近一点。”
我望向艾丽斯,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耸耸肩,点了点头。我们下车,走到门口。那个×曾经也许是蓝色的,现在褪成了灰色,画在一块方形的混凝土上。我们一起站上去,向左看。
“上,向上看。”
我们往上看。他叫我们看的自然是个摄像头。
我隐约听见一个人说了句什么,在室内按住对讲按钮的人(我猜就是彼得森)松开手,寂静再次笼罩了我们。没有风,蟋蟀的季节也早就过去了。
“怎么了?”艾丽斯问。
我不知道,但觉得他们肯定能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于是命令她闭嘴等着。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立刻就明白了,用胆怯的微弱声音说:“好的,先生。”
对讲机咔嗒一声响了,里面的人说:“伯恩先生,我看见你的上衣左侧有一块凸起。你带枪了?”
这个摄像头的分辨率够高的。我可以说没带,但这么一来,无论克拉克多么想要这个女孩,大门都不会向我敞开了。“对,我有枪,”我说,“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取出来,举高。”
我取出格洛克,举到摄像头前。
“放在对讲机立柱底下。你在这里用不着保护自己,也不会有人偷你的枪。你们离开的时候再取走。”
我照他说的做。喷罐要小得多,因此上衣的那一侧看不出凸起,只要我能制服这个声音的主人,干掉克拉克就不成问题。至少我这么希望。
我放下枪,正要回到那块混凝土上,但对讲机里的声音拦住了我。“不,伯恩先生。你就待在那里。”停顿片刻,声音又说,“请你后退两步,谢谢。”
我朝着我们的车后退了两步。
“再退一步。”声音说。我明白了,他们要我从摄像头里消失。克拉克想看看货,然后决定是花钱买下,还是打发我们滚蛋。摄像头发出微弱的呜呜声。我抬起头,见到镜头伸了出来,正在拉长焦距。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要艾丽斯对着摄像头打开手包,这样西格手枪就要去水泥柱底下和格洛克做伴了,但他没有。
“小姐,请把裙子撩起来。”
是彼得森的声音,但克拉克很可能在看。重重褶皱的眼窝里,一双贪婪的眼睛。
艾丽斯不看镜头,而是盯着地面,她把裙子撩到大腿的高度。淤青早就消失了。两条光滑的腿,充满年轻的活力。我憎恨说话的声音。我憎恨里面的两个人。
“再高一点,谢谢。”
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不会听从命令,但她把裙摆一直提到了腰间,眼睛依然盯着地面。她受到了羞辱,这一点毫无疑问,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克拉克从中得到了快感。
“现在往上看镜头。”
她抬起头。
“就这么抓着你的裙子。克拉克先生要你伸出舌头,舔一圈嘴唇。”
“不行,”我说,“够了。”
艾丽斯放下裙子,用眼神问我他妈在干什么。
我回到镜头的拍摄范围内,抬起头。“你们看够了吧?其他的进去再说。外面冻死人了。”我考虑要不要再加个“哟”,但想一想还是算了,“还有,她进门之前先把钱给我。只要她一进门,就算是上钟了。懂不懂?”
对讲机里沉默了30秒。我又有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走吧,”我说,抓住她的胳膊,“他妈的不干了,我们回家。”
但就在这时,装有橡胶小轮的木门徐徐打开了。对讲机里的声音说:“开0.8英里,伯恩先生。我会把钱准备好的。”
艾丽斯坐进乘客座,我坐进驾驶座。她在颤抖。
我摇上车窗,然后用只比耳语大一点点的声音对她说,我对这一切感到抱歉。
“我不在乎他们看我的内裤,我还以为他们会叫我打开手包,这样他就会在该死的镜头上看见那把枪了。”
“你是个孩子,”我说,我望向后视镜,看见大门在我们背后重新关闭,“我猜他根本没考虑过你有可能带枪。”
“然后我以为他不会放我们进去了。我以为他会说‘你才不是16岁呢,给我滚蛋,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车道两侧出现了老式的路灯。我在前方看见了主屋的灯光,那个老浑蛋给它起名叫厄俄斯,有着玫红色手指的黎明女神。
“你最好把枪给我。”我说。
她摇摇头:“我想带着。你还有喷罐呢。”
现在没时间争论了,庄园的主屋出现在了视线内。这是一座蔓生的砖石建筑物,周围的草坪至少有两英亩。这里当然还是富人的游乐场,但拥有尼克喜欢的那种地方所不具备的优雅气度。门前有个回车场。我开到通往环形门庭的石阶前停车。艾丽斯伸手去抓车门把手。
“别自己开。等我下车给你开门,就像个真正的绅士。”
我从车头绕到三菱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她的手非常冷。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抿紧。
扶她下车的时候,我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走到我背后,在台阶底下停下。事情会发生得很快。”
“我害怕极了。”
“你尽管表现出来。他很可能就喜欢这样。”
我们走向石阶。台阶一共有四级,她在台阶前停下。室外的照明灯开了,我看见她的影子跃向远处。她双手依然攥紧手包,她把包挡在前面,好像它能把她和接下来300秒里即将发生的事情隔开。宽大的前门缓缓打开,投出的方形亮光包围了我。站在门口的男人高大健壮,灯光从他背后照向我,因此我无法分辨他的年龄,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看见他腰间的枪套。枪套不大,是一把小手枪。
“她在底下干什么?”彼得森说。“叫她上来。”
“先给钱,”我说,然后扭头说,“丫头,你待着别动。”
彼得森从前面的裤袋(与枪套相对的另一侧,枪套无疑有塑料内衬,能够提高拔枪的速度)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我说:“你说话不像爱尔兰佬。”
我哈哈一笑,用大拇指点钱。全都是百元大钞。“哥们儿,我在皇后区混了40年,像才是怪事呢。你老大呢?”
“不关你事。让女孩上来,你去把车停在车库门口,在车里等着。”
“哦,好的,但你害得我忘记数到多少了。”
我重新开始点钱。艾丽斯在我背后说:“比利?我要冻死了。”
彼得森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比利?她为什么叫你比利?”
我哈哈一笑。“哎,哥们儿,她总这么乱叫。她男朋友叫比利。”我朝他咧咧嘴,“他不知道她在这里,懂吗?”
彼得森没有说话。他似乎并不信服,一只手悄然伸向快拔枪套。
“没问题了,哥们儿,就是这个数。”我说。
我把钱塞进飞行员夹克的内袋,顺势掏出了喷罐。也许他看见了,也许没有,但反正他已经开始拔枪了。我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向下砸向他的手,就像孩子出锤子要打烂剪刀。我同时朝他喷出药水。液滴发出的白雾落在他脸上。剂量不大,但效果令人满意。他前后晃了两下,然后就倒下了。枪掉在门廊上走火了,声音仿佛一个小炮仗。枪不该走火的,因此他肯定做了什么不安全操作。我感觉子弹擦着脚腕飞过去,转身看了一眼,确定艾丽斯没有中弹。
她跑上台阶,一脸惊慌:“对不起,对不起,太蠢了,我忘记你——”
一个沙哑的老烟嗓在屋里大声说,“比尔?比尔!”
我险些回答,然后我想了起来,躺在门厅里的男人也叫比利。这是个很常见的名字。
“你在干什么?”喉咙里有痰的咳嗽声,然后是清嗓子的声音,“女孩在哪里?”
走廊往里一半的地方,一扇门打开了。克拉克走出来,他穿一身蓝色的丝绸睡衣,白发向后梳成大背头,我不禁想起了弗兰克。他一只手拄着拐杖:“比尔,女孩——”
他停下了,眯着眼睛打量我们。他低下头,看见他的手下躺在地上。他立刻转身,蹒跚跑向他刚出来的那扇门,拐杖咚咚地敲打地面,他用双手抓着它,靠它支撑体重,动作近乎撑竿跳。就他的年龄和健康状况而言,他比我预料中更加敏捷。我跑向他,穿过门厅时记住了屏住呼吸。他正要关门,我伸手挡住,用力朝他推了一把,他摔倒在地,拐杖飞了出去。
他坐起来,瞪着我。这里是一间客厅。地毯看上去很昂贵。也许是土耳其的,也有可能是欧比松的。挂在墙上的画似乎也很昂贵。家具很沉重,包着天鹅绒。铬合金的立架上放着一瓶无疑同样昂贵的香槟,酒瓶底下铺着一层冰。
他坐在地上,企图从我面前后退,摸索着寻找拐杖。他仔细梳理的发型散开了,一绺一绺的头发披散在皱纹丛生的下垂老脸周围。他的下嘴唇沾满唾沫,像噘嘴似的向外努。我能闻到他的古龙水气味。
“你对比尔做了什么?朝他开枪了?刚才是枪声吗?”
他抓住拐杖,叉着腿坐在地上,朝我挥舞拐杖。他的睡裤在往下掉,露出了臀部的衬垫和发白的阴毛。
“你给我滚出去!你他妈是谁?”
“我杀了一个人,而他杀了你儿子。”我说。
他突然瞪大眼睛,挥舞手杖想打我。我抓住手杖,从他手里抢下来,扔向房间对面。
“你叫人在科迪放火。这样我办事的时候,法院门前就只有你的那个摄制组了,对吧?”
他盯着我,上嘴唇起起落落,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条坏脾气的老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你知道。那个障眼法不是给我准备的,因为安排得太早了。为什么?”
克拉克跪在地上,爬向沙发,让我看到了我并不想看到的臀沟。他抓住裤腰带提了提,却无济于事,我都快要可怜他了。但我并没有。克拉克先生想看你的内衣,克拉克先生想看你伸出舌头舔嘴唇。
“为什么?”就好像我不知道似的,“你必须回答我。”
他抓住沙发扶手,拽着身体爬上去。他喘得透不过气来。我看见他的一只耳朵上有个助听器的肉色按钮。他重重地坐下,吐出一口气。
“好吧。艾伦企图勒索我,我想看着他死。”
你当然想了,我心想。我猜你一定看了一遍又一遍,用正常速度和慢速播放。
“你是萨默斯。马亚里安说你死了。”他带着让我觉得既荒谬又可怖的语气愤慨地说,“我付了那个犹太佬几百万!他这是抢我的钱!”
“你该问他要我死掉的照片的。为什么不要?”
他没有回答,我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当皇帝当太久了,无法想象别人会不服从他的命令。拍摄处决的画面。杀死行刑者。撩起你的裙子。给我看内裤。这次我想玩个真正的幼女。
“我欠你钱。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吧?”
“我们谈点别的。告诉我,找人暗杀你的亲生儿子是什么感觉?”
嘴唇又抬了起来,露出的牙齿过于完美,和这张脸不太配。“他活该。他不肯让步。他是个……”克拉克停下了,眯起眼睛,看我的背后,“那是谁?我花钱买的女孩吗?”
艾丽斯走进房间,站在我的身旁。她左手拿着手包,右手拿着那把西格手枪。“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对吧?”
“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
“强奸幼女。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你疯了!我不知道你——”
“肯定很疼。就像这样。”艾丽斯朝他开枪。我以为她会瞄准他的下体,但她打中了他的肚子。
克拉克惨叫起来。这一声叫得非常响,它赶走了刚刚占据艾丽斯的大脑并让她扣下扳机的恶念。她扔下手包,抬起手捂住嘴。
“我受伤了!”克拉克尖叫道,他捂着肚子,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淌出来,渗向丝绸睡衣的下摆,“上帝啊!疼死了!”
艾丽斯转向我,瞪大的眼睛里流出泪水,嘴巴微张。她嗫嚅着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西格手枪的枪声比彼得森那把小手枪的要响得多。她说的有可能是“我不知道”。
“给我叫医生,疼死我了!”
鲜血开始喷涌而出。喊叫导致他血流得更快了。我从艾丽斯无力的手里接过枪,用枪口抵住他的左太阳穴,扣下了扳机。他向后倒在沙发上,踢了一下腿,身体随即掉在了地上。他强奸幼女、谋杀儿子和犯下天晓得其他什么罪行的日子结束了。
“不是我,”艾丽斯说,“比利,扣扳机的不是我,我发誓不是我。”
但确实是她。她内心的某个东西爬了出来,那是一个陌生人。现在她必须和它共存下去了,因为那个陌生人也是她。下次她照镜子的时候就会见到它。
“走吧。”我把枪插在腰带上,把手包的带子挎在她的肩头。“我们得走了。”
“我就……感觉像是在我在身体之外,然后……”
“我知道。艾丽斯,我们必须走了。”
“枪声太响了。是不是很响?”
“对,非常响。走吧。”
我领着她穿过走廊向外走,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墙上挂着织锦,图案有骑士和仕女,不知道为什么,大概也是什么很古怪的原因,居然还有风车。
“他也死了吗?”她看着彼得森说。
我在他身旁单膝跪下,但不需要去摸脉搏,我能听见他在呼吸,呼吸声平稳而有力。“他活着。”
“他会报警吗?”
“迟早的事,但等他醒来,我们早就走了,而且他醒来后,会有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
“克拉克该死。”下台阶的时候她说。她有点晃,也许因为她也吸入了少许气体,也许因为她惊魂未定,也许两个因素都有。我搂住她的腰,她抬头看我:“是不是?”
“我认为是的,但我也没法确定。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在大多数时候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只有我们能用这种办法伸张正义。为了墨西哥的那个女孩,也为了他谋杀自己的儿子。”
“但他是个坏人。”
“对,”我说,“非常坏。”
我们上车,绕着环形车道开完一圈。我在想他们之前看的监控画面会不会还留下了录像。假如有录像,那么上面只能看出我们是一个黑发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撩起了裙子,抬起头的时间非常短暂,一共只有一两次。等艾丽斯把金发染成其他颜色,就会变得无法辨认。我更担心外面的大门。假如开门需要密码,那就麻烦了。不过车开到门口的时候,挡住了一道看不见的光线,大门自动打开了。我把车开出庄园,停下,挂停车挡,然后打开车门。
“停车干什么?”
“拿我的枪。他叫我放在水泥柱的底下。上面有我的指纹。”
“我的天,没错。我真蠢。”
“不是蠢,只是糊涂了,而且还在震惊中,会恢复过来的。”
她转向我,现在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而不是更年轻了:“会吗?你保证?”
“会的,我保证。”
我下车,绕过车头走向驾驶座。我走进车头灯投出的强光,就像舞台上的演员,这时一个女人从大门10米外的树林里冲了出来。这次她穿的不是蓝色长裙,而是迷彩裤和迷彩夹克,手里拿的也不是泥铲,而是一把枪。她不该出现在美洲大陆的这一侧,事实上,除了她受伤儿子的病床边,她不该出现在其他任何地方。我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我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直接举起西格手枪,但她的动作更快。
“狗娘养的杂种。”玛吉说,扣动了扳机。我比她晚半秒钟开枪。她的脑袋向后一甩,仰面倒下,穿着运动鞋的双脚留在路面上。
艾丽斯尖叫着跑向我:“你受伤了吗?比利,你受伤了吗?”
“没有。她没打中我。”但这时我的侧腹部感觉到了疼痛。看来并没有完全打空。
“那是谁?”
“一个叫玛吉的愤怒女人。”
我觉得很好笑,因为这听上去像是聪明人去艺术影院看的那种电影。我哈哈一笑,我的侧腹部疼得更厉害了。
“比利?”
“她肯定猜到了我要去哪里。要么是尼克把克拉克的事情告诉了她,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中午和晚上她负责上菜,我猜她一定很擅长偷听谈话。”
“就是你开车到边门时遇到的正在收拾花园的女人?”
“对。就是她。”
“她死了吗?”艾丽斯的手捂着嘴,“要是没死,请别杀她,至少别像刚才那样……那样……”
“要是她还活着,我保证不会杀她。”
我可以这么说,因为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因为她向后甩头的动作。我在她身旁跪下,但很快就站了起来。
“她死了。”起身时我疼得龇牙咧嘴,我忍不住。
“你说她没有打中你!”
“当时太紧张了,我以为她没打中。只是擦伤而已。”
“给我看!”
我也想看一看,但不是现在。“我们必须先离开这里,然后再考虑其他事情。五声枪响比一声刺耳多了。你去把我的格洛克捡回来。”
艾丽斯去取格洛克,我捡起玛吉的枪(一把史密斯威森ACP),用我的衬衫擦掉西格萨尔上的指纹,把它塞进玛吉手里,弯曲她的手指握住它。我把喷罐同样擦干净,印上玛吉的指纹,放进她的上衣口袋里。第二次直起腰的时候,侧腹部的疼痛更严重了。算不上剧痛,但我能感觉到血浸透了我那件高端皮条客的衬衫。只穿一次就毁了,我心想。真浪费,也许我该坚持买那件绿衬衫的。
我说:“搞定。我们走。”
我们开车回到里弗黑德,路上停车买了邦迪、纱布、胶布、过氧化氢和必妥碘药膏。艾丽斯去沃尔格林药房买东西,我在车上等她。到旅馆的时候,我的中腹部和左臂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艾丽斯用钥匙打开侧门,然后扶着我进房间。回到我的房间,她不得不帮我脱掉飞行员夹克。她看着衣服上的弹孔,然后看着我的衬衫左侧:“我的天。”
我说情况没看上去那么糟糕。血基本上都干了。
她帮我脱掉衬衫,再次惊呼我的天,但这次声音比较小,因为她用手捂住了嘴。“这可不只是擦伤。”
没错。子弹从髋骨上方打穿我,犁开了皮肤和肌肉。伤口深约半英寸,还在渗出鲜血。
“去卫生间,”她说,“除非你想弄得房间里到处是血——”
“几乎止住了。”
“胡扯!你稍微一动,血就会往外流。你去脱掉衣服,站在浴缸里,我给你包扎伤口。不过我提醒你一声,我从没给人包扎过伤口。倒是我姐姐给我包扎过一次,因为我骑着自行车撞上了西梅基斯家的信箱。”
我们进了卫生间,我坐在马桶盖上,她帮我脱掉鞋袜。我站起来,鲜血再次渗出伤口,她解开我的裤子。我想自己脱,但她不允许。她逼我重新坐在马桶盖上,然后她跪下,抓住裤腿把裤子拽了下去。
“还有内裤。左边全都浸透了。”
“艾丽斯——”
“别和我吵。你见过我裸体,对吧?就当是扯平了。去浴缸里。”
我站起来,脱掉短裤,站进浴缸。我抬腿迈步的时候,她用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肘。血顺着我的左腿流到了膝盖。我想打开淋浴,但她推开我的手。“明天也许可以。或者后天。但今晚不行。”
她拧开浴缸的龙头,打湿一条毛巾,开始擦拭我的身体,尽量避开伤口。水把鲜血和小血块冲进了排水口:“我的天,她给你开了好大一个口子。就像用刀砍的。”
“我在伊拉克见过更严重的,”我说,“然后兄弟们第二天就回去清理街道了。”
“真的吗?”
“好吧……隔了两天。也许三天。”
她拧干毛巾,扔进套着塑料袋的垃圾篓,然后把另一块毛巾给我,让我擦掉脸上的汗。她接过我手里的毛巾,同样扔进垃圾篓:“毛巾我们带走。”她用一块擦手巾帮我擦干身体,然后也扔进垃圾篓,她扶着我走出浴缸。这比先前进去的时候困难得多。
艾丽斯扶着我走到床边,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挺直上半身。她帮我穿上最后一条干净内裤,然后给伤口消毒,这比子弹划破我身体的时候还要疼。邦迪没什么用。伤口太长,边缘绽开,在侧腹部留下了一道楔形浅沟。她用纱布和胶布替我包扎。最后她向后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手指沾满了我的鲜血。
“今晚尽量躺着别动,”她说,“平躺。别翻身,免得挣开纱布,把血弄到床单上。也许应该垫一块毛巾。”
“是个好主意。”
她拿来一块浴巾。她还拿来了装擦手巾和毛巾的那个塑料袋:“我包里有泰诺。你现在吃两粒,留下两粒明天吃,如何?”
“好。谢谢你。”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需要。比利,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想说你别说这种话,但我没有,而是说:“我们明天必须离开。越早越好。回响尾蛇镇的路很远,而且——”
“差不多2000英里,”艾丽斯说,“我在网上查过。”
“——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开多久。”
“你最好别开车,至少刚开始别开,除非你想挣开伤口。你需要缝针,但我没敢试。”
“不需要。我可以接受留下伤疤。要是再深两英寸,那我的麻烦就大了。玛吉,上帝啊,该死的玛吉。别掀床罩,艾丽斯,我就睡在上面。”但我未必能睡着。过氧化氢造成的刺痛已经过去,伤口的疼痛没那么剧烈了,但疼痛感依然存在:“把浴巾摊开就行。”
她铺好浴巾,然后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我留下陪你吧。我睡另外半边床。”
我摇摇头。“不用。把泰诺给我,然后回你的房间去睡觉。你需要休息,因为明天你负责开车。”我看看手表,发现已经11点15分了,“我们最迟8点出发。”
我们7点就出发了。艾丽斯坐在驾驶座上,一直开到纽约都会区,然后把方向盘交给我,看样子明显松了一口气。我开车穿过新泽西,进入宾夕法尼亚。刚过州界的欢迎区,我们再次交换座位。侧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我们先买了些纱布,然后停车过夜,还是一家非连锁的汽车旅馆。我能活下来,但除了那半个大脚趾,战斗又要给我留下一道伤疤了,而这次我不会因此获得紫心勋章。
晚上我们在吉姆与梅利莎的路边木屋过夜,付现金可享受九折。第二天,我感觉好了一些,侧腹部没那么僵硬和疼痛,也能承担更多的开车任务了。我们在达文波特城郊休息,住的那家破败旅馆名叫小憩。
那天我大多数时候都在思考和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三个账户里都有钱,其中一个完全属于多尔顿·史密斯,感谢上帝的恩典,这个身份依然没有暴露,至少据我所知没有。要是尼克继续转账,伍德利的账户里还会有更多钱,而我认为他不会食言的。有人替他解决了那个名叫罗杰·克拉克的难题,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
艾丽斯回房间之前,我拥抱她,亲吻她的左右面颊。
她用深蓝色的眼睛望着我,我对这双眼睛的喜爱不亚于我对沙尼斯那双深棕色眼睛的喜爱。“这是干什么?”
“就是想这么做呗。”
“好吧。”她踮起脚尖,亲吻我的嘴唇,这个吻既坚定又悠长,“而我就是想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反正她因此露出了笑容。
“你不会和我上床的,我明白,但你也必须明白,我不是你女儿,而我对你的感情也完全不是女儿对父亲的感情。”
她转身要走。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但我还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哎,艾丽斯?”她转过身,我问,“恢复过来了吗?克拉克的事情。”
她想了想,用一只手梳理头发。她的头发已经染回了黑色。“快了,”她说,“正在努力。”我觉得这就足够了。
临睡前,我把闹钟设在凌晨1点,到时候她肯定早就睡着了。起床后,我先检查绷带。没有血,也几乎不疼了。伤口深处在发痒,说明它正在愈合。小憩汽车旅馆不提供文具,不过我的行李箱里有个从杰拉尔德塔拿的史泰博记事本。我撕下两页纸,开始写告别信。
亲爱的艾丽斯,
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过夜,是因为往前走0.5英里就有个叫快乐杰克的卡车休息站。我在那里肯定能找到一个跑长途的个体户,花上几百块就会允许我搭车。我会向西或者向北走,这两个方向我都可以,但不能向南或向东。南面和东面我去过了,结果不怎么好。
我不是想抛下你。请相信我。
那三个没脑子的坏蛋把你扔在路边,是我救了你,对吧?现在我要再救你一次了。至少我有这个心。布基说的一句话我一直忘不掉。他说只要我允许,你就会一直跟着我,而我的放任会毁了你。经历了我们在克拉克家遭遇的一切,我知道他“跟着我”的前半句是正确的。我认为“毁了你”的后半句也没错,但我不认为已经发生了。我问你有没有从克拉克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你说你在努力。我知道这是真的,我确定假以时日,你肯定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但我希望你别忘记得太快。克拉克惨叫了,对吧?他说很疼,我希望在你原谅我不告而别之后,他的叫声还能在你的脑海里停留一段时间。也许他活该受苦,因为他在墨西哥对那个女孩做的事情。还有对他的儿子。还有对其他女孩——是的,还有她们。但是,你给其他人造成痛苦的时候——不是像我这种正在愈合的伤口,而是致命伤害——永远会留下伤疤。不是在你的身体上,而是在意识和灵魂上。这是正常的,因为杀人并不是小事。
我必须离开你,因为我也是坏人。以前我一直尽量无视这个事实,大部分时候靠的是读书,但现在我不能再无视下去了,我已经污染了你,不能继续毒害你了。
去找布基,但别和他待在一起。他关心你,他会爱护你,但他也是坏人。假如你愿意,他会帮你以伊丽莎白·安德森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有个以爱德华·伍德利名义开设的账户里有钱,要是尼克继续转账,就会有更多钱。比米尼银行里也有钱,用的是詹姆斯·林肯的名字。布基有这两个账户的密码和开户信息。他会教你怎么管理汇入你账户的钱,给你安排一个税务顾问。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无法说明来源的钱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下绊子。一部分钱是给布基的,剩下的全归你,供你念书,过上独立的优秀女性的生活。而这就是你,艾丽斯,是你的未来。
你愿意的话,就住在山区吧。博尔德是个好地方。格里利、柯林斯堡和埃斯蒂斯帕克也不错。享受你的人生吧。到了某个时候,也许等你40多岁、我60多岁的时候,你会接到我的电话。我们可以出来喝一杯。不,两杯好了!你的一杯敬达夫妮,我的一杯敬沃尔特。
我已经爱上了你,艾丽斯。非常爱。假如你也像你说的那么爱我,那就去过好你有价值的一生,把你的爱真正地带给这个世界。
你的,
比利。
又及:我带走了我的笔记本电脑,它是我的老朋友了,但我留下了保存我的故事的U盘。U盘在我的房间里,和SUV的钥匙放在一起。故事结束于我们出发去蒙托克角,但也许你可以替我写完。现在你应该已经很熟悉我的风格了!全都交给你处理,但别提多尔顿·史密斯这个名字。还有你的名字。
我用这封信把我的房间钥匙包在里面,写上她的名字,从她房间的门底下塞进去。再见了,艾丽斯。
我把电脑包挎在右肩上,用右手拎起手提箱,打开边门出去。沿着公路走了0.5英里,我停下休息,当然也是为了做另一件事情。我打开手提箱,取出两把枪——我的格洛克和玛吉的ACP。我取出子弹,使出全部力气把枪扔出去。子弹可以扔进卡车休息站的垃圾箱。
解决了最后的这个问题,我走向灯光、大卡车和我的余生。甚至是某种救赎,假如这个要求不算太高。但也有可能确实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