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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原家杀人案

原来如此。

“他一开始还有意识,把自己的名字、地址、摔倒的经过都说清楚了,还让我们用这个手机联系太太。”

“总之请您尽快过来。啊,还有,他自己带着健康保险证,您什么都不用带。”

福分用的是雄哉的手机,里面应该看不出来麻贵是雄哉的妻子。

护士可能着急了,最后这句话说得很快。

“对了,你们怎么知道我是雄哉的妻子?”

“知道了,我马上去。”

对方的语气很沉重。

麻贵生来头一次膝盖打战。

“这个……”

把手机收回口袋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但你说丧失意识……不是脑震荡吧?”

麻贵抵达立川脑神经医院时,福分正在接受手术。这时已经快八点半了,但可能因为这里是急救医院,虽然没有外来患者,正面的大门却还开着。

“这我也不清楚。您过来之后,医生会说明的。”

她进了门,在导医台报上名字。

察觉对方好像要挂电话,麻贵赶紧问。

“啊,太太!等您好久了。”

“那个……我老公没事吧?”

不一会儿,刚才打电话的护士就出现了。这名修女般的女性戴着厚底圆框眼镜和上书“梅田”的胸牌,不自觉地绷着脸。

“那就之后再签同意书,我们先准备手术。您知道地点了吧?”

匆匆打过招呼后,她们迅速穿过玄关大厅走向电梯。乘进医院特有的深长电梯后,护士按下了二楼的按钮。看来手术室在二楼。电梯关门、响应操作和上升的速度,全都慢得像在故意让人着急。

“诶,我现在在八王子,怎么都得半小时……”

“他怎么样?”

“到医院的时候还有意识,但问诊时陷入昏睡状态,现在丧失了意识,非常严重,需要立刻动手术。我们正在做准备,但手术需要家人同意,希望您能尽快赶来。您大概多久能到?从立川站打车的话,五分钟就能到我们这儿。”

听见麻贵的问题,五十岁左右的老护士梅田沉重地板起了脸。

连“我老公”这个词都不能立刻说出来。麻贵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气恼。

“是脑挫伤,脑内出血很多,必须尽快做手术降低脑压,否则会很危险。”

“啊,嗯,没事。那,万……他怎么样了?”

“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吧?”

麻贵哑口无言,对方好像在担心她。

麻贵颤声问道。

“喂,您还好吗?”

“不好说,毕竟还在治疗。”

麻贵从没想过会出这种事。

不知是本性正直还是职业使然,梅田支吾道。

“我是立川脑神经医院的护士梅田。您先生扫墓时在墓地摔倒撞到了头,被救护车送到我们医院了。”

“两位还有别的家人吗?如果想叫谁来,最好尽快。”

心脏“怦”地发出异样的响动,脉搏同时迅速上升。麻贵意识到自己这些变化,不由转身背朝同事。

麻贵沉默地摇了摇头。

“是,我是。”

话说回来,怎么摔一跤就把头撞得这么严重!难以置信。

对方的口吻专业而冷静,却从深处渗出了紧张感。

“能让我见见他吗?一小会儿就好。”

“您是楠原雄哉先生的夫人吗?”

听见麻贵的请求,轮到梅田摇了摇头。

“是。”

“手术已经开始了。而且,他进手术室前已经昏迷了。”

一个陌生中年女性的声音传入耳中。

难道其实已经死了?麻贵脑中萌生出恐怖的疑念,而护士仿佛看破了这一点,握住了她的手。

“喂,请问是楠原麻贵女士吗?”

“太太,振作点!出结果之前不能想太多,未来还长,不能气馁。那边可以坐,你休息休息,我去叫医生。麻烦你签一下文件。”

顾虑到其他店员,麻贵压低了声音。

梅田把手术室斜前方一间大约两叠的小房间指给她看,屋里拥挤地摆着长椅和小桌。

“怎么了?”

看样子,这是打算在手术前做好形式工作。

虽说此时临近关店,已经没什么客人了,但毕竟还是工作时间。福分居然会打电话来,看来是有什么特别的大事。

“简单地说,就是让我们在‘死了也不会有意见’的文件上签名。”

次日二十一日傍晚,当麻贵已经彻底忘记扫墓这回事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起来。电话来自雄哉的手机,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九分。

麻贵想起来,奶奶住院做胃部手术时,爸爸曾经说过这种话。

结果,福分到最后也没说去不去扫墓。

但这都无所谓了。她想知道福分怎么样。

不过,雄哉又如何?他几乎完全不提母亲,也没给麻贵看过照片。他可能是个薄情的儿子,但总好过恋母癖。他那种让麻贵着迷的黑暗阴郁气质,绝不是在母亲溺爱下长大的人会有的东西。

她叫住急着要离开的护士。

福分是个挺守旧的人,但麻贵已经十几年没扫过墓了。

“请等等!我老公是救护车送过来的吧?他自己打的1197吗?”

“不去也行吧?”

“不是,是陵园清洁工看见他倒在坟前后打的。他说只是摔倒撞在石头上了,没什么关系,不过以防万一,清洁工还是打了急救电话。

所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和她无关。但是,福分既然冒充了楠原雄哉,大概是觉得不去扫墓不合适。

“到这里之后,他还一直说没事要回家,医生正在说服他,他就突然出现了意识障碍,进入昏睡状态了。”

梅莺堂全年无休,麻贵每个月不定期放八天假,时间不随日历。明天她上晚班,要工作到晚上八点,而且,她本来也在极力避免和福分一起外出。

“他是几点撞到头的?”

难得福分会含糊其词。

“他本人说是七点左右。这时间扫墓有点晚了,但今天毕竟是春分嘛。”

“不,我还在犹豫。”

“撞到的是脑袋哪里?”

“你要去扫墓?”

“后脑勺上方,就这附近。”

“嗯,西多磨平安陵园寄了张年度管理费的账单来。陵园在西多磨郡日出町,从JR五日市线武藏五日市站下车就能到。”

梅田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知道。你知道吗?”

“其实出了很多血,不过,您先生是戴假发的对吧?”

麻贵打电话给熊谷的父母汇报了这件事。母亲问了她很多问题,她都说回老家再详谈。母亲好像早就对她这个朝三暮四的女儿死心了,哪怕听说她不办婚礼也不慌不忙。

梅田不禁笑出了声,但很快就发现自己不够谨慎。

现在是三月二十日晚上,他们登记结婚已经五天了。

“对不起。不过,因为伤口被假发遮住,才没能及时发现情况有多严重。”

吃完晚饭后,福分一边收拾一边问。

“撞到后脑勺,也就是往后摔的?”

“明天春分,是扫墓日呢。麻贵,你知道楠原家祖坟在哪儿吗?”

“应该是这样。”

4

哪怕有路灯,晚上七点也相当黑了。福分为什么要这么晚去陵园?麻贵对此虽然有所疑问,但接到事故通知以来,她一直有件很在意的事。她把它问了出来。

与其无谓地担心,还不如试着做做看,说不定就成功了呢。麻贵开始这么想了。

“这种事故需要告诉警察吗?”

之后福分一直没找过麻贵,但奇妙的是,麻贵并不担心他会卷着三亿日元逃走。福分那个人,不可能放过和自己一起生活的机会。

她发现自己音调尖锐,幸好,梅田似乎并未怀疑。

看见麻贵这种反应,福分心情大好。

“不用,毕竟这不是交通事故,也没有加害人。如果事故后立刻去世,就会定义为异常死亡,由诊断医师向警察报告。不管怎么说,都不用家人专门汇报。”

“先要跟左邻右舍打个招呼,说我们结婚了。别担心,全是陌生人。登记就十五号星期一去吧。”

麻贵不禁叹了口气。

三月十二日星期五傍晚,麻贵首次踏入八王子圣路易宫的房子,被超出想象的豪华景象惊得瞠目结舌。

结果,福分再也没有恢复意识。

麻贵有段时间不敢看电视新闻,但既然至今无事发生,一定一切都很顺利。

他做完手术后仍昏睡不醒,十三天后停止了呼吸。当时是四月三日凌晨四点十三分,麻贵正在八王子圣路易宫的家中睡觉。

他虽然什么都没讲,但那东西自然也处理好了。

不管何时看向病房,昏睡中的福分都在医疗器械的包围下淡然镌刻生命的分分秒秒。他自己仿佛也变成了器械,仔细瞧瞧,便能看见他平时诙谐的面容苍白孤寂,无比严肃。

如他所说,福分跟银行、房屋中介和搬家公司进行交涉,在八王子圣路易宫买了新房。

即便如此,活着就好。然而,不知何时,福分连这微弱的生息都停下了。

“别担心我。还有,别忘了我是楠原雄哉。”

“跟您说说开颅减压术吧。好比您先生这样,外伤造成的脑挫伤有时会导致大量脑出血,必须尽快降低颅内压,也就是切开一大块头盖骨,把肿起来的大脑放到头盖骨外。这台手术本身是没错的,但您先生脑内血肿变大,甚至出现了脑疝症状,我们实在束手无策。这是现代医学的极限,不,是我们能力不足,才导致了这么遗憾的结果。”

福分一直很孝顺母亲。虽然同为单亲家庭,但他和几乎不提母亲的雄哉大不一样。

才早上五点,主治医师已经穿着白大褂出现了。麻贵心生敬佩,却无法理解他那不知是推卸还是谢罪的关键说明。

“你妈妈不会担心吗?”

她唯一能理解的,就是福分已经死了。

“今后就按昨天说的那样做。这间房子退租。搬进新公寓之前,你在自己家等着。”

“你忍上一年,或者至少半年。然后我会失踪。”

福分又露出了可怕的表情。

她想起福分曾经说过的话。

“我都说交给我了。”

然而,他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失踪的。她不想这样,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周啊。

“嗯。但你要把这个埋到哪儿?就装在行李箱里埋吗?”

“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成为寡妇。”

“之后的事我一个人做,都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懂吗?”

“钱和公寓就都是你的了。”

她只能这么回答。

福分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嗯。”

“福分,别这样。”

合严行李箱之后,福分带着认真的眼神问麻贵。

麻贵独自留在病房,扑向了福分的遗骸。

“麻贵,你应该能相信我吧?”

“那个——”

福分沉默地做着事,然而,就算让麻贵帮忙,她也没有触碰尸体的勇气。麻贵呆滞地望着福分的背影。

身后传来了拘谨的声音。

结束之后,福分打开干冰箱子,用冰锥捣碎块状干冰,填进行李箱的缝隙。白烟缭绕,本就被空调凉透的卧室几乎变成冷冻库。

麻贵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护士不知何时进了病房。这名护士虽然胖乎乎的,圆圆的眼睛却很讨人喜欢。麻贵之前没见过她。

准备好这些之后,福分一把抱起床上的雄哉,轻轻放进行李箱里。这大概就是他说的死后僵直。哪怕被抱起来,雄哉的身体也没瘫软。麻贵完全理解了福分昨天预先折好尸体的理由。仿佛事先量过尺寸一般,雄哉的身体正好收在箱子里。

“该移到太平间了。”

福分把行李箱搬进卧室、放在地上,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双手套戴上。他打开行李箱盖子,取出正中央的隔层,把对折后的床单铺在里面。

福分的病房离护士站很近,是电梯旁边的单人房。医院没有要求缴纳单独费用,所以这应该是不能进大病房的重症患者专用的特别病房。

幸好,麻贵这天放假。行李箱宽五十四厘米、高八十一厘米、深三十一厘米、容量一百五十升,在出国旅行用的行李箱中也属于特大号。此外,在泡沫纸和纸箱双重包装下,总重十公斤的十块干冰也送到了。

生命之火一旦熄灭,患者瞬间就变成了单纯的物体。层层围绕住福分的器具、器械和管道立刻被拆除,如今,这具物体也将被赶离病床。

星期一,福分网购的东西送到了。

“好的。”

福分纤细高挑,眼角下垂,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虽然不管怎么变装都不可能像雄哉,但他确实来了个完美变身。看来他的确在侦探事务所打过工。

麻贵点点头。

深夜回到公寓时,他戴着朴素的眼镜,发型从平头换成了上班族风格,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真的和福分一模一样。”

福分大显神威。

护士认真地盯着死人的脸,天真无邪地说。

说完之后,福分悠然地走出了雄哉的公寓。

职业使然,她应该很习惯临终的场面。

“笨蛋!你忘记他对你做过什么了吗?既然你说什么都想要钱,就别在这害怕。有空的话,不如想想那家伙的人际关系,多整理一点情报。啊,还有,可能会有寄给楠原雄哉的大包裹。我刚买了行李箱和干冰。”

不过,麻贵还是吓了一跳。

麻贵抓住他。

“你知道福分?很久以前红过一下,但很快就没消息了啊。”

“福分,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要我一个人在这儿等你?不要,我害怕。”

她不禁大声说。

话音刚落,福分嗖地站了起来。

“我小学时在电视上看见的。相声组合‘福分和笠子’,很好玩对吧?”

“好了,我要做很多准备,晚上可能会很晚,但绝对会回来的。你周日也要上班吧?跟平常一样工作,跟平常一样回来就好!懂了吗?明白吗?”

答完这句话,护士立刻恢复了认真的表情。

福分自信满满地宣告。

“您是他太太吧……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尽管交给我,我以前在侦探事务所上过班,很擅长变装的。新公寓周围都是陌生人,比郊外独栋更方便。这种时候,就是该在敌人面前堂堂正正的才好。”

麻贵瞬间被拉回眼前的现实。

“不过,要是遇到你的熟人怎么办?”

住院以来,除了妻子没有一个访客,难怪会被人怀疑。

“那家伙一直都住在八王子吧?你既然在八王子工作,就不能离开这里。这不只是现在的问题,还要考虑到将来宣告失踪的手续。警察和亲戚说不定会调查,偷偷行动要被怀疑的。”

“嗯,大家都住得很远。”

“那继续待在八王子不好吧?我们远走高飞吧。”

麻贵喉头一哽,但还是蒙混过关了。

“辞职,暂时到处混混。反正我一直都这样,没人会担心的。”

必须小心。这种时候,她多么希望福分在身边啊。

“那以前的福分这个人怎么办?”

麻贵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顾虑着护士的目光,她赶紧从单肩包里摸出了纸巾。

麻贵哼哼着。福分的话太离奇了,她无法产生实感。

有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为他人的死而流泪。

“嗯——”

没有守夜,也没有告别仪式。在地下的太平间里,立刻有人给麻贵介绍了和医院合作的殡仪馆。或许是因为最近这种人变多了,哪怕听说麻贵希望独自给丈夫送终,名叫小谷野的年轻负责人也并未表示怀疑。

“要把三亿日元据为己有,这是唯一的办法。首先,我们要成为夫妇。你忍上一年,或者至少半年。然后我会失踪。失踪七年的话,人就会变成法律上的死人,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成为寡妇。失踪之前,我会留一封公证遗书,说剩下的财产都给妻子。这样一来,钱和公寓就都是你的了。”

麻贵这还是第一次知道,殡仪馆不仅要安排葬礼,还要代办政府方面的手续。死在医院,这不但意味着断气前要接受周到的看护,还意味着停止呼吸到埋葬遗骨的过程都要踏上社会的轨道。此刻埋在某地深处的雄哉,到底是没能踏上这条轨道。

麻贵无言以对。见她这样,福分立刻像责骂恶作剧小孩的父亲那样,摆出了可怕的表情。

火葬死者需要市政府颁发的火葬许可书,而为了领取火葬许可书,首先必须进行死亡申告。听着小谷野的说明,麻贵深深感到自己此前的生活完全与世间常识无缘。

“我说,你听好咯!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楠原雄哉。楠原雄哉健健康康地活着。不管听谁说了什么,你都要始终这样回答。麻贵,你像以前一样上班,像以前一样生活就行了。只不过是楠原雄哉悄悄变成了我,其他事情都和以前一样。懂了吗?这间公寓要退租,然后买套新房子。反正钱有的是,能买套好公寓。买了之后,我们就好好登记结婚,你要正式成为楠原麻贵。可以吗?”

小谷野对这位结婚不到二十天就丧夫的年轻妻子倍加同情。不过,就算并非这种情况,年轻男人多少都会对麻贵表示关心,看来小谷野也不例外。

福分理好文件,放进自己包里。他面向麻贵,难得的一脸严肃。

火葬于四月五日举行。当天,小谷野一大早就在殡仪馆跟麻贵会合,从火化炉前的告别仪式开始,他一直陪伴着心不在焉的麻贵,直到火葬结束、拿到骨灰。

雄哉想逃跑,既想逃离麻贵,也想逃离日本——如今他是名副其实的亿万富翁,对他而言,麻贵只不过是众多想分三亿日元一杯羹的人之一。

福分放在骨灰盒里,轻得难以置信,小得不可思议。虽然小谷野说可以直接这样下葬,但麻贵并不想把福分的骨灰放进楠原家的祖坟。福分肯定不愿意,先进去的雄哉妈妈想必也会生气。

确实,他们并未登记结婚,也从没讨论过将来该怎么办。不过,他至今还没明确拒绝过麻贵。

“有的遗属不想直接下葬,会这样在家里放很多年。的确,既然您先生是意外过世的,哪怕这只是骨灰,您当然也会舍不得。这种事情,自己舒服就是最好的。”

雄哉嗤之以鼻。

小谷野认为她是不愿离开骨灰,立刻补了这么一句。

“你连英语都不会说,去澳大利亚干什么?”

小谷野话中的关怀超出了工作需求,果不其然,火葬流程全部结束后,他邀请麻贵共进午餐。麻贵并不讨厌他这种类型,但姑且不说平时如何,现在她实在不想跟殡仪馆的人吃饭。

麻贵试着套话。

她回到八王子圣路易宫时,时间已过正午。

“我问你哦,澳大利亚有多少日本人啊?我到那边去做什么呢?”

严格地说,她身上的黑色裤装西服并非丧服。骨灰盒放在木箱里,用富有光泽的白色布袋盖住,再用大小不引人注目的纸袋装起来,搭上一条围巾。楠原雄哉在名义上和事实上都死了,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她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判断自己应该怎么办。

雄哉得到了意料外的巨款,却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仅没有吃香的喝辣的大买特买,反而连下手的意思都没有,存着钱一动不动。官司当然有一部分影响,但麻贵觉得雄哉是变心了。

摔伤事故以来,她一直没去梅莺堂上班,福分死亡时更是直接辞了职。此时此刻,只有这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每当想起自己和雄哉的对话,麻贵心中就会涌起苦涩之情。他们曾经挥舞着彩票拥抱彼此,高兴得手舞足蹈,然而,当那些陶醉的日子逝去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误解、困惑,以及无可救药的猜忌。

彩票奖金不用缴税。雄哉打算离开日本,并没有乱花钱,在他死时,三亿日元几乎原封不动地存在M银行的综合账户里。福分提了一亿买八王子圣路易宫的房子,买房剩的钱都换成现金放在手边。提款手续是和买房手续一起在八王子站前的M银行支行办的,银行里没有员工见过雄哉。

麻贵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他应该是打算偷偷占有那三亿日元吧。

福分买了个家用保险柜放在盥洗脱衣间角落。他用纸箱把它套住,又在上面放了个洗衣筐。

福分看了遍文件,满意地点着头。

“要是来个专业小偷,这种保险柜轻轻松松就能打开。不过,火灾时它至少能护住钱。这样摆起来,就看不出下面有保险柜了吧?”

“有健康保险吧?我有蛀牙,必须看牙医。印鉴登记卡也有……嗯,这样就行了,该有的东西都有。虽然驾照有照片用不了。”

福分拍打着定价七百日元的黄色塑料洗衣筐,得意地笑了笑。

麻贵在屋里找来了各种重要文件,福分认真地检查着它们。

“三亿日元如果一次全取出来,银行那边也会问东问西。总之先取一亿,剩下的慢慢想怎么办。”

福分就绝不会这样。麻贵在身边时,他始终都只会注视麻贵一人。明明如此,为什么我就是不爱他呢?

明明说了这种话,他却丢下麻贵自己走了。

现在想来,两人独处的时候,雄哉经常无视麻贵的存在,埋头玩游戏或摆弄电脑。哪怕麻贵跟他说话,他多数时候也只会敷衍着回答,“啊……”“嗯……”“随便……”

“笨蛋!”麻贵嘟囔着,“别去扫墓不就好了。”

福分凝视着她,视线如同利箭。

总不会是遭天谴了吧。

我不是伤心,只是不甘心。她给自己找着借口。

福分受伤之后,麻贵每天从ATM机取五十万日元。ATM机每天的取款限额是五十万,取完两亿需要四百天。这种事应该持续到什么时候?还是应该住手?她不知道。

说着说着,麻贵湿了眼眶。

福分说过,他失踪前会用公证遗书留好遗言,把钱和公寓都变成麻贵的东西。那么,如果没有遗言的话,这些东西是不是就不能归她所有了?

“嗯,我是喜欢他,但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就算没中三亿,他也不打算和我结婚。”

“笨蛋!”

麻贵不想对他撒谎。

麻贵又一次嘟囔道。

福分停止操作电脑,目光向麻贵投来。

视线前方是装满腐叶土的运载车。福分明明说过要在阳台上种东西的。

“但你喜欢他吧?”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但麻贵毫无食欲。不过,如果什么都不吃的话,身体肯定支撑不住。

“去年年底,对方主动撤诉了。周刊杂志登了很多官司的报道,人名虽然是匿名,医院却是实名,医院好像怕了。雄哉就这样赢了,他说律师费白付了,特别生气。他很小气的。”

她把骨灰盒拿进卧室,安放在边桌上。她虽并未打算一直这样放着,但居然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恶心的感觉。世界上那么多人,麻贵现在最希望福分在自己身边。

“咦?是吗?那官司打得怎么样?”

她脱下紧巴巴的西服,换上平时穿的毛衣套装,慢吞吞地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倒进马克杯,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她本来还想烤几片面包,又觉得肯定吃不下去。

“我也让他搬个好点的公寓,但他说在日本引人注目不好,要离开日本去空气清新的澳大利亚定居。他说他以前出差去过,毕竟他身体不好。而且,其实他之前上班那家医院的人告了他,让他把彩票中来的三亿分给他们。”

她把热牛奶放上餐桌,正想坐下,门铃突然响了。

“不过,那家伙明明中了三亿,却连个好点的地方都不搬,每天都在干什么呢?”

小谷野的面孔骤然掠过脑海。他明显对麻贵有兴趣,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葬礼当天就到她家来吧?

福分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挥了挥右手。

不过,监视器画面里是个麻贵完全不认识的男人。

“没事儿,没事儿,会有办法的。”

男人五十岁左右,头发黑白交杂,身穿朴素的黑色西装,背着黑色单肩包。他乍看一副不靠谱的模样,锐利的眼神和结实的身材却明显不同于推销员。

“不知道。必须知道才行吗?”

警察?为什么?

“正好。但你应该不知道网银密码吧?”

“您哪位?”

“嗯。雄哉记在记事本上,我看到过。”

麻贵索性敷衍以对。

“总之,先把他的存折和公寓合同这些重要文件和印章归到一起,现金卡和信用卡当然也要。你知道取款密码吗?”

她不想暴露内心的不安。

“我应该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低沉却清晰,他回答道:

他动作很熟练,让麻贵想到电视剧里的刑警和侦探。

“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下落不明的棚田强志。”

福分边说边走回客厅,利落地打开了雄哉的笔记本电脑。

麻贵眼前一黑。

“确实没人缘啊,除你之外都没发邮件的对象,根本不算活着。我借一下电脑。”

5

福分拿起雄哉的手机,兴致勃勃地摆弄了一会儿。

男人出示的名片上写着“私家侦探榊原聪”,下面有邮箱和手机号,但并没有地址。

麻贵指向放在床边的手机。

麻贵本打算无视监视器画面里的男人,但立刻转念一想,觉得他既然在打探福分的下落,那就算不是警察也不会善罢甘休,被拒绝后可能会四处跟邻居打听造成麻烦,如果真到警察那儿去了,更不只是闹出麻烦就能了事的。

“知道了。他手机在哪?”

“好吧。”

“完全没来往。”

麻贵打开公寓大门,又开了房门等男人上三楼。对方自称私家侦探榊原聪,语气意外地稳重。

“这栋公寓的邻居呢?”

“你不是警察啊。”

“我不知道。他人缘很差的。”

麻贵不禁暴露了心声。

“朋友呢?有亲近的人吗?”

“嗯,所以你别担心,我只是打听点事情。”

“他妈妈已经死了,爸爸见都没见过。我没听他提过兄弟姐妹,亲戚可能有,但好像并没有来往。”

榊原看向麻贵。他的视线如此直接,暗示着这并非他初次见她。

“这家伙现在没工作吧?他父母和兄弟姐妹在哪?”

他眼神锐利,表情却有些乐在其中。麻贵并未因为他是私家侦探就信任他,但他看来至少不像勒索犯或强盗。

是打算放进行李箱运走吧。麻贵明白了。

受邀进入客厅后,榊原坐进沙发,视线直直地转向阳台。他想必很在意狭窄阳台上那格格不入的运载车。这也难怪,毕竟麻贵当初也一样。

他小声嘟囔。

不过,她不想让他问些多余的问题。

“过一段时间,身体就会因为死后僵直变硬。”

她赶紧坐到他对面,这时,榊原终于开口了。

福分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沉默地把雄哉的身体搬向侧面,再像虾子一样折起来。雄哉双脚弯曲的姿势恰似胎儿。

“我调查过了,知道你和棚田强志在这里同居。我还知道他出于某种原因自称楠原雄哉,两天前因为脑挫伤在立川脑神经医院去世。

“你要怎么办?”

“其实,我是接到了强志姐姐吉井惠美女士的委托,要把下落不明的他找出来。我需要向委托人汇报事态情况,当然,我自己对这件事也很有兴趣。如何,你能配合吗?”

福分先是对着雄哉合了合掌,然后便像要吃掉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现在是什么心境?在福分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中,麻贵看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说话这么开门见山的人,麻贵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可能是个坏女人,却绝对不是个大胆的女人。新闻里说的分尸杀人,凶手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我绝对做不到。麻贵刷新了认知。

麻贵和福分虽然是很久以前谈的恋爱,但他们的关系得到了双方家人公认,她也经常去他家玩。福分和妈妈、姐姐三个人住在一起,姐姐小惠当时是白领,把读高中的麻贵当妹妹一样疼爱。

当时,麻贵无法直视雄哉。她连尸体也不敢碰,盖上被子就逃走了。

话虽如此,这个榊原侦探是怎么发现福分顶替了楠原雄哉的?福分的行动应该很谨慎,小惠姐既然会雇私家侦探,就说明她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还有,这个男人对楠原雄哉了解多少?

那张脸又青又黑,扭曲膨胀得超乎想象,是一副拼命呼吸索取氧气的模样。表现极限的痛苦时,肉体就会变成那样吗?明明可能什么都没看到,凝聚着愤怒焦躁和怨念的眼球却丑恶地瞪出眼眶——

麻贵脸颊发热。对方或许是在套话,她不能随意回答,不过,也不可能蒙混过关。

麻贵不禁紧闭双眼。雄哉断气瞬间的脸在她眼睑下浮现。

榊原似乎看出了她的动摇,于是用一种抚慰般的缓慢语气继续说道。

福分慢悠悠地来到床前,“嗖”地掀开被子,露出了雄哉穿着睡衣横卧的整个身体。

“其实,上个月二十二日,强志的母亲棚田幸子女士患了脑梗死。她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一度甚至出现生命危险。现在情况虽然安定下来,但就算存活也会有语言障碍或半身瘫痪之类的后遗症,目前还必须住院,不能掉以轻心。惠美小姐虽然成家了,但她就住在娘家附近,照顾老人家没有问题。只不过,她实在和家里的独生子强志联系不上,走投无路,所以才让我搜索他的下落。

雄哉是个爱整洁的男人。这房间明明刚发生过一场骚乱,看起来却井然有序。一席羽毛被铺满了整张床,这当然是麻贵干的。

“据惠美女士所言,强志很孝顺母亲,高中辍学到东京以后,他虽然没有固定的工作和住所,一直飘来飘去,却从没跟熊谷的母亲断过联系,邮件和电话都会马上回,每年还会回老家露一两次脸。

福分跟着麻贵走进卧室,认真环视室内。卧室大概六叠大,一张小型双人床靠墙而放。

“二月底的时候,强志给幸子女士打了个电话,说他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他这两三年在八王子的日料店上班,存些钱就会出去几周甚至几个月,说是修行,其实就是到处晃。反正一直都这样,幸子女士和惠美女士就都没在意,毕竟在现在这个时代,不管去了世界上哪个地方,有事打个电话就马上能找到人。

难道是因为日常就在处理金枪鱼和牛肉块?他看起来完全不紧张。

“但这次不一样。惠美女士想找强志,但他手机关机,电话留言跟邮件也不回。惠美女士觉得很奇怪,专门从熊谷跑到八王子来看看,结果强志店里的人和公寓管理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以前的朋友也说他这一个多月音信全无。这很可能是生病或出事了。不过,强志确实说过要去旅行的。惠美女士觉得请警察搜索也没用,于是直接找到私家侦探也就是我,委托我寻找强志。

福分一副极其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应该也认识惠美女士吧?她担心得晚上觉都睡不好。为了她也好,为了强志也罢,强志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能把你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埋了。租辆车运到奥多摩,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不过,首先得慎重考察一下,绝不能着急乱动。如果这期间尸体开始腐烂就麻烦了,对吧?我倒是也会尽快弄点干冰来。”

榊原打住话头,面对面凝视着麻贵。他的视线毫无迷茫,似乎看透了一切。

“知道了。但是福分,你准备怎么处理那个?”

不能输在这里!麻贵拼命让自己强势起来。福分为我那么努力,我怎么能随便坦白?我必须装到最后……

他干脆利落地指挥起来。

然而,仿佛看透了麻贵心中所想,榊原缓缓地看向了阳台。

“先把卧室空调从制暖调成制冷,能多冷就多冷。”

他低声继续道:“那辆车里放了什么?”

福分嗖地站起来。

“干吗啊你!嘴上说着是惠美姐找你来的,其实是警察吧?”

“好,既然决定了就别磨蹭,必须马上开始行动。”

麻贵猛然起身,榊原的语气却依旧冷静。

麻贵偷看了卧室一眼。仅仅两个小时前,那里倒着的物体还是楠原雄哉。现在是早上六点。

“我不是警察,我没骗你。”

在福分面前没必要装模作样。我没那么伟大,能对一辈子一次的机会视而不见。这全怪雄哉,谁叫他不肯跟我结婚。麻贵懊恼得想哭。

“既然不是警察,为什么问那种奇怪的问题?这是我自己家的阳台,我想放什么就放什么吧?”

麻贵果断地回答。

“话是这么说。”榊原点点头,“但如果真不在意,你最好别在我每次看阳台的时候都一惊一乍的。这只会让我觉得你在隐藏什么不好的东西。”

“嗯,那可是三亿啊。有三亿的话,就能玩一辈子了。”

榊原眼中没有敌意,反而隐约有一丝对这种事态的兴趣。

福分再次确认道。

“还是说,你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在这种豪华公寓的阳台上放那种煞风景的东西,好好的高级感全没了。应该不是你的主意吧?”

“我说麻贵,你真的不管怎样都想要钱?”

这就是私家侦探吗?榊原的态度和警察不同,不会威慑他人。麻贵彻底放松了肩头的力气。

麻贵想起福分的话,是在三个月后,平成二十二年6二月二十八日的星期天早上。

“是腐叶土,种东西用的土。”

不过,两人并未因此经常碰面。麻贵多少也是会自制的。

受榊原影响,麻贵的语气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我现在单身,没有女朋友。要帮忙随时邮件找我,杂活儿也好别的也好,我什么都能做。”

“腐叶土……原来如此。不过,你不像那种喜欢种花种菜的人啊。”

她刚开始思考,福分就轻飘飘地开了口。

“不是我,是福分,不对,是强志想在阳台上种香草。他是个厨师嘛。”

麻贵倒是有点失落。在她的记忆中,福分对自己十分痴迷。难道他女朋友也在八王子?

“哦,你是这样叫强志的?不过,为什么是‘蝠鲼’啊?”

福分没戴结婚戒指,麻贵还以为他大概是奔着那种事来的,但他并没有很失望的样子。

听见这个发音,榊原一定是想到了“蝠鲼”这种鱼。那种鱼又叫“魔鬼鱼”,扁平巨大,宛若战斗机,确实完全不像强志。

“是吗。你瞧着很幸福啊。”

“反正你不知道‘福分’,我解释也没用。”

为免误解,麻贵一开始就亮明了立场。

“是吗,那算了。”

“我男朋友在这边。”

榊原略做沉思,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先别说我了,你怎么在八王子?”

“你亲眼看过里面的腐叶土吗?”

这走一步算一步的样子,还真是跟她不相上下。

他盯着麻贵的脸。

麻贵笑出了声。

“当然看过!我没骗你。你要看看吗?”

“我闲了一阵子,然后进了涉谷的意大利餐厅,结果老板特别讨厌,我干了一年多点也辞了。我觉得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当厨师,做了一些木匠和快递之类的工作,一直到前年,在八王子开日料店的朋友问我,要不要去他店里上班。”

麻贵真生气了。车里是货真价实的腐叶土。只要亲眼确认,榊原应该就会接受。

福分的冒牌关西口音至今仍然健在。

然而,那之后她再也没看过车里,里面的东西还跟以前一样吗?不可否定,她心中确有一抹不安。不,不是一抹,实际上,她的心被一片如同在海中游泳的黑色蝠鲼般的不安巨影所覆盖。

“没,没。”

“啊,请务必让我看看。”

“然后就搬到八王子来了?”

榊原迅速站起,立刻自说自话地打开铝框玻璃门,拖鞋都没换就来到阳台上。他瞥了战战兢兢跟来的麻贵一眼,立刻开始拆卸运载车盖子的链条。

“我一开始在东京的连锁寿司店上班,但那里全是自以为是的大叔,我干了三年就辞了。”

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是麻贵求之不得的发展。她实在没有独自打开盖子的勇气,等现在再看一次腐叶土之后,她就打算严严实实地关起盖子,永远把它封印起来。

麻贵无法相信他所说的话,因为她知道,福分其实是想上大学的。和她这个吊车尾不一样,福分读的是县内偏差值很高的县立高中,还喜欢读悬疑书籍。

“腐叶土里供着重要的守护神,能在万一的时候保护你。”

“我爸死了,这你知道吧?我妈和我姐都让我无论如何也要读完高中,但我想当厨师。既然早晚要做这行,毕不毕业都一样。”

她想起了福分的话。福分说的“守护神”是什么?

福分爽快地回答。

麻贵非常不安,榊原则毫不犹豫。他随手掀起盖子,轻轻点点头,只用眼睛做起检查。看他的态度,他应该对里面的腐叶土丝毫没有怀疑。麻贵十分安心,安心得几乎要笑起来。

“我高中辍学了。”

她越过榊原的后背望去,只见车里还是和当时一样堆满土块。颜色虽然黑了些,气味却并无变化,还是散发着铺满腐烂枯叶的山路般潮湿的气息。

麻贵问。

“原来如此。”

“你高中毕业之后读了烹饪学校?”

榊原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盖上盖子,漠然地再次锁上链条。

她想起来,在他们打工认识的快餐店,福分总是在快乐地烹饪。

“哎呀,谢谢,真有意思。那我们继续吧。”

“吓我一跳,你居然当厨师了。”

榊原露出了第一抹亲切的笑容。

麻贵主动请福分一起吃饭。

“我说你啊,问别人话之前先说说自己吧?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较之当初,麻贵现在成长了,但这只是因为她学会了伪装,并不代表她比以前聪明。如今她有雄哉这个恋人,完全没打算和福分重修旧好,然而,在远离故乡的土地迎来三十岁后,她不由得很想亲近能让她袒露自我的人。

麻贵咬了一口刚烤好的黄油面包。

说真的,虽然麻贵十三年前甩掉福分确有原因,但她并不讨厌他。无可否认的是,能遇到一个认识当年胡作非为的自己的人,她反而松了口气。

客厅里洋溢着面包烤煳后香喷喷的气味,以及新鲜摩卡咖啡的馥郁香气。榊原喝的是黑咖啡,麻贵则又热了一遍刚才没喝成的牛奶,做了杯咖啡欧蕾。融化的黄油溢出嘴角,但麻贵并未在意,又咬了一口面包。她本就是个会因小事而感到幸福的女人。

分手以来,他们已经十三年没见过了。麻贵自信自己和当时没太大不同,却很佩服自己能一眼认出理着平头、一身厨师打扮的福分。知道对方也住在八王子后,他们吓了一跳,交换邮箱地址之后就告别了。很快,福分发来了邮件。

确定车里的东西还和那时一样后,一直压在肩头的重担突然烟消云散。麻贵觉得肚子很饿。

自然,当时麻贵正和雄哉谈恋爱。在被上班族和学生挤得水泄不通的JR八王子站里,她和福分偶然擦肩,四目相对。

看来,榊原的确和警察无关。失去福分后,麻贵没有任何同伴,见谁就想让谁当靠山。既然这个男人是小惠姐找来的私家侦探,那他应该至少不会对福分不利。麻贵决定认真听他说说。

麻贵和福分意外重逢,是在去年十一月下旬。

“你说得对,那我先开始吧。”

3

榊原愉快地看着吃面包的麻贵。

福分又岔开了话题。

“肚子饿了。我要烤点面包,你吃吗?”

“就是因为重要,所以才放在阳台上。”

刚才麻贵这么问时,榊原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很想吃吧?麻贵已经从容得能够思考这种问题了。

麻贵追问。

“惠美女士委托寻找强志的下落后,我首先调查了居民卡。这是找人的基础。然而,强志的居住信息还在八王子的公寓里。这虽然不能说明他还在八王子,但至少能确定他本人没有彻底转移居住地。附近的邮局也没有收到他的转移申请。

“既然装着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放在阳台上?”

“接下来,我去强志工作的日料店问了问,还是没有关于他行踪的线索。据说他工作认真,性格开朗,但不怎么说私事,也没有固定的恋人。他这次辞职,是突然提出来的。

麻贵有时会听不懂福分在说什么。

“他公寓那边的人说,他是个很好的房客。他本人认真地办好了退租手续,三月五日在管理人面前正式退了房,没有留东西也没有欠租金。从这个事实来看,很明显,他没有卷入突发事故或事件。

“什么?什么是‘潘多拉魔盒’?”

“我还问了公寓房客,他们说强志没有走得很近的邻居,但倒垃圾或别的时候碰到,都会很有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看来他在公寓里和在职场上一样,都不怎么展示私生活。退房时他挨家挨户打过招呼,说自己辞职了,要去游学一阵子。

“嗯,总之也得先让你看一次才行,不然就变成‘潘多拉魔盒’了。”

“至于搬家的行李,他是个潇洒的单身汉,本来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床具和电器要么送人要么丢掉,走的时候好像只背了个包、拎了个出国旅行用的全新行李箱。他是这样直接去机场或者车站了,还是去熟人家暂住了?这倒是完全没人听说过。

福分慢吞吞地关上车盖,锁上链条。

“不过,这些情况连门外汉也查得到,而我呢,还从强志的同事那里得到了重要线索。”

“有件要紧的事,我现在先告诉你。腐叶土里供着重要的守护神,能在万一需要的时候保护你,所以要一直这么放着。明白了吗?走投无路的时候,这尊守护神一定会救你。”

榊原语气平淡,而麻贵仅仅是听到“出国旅行用的全新行李箱”,心跳就忽地翻了倍。

不过,福分立刻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假如福分是用那只行李箱搬的家,那东西当然就是在三月五日之前处理的。他是不是把它埋在了哪座山里,然后把用来做腐叶土的烂木头装在箱子里带回来了?

福分意外地顽固。麻贵是知道这一点的。

所幸,榊原似乎并未察觉到麻贵的变化。他喝光杯中剩余的咖啡,继续说起话来:

“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咱们约好了的吧?”

“首先是信用卡。强志的厨师同事记得他信用卡的种类。强志不能碰酒精对吧?但他热心工作,虽然不喝酒,却常和朋友们去好评餐厅吃饭,研究店里菜品的味道和服务。费用当然是AA的,但如果去的店比较高级,他们就会先刷卡,之后再慢慢算账。

果然,福分狠狠瞪了她一眼。

“发卡机构一般不会泄露个人信息,但惠美女士是强志的亲姐姐,他们的母亲又的确身患重病。提交证明文件进行申请后,我得到了强志这三个月的消费明细。从明细来看,他最后使用信用卡的时间是二月二十八日,买了四件东西。你应该也知道吧?”

虽然约好不问,但她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麻贵不觉点了点头。

“那你把那个埋在哪儿了?”

二月二十八日,就是那难忘的一天。

麻贵安心了。

“你是个老实人。”

说的也是。确实没必要做那种蠢事。

榊原的表情柔和起来。

“傻瓜!谁会埋啊!把那种东西埋在这么窄的地方,过不了几天就会烂透臭死人的。再说了,干吗要专门把那种东西放在阳台上啊?没必要吧?”

“那你知道他买了什么吗?猜猜看吧。”

“土这么深,你该不会埋在里面了吧?”

“不知道。是什么?”麻贵思索着问。

不过,现在还不能放心。

“我问了问店里,说是男士假发、平光眼镜、西装和鞋子。这些东西明显是用来变装的。另外,如果他要去旅行,机票和电车车票就是必需的,然而,他却完全没有买过票的迹象。这样一来,只能认为他在八王子冒充成了别人,对吧?旅行用不着假发和平光眼镜。正因为很可能遇见熟人,所以才需要变装。”

既然如此,这应该确实是腐叶土。

“这样啊。”

“这东西买着可贵了。”

麻贵接受了他的说法。侦探可真聪明啊。

仔细一看,土里还残留着叶子一样的东西。土散发着一股微弱的气味,像森林里的青草,又像堆积腐烂的落叶,并不会让人很不舒服。

“那么,怎样才能找到他呢?这种情况下,与其盲目寻找他的行踪,还不如猜猜他会去哪儿。冒充别人不等于真成了别人,兴趣嗜好很难改变,健康状态也是原本的样子。

“这就是腐叶土。腐叶土本来是落叶和小树枝自然堆积发酵形成的天然肥料,但我为了加快发酵速度,在这里面放了米糠。这才刚开始做,还要放很久才能变成真的土那种黑乎乎的样子。”

“幸运的是,刚刚提到的那位厨师同事,他记得强志正在餐馆附近的牙科医院治蛀牙。强志虽然不喝酒,却很喜欢甜食。或许正因如此,他经常抱怨牙疼。”

福分得意地笑了。

“啊!”

“瞧吧?”

听到此处,麻贵发出了奇怪的叫声。

会出现什么呢?麻贵在福分背后战战兢兢地看着。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只是满车灰褐色的土块。

“我有蛀牙,必须看牙医。”

运载车大概宽一百二十厘米、深八十厘米、高一百二十厘米,从表面贴纸上看,容量是八百升。福分慢吞吞地拆掉链条,缓缓打开蓝色盖子。

福分确实说过这话。

外面能看见整个阳台,而福分毫不顾忌周围。看他这样,麻贵稍微安心了一些。

榊原轻轻一笑。

福分打开玻璃门走进阳台,悠闲地来到运载车旁。

“我去那家牙科医院看了看,发现他果然有治蛀牙的记录。不过,他最后一次看病是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五,之后就不见人了。治疗没结束,三月一日星期一还约了复诊,他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消失,说明他并不是早有计划。他可能是由于一些突发状况,突然需要冒充成别人。而出事的时间,自然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之间。

“那我给你看看,马上掀开盖子让你看里面。不过只能看一次,行吗?”

“那么,还没治好的蛀牙该怎么办?当然,蛀牙不会死人,牙痛也是能忍的,但正所谓‘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痛得不好嚼东西,其实是很痛苦的。”

“别敷衍我。花盆用得了那么大一车土吗?”

“你难道是从牙医那儿查到的?”

“不要你种,我来种。我想在阳台上放很多花盆,用来栽培香草。能做菜的。”

麻贵大声说。

“种东西?谁来种啊?”

“正是如此。”

“没骗你,是真的。我想在阳台上种点东西,必须要腐叶土才行。腐叶土跟普通的土不一样,是有养分的。”

榊原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就会骗我!”

“他冒充成了别人,可能是用别人的名字继续看牙的。电视新闻上也经常看到吧?因为牙医会保存患者的病历,发现变成骨架的尸体后,可以对比齿型来确定死者的身份。要确定某个人,牙齿和指纹一样有用。我在牙科医院拿到了强志牙齿的X光片,把八王子市的牙科医院查了个遍。惠美女士这时可起了大作用啊。有些医院一开始不愿意,但听说她是在找下落不明的弟弟,最后还是帮忙了。”

“我不都说了吗,是腐叶土,腐、叶、土!”

这样啊……

福分打算一个人负全责,因为他觉得这才是爱情。麻贵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既然他们俩结了婚,既然自己成了这个家的主妇,她总得知道这家里有什么。

“福分用了雄哉的健康保险证啊。”

“麻贵什么都不用知道。懂了吗?”

“没错。”

确实,麻贵当时把所有事情都交给福分,还跟他约好自己什么都不问。

“他也真够傻的。用自己的保险证不就好了。”

“甭担心,那是用来种东西的土。”

麻贵咬牙切齿。

不过,福分的回答并没有消除麻贵的疑虑。

“不,话可不能这么说。”榊原的口吻像是在教导她,“强志既然在冒充楠原雄哉,用自己的保险证反而可能被发现,当然得用他的。不过,就算用别人的名字去看牙医,还是得有意避开之前的医院。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我没费多少工夫就掌握了事实,发现强志确实冒充了楠原雄哉这个人。

别开玩笑了。麻贵浑身一颤。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下去。

“然而,真正的调查才刚刚开始。问题有三个:第一,楠原雄哉是谁?第二,强志为什么要冒充他?第三,真正的楠原雄哉呢?”

难道,那辆车里装的就是……

沉默降临。

当然,要准备的不仅是新居,还有结婚申请需要的资料,以及居民登记之类麻烦的事务手续。然而,明明还有比这些重要得多的工作……难怪麻贵会觉得本末倒置。

6

福分准备好了所有生活必需品,让麻贵可以空手入住。日用品和餐具都是麻贵喜欢的时髦品类。麻贵知道雄哉公寓里有哪些东西,所以这些基本都是福分新买的。

我该说什么?又该怎么说?一瞬间,一种冲动支配了麻贵,让她想对这个名叫榊原的侦探道出一切。

“要准备很多东西。你再等等!”

不过,榊原毕竟是个相识才一小时的陌生人,她还不至于随口就说出人生最大的秘密。就算她活得随波逐流,至少还没那么轻率。她决定保持沉默。

交房之后,福分也总是不让麻贵进屋。

“我立刻开始调查楠原雄哉。”见麻贵沉默不语,榊原又开了口,“我首先查了居民卡。我刚才也说过,这是找人的第一步。我在调查后发现,三月五日,楠原雄哉的地址从以前的出租公寓转移到了八王子圣路易宫这栋新公寓,而这一天也正是强志退租的日子。

毕竟,她第一次来这间公寓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盖着花朵图案床罩的双人床,不是大理石装修的浴室,也不是闪闪发亮的整体厨房,而是这辆在阳台上耀武扬威的巨大运载车。

“同时,我还查了八王子圣路易宫308号房的完整登记记录证明,也就是所谓的登记簿副本,发现三月五日还以楠原雄哉的名义进行了保全登记。这套公寓的价格怎么看都不低于四千万日元,上面却没有任何抵押。而一般来说,买房的人都会贷款,记录里会同时记载买卖合同和银行抵押权。这说明什么?说明楠原雄哉——不,是冒用楠原雄哉之名的棚田强志,用现有资产全额购买了这套公寓。”

从市政府回来之后,麻贵故意闹起了别扭。

榊原直视着麻贵。

“喂,我说啊,你也该让我看看那辆车里面有什么了吧。我们都是夫妇了……”

麻贵难以忍受他刺人的视线,于是移开了目光。

麻贵竭力想象着自己和福分的未来。

“难道楠原雄哉是个有钱人?可他之前住的却是一室一厅、租金十五万日元的出租公寓。至于职业,自从大学毕业后就职于贸易公司,他在哪儿都干得不长久。租下公寓时,他正在八王子市的不动产小公司工作,但最后也离开了那里,去堀之渊医院当了办事员。房屋中介说他没欠过房租,但还是很难想象这种人能全款买下至少四千万日元的不动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三月他就退了租,急匆匆地离开了。

今晚,福分肯定准备了最高级的牛腰肉、香槟和葡萄酒。他们现在是有钱人了。

“这些情况已经够有趣了,而在调查他的工作单位时,我还掌握了更有趣的事实。首先,他一开始工作的贸易公司对他评价并不好,这倒不是因为他能力有问题,而是性格有问题。不看气氛,顶撞上司,总而言之,他就是个不适合做上班族的人。最大的问题是金钱纠纷。乱报酒会均摊费用和多报出差旅费还算小事,盗用公款可就不得了了。听说,公司最后发现有将近两百万日元的款项去向不明。虽然没打官司,但公司还是炒了他。既然发生过这种事,他当然去不了什么好的新单位,他自己又没干劲,评价就越来越差,陷入了恶性循环。他好像一直在换工作。

福分喝不了酒,半杯啤酒就能醉。厨房里特制的大瓶“柚子酒”“苹果酒”和“草莓酒”,应该都是为外号“千杯不醉”的麻贵准备的。

“在他最后工作的堀之渊医院,也有传闻说他在金钱方面不干净。听公寓邻居说,你跟真正的楠原雄哉谈恋爱已经一年多了。怎么样?你有什么头绪吗?”

福分现在没有工作,是个包揽家务的主夫。当然,烹饪是他拿手好戏中的拿手好戏。炖菜和咖喱自不待言,连调味汁和蛋黄酱也全是自制,所有东西都很好吃。

“算有吧。”

大路往右转,很快就到了八王子圣路易宫。就算不想看,放在三楼北边阳台上的全新运载车也会闯入视野。

麻贵坦白道。

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中更严峻。三亿日元到手之后,雄哉变了,麻贵恐怕也变了。时间无法倒流,看过的三亿日元也不能无视。

雄哉管钱管得很紧,说明白点,也就是小气。公寓租金由他付,去超市买食材和杂货则是麻贵负责,而在不知不觉间,他俩一起在外面的小店吃饭时,付钱和买餐券也成了麻贵的任务。偶尔去一次大餐厅,雄哉也总是磨磨蹭蹭地等麻贵掏钱。

就算没中彩票,那间一室一厅的公寓也已经让她够满意了。哪怕谈不上是爱,她却真的喜欢雄哉。她想和他结婚,为的绝不是那三亿日元。

即便如此,麻贵也并未感到不满。因为她喜欢雄哉的长相,还喜欢他住的公寓。

要是没中彩票就好了。麻贵由衷地想。

“不过,我认识雄哉也才一年多一点,不太清楚他之前公司的事。”

雄哉身为医院普通办事员却能住租金十五万日元的公寓,好像是因为父亲给他留了遗产。麻贵后来听说,雄哉的母亲已经去世,雄哉还是婴儿时,她就带着他离婚了。

“这样啊。不过,你应该很清楚他为什么离开堀之渊医院吧?”

麻贵跟一个男人在八王子同居了四年,于是在市内的点心老店梅莺堂当店员,分手后也没换工作。她年近三十,没有自信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单位,而更重要的是,她很喜欢八王子这个地方。现在回东京二十三区也没熟人,至于回埼玉县熊谷市的老家,她更是从来都没想过。

榊原再次凝视着麻贵。

雄哉英俊得不像日本人,阴沉的气质却与相貌格格不入。这种反差迷倒了麻贵。轻佻开朗的男人适合当朋友,却很难成为恋爱对象。

“是啊。”

雄哉是在麻贵打工的居酒屋认识她的。雄哉当时刚到堀之渊医院上班,每晚都在自家附近的这间居酒屋吃饭。

麻贵仍旧很坦诚。

福分说,既然她手边有雄哉的登记印章和印章登记卡,解除租约和买新房都不会有什么手续上的问题。且不说买新房,出租公寓管理公司的负责人应该认识雄哉,但福分还是处理妥当了。人不可貌相,他是个聪明的家伙。

她本来想否定,嘴却不由自主地动了。她本就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人。

雄哉在八王子市租的公寓已经解约了。那套房子一室一厅,有浴缸、有淋浴、有整体厨房,隔音和空调设施都比麻贵的公寓好,最后他们基本是半同居状态。

不过,榊原似乎已经查到了这方面的真相。他用力点点头,说道:“没错,是因为中了三亿日元的‘暑假大彩票’。难怪他再也不想流血流汗地工作。”

这样一来,她就是名正言顺的“楠原麻贵”了,然而,她并没有什么感慨。对于今后在那间公寓里和福分共度的婚后生活,她的不安更胜期待。

他悠悠地继续说:

之所以要出示带有申请人面部照片的身份证明书,好像是因为曾经出现过当事人不知情的伪造结婚申请。福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来的。不过,就算出示了带照片的身份证明,不对比当事人和照片又有什么意义?麻贵简直想笑。

“堀之渊医院的诊疗射线技师中藤说,彩票狂想曲把医院搅得一团糟。他还跟我讲了事情经过。听说闹上了法庭,周刊杂志也报道了啊。”

麻贵很担心自己单独去会不会被怀疑,但根本没人问她丈夫为什么没一起来。结婚申请并不一定要两个人一起来。麻贵本以为登记就是结婚的仪式,因此觉得很意外。

“《丑闻周刊》。”

八王子市政府的结婚申请手续很简单就结束了。

麻贵嘀咕。

说起来,以前就是觉得他这样婆婆妈妈的很烦人啊。麻贵想起了十四年前的事。

“没错,是本塞满了不明真假的小道消息和抄袭文章的小杂志。这位射线技师和原告的医院职工、被告的楠原雄哉都保持了一定距离,是个很冷静的人。他跟我讲了些很有意思的事。我顺便给他看了强志的照片,他说他从没见过他。

“别忘了带驾照哦!应该要在窗口确认本人身份的。”

“购房资金的谜题解开了,自然就该考虑下一个谜题。在八王子圣路易宫开始新生活的楠原雄哉其实不是真的楠原雄哉,而是失踪的棚田强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有一个关键性事实:在出租公寓跟真的楠原雄哉同居的女人,为什么又在八王子圣路易宫和冒牌货一起生活?从户籍副本来看,这个女人三月十五日跟楠原雄哉结婚了。这是购买八王子圣路易宫公寓的十天后。女人旧姓木村。我又调查了一番,发现她和强志都是埼玉县熊谷市的人。”

她在“申请人签名盖章”栏里写上“木村麻贵”,从包里取出印鉴盖了章。这不是三文判4,而是银行的注册章。她顺便拿出雄哉的印鉴,在“楠原雄哉”的签名旁盖了个章。最后,她填上今天的日期“平成二十二年5三月十五日”,完成了结婚申请书的填写。

“别人的户籍副本能随便看吗?”

福分很温柔。麻贵刚认识他时就发现了。然而,男人如果太温柔,女人就会心烦意乱。她和福分交往了一年,然后换了别的男朋友,就这样跟他分手了。这是十四年前的事。

麻贵插嘴问道。

福分拿出事前准备好的楠原雄哉的居民卡复印件,摊开放在麻贵手边,方便她能清楚地看见。

她总是容易在意无关主题的细节。

“我还不知道这里的地址。”

“其实是不能的,但我有办法。”

麻贵写了几笔就停下了。

“耍诈啊!怎么做到的?”

福分把圆珠笔塞到麻贵手中。

“商业机密。”榊原果断地避开话题,继续展开说明,“我问了问惠美女士,得知木村麻贵正是强志的前女友。她非常吃惊,说以为弟弟早就和麻贵分手了。到这个阶段,我终于看清了故事走向。但出乎意料的是,事件并没有轻易得到解决。其实,我三月三十日就查到了这一步,并且立刻赶到了八王子圣路易宫,但遗憾的是,强志已经不在这里了。”

“快写吧。”

“福分摔到头了。”

“嗯,我打算今天去。”

“好像是啊。”

“向市政府提交结婚申请那天就是结婚日。户口本已经复印好了,早点去交吧。”

“他去扫楠原家的墓……我都叫他不要去了。”

公寓坐南朝北,餐客厅便利舒适,紧邻阳台。然而,一辆看来格格不入的聚乙烯工用运载车塞满了阳台空间。这是小区和工厂用来收集垃圾袋的那种普通手推车,容量八百升,可以装十八个四十五升的垃圾袋。车子带有滑轮,白布蓝盖,从外面路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为免盖子被暴风雨吹走,上面绑了链条。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

八王子圣路易宫,这栋新修的分售公寓距离JR八王子站只有六分钟步行距离。他们现在位于三楼的308号房,一套面积六十四平方米的两室两厅居室。这种优雅的住宅不久前还高高在上,他们连想都没想过。

然而,榊原并不在意。

透过蕾丝窗帘,麻贵偷偷看着阳台。

“强志虽然不在,但我很快发现,木村麻贵——应该说是楠原麻贵就住在这里。她的行动非常可疑,每天下午两点都会一脸忧郁地外出。我跟着她一看,原来她是去医院。

他很在意自己刚才情不自禁的吼叫。这也难怪,毕竟麻贵总能易如反掌地读懂福分的心情。至于福分,其实也并不想以这种形式和麻贵结婚。

“于是,我知道冒充楠原雄哉的强志受了濒危的重伤,正昏迷着在立川脑神经医院住院。当然,我去见过昏睡状态的他。很遗憾,寻人以这种形式结束了,但这也没办法。我还拍了照片……”

很明显,他在观察麻贵的情绪。

“福分住的是护士站旁边的个人病房吧。你都不是他家人,居然进得去?”

“说起来,为什么连‘初次结婚或再婚’都得写啊?要是让对象知道自己离过一次婚,事儿不就闹大了吗?”

麻贵又插嘴道。

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轻快的语气。

“这也是商业秘密。”

“随便写写就行了,又没人调查是不是真的。”

“那,小惠姐在福分死前见到他了吗?”

福分略微提高了音量。

“没有。”

“我怎么知道!”

榊原算是个面无表情的人,而在这一瞬间,他似乎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开始同居日期’呢?”

“自然,我不知道强志行动的动机和目的。据他本人所说,他撞到头也是因为自己摔倒。在那个阶段,我不能否定是你推倒他的可能性。”

“写现在的就行了。”

“怎么会?!我什么都没做!”

“这我知道啦。不过,‘新籍贯’该怎么写?”

麻贵大叫道。而榊原挥了挥手,劝她冷静。

“记得盖章哦。还有,你是盖‘木村’的章,不是‘楠原’的。”

“不好意思,现在我知道不是了……总之,如果没搞清楚事实关系,就不能跟委托人提出完整的报告。”

福分从桌上的笔筒里抓出一支黑色圆珠笔,在“夫”的“申请人签名盖章”栏里签下“楠原雄哉”。他平时写字很潦草,现在却每个字都很工整。

“笨蛋!她弟弟都要死了,你还有时间管这些?”

“我只签个名,剩下的你来填哦,麻贵。”

榊原紧盯着麻贵的眼睛。

话说回来,麻贵也一样。他们俩在打工的快餐店相识,立刻就成了男女朋友。这是高中时代的事情。

“哪怕她弟弟冒充了突然下落不明的亿万富翁?”

福分喜欢操着一口奇怪的关西方言,但他和关西毫无关系,是个土生土长的关东人。他虽然有一份厨师工作,经历和生活态度却都和关西方言一样半罐子。

麻贵无言以对,榊原则莫名地移开了视线。

称呼他为“福分”的,世上只有麻贵一人。这个名字来自很久之前小火了一阵的关西相声组合“福分和笠子”,是因为他跟里面的“福分”很像。这个组合很快就从电视上消失了,如今很少有人知道。

“我从居民卡找到了你以前住的公寓。那栋木造公寓的居民大多是老年人,所以你什么都会跟他们说。他们好像都很喜欢你。我在那儿有两个收获:第一,你在老牌点心店梅莺堂上班;第二,你在楠原雄哉得到三亿日元之前就很迷恋他。

“不行。如果政府检查籍贯和住所就完了。”

“我还去了梅莺堂。那家店会让客人在店里吃抹茶和点心对吧?我也试了试。莺饼很好吃啊,真对得起梅莺堂这个名字。不过,我在梅莺堂的收获当然不止这个,还确认了强志出事时你在八王子市的店里上班,你确实有不在场的证据。我还知道出事后你立刻跟店里请了假,并且在‘丈夫’死亡时辞职了。你以前的同事都说,‘丈夫’的意外让你受了很大的打击。

“那不存在的人也行吗?”

“毫无疑问,你真心为强志,也就是你口中的福分的死感到悲伤。其实,今天早上火化的时候,我一直在现场观察你的表现。你的眼泪是发自真心的。如果是演技,你没必要在殡仪馆那个帅哥员工离开时也装得茫然若失。”

“完全可以,毫无问题。只要满了二十岁,谁都能当结婚证明人,只要盖章‘认可’就行了。”

麻贵终于发现了——榊原穿这身黑西装,原来是为了混进殡仪馆的人群中啊。

“可我见都没见过他们,真能让他们当证明人吗?”

榊原再次看向她。他的眼神并不冷酷,却有着不容欺骗的严肃。

“是啊。”

麻贵不由绷紧身体。榊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申请书右半部分是“证明人”栏,上面用不同笔迹写着两个麻贵不认识的男性的名字,都用黑色圆珠笔填上了“出生年月日”“住所”“籍贯”,并签名盖了章。

“那就回到刚才的问题吧。你能坦白告诉我吗?楠原雄哉出了什么事?”

“证明人已经填好了啊?福分,他们是你熟人吗?”

“我没杀人!”

对折的A3纸左半部分左上角印着“结婚申请书”这几个粗体字,下面是“夫”“妻”的填写栏,要分别填入两人的“姓名”“住所”“籍贯”“父母姓名”“和父母的亲缘关系”,再往下看是“婚后夫妻姓氏及新籍贯”“开始同居日期”“初次结婚或再婚”“夫妻开始同居前各自主要工作及夫妻职业”,最后则是“申请人签名盖章”栏。

麻贵的叫声近乎悲鸣,榊原却干脆地点了点头。

福分3解说道。

“我知道。”

“离婚申请书也差不多长这样,只不过是绿色的。用不同颜色,是为了避免不小心搞错。”

“你知道什么?”

政府给的纸就是和普通纸不一样。虽然比打印纸薄,却很有韧性很结实。印刷颜色也不是常见的黑色,而是红褐色,纸张上方八毫米宽的横条也是红褐色的。

他说得太轻松,反而让麻贵越发不安。

木村麻贵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手中的结婚申请书。

相反,榊原始终很冷静。

“咦?这就是结婚申请书啊,还真就是一张纸嘛。”

“别看我这样,还是有点看人的眼光的。不管怎么看,你都不是那种会为了钱随便下杀手的人。”

2

“你觉得是福分干的?不是的!”

动摇堀之渊医院的彩票骚动,就这样乏味地落下了帷幕。

麻贵尖叫着。

笹塚是个很爱抱怨的人,中藤不怎么同情他。不义之财果然不会让人好过,他加深了自己的确信。或许是因为难以立足,两个月后,井上也辞职了。

“可能吧。不过,要确定他不是杀人犯,我得多了解些情况才行。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情报通能见这么告诉他。

榊原的声音很稳重,如同黄昏时风平浪静的海面。

“另外三个人先不说,但他没想到井上会叛变,好像受了不小的打击。他虽然很霸道,却很小气。而且,他们的律师一开始虽然强势,打起官司就完全怂了,最后只知道说败诉时该怎么牵制对方。”

说实话,麻贵的决心早就动摇了。三亿日元、婚姻和新公寓都在到手的瞬间从手中滑落。而更重要的是,福分消失了。

中藤思索着。

我果然做不到。够了。不管会犯什么罪,都说给榊原听吧。

“笹塚那家伙,横竖都要辞,干吗不自己继续打官司啊?”

“好吧。”

几天后,医院里传遍了笹塚等五人对楠原撤诉的新闻。再过几天,又听说笹塚把辞呈扔到事务长面前,狠狠地丢下一句“给我记住!”

麻贵站起来,向卧室走去。

中藤和山根也急不可待地跟着离开了。

回到客厅时,她抱着一只盖有亮泽白布的木箱。

系川立刻蹦了起来。

“你把这个给小惠姐吧。”

“能快一秒是一秒。跟他们说,要是拖拉个不停,我也有我的主意!明白了吗?”

这就行了。该和福分说再见了。

系川像螃蟹一样趴在地上。

“好,那我就收下了。”

“遵命,我马上告诉他们。”

榊原严肃地接过遗骨,用眼神催促麻贵发言。

平时冷静沉着的他会有这种表现,看来真是气上心头了。这也难怪。毕竟周刊不仅登了医院实名,还写着要让院长亲自当证人。

“雄哉是哮喘死的,二月二十八日早上……发作没一会儿就死了。我知道他从小就有哮喘,但我们在一起之后,他还没这么严重地发过病。他床边一直放着治病用的吸入器,一咳嗽就会吸。他自己也不怎么在意,没去医院看过。

院长打断了她的话,声色俱厉地说。

“不过,福分跟我说过,用太多吸入药很危险,严重的时候,药有可能会起不了作用。可能就是因为这个,雄哉坐在床上咳着咳着就突然不能呼吸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着他痛苦挣扎,然后就死掉了。我没撒谎。叫救护车肯定也来不及的,就是那么突然。”

“总之,这种诉讼有损医院声誉,必须马上终止。”

每次回忆起那幅光景,麻贵都会胸闷气短。

她很迷恋楠原,迷得要主动当他消暑会的助手。她抽奖时抽到了好东西,肯定完全没把彩票放在心上。

不过,她或许还是该叫救护车。如果做了人工呼吸或心脏起搏,雄哉或许能活过来……但不管如何,她毕竟没做。

山根的声音微不可闻。

“然后你怎么做的?”

“八月十一号,好像是‘暑假大彩票’开奖那天,楠原打电话给我,问去年忘年会没发出去的那些小玩意儿怎么样了。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才问,但还是老实地告诉他,当时事务长跟我说‘可以全部拿走’。”

榊原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录音带是怎么回事?”中藤问。

“我很慌,给福分发了封邮件,跟他说雄哉死了,让他快点来……因为他之前告诉我,说要帮忙的话随时叫他。”

护士山根是上次忘年会的干事。她虽然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还是见了小玩意儿和大头贴就迈不开腿,正因为如此,抽奖奖品尽是些小熊布偶、袋装糖果、迷你毛巾和手绢之类的东西。然而,因为去年流感肆虐,忘年会参会人员很少,奖品剩了很多。山根应该是偷偷把它们据为己有了。

“你跟他是从高中一直谈到现在的?”

山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叫来了。

“不是。我甩的他,后来一直没联系。去年十一月在八王子车站偶然遇到之后,我们也只吃过一次饭。”

看来,哪怕羡慕他人的幸运,也不能暴露贪财的本性啊。

“你没叫救护车,而是叫了强志,是想让他处理雄哉的尸体吗?”

“去年十二月的忘年会上,堀之渊医院同样举办了抽奖活动,当时的奖品剩了很多。我们已经掌握事实,得知当时担任干事的女员工拿走了所有奖品,并且持有这位女员工承认事实的录音带。他们医院是有这种习惯的。”

“最开始,我只是想把雄哉的死亡日期往后拖一点。因为我刚好知道雄哉现金卡的密码,如果他再多活个三四天,我就能从账户里取点钱出来。”

“这起事件不存在任何会让被告败诉的因素。毕竟,具备处分权限的宴会干事和医院事务长都通过明示、暗示承认了被告的行为。这八张彩票如今虽然价值三亿,让渡时的价格却仅仅是两千四百日元,被告拿走它们,就和拿走开会时剩下的盒饭一样。如果继续诉讼,我们当然会申请让这两位出庭作证。再者,院长个人也补贴了消暑会的费用,我们同样在考虑请院长出庭作证。

“这样啊。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被告K先生的代理山崎永司律师发表了如下意见。

“福分也是这么说的。别说三四天了,就算一两天,医生一看就会露馅。”

中藤赶紧看向页末。

榊原用力地点点头。

仿佛看透了中藤的想法,系川催促道。

“的确。死亡时间是没法作假的。”

“不,问题是最后那部分。”

“而且,ATM机一天只能取五十万。所以福分想了个办法。他说,死亡时间再怎么瞒也有极限,与其搞这种小动作,还不如假装雄哉根本就没死,这样一来,三亿日元就全是我的了。于是我就说,反正雄哉已经死了,我想要钱,拜托他……福分做那种事不是为了自己,跟我结婚之后,他还打算过半年就自己消失。”

他立刻读了读正文,发现内容干瘪的报道没有提及任何事实关系,只顾一味煽动气氛。全文都是站在被告角度揶揄原告的论调,让人担心的是,上面还刊登了堀之渊医院的实名跟医院建筑外观的照片。

“那么,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丑闻周刊》,中藤只听过这本通俗周刊的名字,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这场彩票骚动的?

“福分找地方埋了。他搬家时不是有个出国旅行用的行李箱吗?那其实是买来用来搬雄哉的。”

巨大的粗体字扑面而来。

榊原一声长叹。

对决难分难解,终于闹上法庭!

看他的表情,真不知他对麻贵所说的真相有何看法。

为了三亿日元彩票,著名私立医院陷入极大混乱!

“喂,我会被警察逮捕吗?我绝对会被当成杀人犯吧?”

暑假大彩票·贪财狂想曲!

榊原认真地思考着。

中藤刚坐进客用沙发,系川就递来一本摊开的周刊杂志。

不久后,他抬起脸,慢慢说道:“无论事情大小,你能把从始至今的经过都告诉我吗?我听完后才能有答案。”

“大事不妙了。”

麻贵点点头。

完成剩余工作后,他来到院长室所在的三楼,一眼就看到在院长面前正襟危坐的事务长系川和护士山根。

她在打工的居酒屋认识了雄哉,雄哉中了三亿日元的“暑假大彩票”,她与福分再会,雄哉猝死。之后,还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事到如今,他一听“彩票”就不高兴。中藤尽量避免和他说话。十一月下旬的某天早上,院长叫中藤过去。

听完她漫长的讲述后,榊原仍然保持沉默。

笹塚最初威风凛凛,但局势似乎在逐渐改变。他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想必是官司打得不顺利。

“你想报警吗?”

“虽然很对不起中藤医生,但律师说,彩票是用员工的共济费买的,部分干部随便处理是违法的。我们当然有拿回自己那份的权利。”

不安之下,麻贵战战兢兢地问。

担任原告方代理的,是为笹塚提供法律咨询的骨干律师。

榊原并未回答,而是再次直视麻贵。

他提出的请求,是“要求被告按员工人数平分三亿日元,并支付原告应得数额”。跟随笹塚的员工意外地少,只有四个,其中一个是护士井上。中藤这才知道他俩在谈恋爱。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问题。

时间进入九月,笹塚终于把楠原告上了法庭。

“你知道蝮蛇酒怎么做吗?”

笹塚本来就是个死心眼儿,还比常人更贪财。

“蝮蛇酒?你是要讲笑话吗?”

但他完全不听。

麻贵佯装讶异,心中却莫名地一惊,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我绝对接受不了,真到不得已的时候,我一个人也会继续。”

然而,榊原毫无笑意,而是用堪称冷酷的口吻开始讲话。

中藤忠告他。

“我非常认真。这种时候,我是不会开玩笑的。你应该也知道,蝮蛇是一种毒蛇,咬人可以致死,但可能正因如此,它滋养强身的功效也很好。一种使用方法是剥皮干燥后当中药;另一种方法则是用烧酒泡成药酒来喝,这就是蝮蛇酒。”

“喂,别乱来啊,你这会被当成威胁或敲诈的。”

榊原的话到此中断,麻贵却无从应和。

“别开玩笑了!”“要求派”的急先锋笹塚大吼,“我去楠原的公寓找过他,想跟他聊聊再说。谁知道那个混蛋假装不在家。应门铃的是个女人,坚持说他一直在旅行。”

这么一说,她想起自己以前经过中药店时曾经瞟到过蝮蛇酒,然后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玻璃瓶里装满了酒,酒里则盘着条不沉不浮一动不动的蛇。从蟑螂到地震,麻贵有许多讨厌的东西,而其中最讨厌的就是蛇。那条蛇如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胎儿,时至今日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中藤也提出看似合理的观点。

“蝮蛇酒的做法其实很简单。把活蛇放进瓶子里,装满烧酒再盖上盖子。基本就只是这样。当然,蝮蛇会窒息而死。连蛇带酒在阴暗处放上几年,透明的酒自然会变黄,臭味也会消失。不过,酒精度数太低的话,蛇就会腐烂。虽说不是一定要用烧酒,但酒的度数必须要在三十五度以上。白酒应该都行。

“没错。彩票这种东西,中个十万日元一下花完还好,三亿反而会招来不幸。”

“按照同样的手法,青梅和冰糖放在白酒里一起腌,就能做成梅酒。梅酒里的梅子也不会腐烂。虽然会有点皱巴巴的,但吃起来很美味。总而言之,不管是蝮蛇还是青梅,泡在高度蒸馏酒里都能长期保持原形。

她已经转换了想法。

“照这个原理,如果想把人类尸体原样保存几年,泡在白酒里应该就行了吧?木乃伊做起来又费事又要设备,而这就非常简单了。反正不是用来喝的,不用酒,用酒精也行。不过,酒精挥发度很高,搞不好可能会烧起来。装在车里放在阳台上是不恰当的。”

“不过,俗话说得好,不义之财留不住,对吧?很多中彩票的人都身败名裂了,楠原说不定也会呢。”

麻贵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能见久违地在射线室露了一脸。她看起来已经彻底放弃了。

“怎么可能!”

“虽然心里有疙瘩,唉,但也没办法啊。”

她全身冰冷,动弹不得。

由于院长开会时苦口婆心地劝过大家,随着时间的流逝,大部分员工都恢复了冷静。

“那里面是腐叶土!你刚才不也看见了吗?”

他后来听系川说,由于部分员工有所要求,院方也咨询了律师意见。然而,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很难对楠原采取法律行为。毕竟另一位干事中藤同意他拿走彩票,身为最高责任人的事务长也事实上默许了他这种行为,很难否定多余彩票的所有权是正当转移给楠原的。

榊原眼中浮现出一丝怜悯。

中藤自己一张彩票都没拿,这无疑也发挥了有利作用。当然,他知道部分员工在批评自己的独断行为,但院长并没有责备他,让他感觉很安心。

“那里面恐怕还装着辆小一号的车,小一号的车才是人类蝮蛇酒的容器。填在两辆车之间的腐叶土不仅是用来伪装的,还是用来隔热的。他虽然选了朝北的阳台,但夏天升温还是会很麻烦。

中藤对多余彩票的处分问题进行了说明,至少,事务长和院长对此表示了理解和接受。毕竟,干事不是一开始就占了这些东西,和历年奖品的总额相比,九千日元的三十张彩票也不算值钱。再者,把宴会剩下的东西分给干事和帮忙的员工,这本来就是一直以来的惯例。基于这些理由,事务长系川袒护着中藤。

“强志不喝酒,他做了那么多柚子酒、苹果酒之类的果酒,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让你高兴,另一方面,应该也是因为白酒买太多了吧?不论如何,跟行李箱和干冰一样,运载车和白酒应该也是网购的。查一查就清楚了。”

楠原始终没在堀之渊医院现身。他给事务长寄了一封信,除了辞职信之外,还让事务长把他留在医院的私人物品全部丢掉。

“不过,尸体被人发现就完蛋了啊。为什么不赶紧埋掉?”

堀之渊医院的彩票骚动望不到头。

福分这个笨蛋!居然在关键环节偷懒了。

中藤又没能道出事实。他决定尽快向事务长坦白真相。

麻贵嘟囔着。

万幸,中藤还没来得及回答,今天的第一位患者就来到了射线室。为了接待病人,笹塚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了走廊上。

“是为了不让你成为杀人犯。”

再者,共济费可能的确是全体员工的共同财产,但有必要连宴会的剩菜和抽奖剩下的奖品都全体平分吗?到昨天为止,笹塚完全没提过多余彩票的下落,可见他也认同干事能揩宴会残资的油水。

榊原平稳的嗓音和她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堀之渊医院每个月会向所有员工征收一千日元的共济费,根据事务长裁量,攒起来的钱将随时用作员工的红白喜事及饯别,还有一部分会用于消暑会跟忘年会。笹塚所说“消暑会的费用是从我们的共济费里出的”,就是这个意思。然而,以这次消暑会为例,仅万水楼的餐费就是人均六千日元,单靠共济费肯定不够,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医院的福利厚生费和院长个人的补贴。

“你想想看。如果强志埋了尸体,之后又被发现是冒名顶替楠原雄哉,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警察首先就会怀疑你们,认定你们俩是谋杀楠原雄哉的共犯。毕竟有那么多状况证据啊。到时候,埋掉的尸体要么是找不到,要么就是找到了却已经变成一堆白骨,那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就算想证明雄哉不是被杀,而是哮喘发作自然死亡的,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的手段。当然,就算没有下杀手,冒充死者夺取财产也是犯罪。你们的行为一旦暴露,获罪在所难免。但那也没法跟杀人罪比,是不是?

笹塚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彩票有权利,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能证明你不是杀人犯的,只有雄哉的尸体。虽然明知有风险,但为了能在万一关头保护你,他还是下定决心保留了证据。”

笹塚兴奋得收不住。想到今后可能发生的骚动,中藤心中笼罩着一股黯淡的情绪。

榊原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先别管这个了,中藤医生。多出来的彩票该怎么办?这才是大问题。消暑会的费用是从我们的共济费里出的吧?那三亿日元就该所有人平分。楠原居然自己拿钱跑了,开什么玩笑!这是抢钱啊!”

“腐叶土里供着重要的守护神,能在万一的时候保护你。”

中藤警告他。不过,现在刚开始诊疗,射线室还没病人。

福分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现在是上班时间哦。”

他原来是这个意思……

五分钟后,笹塚回来了。他一脸严肃,和刚才截然不同。看来是发生了什么。

“难怪他没跟你说实话。你毕竟没有跟尸体一起生活的胆量啊。”

说完,能见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确实如此。

“马上就去跟院长报告了……不过,院长正在接待病人。怎么办?啊,我得走了,有新情况了再来。”

“不过,福分做这种事,最后又打算怎么办?”

“事务长怎么处理的?”

“应该是打算等你的嫌疑完全消失后处理掉。他肯定想不到,自己还没等到那一天就死了。”

辞职理由是“个人原因”,说是会另行呈上辞职信,一个字也没提到彩票。

榊原打住话头,认真地看着麻贵。

见中藤没走,能见说明道。

“盯着人家的脸干吗?”

“楠原给事务长发了封邮件,说他今天就离职不来了。”

麻贵的表情里有了几分从容。

中藤胸口又是一紧。

刚才虽然饱受冲击,但她多少打起了精神。听说蝮蛇酒的时候,她险些晕过去。

应该是去找事务长确认了。

然而,榊原又说了句难以置信的话。

笹塚嗖地站起,丢下没做完的工作就冲出了射线室。

“强志的死不是意外。我认为,他是被杀的。”

“混蛋!居然跑了。”

7

能见是个很会照顾年轻人的老护士,性格却非常幼稚。她在消暑会上泪流满面地抽中了十万日元的代金券,应该是没拿到彩票,然而,刚才她还是跟后辈井上一起嚷嚷个不停。

一瞬间,麻贵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她听见了榊原的话,却不明白个中含义。

幸好现在还没病人。她慌得像失火了似的。

这人究竟在说什么?

能见气喘吁吁地冲进射线室,来回看着中藤和笹塚的脸,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新闻,楠原辞职了!”

“什么意思?”

诊疗刚刚开始,爆炸新闻就轰遍了全院。

榊原的表情毫无变化,视线也仍旧正对麻贵。

得救了。中藤一边这么想,一边催笹塚工作。

“我问你话呢,你什么意思?”

医护人员八点半要开早会,上午第一批患者也差不多要到了。

榊原沉默地打开单肩包,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递到麻贵眼前。文件夹里是一张印着短文的A4复印纸,纸上有些细小的皱褶,看来曾经被折叠后放在口袋里。只见上面写着:

“已经八点半了,以后再说吧。”

有要事商谈。

中藤决定跟事务长商量商量。

明晚七点到楠原家祖坟来。

事务长系川是位年过六十的老员工,现在能和院长平起平坐说话的,除了护士长濑田就只有他。

没有落款。

酒卷回答。

“这是什么?”

“还没来。事务长早上一直都是踩着九点来。”

麻贵读完也没懂。

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是强志在墓地摔倒时拿着的东西。”

“事务长呢?”

榊原终于开了口。

他被笹塚汹涌的气势压倒,没能说出是自己把多余的彩票给了楠原。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恼怒。

麻贵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笹塚的话引起一片哗然。中藤头晕脑胀,双手不禁撑住桌面。

“所以福分才犹豫着要不要去扫墓啊。”

“没来,但那些票肯定中了,头奖和前后奖绝对在他那儿。”

不过,榊原怎么会有这封信?

留神一看,办事员中并没有楠原。

“知道强志摔到头受重伤后,我立刻去了西多摩平安陵园。亲眼确认现场很重要。他是在2D区的楠原家祖坟前跌倒的。因为是墓地,周围当然都是石头,而他又戴着变装的假发,所以地上没有沾到血液,不知道他撞到头的具体位置。

“应该在楠原那儿。我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处理了。他还没来吗?”

“至于发现强志跌倒并叫了救护车的清洁工,我也当面跟他问了情况。他说他在墓地里走动时听见2区方向有男人大叫,所以过去看了看。强志一开始仰面躺在墓之间的路上,见他一动不动的,清洁工还以为他死了。

中藤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清洁工叫醒了强志,但他一直说自己只是不小心跌倒才在石头上撞到头的,休息一下就没事,不用叫救护车。

“啊,行。”

“不过,就算撞到头导致颅内出血,自己也可能不会立刻觉得异样。强志这种说法不算不自然,奇妙的是他之后的表现。清洁工坚持打了119之后,强志躺在地上就开始掏夹克口袋,然后摸出一个叠成一小块的信封,问清洁工:‘能不能帮我扔进垃圾桶?’

楠原问得很随意。

“于是,清洁工收下了信封。强志被救护车送走之后,他随意打开信封,看见了这张纸。读完之后,他觉得内容有点危险。其实,在来现场的途中,他遇到了一个从2区赶往出口的男人。当时他没留心,后来却觉得那个男人可能跟这件事有关,谨慎起见,就把信封和纸条留下了。

“多出来的彩票能给我吗?”

“也就是说,强志到西多摩平安陵园并不是为了扫墓,而是为了赴约。从晚上七点这个时间来看,清洁工遇到的男人很可能就是叫强志出来的人。很遗憾,清洁工并没有看清男人的长相和着装。不过,他应该是二三十岁,穿着黑色的雨衣。

中藤想起那天和楠原的对话。

“‘邀请函’会暴露这件事并非‘意外’而是‘案件’,强志应该是在担心这个。不管是杀人还是伤害致死,只要有案件性质,医院的报告就会惊动警察。警察一旦出动,自己冒充楠原雄哉的事就会暴露,不仅他,连你也会陷入绝境,三亿日元自然也会落空。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避免的结果,就算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也想保护你。他就是这么爱你。”

“其实,我当时是最后一个抽签的。大奖都抽完了,我知道自己肯定中不到好东西。我拿奖时偷偷瞟了一眼,发现楠原手里还有几张彩票。那几张彩票最后去哪儿了?”

榊原的声音模糊而遥远,就像打瞌睡时听到的电视新闻。

中藤还在云里雾里,而笹塚接下来的话让他骤然惊醒。

麻贵甚至没发现自己在哭。

彩票一张三百日元,楠原应该是买了九千日元的,一共三十张。不过,中藤对彩票全无兴趣,根本就没注意是不是连号票。谁能想到里面有头奖!

就在这种朦胧如梦的状态下,她对榊原说道:“福分这个人啊,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会用奇奇怪怪的关西话,跟其他人说话却很普通。因为他很害羞。如果不模仿相声,都没法跟我说出真心话。”

大家都注视着中藤的嘴角,而他吞了口唾沫,姑且抛出这样一句话。他早就把彩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榊原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确实厉害啊。”

过了多久?三十秒,还是三分钟……

笹塚满眼兴奋。

“是谁干的?”

“我也一样啊。对了,中藤医生,彩票一共买了几张?”

麻贵小声问道。

井上用力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昨天查中奖号的时候也一点期待都没有,结果发现就差几个号,当场急得不得了。给林田和北乡打电话一问,他们说号根本不挨边,我就想,原来不是连号,是散的啊。但我还是觉得太难得了,今天就带过来看看,没想到,和笹塚医生只差一个数……”

“找出这个人,正是我的职责所在。”

他是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小个子男人,平常很温和,今天早上却也很兴奋。

榊原低沉的声音包裹了麻贵。

骨干办事员酒卷在柜台对面抛来了这句话。

“可你没有线索啊?这张纸也是打印的,没法知道是谁写的吧?”

“我当时也拿了彩票,但分组和编号都不挨边。彩票连号是尾数0到9相连,十张装一袋,不过,连号彩票的整体编号好像并不是连着的。”

麻贵不断顶撞,榊原则从包里取出了另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装的似乎是刚才说的信封,上面没有写收件信息,但还是有一些细微的折痕。

井上似乎激动得要哭了。她也很年轻,是个二十四岁的健康胖姑娘。

“重要的不是信封,而是这根头发。”

“你看,没错吧?”

仔细一看,信封旁边有个带拉锁的文具袋,袋子里装着根头发。这根黑发笔直粗硬,长度只有十厘米左右。应该是男人的头发吧?

井上怕中藤不相信,于是递给他一张报纸。彩票开奖栏用魔术笔画了个红圈。

“这是在信封里找到的,应该是凶手装完纸条封口时掉进去的,很可能就是凶手的头发。”

“昨天开的奖,今天早报也登了。”

麻贵不禁凝视着榊原的眼睛。

中藤总算明白了这群人反常的原因。

“有件事要先跟你说清楚。我是惠美女士委托的侦探,既然调查强志的行踪发现他被杀了,我的使命就是找到凶手。你们做的事虽然违法,但告发你们并非我的本意。话虽如此,等查明杀害强志的凶手之后,我不打算继续对社会和警察隐瞒真相。我就是这种性格,见不得杀人犯逍遥自在地活着。”

笹塚又递出一张A4打印纸,纸上印着“第5××次暑假大彩票”中奖号码。

榊原继续说。

“这是我的,43组142688。这是井上护士的,43组142689。这是买的连号吧?你再看看这个。头奖是43组142681,前后奖是142680跟142682,和我的只差六个数。”

“不过,现在报警并不明智。强志遇害事件目前只是单纯的跌倒事故,警察甚至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至于我们,也不清楚警察能拿出几分干劲来进行调查。说实话,我对他们没什么指望。谁知道他们能对这封‘邀请函’的重要性有多少认识?如果他们不理解强志对你的专情,也就不能理解他的行动。

他拽着中藤的手,把他拉到导医台前,朝他递出两张彩票。

“所以,我打算先独自探明真相。只要仔细研究这起事件的关联情况,一定能找到突破口。不过,找到并揭发杀害强志的凶手,同时也意味着揭发你们的罪行。你有什么打算?”

“真的,你看。”

“我无所谓。”

“真的?”

麻贵已经停止了哭泣。

他声音高亢,哑着嗓子飞快地说。

她正面回视榊原,口中蹦出了字句。

“那会儿抽签的安慰奖不是三亿日元的‘暑假大彩票’吗?就那个,当时有人中了头奖和前后奖了。”

“我不要钱,也不想继续住在这种地方。所以,请你抓住杀死福分的凶手!”

中藤诧异地看着他。

“行,但你具体打算怎么做?现在就去警局自首吗?现在自首的话,你还有可能获得减刑。”

“是啊,怎么了?”

话虽如此,麻贵却下不了决心。

他兴高采烈地问。

“这我也不愿意。会被拘留对吧?”

“中藤医生,你是消暑会的干事对吧?”

榊原没有说话。

笹塚是个才二十六岁的男青年,人虽然不错,却坏在容易激动。

打破漫长寂静的还是麻贵。

笹塚转身向他跑来。

“知道了,我自首,但不是现在。你抓到杀福分的凶手之后,我就去找警察。我总觉得你很像警察,你会帮我跟他们解释清楚的吧?”

“啊,中藤医生!”

“好,就这么办。”

他出声搭话。

榊原的声音意外地温和。

“怎么了?”

就相信这位私家侦探吧。麻贵下定了决心。

中藤往大厅一看,只见和自己同为诊疗射线技师的笹塚,护士井上、能见站在导医台前,正和三四个办事员聊得热火朝天。

“不过,究竟是谁杀了福分?你有线索吗?”

对外诊察九点开始,患者八点半才能入院,现在一楼大厅应该只有工作人员。是急诊吗?但这又不像接急诊的动静。

“还没有。”榊原摇了摇头,“最大的问题在于,凶手知不知道楠原雄哉其实是强志?也就是说,凶手的目标是楠原雄哉还是强志?这是我们目前不能确定的。如果强志本人是目标,勒索的可能性就很高。对方很可能是把强志叫到墓地,要求他从三亿日元里拿点封口费出来,结果两人起了争执。相反,如果目标是楠原雄哉,凶手就不知道强志冒充了楠原雄哉,不知道楠原雄哉已经死了。如果是这样,凶手一看来陵园的人,就该知道那不是雄哉本人。那么,凶手为什么还要动手?虽说有可能是因为晚上七点现场很黑,但这仍然让人不解。”

大厅那边传来了异样的骚动。

“你真的很像个警察。”

这天早上八点多,中藤如常来到堀之渊医院上班。从夜间通道走进院内的瞬间,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听了麻贵的话,榊原轻轻点了点头。

中藤遭遇这个难题,是在此后三周多的八月十二日。

“我确实干过警察……不过这都无所谓。倒是你,还是小心点为好。既然不清楚凶手的目的,你也有可能遇到危险。”

不过,他是基于何种权限将多余的彩票交给楠原的?对于这个问题,很难作出令人满意的说明。

麻贵又“呀”地尖叫了一声。

与会人员包括请来的客人,实际到场人数并不确定,因此,菜肴和奖品多少都得多准备一些,这是这种派对的常识,也必然会导致一部分剩余。干事把这些东西拿去,连揩公家的油水都算不上。这次干事的工作全交给了楠原,中藤本来就没打算跟他对半分。

“真是够了!我该怎么办?”

中藤极其随意地回答。

这种事态已经超出了麻贵的想象力极限。

“啊,行。”

榊原稳重地握住了麻贵的手。仅此而已,麻贵就萌生出一股安心。这一定是因为榊原是犯罪搜查的专家。

这时,楠原问道。

“总之,先回熊谷的老家吧,那边比较让人放心。有事就跟我联系,我也会随时告诉你消息的。能不能把邮箱和手机号告诉我?”

“多出来的彩票能给我吗?”

麻贵点点头。

如此一番闹腾,再付好钱,收拾完会场,就到了撤退的时候。

榊原离开后,麻贵茫然地环视四周。

大家其实都不想要没用的东西。中藤坦率地承认了。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西下。

这哪用得着他说。

几个小时前,她想都没想过世界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不管雄哉死的时候还是福分死的时候,她虽然很受打击,但毕竟还是她自己,而现在,她却害怕以自己的身份活着。

“你瞧,中藤医生,每个人都喜欢三亿日元。”

要尽快离开这里。听榊原的话,先回熊谷的老家,然后找回以前的自己。至于那之后的事,就之后再说。

目标实现,楠原满脸得意,罕见地说了句俏皮话。

得先给妈妈打个电话……麻贵拿出手机。今年过年回去住了两天一夜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家人,只打电话汇报了结婚的事。

“大家好像聊三亿聊得正热闹,但很遗憾,每个人只有一张彩票,离中三亿还远得很呢。头奖加前后奖才有三亿,就算中了头奖也只有两亿,大家千万别误会。”

她正这么想着,掌心里的手机就振动了起来。难道是妈妈?不会吧。来电显示是“公用电话”。一种莫名的不安涌向麻贵。

今年中元节礼物的档次特别高,居然还有十万日元的代金券,让抽到的护士感动得泪流满面。至于“暑假大彩票”,居然也获得了男女老少的一致欢迎。

还是接一下比较好。

结果,抽奖获得了巨大成功。

“喂?”

这种不给前辈面子的人,肯定也会不以为意地顶撞上司。他好像有点明白楠原为什么会不停地换工作了。

麻贵接了电话。结果,撞进她耳中的是一个大概二三十岁的陌生男人的声音。

中藤觉得这种事不值得争论,于是没有继续下去。不过,楠原的气势确实让他畏缩。

“楠原麻贵小姐是吗?”

“要是有人有意见,我就出三百买了他那张。这样行了吧?话又说回来,中藤医生,你不是说全交给我处理吗?”

这声音似乎带着笑,让她很是不快。

“不过,三亿哪那么容易中啊。”

“如果不想让警察知道真正的楠原雄哉出了什么事,就分我一半。”

确实,便宜又出彩,男女老少都喜欢的东西很难找。去年,中藤在忘年会上抽到一只小熊布偶,但他家没有小孩,为怎么处理它而伤透了脑筋。

“一半?什么一半?”

“那种没用的东西,拿到手里也只会扔掉。但彩票不一样,头奖加上前后奖2,加起来可是有三亿,三亿啊!反正最后都要变垃圾,这至少更有盼头吧?”

麻贵声音嘶哑。

“我是不知道,但女孩子应该能买到很多东西吧?”

她感觉全身都浇遍了冷水。

“什么叫没意思?三百日元还能买什么?”

“一半就是一半。之后会告诉你怎么给我,你别想跑。”

中藤提出异议,楠原却不予理睬。

挂断电话后,麻贵动弹不得。

“彩票倒也行,但除了别人送的东西就全是薄纸,这奖品也太没意思了吧?”

这个男人知道楠原雄哉其实是福分。就是他叫福分出去,把福分杀掉的。难道,他正在某个地方监视这幢公寓?想到这里,麻贵瑟瑟发抖。

不过,因为签不能有空签,要让顾问税理士、合作单位等全体客人都抽的话,单靠中元节礼物便凑不够奖品,需要干事在预算范围内补齐。楠原坚持说,全部买三百日元一张的“暑假大彩票”就行。

总之先喝杯水,然后尽快逃离这里。麻贵好不容易站起身,茶几上的名片映入她的眼帘。

除了食品之外,堀之渊医院每年都会把患者跟客户送的中元节礼物拿来当消暑会的奖品。这基本是啤酒券、鞋子和毛巾之类的东西,但也有额度高达一两万日元的全国商场通用代金券,或是反映出院长对高尔夫爱好的高尔夫球礼包、名牌运动衫。因此,员工都很期待这场活动。

对了,榊原!

中藤和楠原起过一点冲突,吵的是抽奖奖品该买什么。

她抖着手,再次拿起了手机。

本来,楠原的任务是跟事务长商量后安排会场和菜肴,中藤则专门负责余兴节目。然而,他这个一把年纪的大叔并不愿意认真思考这些,干脆把活儿全丢给为接近楠原而包揽助理工作的年轻护士。这么一来,工作其实是楠原在全权负责。

注释

中藤和楠原一样,也是本届消暑会的干事。每年七月消暑会和十二月忘年会的干事是轮换的,惯例是从办事员及其他员工中各选一名担任。

1 2009年。——译者注

楠原并不高,外表与学历却绝对诱人。现在有个护士特别迷恋他,但他好像有女朋友,并没有在医院闹出绯闻。性格方面,他则属于比较阴暗的那种人。

2 与头奖相邻号码的彩票也能中奖,称为一等前后奖。——译者注

楠原是著名私立大学的毕业生,却甘愿在换了无数次工作后担任小医院的办事员,这足以证明他要么是性格有问题,要么就是花钱大手大脚。从刚才开始,诊疗射线技师中藤茂就一直冷冷地望着台上的楠原。

3 福分,后文里侦探榊原听到这个名字时,从读音把它当成了“蝠鲼”这个鱼名,因此这里直接按读音取中文字,没有用“万太”这个译名。——译者注

单手拿着话筒主持宴会的,乃是干事之一,办事员楠原雄哉。他皮肤微黑,肌肉结实,五官深邃如雕塑,是个三十五岁的单身汉。三十五岁了还只是个办事员,只因为他入职不足一年,仍是“需要观察”的对象。

4 可以在印章店、文具店和超市等各种地方买到的便宜印章,因为是批量生产的,很容易被伪造。——译者注

堀之渊医院只有三十三个床位,规模虽小,却是八王子市内拥有五十年历史的私立医院。在院长堀之渊纪笃及其长子,副院长堀之渊让医师的领导下,计有外聘医师、护士、物理治疗师、诊疗射线技师、办事员及兼职工共三十五人。说好也罢,说坏也罢,这家医院充满了中小规模家族企业的性质。

5 2010年。——译者注

平成二十一年1七月十八日,星期六,晚上八点。八王子市内中餐馆万水楼的宴会厅中,医疗法人社团启励会·堀之渊医院惯例的消暑会迎来了结束。

6 2010年。——译者注

“好,宴会也热闹过了,差不多是时候散了。那么,院长!最后请您讲句话。”

7 日本的急救电话是119。——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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