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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唔,应该吧。

悠着点,他对自己说,你在疑神疑鬼,达那和其他人早就回维加斯去了。

女性内衣在靠墙的货架上。大多数是给漏尿的女性准备的,但也有一些其他种类。他考虑了一下比基尼,但觉得性暗示的味道太重。从某个角度说,这些想法很可笑。他的行为有个大前提,那就是等他回去的时候,她还留在房间里。但还存在其他可能吗?他必须回去,因为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这是一家CVS连锁药店。比利在计划生育货架上找到了事后避孕药。售价50块,比起其他选择,应该算是便宜的。事后避孕药在最底下一排(像是想尽量增加坏女孩的找药难度),他直起腰的时候,在两排之外瞥见了一头毛茸茸的红发。比利的心脏猛地加速。他再次弯下腰,然后慢慢起身,隔着止痒药膏和咪康唑的包装盒张望。不是达那·爱迪生,他心目中尼克那伙硬点子里最坏的那个。甚至不是男人,而是个女人,红发扎成了马尾。

他拿了一包三件的恒适棉布平角短裤,走向收银台的路上向外张望,看有没有警车停在外面——一辆都没有。当然,他们也不会把车停在门口。万一被他发现,他会抓几个人质躲在店里。收银员是个50多岁的女人。她一言不发地为他算账,但比利很擅长看表情,知道她在心想,有人似乎忙乎了一个晚上。他用多尔顿·史密斯的信用卡付账,然后回到外面,等待警察来抓他,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但外面只有三个女人在亲密地聊天,她们走进药店,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7

比利走回皮尔森街658号。他觉得这段路很漫长,因为现在的希望已经不止一丝,希望可能是长着羽毛的天使,也可能会伤害你。警察有可能埋伏在屋后,或者躲在公寓里。但是,没有穿蓝制服的小子从老旧的三层楼背后冲出来,公寓里除了女孩也没有其他人。她在他的电视上看《今日秀》。

也许就是这样。

艾丽斯望向他,彼此都在试探。他把药店的购物袋交到左手,右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他向女孩伸出手,看到她往后一缩,以为他想打她。她脸上的淤青颜色正深,满脸都是被侵害和被殴打的痕迹。

但还有一丝希望:她叫他套上运动衫。她很可能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他以为她大概是站在他那边的,也许她确实是站在他那边的。

“我找到了你的耳环。”

那几个浑蛋可以把她扔在另一条街上的,比利心想,但他们没有。就算是在皮尔森街,也可以扔得离他远一点,但他们也没有。他可以责怪命运,但他不相信命运。他可以劝自己说一切事情都有原因,但这种屁话只能糊弄不敢面对事实的懦夫。这一切仅仅是巧合,还有接下来发生的所有变故。从他们把女孩扔下车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头待宰的老牛,除了跟随同伴走向屠宰间,没有其他选择。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像他们在沙漠里喜欢说的,随便吧。

他张开手掌,给她看。

也许和以上所有因素都有关系,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没法下手杀死她。他不可能那么做。要是杀了她,他就是个坏人了,像乔尔·艾伦,或者拉斯维加斯的强奸魔,或者拍摄成人强奸儿童的卡尔·特里尔比。于是,他戴上假发、假肚子和平光眼镜,冒着雨去药店。艾丽斯·马克斯韦尔不但知道他是威廉·萨默斯,还知道他是多尔顿·史密斯,这个他花了好几年构建的干净身份。

8

也许是因为昨天夜里做的梦——曲奇烧焦的气味。也许是因为沙尼斯·阿克曼,还有她画给他的火烈鸟。也许甚至和菲莉丝·斯坦诺普有关系,她会对警方说她和他约会过,因为他看上去是个好人。他是个作家,甚至是个前途光明的作家,就像一颗明星,一个打工女郎可以蹭点他的光辉。她会告诉警方她和他睡过吗?就算她略过那段,戴安娜·法齐奥也不会的。戴安娜看见他们一起出门,甚至还朝比利竖过大拇指。

艾丽斯去卫生间穿上新内裤,但没换掉长及小腿的T恤,因为她的裙子还没干。“牛仔布要一万年才能干透。”她说。

所以他为什么要去药店呢?

她就着厨房龙头的水吃药。比利说副作用包括呕吐、眩晕……

但她不会的,比利心想。她是个害羞的女孩,一个惊恐的女孩,一个惶惑的女孩,但肯定不笨。她可以声称比利绑架了她,警察当然会相信她。就算她四处乱翻找到了手机,没有SIM卡也打不通,但佐尼便利店很近,她可以去店里报警。她说不定已经去了,等他从药店回来,警察会扑上来逮捕他。一辆辆警车蜂拥而至,警灯闪烁,其中一辆开上他前方的路沿,车还没停下,车门就打开了,警察端着枪冲出来:“举起手来,趴在地上,脸朝下,脸朝下!”

“我识字。这栋楼里还有其他人吗?安静得像是……呃,很安静。”

他一边走,一边抚摸她丢失的那枚耳环。警察收押他的时候,它会和他身上的其他东西一起被装进证物袋,恐怕永远也不会还给她了。比利确定她会抛硬币决定怎么处理他。不管她相不相信他救了她的命,她都知道他是被通缉的杀人犯,她或许还认为要是不见到机会就检举他,她就会被指控同谋犯罪。

他说还有詹森夫妇,然后解释他们乘邮轮去玩了,两人都不知道,再过6个月,邮轮旅游就会连同其他几乎所有商业活动一起被迫关闭。他领女孩上楼——她欣然接受邀请——介绍她认识达夫妮和沃尔特。

雨已经小了,但外面还是很冷,他很高兴自己套上了运动衫。他等一辆车开过去,看着它溅起水花,然后过街走向对面的建筑空地。他看见了厢式货车的刹车印。假如路面干燥,刹车印肯定会更长和更黑。他单膝跪下,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过他真的找到了。他把它放进口袋,穿过皮尔森街走回去,因为市政府用来拆除火车站的大型机械压坏了建筑空地那一侧的人行道。从植物生长的情况来看,估计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但一直没人来修复水泥地面。

“你浇的水太多了。想淹死它们?”

6

“当然不想。”

“套在外面。”她指着假肚子说,“看起来会像是你想遮住肚子。胖人喜欢这么做。”

“晾它们几天。”她犹豫片刻,“你还要在这里待几天吗?”

“有。怎么了?”

“对。这样比较安全。”

“你有运动衫吗?”

她看了一圈詹森家的厨房和客厅,用的是女人打量屋子的那种眼神。然后她问她能不能和他一起住几天,他离开后还能让她留在地下室就更好了,他不禁吃了一惊。

“是的。乔尔·艾伦是坏人,一个雇佣杀手。”和我一样,比利心想,但我和他至少有一点不同,“他守在赌场门口,朝两个人开枪,就因为他输了一大笔钱,想把钱拿回来。两个人里死了一个。现在时间还早,街上没有太多人,所以我打算现在就去。”

“淤青消掉之前,我不想出去,”她说,“我这样子像是遇到了车祸。另外,万一特里普来找我怎么办?他知道我在哪里上学,也知道我住在哪里。”

“我在新闻里见过你的脸。你打死了那个人。”

比利心想,特里普和他的同伙已经玩够了,现在恐怕不想再和你打交道了。唔,他们也许会开车来皮尔森街兜一圈,确定把她扔下车的地方没有变成犯罪现场,等他们的酒醒过来(或者嗑药的劲头过去),他们肯定会查看本地新闻,确定她没有成为新闻,但他不想向她指出这些事实。她留下能解决很多难题。

比利的困惑发自肺腑:“为什么?你信任了一个人,然后被骗了。就这么简单。”

回到楼下,她说她累了,问比利她能不能在他的床上睡一觉。比利说没问题,只要你不觉得眩晕或想吐就行。要是感到不舒服,那还是暂时保持清醒为妙。

艾丽斯用双手捂住脸:“我太难堪了。”

她说她挺好的,然后走进卧室。她假装不害怕他,掩饰得很好,但比利确定她的恐惧并没有消退。她要是不害怕,才不正常呢。另一方面,她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依然因为发生在身上的事情感到耻辱。还有羞愧。尽管比利说过她不需要羞愧,但这话她没听进去。过段时间,她肯定会觉得请求留下是个坏主意,坏得不能更坏了,但这会儿她只想睡觉。倦意从她耷拉的肩膀和沉重的步伐中散发出来。

“我不能在法庭上宣誓作证,因为我没看见他们的脸,但三个男人把你从那辆厢式货车里扔出来,你的记忆开始断片的时候和三个男人在那套公寓里。”

比利听见床垫弹簧的嘎吱响声。过了5分钟,他去看了一眼,要是她是在装睡,那她的表演技能称得上是世界一流了。

“是那伙人强奸了我?你发誓?”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拉到先前停下的地方。今天他不可能写了,他心想,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怎么可能写下去呢?更何况隔壁房间还躺着一个女孩,等她睡醒了,很可能会决定非要离开这里不可,尤其是要离我越远越好。

“昨天夜里我救了你的命。外面很冷,在下雨,你失去了知觉。药物害得你陷入昏迷。就算你不死于失温,也会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现在你掌握着我的命运了,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但他又想到了江湖大夫如何用湿毛巾治疗惊恐发作,还有他的疗法如何在艾丽斯身上见效。简直像个奇迹,但克莱·布里格斯创造的奇迹不止这一个,对吧?比利笑着开始打字。刚开始,他感觉没什么灵感,磕磕绊绊,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节奏。没过多久,他就忘记了艾丽斯的存在。

他伸出手,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他。她绷紧了肩膀,但还是抬起眼睛望向比利。

9

“你的衣服晾在卫生间里。等我走了,你可以穿上衣服走人。我拦不住你。但是,艾丽斯,你听我说。”

克莱·布里格斯,外号“江湖大夫”,一等医务兵。他救治所有需要救治的人,但从头到脚都完全属于热火九人组。他矮小精瘦,头发稀疏,鹰钩鼻,永远在擦他那副无框小眼镜。他的头盔前面有个和平标志,但只戴了一周左右就被指挥官勒令摘掉,头盔后面是一张贴纸,上面印着“我不需要牛奶,有女人吗?”。

“我可以给你钱。我有钱。”这话很可笑,她似乎自己也知道,因为她转过头去,涨红了脸。

随着幽灵之怒行动的继续(再继续,再再继续),惊恐发作变得越来越常见。人们都以为海军陆战队对这种事情是免疫的,但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样。士兵会突然呼哧呼哧喘气,弯下腰,有时甚至倒在地上。他们大多数是优秀的锅盖头,不肯承认是自己害怕了,于是说都怪黑烟和尘土,因为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这些东西。江湖大夫一边附和(“对,就是尘土,对,就是黑烟”),一边打湿毛巾盖在他们脸上。“隔着毛巾呼吸,”他说,“能把垃圾清除出来,然后你的呼吸就正常了。”

“有些药店也卖女式内衣。要是这家有,我就给你买。”

他对其他毛病也有治疗方法。有些是乱来,有些不是,但至少有些时候能奏效:用书脊砸粉瘤和脓肿能让它们消失(他说这叫《圣经》疗法),捏住鼻子喊“啊”能止住打嗝和咳喘,吸入维克斯达姆膏蒸汽能止住鼻血,用银圆刮眼皮能治疗角膜炎。

“我的天,没有。”她声音依然微弱,又哭了起来,“要是我怀孕了……”她说不下去了,只能摇摇头。

“大部分招数都是我奶奶教我的山区民间医术,”他曾经告诉我,“管用的办法我当然会用,但大多数时候之所以管用,是因为我对病人说会管用。”然后他问我的牙齿怎么样,因为我最里面有颗牙齿出了问题。

“我出去一趟。从这里朝城区方向走0.5英里,有一家24小时药店。我只能步行,因为我没车。这个州可以在柜台买事后避孕药,我用手机查过。除非你出于宗教或道德的理由不愿吃药,你有吗?”

我说疼得要命。

她把那口鸡蛋放回了盘子里。

“唔,好兄弟,我能解决,”他说,“我包里有个响尾蛇的尾巴。eBay上买的。你拿去塞在面颊和牙龈之间,稍微等一会儿,牙痛就会平息下来。”

“不是只有血。你去清理的时候会看见的。他们至少有一个人没用保护措施,也可能都没用。”

我说还是算了吧,他说那也好,因为蛇尾压在包的最底下了,他必须把所有东西倒出来才能拿到。当然了,前提是真的存在那玩意儿。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琢磨它到底会不会管用。最后我拔掉了那颗牙。

“看了。”她声音微弱,“在我起来看这是哪里之前就看过了。有血,而且很疼。我知道是你……或者其他人……”

江湖大夫最神奇的治疗(就我目睹过的而言)发生在2004年8月。那是4月的警示行动和11月疯狂的幽灵之怒行动之间,算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那几个月里,美国政客忙着应对他们自己的惊恐发作。他们没有命令我们全力进攻,而是决定再给伊拉克警察和军队一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清除叛乱分子和重建秩序。伊拉克政客领袖说没问题,但他们都在巴格达。然而,在费卢杰,警察和军队的很多人本身就是叛乱分子。

“你看了你的——”他指了指她的大腿。

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乎从不进城。6月和7月有6周时间我们甚至不在费卢杰,而是去了相对平静的拉马迪。就算进入费卢杰,我们的任务也是赢得“民心和民意”。也就是说,我方翻译——我们的助手——会代表我们与穆拉和社群领袖友好交流,而不是在我们飞车驶过街道时举着大喇叭大喊“滚出来,操猪的小人”,时刻等待着挨冷枪或被火箭弹炸上天。我们向孩童发放糖果、玩具和超人漫画书,让他们把传单带回家,传单上列举着政府能而叛军不能提供的种种服务。孩子们吃掉糖果,交换漫画书,扔掉传单。

她张开嘴,但又合上了。她似乎没有问题可问了,但也没有开始呼哧呼哧喘气,比利认为情况朝正确的方向又走了一步。然后他心想,你这是骗谁呢?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的方向。

幽灵之怒行动期间,我们每次进入“拉拉费卢杰”(以洛拉帕卢萨音乐节命名)会连待数天,抽空在屋顶上睡觉,按罗盘在四角布置岗哨,以免头巾佬摸上其他建筑物的屋顶,偷偷搞破坏或伤人。这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我们收缴了数以百计的火箭弹和其他各种军火,但叛乱分子的武器似乎永远也用不完。

“对。还有假肚子。”

那年夏天,我们的巡逻就像朝九晚五的工作。白天进城去赢取民心和民意,太阳升起时出发,天黑前返回基地。即便战争处于平静期,你也不会想在天黑后待在拉拉费卢杰的。

“假发和胡子是你的伪装?”

一天回基地的路上,我们看见那辆三菱旅行车翻倒在路边,车还在冒烟,前头被炸烂了,司机座的车门开着,风挡玻璃的残骸上有血。

“对。”

“我的上帝啊,那是中校的车。”大克莱说。

“这是你的……藏身处?”

基地搭了个野战医院的帐篷。它侧面没有帆布,其实就是个凉棚,两头各有两个大电扇。那天足有100华氏度。换句话说,和平时一样。我们听见贾米森在惨叫。

“对。”

江湖大夫跑了过去,边跑边卸下背包。我们其他人跟过去。帐篷里另外还有两名伤员,显然伤得不轻,但和贾米森比起来,他们的伤势都是小巫见大巫,因为他们还能站着。一个伤员的一条胳膊打着吊腕带,另一个的头部包着纱布。

“就是你杀了——”

贾米森躺在折叠床上,胳膊上挂着点滴(好像叫乳酸林格氏液)。他的左脚不见了,那地方现在扎着弹性绷带,但鲜血已经浸透了绷带。他的左脸被撕开了,左眼在流血,歪在眼眶的一侧。两个大兵按着他,一名军医想喂他吃吗啡药片,但中校不肯吃。他左右转动头部,没受伤的那只眼睛鼓了出来,眼神惊恐。视线落在江湖大夫身上。

“你向我讲你的故事的时候。你看着我的脸,我眼看着你突然恍然大悟,然后你就惊恐发作了。”

“疼啊!”他喊道。颐指气使(但有时候也很风趣)的中校已经荡然无存。剧痛吞噬了他的那一面。“疼死了!真他妈的疼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知道的?”她用微弱的声音问。

“直升机在路上了,”一名医务兵说,“别紧张。把药吃了,你会感觉好——”

她没有捅他,而是替他拉紧了系带。要是让他自己动手,就算他把假孕肚转到后腰,方便他看见塑料拉扣,也不可能系得这么紧。

贾米森抬起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拍飞了药片。约翰尼·卡普斯跑过去捡起来。

他等待她的反应,许多事情都将取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许会拒绝,她甚至有可能会抓起他给她的黄油刀捅他。那东西算不上什么致命武器,要是她决定在他睡觉时用水果刀捅他,肯定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但另一方面,假如她使出整条胳膊的力气,而且瞄准要害下手,即便是一把黄油刀,同样有可能伤害他。

“疼啊!疼!疼死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最后一口鸡蛋悬在盘子上空。比利把泡沫塑料道具压在腹部上,然后转过去:“能帮我系紧带子吗?我自己弄太麻烦了。”

江湖大夫跪在小床边:“听我说,长官。我有个办法能止疼,比吗啡管用。”

他戴上金色假发、小胡子和眼镜。他坐在床上,在手机上查了几样东西。查到他想要的信息后,他走进卫生间,往腹部涂了一把爽身粉,他发现爽身粉能有效缓解摩擦,然后他拎着假孕肚走进厨房。

贾米森剩下的那只眼睛转向江湖大夫,但我觉得它什么都没有看见。“布里格斯?是你吗?”

比利炒了两个鸡蛋,加上两片吐司,摆在她的面前。趁她吃饭的时候,他走进卧室,关上门。她想逃跑就跑吧。幽灵之怒行动期间,他在城市里清剿叛乱分子,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当时体会到的宿命感此刻再次抓住了他。每次冲进一座屋子,他都要先摸一摸系在裤带环上的婴儿鞋。每一个他没有受伤或战死的日子都增加了第二天受伤或战死的概率。你只能掷出一定数量的七点,或者总共只能掷出一定的点数,然后就必然会掷出垃圾点出局。这种宿命感变成了某种朋友。随便吧,宿命感对他说,别管那么多,我们上。此刻他也是一样的:随便吧。

“对,布里格斯医务兵。你必须唱歌。”

5

“太他妈疼了!”

“不要培根。”她说着做个鬼脸,但没有拒绝鸡蛋。

“你必须唱歌。唱歌能让你忽略疼痛。”

比利心想,我早就猜到了。“我们先回楼下去。我给你做点像样的早饭。鸡蛋和培根。”

“是真的,长官。”塔可说,但给我一个“什么鬼?”的眼神。

眼泪淌下她的面颊:“上帝啊,我的上帝啊。千万不能让我母亲知道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来的。”

“来,跟我唱。”江湖大夫说。他开始唱,他有个好嗓子:“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轮到你了。”

“那就是他的某个室友的。”

“疼!”

她没有笑,只是重复说特里普开的不是厢式货车。

江湖大夫抓住他的右肩,贾米森衬衫的另一侧碎成了布条,鲜血在往外渗。“跟我唱,你就会感觉好起来的。我保证。我再给你起个头。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

“对。我正准备上床。我忙着想让你别把自己呛死,内裤却直往下掉。场面还挺滑稽的。”

“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中校用沙哑的声音唱道,“唱《泰迪熊在野餐》?你他妈开什么玩笑——”

“那是谁的内裤?你的?”

“不,跟我唱。”江湖大夫看看周围,“谁来帮我一把。有人会唱这首歌吗?”

他领她走出公寓,上楼来到门厅。他指着墙上干了一半的呕吐物。“我带你进来的时候你吐的。”

刚好我就会,因为我妹妹还小的时候,我母亲经常唱给她听。一遍又一遍,直到凯西睡着。

她的呼吸平缓下来了,他说:“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五音不全,但还是唱了起来:“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

“给我。”比利说。这次他拿到厨房用自来水打湿,同时分出一半心思来盯着她,不过他不认为她会只穿一件薄T恤夺门而出。他走回来:“再试试。深呼吸,慢一点。”

“一定要乔装打扮,”贾米森唱完这句,嗓音依然沙哑。

“我一个人住。房间很小。”话刚出口,比利就看得出她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告诉他她一个人住的。他可以指出特里普·多诺万很可能也知道,但他没有说。她又把毛巾盖在脸上,但这次呼吸时依然呼哧呼哧喘息。

“当然一定要,”江湖大夫说,然后唱,“因为森林里的每一头熊,都会聚在那里……”

比利想到了肯·霍夫,他也有一辆野马,而且最后死在这辆车里。“好车,”他说,“你的室友嫉妒你吗?”

头缠绷带的伤兵加入了。他是个浑厚悦耳的男中音:“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泰迪熊要野——餐——!”

比利讲述她见到了什么和做了什么,从刹车和轮胎的深夜尖啸开始,结束于他把她放在床上。她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特里普没有厢式货车。他有一辆野马。我们去看电影那次,他就开着野马来接我。”

“轮到我了,中校,”江湖大夫说,他还跪在小床旁,“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

“轮到你了。”她说。

“泰迪熊要野——餐——!”贾米森说出了前半句,但到野餐的第一个音节,他像头缠绷带的伤兵那样唱了起来,把音节拖得很长,约翰尼·卡普斯把吗啡药片像扔炸弹似的丢进他嘴里。

她拿起毛巾搭在脸上,又这么呼吸了一会儿。她的胸罩还在咖啡桌底下,像个死去了的小动物。

江湖大夫扭头扫视热火九人组的其他成员,像是搞砸了的乐队领班,正在鼓励观众参与:“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来,大家一起!”

于是他们一人一杯金汤力,艾丽斯说她开始感到晕乎乎的。她以为是因为她喝不惯烈酒。特里建议她干脆再来一杯,因为第二杯能冲掉第一杯的劲头。他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的一个室友放上了音乐,她记得她在客厅和特里普跳舞,到这里她的记忆就戛然而止了。

就这样,热火九人组对着贾米森中校合唱《泰迪熊在野餐》的第一段,他们大部分人在假唱,但唱到第三遍的时候,他们记住了歌词。两个伤兵加入了。军医也加入了。唱到第四遍,贾米森从头到尾唱完,汗水顺着面颊流淌。人们跑向帐篷,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特里普问她要不要啤酒。艾丽斯告诉比利,她不喜欢喝啤酒,但出于礼貌,还是接过了一瓶。特里普注意到她喝得很慢,于是问她要不要金汤力。杰克房间的门突然打开,电视机的声音没了,杰克问:“我是不是听见有人在说金汤力?”

“没那么疼了。”贾米森勉强说。

“不,只是他们进去后关上了门。”艾丽斯用毛巾擦拭面颊和额头。

“吗啡起作用了。”阿尔比·斯塔克说。

“所以你的记忆从这里开始模糊了?”

“不是吗啡,”贾米森说,“再来一遍,求你们了。再来一遍。”

出发去酒吧前,特里普自然而然地请艾丽斯先去他的小窝喝一杯。所谓小窝是舍伍德高地的一套共有公寓,离州际公路不远。艾丽斯坐公共汽车去,因为她没有车。特里普在外面等她,真是个完美的绅士。他亲吻她的面颊,乘电梯带她上三楼。这套公寓很宽敞。特里普说他之所以住得起,是因为他和室友分摊租金,室友一个叫汉克,一个叫杰克。艾丽斯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她告诉比利,他们看上去完全正常,出来到客厅和她打招呼,然后回到一间卧室去看电视转播比赛。也可能是打电子游戏,她不太确定。

“那就再来一遍,”江湖大夫说,“多投入点感情。这是野餐,不是该死的葬礼。”

深造,比利心想,深造个鬼。

于是我们合唱:“要是你今天去森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

“我以为他是研究生。正在深造。”

来看热闹的锅盖头们也加入了合唱。到贾米森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们至少有50个人在唱这首该死的儿歌,而且唱得声嘶力竭,甚至都没听见来接贾米森中校的黑鹰直升机飞近军营,直到它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卷起漫天尘土。我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年纪上大学有点老了。”

10

特里普是当地一所大学的学生。比利问他多少岁,以为她肯定不知道,但感谢Facebook创造的奇迹,她知道,特里普·多诺万24岁。

“你在干什么?”

世界上类似特里普·多诺万的这种人特别会辨认某个类型的女孩,比利心想。她们生性羞怯,交友上比较慢热,因为她们不擅长主动出击。她们是漂亮的女孩,电视、电影、互联网和名流杂志上的超级美女打击了她们的自信心,因此她们不认为自己漂亮,反而觉得自己相貌平平,甚至有点难看。她们只会看见自己的缺点,例如嘴巴太大、眼距太窄,对自己的优点视而不见。美容店里的时尚杂志会对她们说,你们必须减掉20磅体重才行,她们的母亲也经常会这么说。她们在意自己胸部、臀部和脚部的尺寸。很少有人约她,被约了她还要痛苦地思索该穿什么。这种女孩会打电话和闺蜜商量,但不是每个女孩都有闺蜜。艾丽斯刚来到这座小城,她就没有。还好那次看电影的约会时,特里普似乎不在意她穿什么,或嘴巴是不是太大。特里普很有趣,很有魅力。特里普是老天的恩赐,而且他特别绅士。电影约会之后他吻了她,但这个吻符合她的预期,也是她想要的吻,他没有把舌头往她嘴里伸,也没有摸她的胸部,毁了这个吻。

比利扭过头,从这段白日梦中惊醒,他看见艾丽斯·马克斯韦尔站在卧室门口。她白皙的皮肤衬托淤青,显得触目惊心。她的左眼肿得只能半睁半闭,他不禁想到了中校——中校躺在炎热的帐篷里,电风扇就算开到最高转速也毫无用处。她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

她在埃默里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兼职当咖啡师,那里离比利在杰拉尔德塔的写作窝点还不到三个街区,她在店里认识了特里普·多诺万。他和她在一两周的时间里经常随意攀谈,他知道怎么逗她开心。他很有魅力。他邀请她在工作日下班后去吃点东西,她自然答应了。随后要一起去看电影,然后——特里普很会顺杆爬——他问她愿不愿意去13号公路的一家路边酒吧跳舞。她说她不怎么擅长跳舞。他自然说他也不擅长跳舞,但他们去了也不是非得跳舞,他们可以买一扎啤酒,听着音乐慢慢喝。他说驻店的是个福加特翻唱乐队,他问她喜欢福加特吗?艾丽斯说她喜欢。她根本没听过福加特,晚上回去后她下载了几首,相当好听。有点偏蓝调,但基本上算是主流摇滚乐。

“没什么。玩游戏。”他点击保存,然后关掉电源,合上笔记本。

高中毕业后,她在老家端了一年盘子,攒钱上商业学校。她可以在金斯敦上学,那里有两所据说很好的商业学校,但她想出来见见世面。顺便逃离母亲的掌控,比利心想。他似乎开始理解她为什么没有一上来就坚持要他报警了。然而,既然要“见见世面”,又为什么要来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城呢?他想不通。

“你的游戏也太费键盘了。”

他去烤吐司,把姜汁汽水倒在杯子里,加了一块冰。他在她对面坐下。艾丽斯·马克斯韦尔讲述她老掉牙的故事。比利听说过也读到过,最近一次正是在埃米尔·左拉的小说里。

“吃点什么吗?”

“要,谢谢。”

她思考片刻:“有汤吗?我很饿,但不想吃需要嚼的东西。我好像把腮帮子咬破了。肯定是我昏迷的时候咬的,因为我不记得了。”

“没有果汁,但我有姜汁汽水。要吗?”

“番茄汤还是鸡汤面?”

“能给我点吐司吃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呃,有果汁吗?”

“鸡汤面吧,谢谢。”

“能说下去了吗?”

她选得不错,因为堆放物资的角落里有两个鸡汤面罐头,但番茄汤只有一罐。他加热罐头,给两个人各摆一个碗。她喝完一碗,又要了第二碗,问能不能再给一块黄油面包。她用面包蘸鸡汤吃,等她注意到他在隔着空碗看她的时候,愧疚地笑了笑:“我一饿就变成猪了。我老妈总这么说我。”

这话也许有一部分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真正起作用的是呼吸这个概念本身。他见过克莱·布里格斯(他们的医务兵,外号江湖大夫)在新兵(也在几个老兵身上用过,例如“大脚”洛佩斯)身上用过几次,然后把他们送回去,继续啃那个名叫幽灵之怒行动的烂苹果。要是湿毛巾不管用,他还有一招。江湖大夫解释如何用这两个招数对付发疯的猿猴时,比利听得非常认真。他一向是个优秀的倾听者,会像松鼠储存坚果那样储存信息。

“她不在这里。”

“呼吸湿气的作用。”比利说。

“谢天谢地。她会说我发疯了。说不定我就是发疯了。她说我离开家就会惹麻烦,她说对了。我先和强奸犯约会,这会儿和一个……”

他动作轻柔地把她的头部向后扳,然后用毛巾盖住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默默等待。过了15秒左右,她的呼吸开始缓和。她取下脸上的毛巾:“真的管用!”

“继续说,没关系。”

“不会,会打开你的气道。”

但她没有说下去:“她希望我留在金斯敦,和我姐姐一样去学美发。格里收入很好,她说我也可以的。”

他以为她的眼睛不可能瞪得更大了,但天晓得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我会……”呼哧。“……憋死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上商业学校?我没搞懂。”

比利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等待热水流出来打湿毛巾。他大致拧了一下,然后拿给她:“仰起头,盖在脸上。”

“因为这是质量还算好但学费最低的学校。你吃完了?”

她摇摇头:“惊恐……”呼哧。“……发作。”呼哧。

“嗯。”

他没在她身上找到吸入器,但有可能放在包里了。她也许本来带着包,但早就没了。

她拿着两人的碗和汤匙去水槽,一放下手里的东西就遮遮掩掩地拉了拉盖住臀部的T恤。从她走路的姿势看得出,她依然疼得厉害。他心想他可以让她唱《泰迪熊在野餐》的第一段,或者他们可以来个男女声二重唱。

“是哮喘吗?”

“你笑什么?”

即便加上了背景介绍,前后经过也不长。她才开了个头,比利就觉得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因为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她说到一半停下,眼睛瞪得很大。她开始大口喘气,一只手抓着喉咙,呼哧呼哧地喘息。

“没什么。”

4

“笑我的样子,对吧?像是刚打完一场拳击赛。”

她开始讲述。听着她的讲述,比利能在她的眼睛里看见疑问:既然你没有强奸我,那我醒来时为什么会躺在你的床上,而不是医院的病房里。

“不,只是想到了我在军队里的往事。你的衣服应该已经干了。”

“我不确定。我不在场,而你在场。艾丽斯,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一直到你失去记忆为止。”

“大概吧。”但她又回来坐下了,“有人出钱让你打死那家伙,是这样对吧?”

比利按捺住伸出胳膊,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的冲动。他好不容易才赢得一点信任,要是他碰到她,这点信任会立刻烟消云散。她没有做好被男人触碰的准备,尤其这个男人还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

比利想到存在一家离岸银行里的50万美元(去掉他的活动经费),然后又想到还没给他的150万。“事情很复杂。”

她看着比利,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她垂下脑袋。“是不是特里普?他在我的啤酒里下药了?或者金汤力?或者都下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艾丽斯淡然一笑,嘴唇抿紧,没有露出牙齿:“有什么事情不复杂吗?”

“在此之前呢?”

11

“我不记得了。昨晚从头到尾就是个黑洞。我只知道我在这里醒来,不但宿醉头疼,而且觉得有人把一根栏杆柱子插进了我的……你知道哪里。”她又喝一口咖啡,这次顺利地咽了下去,不需要勉强克制呕吐反射。

她打开电视,从后往前浏览有线电视频道。她在特纳经典电影频道停了一会儿,看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杰·罗杰斯跳舞,然后继续换频道。她看了一会儿美容产品的广告片,然后关掉电视。

他也喝了一口咖啡:“故事不能从中间说起。我们从开头说起吧,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她问。

“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发生什么了?”

等待,比利心想,我没别的事情可做。她和他在同一个房间里,他就不可能写作,因为他觉得不好意思,另外,她肯定会问他在写什么。他想到他人生中形形色色的奇特变故(相当多),在皮尔森街遇到的事情很可能是最怪异的。

虽然并不好笑,但比利还是忍俊不禁:“要是我做了,肯定应该记得。”

“外面是什么?”

“我不想……‘又’是什么意思?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你确定你没有强奸我?”

“一个小院子,然后是一条排水沟,两边稀稀拉拉地有几棵树,然后是一些建筑物,也许是堆放货物的棚子。估计是对面还有火车站的那个时代的。”他指了指拉上了窗帘的潜望镜。雨又大了起来,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猜那些棚子已经废弃了。”

“你要是又想呕吐,就去水槽吐。”

她叹了口气:“这里肯定是全城最死气沉沉的居住区了。”

她没有抄起杯子泼向他,而是尝了一小口,然后露出苦相。她的嘴唇抿得很紧,他看见咖啡咽下去之后,她的喉部肌肉还在蠕动。

比利想说“死”和“独一无二”一样,从本质上说都是不可比较的词语。但他没有说,因为她说得对。

他倒咖啡,做好了闪避的准备,以防她企图把咖啡泼在他脸上,然后夺门而出。比利不认为她会这么做,她已经平静下来了一些,但目前的局势依然有可能恶化。嗯,对,已经很糟糕了,但还有可能变得更糟糕。

她望着关掉的电视:“你没奈飞,对吧?”

3

他其实有,在他的一台便宜电脑上,但他意识到还有一条更好的出路:“詹森家有。就是楼上那家人。还有爆米花——除非他们全吃完了。是我买的。”

“所以我觉得应该等你醒来,自己决定该怎么办。喝杯咖啡也许能帮你想清楚,反正没坏处。说起来,你叫什么?”最好让她自己说出来,这样他后面就不至于犯错,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我去看看裙子干了没有。”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她走进卫生间,关上门。他听见上锁的声音,这说明比利还没有完全通过考核。她出来时身穿牛仔短裙和黑键乐队T恤。两人一起上楼。他研究怎么在詹森家的电视上打开奈飞(这台电视比他楼下的电视大三倍),艾丽斯从卧室的窗户看后院。

“你情况很惨,但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的意思是——”

“有个烧烤炉,”她走回来说,“没有盖上,已经泡在水坑里了。整个后院就是个大水坑。”

“你为什么不报警?或者送我去医院?”

比利把遥控器给她。她花了几分钟看有什么可选择的,然后问比利喜不喜欢《罪恶黑名单》。

“我能想象。”比利说得非常真诚。

“没看过。”

“嗯,我不是,”她说着哭了起来,“我还是处女。至少本来是。真是太倒霉了。我从没这么倒霉过。”

“那我们可以从头开始看。”

他认为她是个第一次离开老家的女孩,去了不该去的地方,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坏人给她的酒里下药,然后占她便宜。

这个剧集的设定很荒唐,但比利看进去了,因为主角“雷德”雷丁顿为人风趣,足智多谋。永远领先其他人一步,比利希望他也能做到。他们看了三集,外面大雨滂沱。比利用詹森家的微波炉做爆米花,两个人都把脸埋在碗里吃。艾丽斯去洗碗,然后放在沥水架上。

“不。”

“我不能再看了,否则会头疼,”她说,“你要看就接着看吧。我回楼下去了。”

“你骗我。你当我是什么人,妓女?”

语气随意,漫不经心,好像我们是住复式公寓的室友,比利心想。我们可以是情景喜剧里的角色,剧名就叫《存在主义情侣》。他说他也看够了,但心里觉得他还可以再欣赏一会儿雷德的英姿。

“胸罩在咖啡桌底下,断了一根带子。也许我能替你缝上。至于内裤,你本来就没穿。”

他锁好詹森家的门,两人一起回到比利的住处。享用过了爆米花,两人都不想吃饭。于是他们看着新闻各吃了个布丁杯。“整个儿就是垃圾食品马拉松,”艾丽斯说,“我妈会——”

“我的内衣呢?”语气充满指责,像是在控诉他。

“你就别提她了。”比利打断她。

“说得像我该相信你似的。”她虚弱而轻蔑地说。她坐下,把T恤的下摆往下扯,尽管他的衣服很长,遮住了需要遮住的一切。

乔尔·艾伦遇刺案已经不是头条新闻了。隔壁密西西比州的塞纳托比亚,加油站爆炸,三死两重伤。雷德布拉夫以西的高速公路由于洪水暂时关闭。

“不是。”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艾丽斯问。

“你是不是在骗我。”

比利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假如寻找他的人(当地警方、联邦调查局,也许还有尼克的硬点子)判断他在当地潜伏了下来,很可能会认为他会停留五六天甚至一周。他必须在皮尔森街躲藏足够长的时间,让他们相信他在开枪后立刻逃出了本市。然而,条件是艾丽斯不会逃跑,把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不是。”

“再待4天,也许5天。你能做到吗,艾丽斯?”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记不清了。

她做个鬼脸:“不吃。钱包还在,但手机不在了。是你拿走的?”

“我看见避孕药的价钱了,”她说,“我要是留下,我们是不是就算扯平了?”

“不知道。吃吐司吗?”

她也许在哄骗他,但他不这么认为。她需要抚平伤口,而且认为他并不危险。至少对她不构成危险。但她换衣服的时候还是锁上了卫生间的门,因此两人之间依然存在信任问题。假如他企图说服自己相信事实并非如此,就是自欺欺人了。

“我的手机在哪里?本来在我夹克口袋里的。”

“好,”比利说,“那就算是扯平了。”

“我不想吵醒你。”

12

她回到厨房。“你没冲水。不恶心吗?”

那天晚上10点半,他们第一次争吵。原因是谁睡床谁睡沙发。比利坚持要她睡床,说他习惯睡沙发了。

他煮咖啡。等咖啡的时候,她吞了两粒阿司匹林,然后慢吞吞地走进卫生间。比利听见她锁门,但并不在意。5岁的孩子都能撞开那个破锁,10岁的孩子能把门从铰链上撞下来。

“你这是性别歧视。”

2

“睡沙发怎么就性别歧视了,这也太荒唐了吧。”

她想了想,但没考虑太久。她放下胳膊:“喝。有阿司匹林吗?”

“男人要体现男子气概就是性别歧视。你太高了,没法睡沙发。你的脚会耷拉到地上。”

比利转身把脚放在地上。她后退,抬起双手,做出挡开他的姿势。“喝咖啡吗?”

“放在这里不就好了吗。”他拍了拍沙发扶手。

“疼。我觉得像是喝了一夜的酒,但其实只喝了一杯啤酒……好像还有一杯金汤力……这是哪里?”

“那样血从腿上倒流,会麻掉的。”

“擦干你的身子。你湿透了,冻得直打哆嗦。你的脑袋感觉如何?”

“你……”他犹豫片刻,搜寻合适的字眼,“……受到了袭击。你需要休息。需要睡眠。”

“脱掉我的衣服!”她低头看身上的T恤。

“你想睡沙发是因为不放心让我留在客厅,你觉得我会逃跑。我不会逃跑的。我们说好了的。”

“卫生间的浴帘杆上。我脱掉你的衣服——”

是啊,比利心想,但假如她能信守承诺,那我们就要谈一谈我离开后,她该怎么处理各种难题了。他思考艾丽斯知不知道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要是不知道,那他必须解释给她听。

“我的衣服在哪里?”

“我们抛硬币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角子。

“多尔顿·史密斯。”

艾丽斯伸出手:“我来抛。你是罪犯,我信不过你。”

“你是谁?”艾丽斯问,“你叫什么?”

他不禁大笑。她没有笑出声来,但至少露出了一丝笑意。比利觉得要是她肯放声大笑,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刀是他用来挑木刺的小水果刀。他把它留在了咖啡桌上。他抬起胳膊,从她手里拿过小刀。他的动作很轻柔,她没有抵抗。

他把硬币交给她。她说等她出手再说要正面还是反面,她抛硬币的动作一看就很有经验。他说要反面(他永远要反面,这是跟塔可学的),落下来正是反面。

“你被强奸了,但我没有强奸你。”

“你睡床。”比利说,她没有争辩。事实上,她显然松了一口气。她走路时还非常小心。

她两眼通红,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她的照片可以用在字典里的“宿醉”词条下。她看上去还怕得要死,比利觉得这不能怪她。

她关上卧室门。门底下透出来的灯光熄灭了。比利脱掉鞋子、裤子和衬衫,躺在沙发上。他伸手关上背后的灯。

“我在哪里?你是谁?你是不是强奸了我?是你,对吧?”

她在隔壁房间里轻声说:“晚安。”

1

“晚安,”他也说,“艾丽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