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就行。给我一口。”
她笑着说:“那就来块曲奇吧。孩子们配牛奶吃。你要一杯吗?想喝咖啡的话,我也有。”
“两杯?”她微笑道。
“不用了,谢谢。雨点没淋到我。”
“刚刚好。”他也微笑。
这是个整洁的小屋子,东西摆得很紧凑,一切井然有序。客厅里有上百张带框的照片,钢琴上的那十几张最为显眼。厨房里,科琳娜·阿克曼正在从烤箱里取出烤盘:“你好,邻居。给你拿块毛巾擦擦头发吧?”
“请坐。”
“听上去很好吃。”比利说。他起身,冒着雨点跑过去。8岁的沙尼斯抓住他的手,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领着他走进屋里。闻到曲奇刚出炉的香味,比利的肚子叫了起来。
他和孩子们坐在一起。科琳娜把一盘曲奇放在桌上:“小心,还很烫。给你带回去的在下一批里,戴维。”
他望向隔壁,两个孩子——德里克和沙尼斯·阿克曼——站在门廊上,隔着雨幕看他。说话的是男孩:“我妈刚做了糖屑曲奇。她叫我问你要不要来几块。”
孩子们伸手拿曲奇。比利也拿了一块,很甜,很美味:“好吃极了。谢谢你,科琳娜。下雨天就需要这个。”
“洛克里奇先生?”
她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大杯牛奶,给比利一小杯。她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然后和他们一起坐下。雨点敲打屋顶。一辆车发出嘶嘶声经过。
下午,他坐在黄色小屋的门廊上,看着前院的草坪。不是普通地看,而是观察,因为他几乎能看见小草在恢复生机。这屋子、这座小城和这个州都不是他的家,他离开时不会回头看,也不会有任何留恋,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他还是产生了某种主人的自豪感。草坪要过几周才需要修整,甚至可以一直让它长到8月,反正他耗得起。而等他在外面割草的时候,鼻子上涂着防晒膏,身穿运动短裤和短袖T恤(甚至是背心),他就离归属感更进一步了——所谓融入环境。
“我知道你的书是最高机密,”德里克说,“但——”
整个周末都在下雨。周六上午,比利去沃尔玛买了符合多尔顿·史密斯人设的两个便宜手提箱和很多便宜衣服。他付现金。现金不留记忆。
“别边吃边说话,”科琳娜训斥道,“饼干渣喷得到处都是。”
5
“我没有。”沙尼斯说。
“是啊!”比利附和道,心想:“这个开心果刚好和我身高差不多。”
“没说你,你很对,”科琳娜说,然后斜着看了比利一眼,“你很好。”
“那小子,”吉姆笑着说,“真是个开心果。”
德里克对语法毫无兴趣:“但能告诉我一点吗?里面有没有血?”
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在墨西哥快餐车买了个玉米卷饼。他和五楼的两位律师——吉姆·奥尔布赖特和约翰尼·科尔顿——坐在一起吃东西。他看见了科林·怀特,商业解决公司的花花公子。今天他身穿水手服,显得格外可爱。
比利想到鲍勃·雷恩斯向后飞出去,想到他妹妹的肋骨全都断了(是的,没有一根完整的),胸部塌陷。“不,没有血。”他咬了一口曲奇。
他们约好下周一碰面,比利回到停车库的四层,他的丰田停在一个死角,两个监控探头都拍不到车上的情形,更何况它们都未必还在工作,比利觉得它们似乎早就累垮了。他摘掉假发、小胡子、眼镜和假孕肚,把它们放进后备厢,然后走完最后那几步路回到杰拉尔德塔。
沙尼斯伸手去拿第二块。“第二块了,”她母亲说,“还可以再吃一块。德里克,你也是。剩下的归洛克里奇先生。还要留一些,你们知道爸爸喜欢吃。”她对比利说:“贾迈勒每周工作6天,能加班就会尽量加班。我们都去上班的时候,法齐奥夫妇会帮忙看着两个小的。这附近算是个好社区,但我们希望能搬个更好的地方。”
里克特大笑:“自从火车站拆毁,能多清静就有多清静。不过那里的居民很可能愿意多听一点噪声,只要能稍微繁荣一点。”
“往上爬。”比利说。
“没这个必要。我只是想给自己搞个基地,来这附近的时候可以歇歇脚。有可能一年,也可能两年。我经常到处跑。好处在于那个住宅区似乎挺清静的。”
科琳娜笑着点点头。
“我们可以去房子那里见,我领你看看地方。”
“我不想搬家,”沙尼斯说,然后以儿童那种迷人的庄重语气说,“我在这里有朋友。”
“好的,”比利说。“那我要了。我来你办公室?”
“我也是,”德里克说,“哎,洛克里奇先生,你会玩《大富翁》吗?我和沙尼斯想玩,但两个人玩傻乎乎的,老妈又不肯玩。”
“稍等一下。”里克特先生说,结果这一等就是一分钟。比利听见窸窸窣窣翻看文件的声音,末了,里克特说:“包括,两年前装的。但没电视,你想看只能自己买。”
“没错,老妈就是不肯玩,”科琳娜说,“全世界最无聊的游戏。晚上拉着你们的老爸玩吧。他会答应的,只要他不太累。”
“我知道配了家具。包括无线网络吗?”
“那还有几个小时呢,”德里克说,“我现在很无聊。”
比利挂断电话,拨通另一个号码。房产经纪人里克特,负责管理皮尔森街658号的出租事宜。
“我也是,”沙尼斯说,“要是我有手机,就可以玩《小鸡过马路》了。”
“那当然。但小心点,别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市立监狱里打给我。老大,你是我的偶像。”
“明年吧。”科琳娜说,看着她翻白眼的表情,比利知道女孩恳求母亲买手机已经有段时间了,也许5岁时就开始了。
“似乎是的,”比利说,“回头详细告诉你。”
“你玩吗?”德里克问,但没抱太大的希望。
“所以你决定了?真的开始行动了?”
“玩,”比利说,然后俯身探过桌子,盯着德里克·阿克曼的眼睛,“但我必须警告你,我很厉害,而且我玩就是为了赢。”
他打电话给纽约的布基·汉森,请他把标着“安全措施”的箱子寄到常青街的那个地址。
“我也是!”德里克顶着牛奶胡子笑着说。
走到一半,他看见了一家街边小店,店里卖糖果、香烟、杂志、冷饮和泡沫袋包装的一次性手机。他用现金买了一部一次性手机,坐在公共汽车站的长凳上开机。他会在需要的时候使用这部手机,然后直接扔掉。其他几部也一样。永远为任务出差错做好准备,警察会立刻发现暗杀乔尔·艾伦的是戴维·洛克里奇,进而发现戴维·洛克里奇是威廉·萨默斯的化名,后者是海军陆战队的退伍兵,受过狙击手的训练,狙杀过人。他们还会发现萨默斯与肯尼斯·霍夫有关联,而霍夫已经是内定的替罪羊了。但他们不会发现比利·萨默斯(又名戴维·洛克里奇)消失了,然后成了多尔顿·史密斯。这一点同样不能让尼克知道。
“我也是!”沙尼斯也说。
他对她竖起大拇指,然后步行返回商业区。他见到了他想看的一切,已经决定了,这就是他想要的地方,而尼克·马亚里安没必要知道它的存在。
“我不会因为我是大人而你们是孩子就让着你们,”比利说,“我会用出租房产打垮你们,然后用旅馆干掉你们。既然我们要玩,那丑话就必须说在前面。”
他顺着步道走向马路,她在他背后大声说:“我敢说就算在最热的日子里,地下那套也还是既凉爽又舒服!真希望我们租的是那套!”
“好的!”德里克说着跳了起来,险些碰翻没喝完的牛奶。
“也祝你好运。很高兴认识你。”这次她伸出手和他认真地握了握,比利再次想到尼克的话,你不需要和别人称兄道弟就能处得很好,很高兴知道就算发胖了我也还是能做到。
“好的!”沙尼斯也叫道,跟着跳了起来。
“好的,祝你好运。非常感谢。要是这位里克特先生和我合得来,也许你以后会经常见到我。那么,我就告辞了。”
“要是我赢了,你们不会哭鼻子吧?”
比利不禁惊异。她刚刚泄露了她(和她的婚姻)至关重要的一个核心机密,但先前甚至不肯说她和丈夫付多少租金。他打听租金并不是因为他想知道,而是这样会让他的伪装更加可信。
“不会!”
她的笑容更灿烂了:“嗯,对,而且很舒服,带家具,就像广告里说的。但是,你明白的,也很简陋。我想租那套,但我丈夫觉得要是我们的申请通过,那套就太小了。我们在申请领养。”
“不会!”
“我的天,那当然。”他翻个白眼,终于逗得她微笑了。现在他可以问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了:“楼下呢?地下室是不是也有一套?因为似乎多一个门铃——”
“好的。我们都别忘记这句就行。”
“你猜对了。不过天冷的季节,暖气还可以。当然,暖气要另外付钱。电费也是另算的。全都在租约里。你以前应该也租过房子,我猜你懂这些规矩。”
“你确定?”科琳娜问他,“那个游戏,我发誓一盘能从早玩到晚。”
“所以我猜是没有空调了。”
“我摇骰子就不会。”比利说。
詹森太太稍微松动了一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别住三楼。三楼简直是烤箱,尽管大多数时候有风从旧车站吹进来,但也没什么用处。”
“我们去地下玩。”沙尼斯说,再次抓住他的手。
“完全可以理解。非常抱歉,是我冒昧了。”
地下的房间和比利屋子的地下室一样大,但有一半是男人的游乐场。贾迈勒把那块区域打造成了工作区,工具挂在墙边钉板上。工作区还有一把电动锯子,比利赞许地注意到一个带锁的罩子罩住了开关按钮。另一半房间属于两个孩子,玩具和涂色书扔得到处都是。有一台小电视机,连着使用卡带的廉价游戏机,比利估计这是前院大甩卖时买的破烂。桌游的盒子堆在一面墙边。德里克取出《大富翁》的盒子,把棋盘放在儿童桌上。
“那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情。你想住进来,就必须和里克特先生谈。这个地方归他管,还有街区往前的另外几座屋子……但这座比较好。我认为。”
“洛克里奇先生太大了,坐不进我们的椅子。”沙尼斯说,语气惊慌。
“能问一句你们每个月付多少钱吗?”
“我就坐在地上。”比利搬开一把椅子,坐在了地上。桌子底下的空间刚好容纳他盘起来的双腿。
“因为租约里有禁止噪声的条款。”
“你选哪个棋子?”德里克问。“只有我和沙尼斯的时候,我总是选跑车,但你想要就让给你好了。”
“当然不,夫人。”他笑着拍了拍肚子,假孕肚调到了6个月左右的大小,“但我喜欢美食。”
“我无所谓。沙尼斯,你喜欢哪个?”
他伸出一只手。她象征性地碰了碰,然后立刻收回了她的手。不过她愿意聊几句:“唔,你也看见了,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段,最近的超市在一英里外,但我和我丈夫没遇到什么严重的问题。偶尔有些小孩子闯进对面的旧车站,多半是在喝酒和抽大麻,路口另一头有条狗,一闹就是大半夜,但最糟糕的也就是这些了。”她顿了顿,比利注意到她垂下了视线,看他手上有没有戴着结婚戒指,当然没有。“你夜里不闹吧,史密斯先生?我指的是派对和很吵的音乐。”
“顶针,”她说,然后又不太情愿地说,“除非你想选。”
“不是的,女士,我不是推销员。我刚来这里,想租个公寓。这里看上去应该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我只是想问一声你住得好不好。我叫多尔顿·史密斯。”
比利选了礼帽。游戏开始。40分钟后,再次轮到德里克的时候,他向母亲求救:“老妈!给我个建议!”
“我不买上门推销的东西。”詹森夫人说。
科琳娜走下台阶,双手叉腰站在棋盘前,打量局势和资金的分布情况:“虽然不想说你们两个小崽子有麻烦了,但你们两个小崽子确实有麻烦了。”
比利心想:“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不能推开门闯进去,把你勒死在门厅里吗?”车道上和路边都没有车,这说明你丈夫去上班了,另外三个门铃都没标名字,意味着这座伪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提醒过他们的。”比利说。
他听见了下楼的脚步声。一个算是年轻的女人隔着门上肮脏的玻璃向外看。她看见的是个白人,考究的衬衫敞着领口,底下是一条正装裤。他的金发很短,小胡子剪得很整齐。他戴眼镜。他相当胖,尽管没到肥胖症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他看上去不像坏人,而是像个需要减掉二三十磅体重的好人,于是她打开了门,但没有完全打开。
“德里克,你想问我什么?不过别忘了,你的老母亲当年连‘家庭经济学’都只是勉强过关的。”
大多数屋子需要重新粉刷。有一些屋子门前立着“出售”标牌。658号同样需要粉刷,但门口的标牌上是“公寓带家具出租”,底下有个房产经纪人的电话号码。比利记下号码,然后沿着皲裂的水泥步道走上去,察看门口的一溜门铃。尽管屋子只有三层,但门铃有四个。只有从上往下的第二个旁边标着名字:詹森。他按了一下。这个时间很可能家里没人,但他的运气不错。
“好的,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德里克说,“绿色的他占了两个,太平洋和宾夕法尼亚,但南卡罗来纳在我手上。洛克里奇先生说他愿意出900块,是我买入价的三倍,但是——”
比利猜测,这块区域的败落,原因正是他的目标屋子对面的空地。那是一大片土地,遍布瓦砾和垃圾。生锈的铁轨从中穿过,几乎被茂密的杂草和夏季丛生的黄花淹没。这块空地每隔50英尺立着一个牌子,标着“市政用地”“禁止通行”“危险勿入”。他注意到一座砖石建筑物的残缺遗骸,它以前应该是火车站,也许也为长途汽车服务——灰狗巴士、旅途巴士和南方巴士。雷德布拉夫的地面交通枢纽现已搬迁,这个在20世纪最后几十年可能还很繁忙的街区,正遭受一种城市慢性病的折磨。一辆生锈的购物推车翻倒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条破烂的男式内裤挂在一个车轮上,随着热风飘拂,这阵风也吹乱了多尔顿·史密斯的金色假发,带动衬衫的衣领轻轻拍打脖子。
“但是什么?”科琳娜问。
这里有开在路口的杂货店,不过已经关张。和许多日益衰退的社区一样,这里也是餐饮的荒漠,这里有两家酒吧,一家歇业,另一家似乎也只是苟延残喘。有一家当铺,兼营支票兑现和小额贷款。再走一段,有一座可怜巴巴的购物中心,然后是一排试图营造中产阶级气质但终究徒劳的住宅。
“但是什么?”比利也问。
在小城市,很短的一段距离也能制造出巨大的差异。停车库在主大道上,到皮尔森街只有9个街区,轻轻松松走15分钟就到(杰拉尔德塔依然耸立在不远处,看得一清二楚),但在杰拉尔德塔那一片,男人要打领带,女人要穿咔咔鞋打卡上班,吃午饭的餐厅里侍者会把酒水单和菜单一起递给你,而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但是那样一来,他就可以把住宅建在绿色区域了,而且他已经在公园和散步道建了旅馆!”
第二天上午,比利把车开进杰拉尔德塔附近的停车库,停在四层。他对外貌做了相应的调整,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这是多尔顿·史密斯的处女航。
“所以?”科琳娜问。
4
“所以?”比利也问,他在坏笑。
多尔顿驾照上的男人与比利年龄相仿,也许小个一两岁,但不是黑发,而是金发。另外,他留着小胡子。
“我要上厕所,再说我反正也快破产了。”沙尼斯说着站起来。
在比利看来,多尔顿·史密斯低调而毫无瑕疵的历史就像一道车辙都没有的雪原那么美丽。他不愿动用多尔顿的身份,破坏这份美感,但另一方面,创造多尔顿·柯蒂斯·史密斯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是的。最后一单,永远流行的主题,然后比利就可以消失在他的新身份里了。或许不是整个余生都使用这个新身份,但想这样也不困难,当然前提是他能全身而退,并离开这座城市。50万的预付款已经结束流转,最终汇入了多尔顿在尼维斯的银行账户,这50万是尼克不是在闹着玩的最大证据。等他完成任务,尾款会随之而来。
“亲爱的,你不需要说你要上厕所。只需要说你要出去一下就行。”
针线盒里还有多尔顿的出生证明和各种推荐信。有些来自多尔顿修过电脑的个人和小公司,有些来自在朴次茅斯、芝加哥和欧文租房给他的人。比利在纽约有个很厉害的帮手,是他在世上唯一完全信任的人,他叫布基·汉森,其中一部分推荐信是他制作的。比利自己制作了其他的那些。多尔顿·史密斯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他就像一团风滚草,但一旦要暂居某个地方,他就是个优秀租客了:干净又安静,从不拖欠房租。
沙尼斯的矜持语气还是那么动人:“我要去补个妆,可以吗?”
钱包里有红十字会的献血卡、社会保险卡和多尔顿的苹果用户俱乐部会员卡。愚钝化身在这里不见踪影,多尔顿·柯蒂斯·史密斯是个电脑工程师,自己接活,他还有个相当赚钱的副业,因此他会按照客户的要求飞来飞去。钱包里还有多尔顿与妻子的合影(两人6年前离婚)、多尔顿与父母的合影(父母在多尔顿十几岁时死于名叫交通事故的流行病)和多尔顿与已经疏远的弟弟的合影(多尔顿发现他弟弟在2000年大选中把票投给了纳德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说过话)。
比利发出一阵大笑,科琳娜和他一起笑。德里克不为所动,他忙着研究棋盘,最后抬头看母亲:“卖还是不卖?我快没资金了!”
多尔顿·史密斯可不只是一个巴克斯顿男款钱包和一张看似正宗的驾驶执照,多尔顿·史密斯几乎就是个真实存在的活人:万事达卡、运通卡和Visa卡都在定期使用;美洲银行的借记卡也一样,不是每天,但频度足以让账户不至于落灰。他的信用等级不是特优——太高了会吸引注意力——但已经足够好了。
“这就是所谓霍布森的选择,”比利说,“意思是你必须在冒险和退缩之间选一个。但是我告诉你,德里克,我看无论怎么选,你都输定了。”
比利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用过许多钱包和身份证件,他不是每次刺杀都换一套,但加起来至少也有一打,直到现在这套属于戴维·洛克里奇的虚构人物的身份。他以前的一些身份有很完整的身份证件,但也有几个做得并不好。戴维·洛克里奇钱包里的信用卡和驾照做得确实非常好,但灰色扁盒里的这套就更好了,堪称千金难换。凑齐这一套花了他5年时间,他耗费了大量心血,时间上可以追溯到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当时他决定他最终必须退出这个把他(承认吧)变成又一个坏蛋的行当。
“宝贝儿,我觉得他说得对。”科琳娜说。
比利从主卧室的壁橱里拎出他的手提箱放在床上,拉开拉链。它看上去是空的,其实不然。手提箱的衬里底部的侧面有一条粘扣带,他把衬里提起来,取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聪明人(那些读比阿奇漫画精编和超市收银通道上的丑闻小报更具挑战性的东西的人)管这种东西叫针线盒。盒子里有个钱包,里面的信用卡和驾照属于佛蒙特州斯托市的多尔顿·柯蒂斯·史密斯。
“他运气真的很好,”德里克向母亲抱怨道,“他中了免费停车,然后挣的钱全归他,那是好多钱啊。”
3
“而且我很厉害,”比利说,“承认吧。”
“随你便,”尼克说,“时间多得是。”
德里克皱起眉头,但没能坚持多久。他举起印着绿色条纹的契约:“1200。”
“让我考虑一下可以吗?”
“成交!”比利叫道,把钱递给他。
听上去挺好。是不是太好了点?会不会是陷阱?可能性不大。要是说这个活儿里有谁会被陷害,那就只会是肯·霍夫。尼克的建议来得出乎意料,比利的问题在于他以前办完事消失时从不依靠其他人。他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此刻不是直说的时候。
20分钟后,两个孩子都破产了,游戏结束。比利爬起来,膝盖响了两声,孩子大笑。“你们输了,所以收拾棋盘的活是你们的,对吧?”
“威斯康星州的德皮尔,离这里1000英里。那里有个安全屋。你住上几天,放松一下,查查银行账户,看余款有没有到,思考该怎么花钱,然后你就爱干啥就干啥了。听上去怎么样?”
“老爸也是这么玩的,”沙尼斯说,“不过有时候他让我们赢。”
“开到哪里去呢?”
比利凑近她,笑着说:“我可不会那么做。”
尼克拊掌大笑。“你看看,以为你傻的人都是吃错药了。我的人说遵命,长官,然后你开车离开。你开着车一直走啊走——当然了,中间要换车。”
“大坏蛋。”她说,然后捂着嘴咯咯笑。
“多半会叫我们滚蛋,”比利说,“我们是市政工人,但同样是平民。对吧?”
丹尼·法齐奥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梯,他身穿黄色雨衣,雨鞋没扣好,像漏斗似的张着口:“我能玩吗?”
“警察——”
“下次吧,”比利说,“我有个规矩,每个周末只欺负你们一次。”
比利确实能想象。这一招很大胆,也非常出色。
他们又互相取笑了一阵,三个孩子也许会称之为互黑,但他突然看见了他们家的拖车,烤焦的曲奇扔得烤炉前满地都是,鲍勃·雷恩斯胳膊上的石膏砸在凯西的侧脸上,玩笑顿时变得不好笑了。孩子笑是因为对他们来说确实很好笑。他们没人见过自己的妹妹被一个喝醉酒的烂人活活踩死,那家伙的胳膊上有个褪色的美人鱼文身。
“货车开到法院停下,”尼克说,“警察已经到现场了。我的人,还有你,跳下车,问需不需要帮忙。搬拒马封锁街道之类的。一片混乱之中,你们这么做会显得百分之百正常。能想象吗?”
回到楼上,科琳娜给他一袋曲奇说:“谢谢你能在一个大雨天逗得他们那么开心。”
尼克说,艾伦来的那天,这辆假工程车会停在杰拉尔德塔的那个路口。两个假市政工人也许会掀开一个窨井盖,假装在里面干活。枪声响起,焰火筒爆炸,人们四散奔逃。杰拉尔德塔里的员工也在人群中,比利·萨默斯同样在人群中,他会飞奔拐过路口,跳进货车的车厢,然后立刻套上市政工人的连体工作服。
“我也很开心。”
“等艾伦的引渡日期定下来,我肯定会有个好主意的。”尼克这么说,他的白兰地有点喝过头了,“我跟你说过,有两个人要来这里,他们会开着那辆货车到处跑,看上去很忙但其实啥也不做。绝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但总在法院和杰拉尔德塔附近。这里一个小时,那里两个小时。换句话说,就是成为背景的一部分。和你一样,比利。”
他过得很开心。直到最后那一刻。回到家,他把曲奇扔进了垃圾桶。科琳娜·阿克曼是个出色的烘焙师,但他现在想到吃曲奇就难过,连看见曲奇都觉得无法忍受。
尼克说,6周前,这个活儿像是有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了,他就派保利·洛根去梅肯买了辆福特全顺厢式货车,不是新车,但车龄不超过3年。全顺是雷德布拉夫公共工程部的主力车型,比利自己见过好几次了,车漆成黄色和蓝色,侧面印着“我们竭诚服务”的标语。在佐治亚州买来的棕色全顺藏在市郊的一个车库里,被漆成公共工程部的配色,也刷上了公共工程部的标语。
6
“不正常。”比利对着空荡荡的厨房嘟囔道。
周一,比利去见租房中介,他的办公室离658号只有三个街区,就开在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购物中心里。默顿·里克特的中介所是个临街铺面,只有两个房间,左边是美黑馆,右边是快活罗杰文身店。中介所门前停了一辆很旧的蓝色SUV,车身一侧是贴纸店标(里克特地产),另一侧有一条长长的划痕。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多尔顿·史密斯煞费苦心伪造的推荐信,然后把它们连同租房合同一起塞给比利。需要比利签字的地方已经用黄色标出来了。
尼克的主意倒不是问题,因为主意并不坏,是的,那是个好主意。但是,任务结束后如何消失一向是比利的责任,尼克插手他的事情让他觉得……怎么说呢……
“你也许会觉得有点超出市场价,”里克特说,像是听见了比利的抗议,“你大概是对的,但只超出了一点点,因为带家具和无线网络。而且下午6点前路边禁止停车,所以有车道是真的很方便。当然了,你必须和詹森一家合用——”
还有尼克硬塞给他的脱逃计划。要是你已经想到了什么好办法,那就谢天谢地。但要是你还没有,我和乔治有个也许行得通的主意。
“我打算大多数时候把车留在市政停车库。我需要锻炼一下。”他拍拍假肚子。“租金确实有点高,但我想要那地方。”
他一直没有理由不信任尼克,尼克无疑是坏人,但他对比利向来很坦诚。但是这次他并不坦诚,否则就不会否认在电脑里做手脚了,或者从一开始就不会对电脑做手脚。比利觉得他依然可以认为这个活儿不是圈套,因为酬金的四分之一已经在他的账户上了,那是50万美元,不是一笔小钱,但他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不是很严重的那种不对劲,只是有点蹊跷。电影里有一种画面略微倾斜的镜头,会让观众产生某种眩晕感,现在的情况就像这种镜头。电影人管这种倾斜叫德式镜头,这个活儿就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不正常,不足以让他退出(他已经答应下来了,所以现在恐怕也没法退出),但足以引起关注。
“都还没看过呢。”里克特惊讶道。
但他还是感到不安。
“詹森太太说了很多好话。”
他终于合上了电脑。按照他的看法,只要里面的事情真的发生过,他觉得没有哪个句子是英语及格的学生写不出来的。拼写和标点基本正确,但尼克会认为那是自动更正的功劳。尽管Word程序无法区别“can’t”和“cant”的区别,但电脑总是把“dont”改成“don’t”,而且会用红线标出拼错的单词,甚至会注意到显而易见的语法错误。动词的时态也变来变去,不过他能接受,因为这超出了电脑的判断水平……不过有朝一日它很可能也会标出这方面的问题。
“啊哈,我懂了。那么,我们就算签约了?”
他不在乎会不会被尼克知道他的童年生活,按照比利的猜想,尼克早就调查过了。比利在乎的是能不能保护好那个愚钝化身,至少这段时间必须如此。要是不能确定这两三页里没有什么地方会显得他过于聪明,那他就连觉都睡不安稳了,于是他又检查了第四遍。
比利在表格上签字,然后签了多尔顿·史密斯的第一张支票:第一个月和最后一个月的租金,还有一笔高得离奇的押金,除非那里的厨具是All-Clad的,餐具是里摩日的,灯上都有蒂凡尼的灯罩。
他锁好车门,回到屋里。他把崭新的MacBook Pro从办公室带了回来,放在厨房桌子上。他打开电脑,读他作为本吉·康普森写的东西。只有短短几页,到本吉打死鲍勃·雷恩斯就结束了。他读了三遍,想象尼克从中看到了什么。因为尼克肯定读过,听到他打趣说作家会借用自己的人生经历,比利就不再怀疑了。
“做IT的,对吧?”里克特说,把支票收进办公桌抽屉。他把标着“钥匙”的信封从桌上推给比利,然后在古旧的个人电脑上敲敲打打,阵势好似电脑是一条老狗,它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总是在你身边转悠。“这破玩意儿太难搞了,我倒是需要人帮忙看看。”
他把东西搬到车上,放进后备厢。明天他不会一直待在五楼办公室,这不成问题。当杰拉尔德塔的驻场作家有个好处,那就是他不需要遵守朝九晚五的时间表。他可以迟到,也可以早退。要是心血来潮,他可以出去走走。要是有人问,他可以说他在打磨新点子,或者在做调查,或者只是休息一两个小时。明天他打算步行9个街区去皮尔森街658号。那是一座三层楼的屋子,位于市区边缘。比利已经在Zillow上看过那座屋子了,但从屏幕上看不够直观,他想亲眼看一看。
“我下班了,”比利说,“不过我可以给你个建议。”
晚上11点,他回到了家——黄色小屋现在算是他的家了,至少最近这段时间是这样。亚马逊送来的两顶假发都在壁橱里,它们本来会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他们通知他艾伦已经从洛杉矶回东部了,但现在情况有变,比利感到不安。
“什么?”
2
“换台新的,免得资料丢个精光。水电煤和有线电视都算进去了吗?”
“我还没有。”尽管他已经快想好了。比利让愚钝化身挤出灿烂的笑容:“尼克,我洗耳恭听。”
里克特笑得像是在给比利颁奖:“没,老弟,那些都是你自己出。”然后里克特向他伸出手。
“我知道你习惯自己策划脱逃,而且你一直做得很好,就像我说的,整一个他妈的胡迪尼,但乔治和我有个小小的想法。因为……”尼克摇摇头,“老兄,这次会很困难,哪怕是对你来说,哪怕焰火筒弄得街上一片混乱。我们这边肯定没问题。要是你已经想到了什么好办法,那就谢天谢地,但要是你还没有……”
租约显然是从网上下载的模板,打印前填上了本地的细节,比利当然可以问里克特他到底做了什么来挣这份佣金,但他在乎吗?一点也不。
“好的。”
7
“动手的时候我很可能在拉斯维加斯,但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洛根会在这里,还有我叫来的两个人。无论你需要什么,他们都会帮你解决。”他又坐了下来,露出诚挚的笑容,“到时候的情形肯定很美妙。枪声一响,吓住所有人,然后焰火筒爆了——砰!砰!——没逃跑的人也开始跑了,边跑边扯着嗓子号。狙击杀人狂!自杀炸弹客!基地组织!ISIS!等等等等!但最美妙的是什么呢?除非有人在逃跑的时候摔断腿,否则受到伤害的就只有乔尔·艾伦一个人。他的真名就叫这个。法院街会陷入惊恐,然后就是我想和你谈的事情了。”
比利很想回去写他的故事(称之为写书似乎为时过早,再说他未必真有写完的那个运气),但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周二银行开门后,他去南方信托银行从戴维·洛克里奇的账户里取了些活动经费。他去了三家不同的连锁店,又用现金买了三台笔记本电脑,全都是AllTech这种便宜杂牌。他还用多尔顿·史密斯的一张信用卡买了台便宜的普通电视。
比利心想,你不想派霍夫去安装焰火筒,是因为这条线会追查到你身上,但你不介意让他去采购枪支并送到枪手的老巢,因为那条线只会追查到我身上。你以为我很傻,是吗?
待办清单上的下一项是租车。他没有使用戴维·洛克里奇的停车库,而是把丰田停在了市区另一头的一个车库里,因为他不希望被杰拉尔德塔的任何人见到他打扮成多尔顿·史密斯的样子。虽然被看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白天的这个时间,工蜂应该都在蜂巢里忙碌,但拿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冒险就是犯傻。很多人就是这么被逮住的。
白兰地喝到第二口,尼克没有再漱口,而是直接咽了下去。他咳嗽起来,咳嗽随即变成大笑。“怎么,你以为我会蠢到把这种任务交给他那么一个狗娘养的大蠢货?你要是这么看不起我,我可是会很伤心的。不,我叫来了两个我的人,都是好小子,信得过。”
他戴上假发、眼镜、小胡子和大肚子,叫了辆优步,请司机送他去市区西面的麦考伊福特专营店。他租了一辆福特蒙迪欧,租期36个月。经销商提醒他,假如一年的里程数超过10500英里,就要付一笔相当可观的超里程费用。但比利觉得福特蒙迪欧的里程数都不一定会超过300英里。重点在于,尼克知道比利开什么车,而现在多尔顿·史密斯有了一辆尼克不知道的车。这是个预防措施,防止尼克在动什么坏心思,但还有其他作用。它能把多尔顿·柯蒂斯·史密斯与即将在法院台阶上发生的事情区隔开,确保他的清白。
比利没有掩饰他的警觉:“安装那些东西不会是霍夫的任务吧?”
比利把新车停在旧车旁(换了个停车库,但同样是高层和盲点),但时间很短,只够他把电视和新买的三台电脑搬到福特蒙迪欧上,还有他昨晚塞进丰田后备厢的便宜手提箱。手提箱里塞满了沃尔玛的便宜衣服。他开着福特蒙迪欧来到皮尔森街658号,把车停在车道上。所谓车道,只是一小段柏油地面,中间的缝隙生长着野草。他希望詹森太太能看见他搬进来,他的希望没有落空。
“摇滚乐队喜欢用。轰隆一声,就开始喷火,就像间歇泉。等我确定乔要回东边了,就找人在法院附近安装两个。路口咖啡馆后面的巷子里肯定要装一个。保利建议在停车库装一个,但似乎有点远。再说了,哪个恐怖分子会去炸停车库?”
多尔顿·史密斯有没有发现她在二楼的窗口往下偷看呢?比利的结论是没有。多尔顿是个电脑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气喘吁吁地拎着两个行李箱走到大门口,用新拿到的钥匙开门。向下走9级台阶,他来到了多尔顿·史密斯的新公寓门口,用另一把钥匙开门。开门进去就是客厅。他把行李扔在工业量产的地毯上,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仔细查看4个房间(算上卫生间就是5个)。
比利知道,但他摇摇头。
里克特说装修很好。这当然不是真的,但装修也不算差,更合适的说法是普普通通。床是双人床,比利躺下的时候虽然嘎吱作响,但也没有弹簧硌人,这算是个加分项。有一把安乐椅,前面的桌子显然是用来放小电视的,就是他在折价电器行买的那种机型。椅子挺舒服,但斑马纹难看得能让人做噩梦,回头他要找块东西盖上。
“算。”尼克含了一口白兰地,在嘴里漱了一会儿,然后才咽下去,“有人刚好给我一个点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障眼法会是几个焰火筒,知道那是什么吗?”
总体来说,他喜欢这地方。他走到一扇窄窗前,窗户的高度和草坪平行,比利觉得自己像在用潜望镜往外看。不知为何,这里让他感觉很安逸。他喜欢米德伍德的邻居们,尤其是隔壁的阿克曼一家,但他觉得他更喜欢这地方。这里让他感觉到安全。客厅里有一张旧沙发,看上去也很舒服,他决定把它搬到斑马纹椅子现在的位置上,这样他就可以坐下来看外面的街道了。人行道上的路人也许会看这座屋子,但大部分人不会看地下室的窗户,因此也就不会发现他在看他们了。这是个巢穴,他心想,假如我不得不潜入地下,那我就应该躲在这里,而不是威斯康星的什么安全屋。因为这地方它真的在地——
该换个话题了。“你说过会有障眼法。说我们以后会谈到的。现在算以后了吗?”
背后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事实上更接近于咔嗒一声。他转过身,看见詹森太太站在他没有关上的门口,正在用手指甲扣门。
我在哪里都很厉害,比利心想。至少干掉鲍勃·雷恩斯之后就一直如此。
“你好,史密斯先生。”
“太好了。融入环境。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你擅长这个。我猜你在伊拉克肯定很厉害。”
“呃,好。”多尔顿·史密斯的声音比戴维·洛克里奇和比利·萨默斯的声音略尖一点,带一丝气音,或许有点哮喘的意思。“正好碰上我搬进来,詹森太太。”他指了指手提箱。
“也认识了几个。主要是吃午饭的时候,门口的快餐车。”
“既然我们要当邻居了,你就叫我贝弗利好了。”
“办公楼里呢?”
“好的,谢谢。叫我多尔顿。不好意思,没法请你喝杯咖啡什么的,还没安顿下来——”
“是的。”
“完全理解。搬家很累人,对吧?”
嗯哼。他没在米德伍德见过弗兰克,但弗兰克见过他。尼克随时能检查他可爱的新电脑,还派人监视他在临时居所的生活。比利再次想到《1984》。
“那当然。好在我经常跑来跑去,所以没多少东西。我见过的汽车旅馆不计其数。这周在内布拉斯加利福尼亚的林肯过了大半周,然后是奥马哈。”比利早已发现,你撒谎说你出差去了规模和重要性在经济结构中占次要地位的城市,人们总是会相信你。“我还有几件东西要搬进来,所以不好意思……”
“耐心点,比利。沉下心去。猫王弗兰奇说你在米德伍德认识了不少邻居。”
“需要帮忙吗?”
“哦,对。你说过。”条件似乎太有利了——但比利不能把这个结论说出来,会显得过于精明了。
“不用了,我可以的。”然后,他像是重新想了想,“既然……”
“他们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和普通囚犯隔离开了,没忘记吧?”
他们来到福特蒙迪欧旁。比利请她搬三台崭新的电脑。她把三个盒子抱在怀里,看上去像是送比萨的外卖员:“天哪,我可千万别弄掉了,它们都是崭新的,肯定值一大笔钱。”
“也许他会在监狱里出意外。根本等不到引渡。”
只值900块,但比利没有打消她的误解。他问会不会太沉了。
“要是他说了,我肯定会知道。”
“没事。还不如一筐湿衣服重呢。你要把这几台全支起来吗?”
“但他没有把他知道的事情说出去吧?”
“对,等我把电源接好,”比利说,“我的业务就是这么做的。至少一部分是。我以做外包为主。”外包属于听上去很厉害但很难说是什么意思的那种词。他把装电视机的盒子抱起来。两人沿着步道走到敞开的门口,进去后下楼梯。
“还是老一套。他的律师恳求推迟引渡,情况和我说过的一样,整件事目前搁置了下来,谁知道呢,也许法官去度假了。”
“安顿好了就上来坐坐,”贝弗利·詹森说,“我会煮一壶咖啡。还可以请你吃个甜甜圈,只要你不介意是昨天的。”
“不了,谢谢。”他等尼克走回来,“乔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永远不会拒绝甜甜圈。谢谢你,詹森太太。”
“给你个建议,加点黄段子。因为黄段子能卖书。”他吃吃笑着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柜子,“我要喝一口白兰地。来点?”
“贝弗利。”
“不,哈哈。”停顿,“真的不是。”
他微笑道:“对,贝弗利。还有个箱子要搬,然后我就上去找你。”
“那就没人能看见了。”尼克坐了起来,棕色的眼睛盯着比利。他压低声音,就像之前告诉比利今晚有火焰冰激凌那样:“是不是很色情?三人行什么的?”
布基把比尔标着“安全措施”的箱子寄给了他,里面有多尔顿·史密斯的苹果手机,搬完车里的东西后,比利用它打了几个多尔顿·史密斯该打的电话。然后,他来到詹森家在二楼的住所,喝咖啡吃甜甜圈,一脸专注地听着贝弗利讲述她丈夫和上司的办公室纠纷,这时他的新家通电了。
比利点点头。
他的地下巢穴。
“你给电脑设置了密码,对吧?”
8
“我不知道,我只是……”比利耸耸肩,“……不喜欢任何人窥探。因为我不是作家,只是想扮演好这个角色。顺便消磨点时间。要是被人看见了,我会尴尬死的。”
他在658号待到下午,把行李箱里的便宜衣服取出来挂好,启动便宜电脑,去1英里外的布鲁克夏尔超市购物。除了黄油和一打鸡蛋,他没买任何易腐烂的食物。他买的主要是些能长期保存的东西:罐头和冷冻餐。下午3点,他开着租来的福特蒙迪欧回到停车库四层,确定没人在看之后,他摘掉眼镜、假发和小胡子。取下假孕肚是个巨大的解脱,他发现他必须买点爽身粉,免得身上起痱子。
“天哪,当然不了!”尼克的语气已经超过了惊讶,像是特别震惊,而比利知道他在撒谎,“就算我们能做到,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他开着丰田回到一号停车库,下车走回杰拉尔德塔5楼。他没有继续写他的故事,也没有在电脑上玩游戏。他只是坐在那里思考。办公室里没有步枪,最致命的武器只是小厨房抽屉里的一把水果刀,但这不重要。他很可能过几周,甚至几个月才会需要枪。暗杀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好吗?从钱的角度说当然不好,他会失去150万。至于已经支付的50万,尼克担任其中间人的买凶主顾会要求退款吗?
比利用一只手做个跷跷板的手势,然后,就好像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咦,你们不会在偷看我写的东西吧?”这么问很危险,但他忍不住,“因为我可不希望——”
“那就祝他好运吧。”比利说,放声大笑。
“他们说很多人第一次写小说的时候会用自己的经历。‘写你了解的东西。’我记得高级英语文学课上这么说过。帕拉默斯高中,冲呀斯巴达!你是这样的吗?”
9
比利摇摇头,同样微笑。
比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停车库,脑子里在思考重婚罪。
“不是阿奇·安德鲁和他的伙伴们吧?”他微笑着问。
他一次婚都没结过,更别说同时和两个女人保持婚姻状态了,但现在他能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体验。简而言之,让人疲惫。他现在过的可不只是双重生活,而是三重。对尼克和乔治(还有他非常讨厌的肯·霍夫)来说,他是名叫比利·萨默斯的雇佣枪手。对在杰拉尔德塔工作的人来说,他是想当作家的戴维·洛克里奇。对米德伍德常青街的住户来说也是。而在杰拉尔德塔9个街区外的皮尔森街(与米德伍德隔着4英里的安全距离),他名叫多尔顿·史密斯,是个超重的电脑宅。
“编的。”
说起来,他甚至还有第四重身份呢:本吉·康普森,他和比利的差异刚好足以让比利审视他通常不敢回想的痛苦记忆。
“是真事还是编的?”
他相当确定(不,百分之百确定)他用来写本吉故事的笔记本电脑受到了监控,他之所以要坚持写作,首先是因为这是个挑战,也是因为这个任务是传说中的最后一单,但现在他明白了,其中还有一个更深层次、更真实的原因:他希望被阅读。随便什么人都行,哪怕是像尼克·马亚里安和乔治·皮列利这样的拉斯维加斯歹徒。现在他明白了——他以前并不知道,甚至没有考虑过——任何希望公开发表作品的作家都是在追求危险。这是诱惑的一部分。看着我,我在向你展示我的本质,我已经脱掉了衣服,我在袒露自我。
“是的。”比利说。
他走向停车库的大门,深陷于这些念头之中,忽然,他感觉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他转身,发现是会计所的菲莉丝·斯坦诺普。
“是吗?刚才还以为你神游天外了呢。我说,你真的在写东西?”
“对不起,”她说,后退一步,“我没想吓唬你的。”
“我在。”
她在他失去戒备的瞬间见到了什么吗?他的真实本质一闪而过?所以她才向后退了一步?有可能。就当是这样好了,他用轻松的笑容和绝对的事实来消除影响:“没事。我飞到100万英里外去了。”
“哎,比利。”尼克打了个响指,“地球呼叫比利。”
“在想你的故事?”
想到斯特帕尼克先生,他不由得想到了上千辆的废旧车辆——至少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有上千辆,而且也许真有那么多——破碎的风挡玻璃在阳光下朝你眨眼。上次想起那个汽车坟场是多少年前了?通往过去的门已经打开。他当然可以一把关上,插上插销,重新锁好,但他不想那么做。就让它通通风吧。冷归冷,但毕竟是新鲜空气,而他生活的那个房间很憋闷。
在想重婚罪。“正是如此。”
换句话说,反正不关你事,比利心想。从某个方面说,这么说也没错。他毕竟只是个雇员。斯特帕尼克先生在世时喜欢的西部老电影里管这种人叫雇佣枪手。
菲莉丝和他并排而行。她的手包挎在肩膀上。她还背着一个海绵宝宝的儿童书包,把咔咔鞋换成了白袜子和运动鞋。“今天吃午饭的时候没看见你。你在房间里吃的?”
“嗯,他也许在拉斯维加斯,”尼克说,“也许在纽约或好莱坞,和电影圈聊他代理的那本超级好书。”
“我出去走了走。还没完全安顿下来。顺便和我的经纪人聊了好一会儿。”
比利坐下:“乔治呢?回拉斯维加斯了?”
他确实和乔治聊了聊,但时间并不长。尼克已经返回拉斯维加斯,而乔治住进了超级豪宅,他带来了两个新人,名叫雷吉和达那。比利不认为尼克和乔治在轮流盯着他,但这是他们接到的大单子,他们要是疏忽大意,比利反而会吃惊——甚至震惊。他们有可能在盯着的肯·霍夫——等着被推上刑场的替罪羊。
“坐吧,比利,歇会儿。”
“还有,作家哪怕不坐在座位上,也还是在工作。”他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那当然。”比利说,心想他在这个房间里待久了非得发疯不可。
她回应他的微笑,她笑得很好看:“我打赌作家都这么说。”
“很不错,对吧?”尼克说着环顾四周。
“事实上,我有点卡住了。”
保利对比利说很高兴见到他,然后走向正门。弗兰克跟着玛吉走进厨房。尼克把餐巾扔进吃剩下的甜点里,领着比利走进客厅。客厅一头的壁炉大得可以用来烧弥诺陶洛斯。几尊雕像立在壁龛里,天花板壁画像是西斯廷教堂壁画的色情版。
“也许是还没适应环境。”
尼克点点头:“别磨蹭,明白吗?比利,我们去客厅聊几句。你们几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也许吧。”
“没有。”
他不觉得他真的卡住了。写完第一个场景之后,他还没怎么动笔,但其他的内容已经呼之欲出,在等着被写出来。他想一吐为快。这对他来说很有意义。写作不像是在写日记,也不是在和一段从许多方面来说都留下了创伤的压抑生活讲和,更不是在忏悔——尽管或许也算是一种忏悔。关键在于力量。他终于摸到了一种并非来自枪口的力量。就像他从新公寓与地面齐平的窗口见到的景象,他喜欢这种感觉。
“你们没在屋子里抽烟,对吧?”
“总之,”来到停车库门口的时候,他说,“我打算定下心来了。从明天开始。”
她又转回来。
她挑起眉毛:“明天有果酱,昨天有果酱——”
“我们明天会自己收拾的。拿着。把这个交给阿兰。按照我家老头子的说法,这叫车马费。”他把几张钞票塞进她手里。她嘟囔着说好的,然后转身要走。“对了,玛吉?”
他应和道:“但今天绝不会有!”两人一起说完。
“谢谢,但我们才开始收拾——”
“总之,我等不及想读到了。”他们走上斜坡。离开街上仿佛锤击的阳光,停车库里凉爽宜人。她走到第一个拐弯就停下了。“我的车。”她按了下钥匙扣,一辆蓝色普锐斯的车尾灯亮了亮。车牌左右各有一张保险杠贴纸——“我们的身体,我们的选择”和“相信女性”。
“玛吉,你和阿兰可以走了,”尼克说,“这顿饭非常棒。”
“贴这些当心被钥匙划车,”比利说,“这可是个红州。”
尼克、弗兰克和保利引导交谈,话题以拉斯维加斯为主:谁在哪里玩了,谁在哪里盖楼,谁在申请赌场执照。就好像他们不知道拉斯维加斯已经过时似的,比利心想。他们很可能真的不知道。乔治不见踪影。上菜的女人送来了餐后利口酒,比利摇摇头。尼克同样摇头。
她举起手包,露出一个与她和他打招呼时迥然不同的笑容,这个笑容更像血手哈里的表情:“这个州也允许隐蔽持枪,所以谁敢来划我的保险杠贴纸,那就最好被我碰见。”
真是一顿好饭,从法式洋葱汤开始,一道道菜轮番上场,直到红酒腌泡的牛肉,最后以尼克剧透过的火焰冰激凌结束。上菜的是个女人,她不苟言笑,身穿白色制服,只有甜点不是她上的。尼克雇的厨师亲自推着小车走进餐厅,接受理所应当的掌声和赞赏,然后点头致谢,转身离开。
表演的成分是不是大了一点?这个娇小的会计师张牙舞爪,演给她也许感兴趣的男人看?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无论如何,他都佩服她敢于表达内心的信念,还有她的勇气。这是好人应有的行为,至少是人在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时的行为。
“好的,”尼克说,“那就不喝气泡水了。我们吃饭去吧。”
“好了,我们办公室再见吧,”比利说,“我比你高几层。”
“三步。”比利说,尼克大笑,就好像从亨尼·扬曼去世以来就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没找到离地面更近的?不会吧?”
“这就是比利,”尼克对他的伙计说,“永远比别人早两步。”
他可以说他今天来得太晚了,但这么说也许会被反噬,因为他总是停在四层。他用大拇指指了指上面:“被人撞了就跑的可能性更小。”
比利、保利和弗兰克碰杯喝酒。香槟下肚,比利的脑袋顿时有点飘忽,他拒绝了第二杯:“我开车。不想被警察拦下来。”
“或者被人用钥匙划保险杠贴纸?”
尼克举起酒杯。其他人有样学样:“祝胜利!”
“我没贴,”比利说,加上一个绝对的事实,“我喜欢隐藏自己。”然后,一时冲动之下(他这个人很少会被冲动掌控),他说了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不会说的话:“找个时间喝一杯,有兴趣吗?”
他放下托盘,从瓶颈松开瓶塞。没有发出“砰”的一声,酒也没有喷出来。猫王弗兰奇也许不懂法语,但开瓶的技术无懈可击。倒酒的手法也一样。
“有。”毫不犹豫,就好像她一直在等他这么问她。“周五怎么样?两个街区外有个好地方。我们可以各付各的。我和男人喝一杯从来都各付各的。”她顿了顿,“至少第一次是的。”
弗兰克冒了出来。他穿着粉色衬衫配领巾,头发油光锃亮的,梳成大卷小卷,在堪比埃迪·芒斯特的美人尖上面堆成一座山,怎么看都像黑帮电影里第一个被干掉的小流氓。他的托盘上有几只酒杯和一个巨大的绿色酒瓶:“香槟。酩悦香槟。”
“似乎是个好规矩。一路安全,菲莉丝。”
“太对了。”比利说。
“菲莉丝。叫我菲莉丝。”
“今天吃夏多布里昂牛排。我找了个厨子,天晓得他在这个偏僻小城干什么,但他很厉害,你会喜欢这道菜的。还有,留点肚子。”他把比利推到一臂之外,把嗓门压低成沙哑的喉音,“听说还有火焰冰激凌呢。你肯定吃够了微波食品,对吧?对吧?”
他朝她的车尾灯挥挥手,然后走完剩下的路,一直爬到四层。停车库有电梯,但他想步行。他想问自己,你刚才他妈的为什么要那么做?还有,你为什么要陪德里克和沙尼斯·阿克曼玩《大富翁》,尤其是他知道他们本周末肯定会想再玩一盘,而他很可能会答应?友好但不过分亲近的原则去哪里了?你上了前台演戏,又怎么能成为背景板的一部分呢?
周四晚上,离7点还有几分钟,比利来到了尼克借住的超级豪宅。他在某处读到过,有礼貌的客人应该提前5分钟到,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次负责迎接他的是保利。尼克还是在门厅等他,这样就不会被路过的执法机构无人机拍到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并非完全不可能。他把笑容调到最灿烂的一级,展开双臂把比利揽入怀中。
简单的答案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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