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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尾家杀人案

时至今日,耕平对前妻的思慕仍未断绝。耕介看出来了,奈津子本人却毫无感伤之情。

事到如今,耕平眼中的焦虑显而易见。

“那你就去死吧。”

“不是!不是的!我不想连累你,但我没办法啊!如果我死了就能帮你,那我愿意去死!”

她果断地说。

果然,耕平极其失态地慌乱起来。

“可我就算死了,你也一分钱也拿不到。现在买人身保险也来不及啊。”

她愤慨至极,苍白的脸僵硬痉挛,美得让人汗毛倒竖。

“谁说要买人身保险了?”

“你一直都这样,情况不妙就不吭声!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吧?说实话!是不是?”

“你不是这个意思?”

他可能是说不出笨拙的安慰,但这样似乎也不行。奈津子加倍愤怒。

“不是。”

耕平沉默无语。

“那你要我怎么办?去丸之内总业自爆搞恐怖袭击吗?”

“别玩我了!”奈津子的尖叫响彻四壁,“我的生意全靠信用,谁会相信被扣押过东西的画商啊!”

此情此景,没人会开玩笑。耕介不知奈津子什么时候会暴怒,心惊胆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然而,奈津子居然笑了起来。

然而,这种措辞不太妙吧?结果,事实正如耕介害怕的那样。

“别说傻话了。”

耕平似乎只是想冷静谈话。

她恢复严肃,盯着前夫的脸。

“是我对不起你。再这样下去,你家房子以后也会被拍卖。不过,画廊不会。店面是租的,里面大部分画也不是买来的,是别人委托的,对吧?就算想扣押也没东西可扣。”

“卖器官就行了,很简单的。”

奈津子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

她淡淡地说。

“那我的房子呢?画廊呢?”

“‘紫云英’有客人是买卖器官的,只要找他,不管肾脏肝脏都能帮我们找买家。你如果真的想死,这根本不算什么吧?”

“嗯。”

“你……”

“要破产?”

耕平不禁站了起来。

“嗯。”

“我怎么了?少摆老公的架子!”

“银行拒付了?”

奈津子怒吼道。

对话停了一瞬。

“怎么样?卖不卖器官?回答我!”

“没什么这回事那回事的。鹰尾不动产倒闭了,事务所上个月关了,我早晚也得被赶出这间房子。什么都没了。”

奈津子缓缓站起,抓住了耕平。

“什么?这怎么回事?”

“你他妈的!”

耕平话音未落,奈津子就插进话来:

与此同时,耕平的双手也压制住了她的双手。

“这个嘛,如果能解除的话,我也想马上解除啊。”耕平回答,“可是,这事没办法啊。”

耕介不禁站起身,但两人兴奋无比,闹得无暇关注厨房。他们在原地斗了一会儿,随即踩着“嗒嗒”的脚步声,一边疯狂扭打一边离开客厅,来到了楼梯上方。

原夫妻之间的虚假和平支离破碎,就是在这之后。

楼梯上只有约两张榻榻米的空间。耕介奔出厨房,迎面接住两人狂乱的呼吸,却仍旧身处局外。耕平和奈津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应该是在振作精神,以免陷入耕平的步调。

他根本无法挤进他们的世界。

奈津子端正了坐姿。

他们谁都不会提及儿子的存在。发现这一点时,耕介的情绪失控了。

“行,情况我了解了。”奈津子朗声说,“法院突然来了封文件,说丸之内总业要临时扣押我的房子,把我急坏了。对了,我再问一句,临时扣押什么时候能解除?”

“这票干得挺大嘛。”

两人面面相觑,一声长叹。

听见男人的声音,耕介返回了现实。

“可能是有人指出无期限担保太过荒唐了吧。法律改了,综合流动担保废止了,好像是前年改的。不只你,我也是公司的保证人,也觉得这是好事。可我仔细一查,却发现这里面有个重大的漏洞。改完的法律只适用于未来,今后签的综合流动担保合同虽然无效,过去的却管不着。既存的综合流动担保不会因此失效。”

他没见过男人的脸,却听过他的声音。这是丸之内总业的贷款负责人。

看着此刻安稳相处的他们,耕介似乎能想象他们做夫妻时的气氛。

是奈津子进来后没锁门,还是耕平被地下钱庄收走了自家钥匙?

耕平声色柔和,很不像平时的他。

“居然帮我们处理了两个债务人。你就是那个K大学毕业的秀才?”男人的笑声浑浊而阴沉,“别在那儿傻站着,下来吧。”

“啊,确实。”耕平点点头,“不过,废止的是综合流动担保。至于规定期限和金额的普通流动担保,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冲僵在楼上的耕介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蹲下来检查两个摔死的人。

“不过……”耕平稳重的语气似乎让默默聆听的奈津子冷静了一些,她思索着开了口,“我记得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法律已经废止流动担保制度了吧?”

“原来长这样啊。老是有点老,但确实比那个办事员老太婆强不少。”

“可是,那之后没多久,市原金融就和地下钱庄合并,还把名字改成了丸之内总业。市原虽然是放高利贷的,但并不会做太危险的事。丸之内总业却是黑社会的金融机构。我后来才知道,市原金融两三年前就已经经营不善,合并只是个名头,其实是被占了。虽然合并了还换了名字,新公司却会完全继承契约关系。很遗憾,你的流动担保依然有效。”

两具身体一动不动、互相重叠,一个的躯干在楼梯上,一个有一截腿在楼梯上,而脑袋都在楼下地板上不自然地扭曲。

他压低声音继续说。

耕介仿佛被一股力量所牵引,摇摇晃晃地下了楼。但他不想跨过双亲的身体,在距地面五级阶梯处站住了。

“其实,今年一月,四国的地产给我造成了意外损失。为了填补空缺,我只能从市原借一笔急钱。”

“他俩都彻底升天了。颈椎断了。”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打算怎么办?我只是个刚好在场的目击者,我要说什么证言,完全取决于你。是他们自己摔下来的,还是儿子把老爸老妈推下来的?你觉得哪个好?”

耕平一瞬红了脸,但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的立场。

他的语气仿佛揶揄。

话中带刺。

耕介沉默不语。他的脑子完全不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意外情况不断出现,他大脑好像短路了。

“不懂。我跟你不一样,做生意是会考虑将来的。”

男人笑嘻嘻地站起来,然而,面对心不在焉的耕介,他渐渐动了火。

“早就还完了。不过,我们跟市原金融之间的持续交易合同还在,后来遇见好的地产,我经常会贷款来用。利息虽然高,但既然银行不肯借钱,那我也没办法。你也在做生意,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吧?”

“别愣着,回话!”

奈津子的声音更尖锐了。

他突然发出破锣似的吼叫,同时投来残忍的眼神。

“你总不会想说,那时候欠的钱还没还完吧?”

和只知道怒吼的讨债人大不相同。这样忽紧忽松才是威胁的诀窍啊。耕介迷糊地想。

耕平含糊其词,奈津子因此更加愤怒。

“喂,怎样啊?”

“我才不记得有这种事。”

“啊!嗯?是问我怎么选是吗?”

“你可能不记得了,当时钏路有一桩很好的生意,但我们银行的额度已经用光了,只能借本地高利贷。借钱的时候,你也作为连带保证人在和市原金融签的《持续交易合约》上签了名。合约上说,‘对于债务人现在及将来向贵社负担的所有债务,保证人与债务人连带负保证债务’。”

耕介自己都觉得这回答很蠢。

“哼!那又怎么样?”

“蠢货!赶紧叫救护车!”

“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当初的合同方不是丸之内总业,是市原金融。当时,为了方便给你发工资,你的名字不是也在鹰尾不动产的管理层里吗?你该不会忘了吧?”

男人大概是不耐烦了,终于怒吼起来。

与之相对,奈津子依然怒气冲冲。

魄力之大,电视剧里看见的黑社会根本比不了。

“我不是一直在说吗?我就不记得在什么丸之内总业的文件上签过名。”

“好、好的。”

平时面对顾客时,耕平总是口若悬河,而此时此刻,他的声音却空前的低沉缓慢。

耕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所以啊,只要作为保证人签了名,那不管是不当管理层了,还是和社长离婚了,既然盖了保证人的章,就得一直负保证责任。”

他手抖得操作不好。他知道男人在咋舌,这让他手抖得更厉害。

“不管是找银行还是别的金融机构,只要想融资,首先都得在《持续交易合约》上盖章。那上面尽是些对债权人有好处的条款,债务人根本没办法,只能约定今后一直按这些条件交易。而且,这种合约还是《综合流动担保合同》。社长就不用说了,有时候,甚至会要求没头衔的普通管理层、家人和亲戚做出个人担保。就算担保已经很充分了,他们也一定会要求连带保证人签名,如果拒绝的话,就拿不到融资。

“急救还是火灾?”

“综合流动担保5合同这东西啊,只要成立了,只要交易还在继续,那不管过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始终都是有效的。

119的负责人很冷静。

耕平正在继续说明:

“你好,其实,那个——我爸妈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餐客厅和厨房隔着餐边柜相连,在客厅沙发上相对而坐的父母当然能看见耕介。然而,他们并未发现他的存在,而是沉浸在对话中,眼里只有彼此。

“是。他们吵起来了,在楼上打架,该说是受伤了吗……说不定是死了。”

他故意粗暴地走上楼梯,走进和餐客厅相对的厨房,哐地坐上圆椅,让地板发出巨响。

“啊,地址是吗?啊,好的。”

耕介忍不住走出自己的房间。

连日以来,耕介总是慌慌张张地跟脑袋混乱的人打交道,渐渐觉得世人都是笨蛋。面对死了两个人却依旧冷静得可恨的负责人,他语无伦次地说明着必要情况。

“那么久以前的合同,怎么可能现在还有效,肯定早就过期了。”

没说是自己推下去的……不过,谁都不会说吧?耕介一边给自己找借口,一边意识到自己离毁灭又近了一步。

“三十年前的合同?胡说八道!”

我彻底和恶魔梅菲斯特联手了。今后这一辈子,我应该逃不出这个男人掌心了吧?

但他听不到耕平回话的声音。

耕介打完电话后,男人轻轻挑起唇角,淡黄牙齿的缝隙间溢满了对眼前懦夫的轻蔑。

是他无法忘怀的母亲奈津子的声音。

“定下方针了啊。对了,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肯定是你擅自用我名字了。老实交代!我哪里说错了吗?”

这么快就降级为“小子”了。

“我怎么可能给鹰尾不动产做担保!你以为我们离婚多少年了?”

“鹰尾……耕介。”

“什么丸之内总业啊,我可不知道有这种公司。他们凭什么临时抵押我的房子?”

“行。之后会让你好好谢我的,这儿就交给我吧。按我说的做。”

他还完全没想过房子拍卖之后该何去何从。实在走投无路就当流浪汉吧。他并没有真下定决心面对最坏的局面,然而,回首三十五年的人生,他既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女人或朋友。这种只跟书和电脑为伴的宅男,对未来怎么可能有展望。

耕介僵硬地上下晃动着脑袋。

四月末,耕平关闭了川崎站前的事务所,改在家里客厅办公。他每天都在对付轮番出现的债权人,还经常怒气冲冲地闹成一片,但耕介根本不想知道他们在吵什么。

他其实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哽塞得出不了声。

事先,没人跟耕介说过任何事。他待在玄关旁自己的房间里,听见楼上传来奈津子肆无忌惮的大喊,这才知道她来了。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语调突然温和起来。

她好像事先和耕平联系过。鹰尾家二楼是餐客厅和厨房。刚到下午五点,奈津子就按响了门铃。她一句话也没跟前来应门的耕平说,“吱吱呀呀”地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我是丸之内总业的唐木泽。记好了啊!”

自从高二那年夏天以来,耕介已经十九年没见过她了。奈津子年近六十,却依然拥有当年震撼十六岁耕介的端正美貌。不过,她那诱人的姿态已然消失不见。这只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另有原因?耕介无从捉摸。

4

奈津子在鹰尾家现身,是平成十九年4五月十日的事。

耕介从唐木泽那里得到的工作,是打电话进行汇款诈骗。

3

虽然叫汇款诈骗,却并非那种主要针对老年人、装成儿孙骗他们打钱的“是我是我诈骗”,而是以在任何地方都借不到钱的多重债务人及资金周转不开的小微经营者为目标,打着融资的幌子骗取手续费和保证金的“金融诈骗”。

“律师也是一门生意,不是慈善事业。这我会想办法,跟你没关系,你担心自己就行了。”

丸之内总业本来是干地下金融的,手上因此有一份多重债务人的名单,他们利用这些信息,靠“金融诈骗”大发横财。虽然都是地下钱庄,但丸之内总业好歹是光明正大地在营业,与之不同,“天鹅绒贷款”则是货真价实的地下组织。

耕平微微一笑。

手法非常简单。首先,给名单上的多重债务人寄一封来自“天鹅绒贷款”的广告信件。地址自然是乱编的,但也还是会虚构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楼名称。和地下钱庄那些一看就很可疑的廉价传单不同,这封信用的是光滑的优质纸,纸上有彩印花纹,写满振奋人心的情报,宣扬自己利息低(其实还是远超利息限制法标准的高利息),无需担保和保证人,可即时提供五十万日元到五千万日元的融资。

“这也太惨了吧。”

为什么会有如此特殊的融资条件呢?

“破产程序要委托给律师,没人会免费帮我们的。”

因为“天鹅绒贷款”是国内二十三个超优良组织成员组成的资金管理事业组织,这是组织运用其以美元形式持有的海外剩余资金的方法。

“不就是没钱才要破产吗?”

这句说明读来读去都莫名其妙,但好像并没有人在乎。

耕介很震惊。

管它是剩余资金还是什么,没有哪个放贷的会在无担保、无保证人的情况下随便给债台高筑的债务人提供五千万日元的融资。疑问当然是该有的,然而,急着用钱的人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

“为什么?”

自然,也有很多债务人不是不能做出理性的判断,而是故意不去做理性的判断。

“我是这么打算的,但要先准备好破产的钱。”

现在马上,打电话联系我们!

“要破产吗?”

就这样,他们会给“天鹅绒贷款”打电话。这种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像吃饵的锦鲤一样蜂拥而至,嗷嗷待哺地大张着嘴,希望能尽快拿到钱。

耕平可能已经彻底死心了,语气意外的平静。

不用说,“天鹅绒贷款”没有店面,不挂门牌也没有招牌,只有四五个热线人员一直在没件像样家具、满是灰尘的屋子里待机。屋里乱丢着便利店便当的空盒子和矿泉水瓶。为了躲避警察的视线,他们每过一两个月就会换一间出租事务所或者单间公寓。

“不,是银行要拍卖。这套房子是抵押物。”

热线人员的工作是按照指南说明骗人,打着汇款手续费和外汇差额的幌子,让对方汇入借款金额的百分之十五。

黑社会非法占据债务人家里和事务所的房子。耕介听说过这种事。

“明白了。您想融资五千万日元是吗?”

“那些人会拿走这套房子?”

“那么,我们会把融资申请书寄到您提供的地址,请您填好指定事项后寄回。”

曾经,他一边为了赚钱东奔西走,一边跟好几个女人保持关系,熬过了无数次残酷的斗争,而此刻,他那份精悍已经荡然无存。耕介的怒气迅速萎靡。哪怕这个男人爱自己还不如爱一条狗,但他确实抚养了自己。

“对了,客人,我们的贷款是用海外资金发放的,需要十天到两周才能到账,您可以接受吗?”

耕介回过神来,发现耕平脸上写满了疲惫。

“还有一点,从海外调动资金的话,会产生大概百分之十五的汇款手续费和外汇差额,这需要由您负担。”

“到此为止。”他无力地劝道,“不用我说,你很快也会知道保证每天有吃有睡有多辛苦。你在这屋里最多只能住半年了。之后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我已经没余力照顾你了。”

“啊,是的,时间没有限制,但我们要收款之后才能进行融资手续。”

或许是因为没勇气挥拳打儿子,耕平看了一会儿自己红肿的手,终于像找回自我般放下了它。

“如果您很着急,可以现在就汇款,这样的话,我们收到申请书就能马上融资了,您觉得可以吗?”

声音比刚才更大,一阵灼热的冲击窜过脸颊,似乎皮肤都裂开了。这已经不只是痛了。耕介终于清醒过来。

为了借五千万,要先付七百五十万。这怎么想都很荒唐。

他又挨了一记耳光。

“这有啥啊。那些人虽然没有用来还的钱,但要是用来借钱的钱,他们就算杀人也会筹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耕介反击道,“我承认你养了我,但随便一个养狗的人都能这么养,你有什么好自豪的?狗被照顾得都比我好。”

也难怪唐木泽能口出狂言。

耕平嘴唇颤抖。

毕竟,虽然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那些十万日元都还不起的人却居然能立刻筹到汇款资金。

“就一张嘴会说。你这把年纪了还能玩,你以为都是靠谁?”

“蠢货!这点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他们反正都要破产,现在多欠点少欠点都一样。”

老爸会生气,是因为我提起了我妈,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他被老婆残忍地抛弃了。

知道工作是金融诈骗时,耕介吓得面色苍白,而唐木泽却痛骂了他一顿。

没有回答,却打了耕介一耳光。伴随着响亮的声音,耕介的脸颊烫如起火。在他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责打自己,而他的心反而冷了。

这份工作虽说有指南,但毕竟不同于在老头、老太太面前装成他们感冒了声音沙哑的傻儿子。面对正在社会上混的对手,需要有人能说得出像样的话。耕介之所以被盯上,理由好像就是这个。

耕平没有回答。

在“天鹅绒贷款”,唐木泽被称作“店长”,但实际掌管业务的,是个人称“部长”、三十二三岁、上班族模样的男人。据说他以前在真正的金融机构工作过,说起话来也确实流利、周到,让人始终分不清他是正经人还是黑社会。

“你一直让我随心所欲,其实不是为我好,只是因为不关心我。”一旦说出口,感情便源源不断地爆发了,“你不是自己想留下我,是因为我妈不要我,没办法才养我的。还都是交给别人养的。你带我出过门吗?你陪我玩过吗?还有,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不要我吗?因为我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因为她不想一看到儿子就想起小气的老公。怎么样,我说错了吗?要是错了,你倒是说啊!”

唐木泽有时会露面,但不会亲自“营业”。看来,店长的工作是监视部长有没有私吞“营业额”。照他们的说法,这种“店”有好几家,唐木泽上面还有“社长”。不过,社长别说露面了,连名字都是个谜,不知和丸之内总业的社长是不是同一个人。

果然……他果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儿子是个没用的无业游民。

其他“员工”都没有头衔,除耕介之外,全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不知是从哪儿被挖来的,不像是天生的恶人,反而像是被集团排挤的公猴子,散发着一股悲哀的气息。他们似乎有正在做亏心事的自觉,工作间隙也不会友好交谈。

然而,在耕介的逼问之下,他不知为何移开了视线。

誓约书

“我什么时候大学毕业的?你倒是说说啊!我什么时候进的M物产?”

我发誓,终生不对任何人讲述在此的见闻。

一开始,耕平并不想跟他对质。

若违此誓,不管自己或家人发生什么事,我都毫无怨言。

“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但你不用管那种人说的话。”

刚来时,他们被要求立下誓约书。它重重地压在他们心头。

毕竟在此之前,父子俩贯彻的都是彻底互不干涉的路线。

他们没有社会经验,但凡对话偏离指南一寸,他们就无法应对。也有很多客人在汇款后起了疑心,打电话过来追问。

他的语气空前地激动,似乎把耕平吓了一跳。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是交给部长处理。

“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嘴脸,背后却在吹臭牛皮。啃老族儿子就那么丢你的脸吗?怎么回事?喂,说话啊!”

“抱歉,请您稍等,我让负责人来听您电话。”

当晚,耕介久违地见到耕平,向他宣泄了自己的愤懑。

部长不在的时候,则由耕介来应对。

混蛋老爸,臭要面子!什么M物产啊。地下钱庄的威胁虽然让耕介不快,被父亲蔑视的屈辱却远在这之上。

不管对方说什么,都要编理由把他们哄住。虽然电话号码不会暴露位置,但对方要是报警就麻烦了。总之,关键在于拖住他们。

这个男人好像是耕平的贷款负责人。不同于只会大吼大叫的无能小角色,他的声音不怒自威。耕平现在就像条被拧干的毛巾,再怎么绞也挤不出一滴水。男人可能认为,还是威胁在一流企业上班的儿子更管用。

论社会经验,耕介和年轻人差不了多少,但他毕竟比他们年长。他实质是副部长待遇,将来似乎还有望当部长。

然而,听到电话那头男人放肆的笑声时,他终于明白敌人有所误会。

普通员工的月薪一律是二十万日元,不定期还会发五万、十万的奖金。税和社保当然是不缴的,所以,工资交完房租也足够生活。不仅如此,还能存下来以后用。

“这样的话,我们就去找你公司谈咯?是M物产对吧?”

川崎的房子被拍卖,耕介身无分文地被赶了出来。就算唐木泽手里没有他的把柄,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生活。与其给小偷放风或运毒品,还不如汇款诈骗。他只能接受现状。

一开始,耕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冲着自己来。

结果,他在“天鹅绒贷款”的工作才一年半就画上了句号。那是平成二十年6十一月月末的事。

不知幸或不幸,总之家里没丢东西,耕介也就没慌。不管那些人再怎么惹事,他都不是鹰尾不动产的老板或员工,而且几乎没有支付能力。地下钱庄也真是白费工夫。

跟平时一样,他们在单间公寓里工作,结果一个电话打到部长手机上,部长命令在场的热线人员立刻全部离开。

他们没闯进家里也没打人,这倒是值得夸奖,但他们并非是在遵守最低礼仪,而是为了防止债务人报警。如果面对面地犯了法,他们可就没法找借口了。而反过来说,只要没被抓现行,那他们做什么都行。早上起床的时候,耕介要么会看见家门上糊满了油漆,要么会在院子里发现猫的尸体。

“条子好像闻到味儿了。你们赶紧走,再也别回来了。”

事到如今,耕平还在到处想办法筹钱,遭罪的自然是待在家里的耕介。一群没脑子野兽般的男人在门前和电话里对他狂吠。说实话,狮子和狼都比他们有涵养。他们的语言能力之低,让人在听清内容之前就想捂住耳朵。虽然不管怎样都是威胁,但就不能说得优雅、含蓄点吗?

部长脸色苍白,只作了这些说明。他们像趁夜逃跑一样换过好几次地方,但这次既然让员工再也别回来,看来是真出大事了。不过,部长毕竟是干部,他好像打算独自留下来处理后事。

不过,哪怕再怎么不愿意,耕介也认清了事态,知道鹰尾不动产将会因为银行拒付而破产。地下钱庄展开了他们鼎鼎有名的“讨债”活动。耕介听说过“讨债”有多吓人,但在亲身经历之前,他从没想过竟会可怕到这个地步。

耕介头也没回,一溜烟逃回公寓,赶紧收拾好行李上了新干线。目的地是福冈。他选福冈作为逃亡地点并没有特殊理由,只是觉得警察不会追到九州这么远的地方来。

如果恭子和父亲不是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而是正式结了婚,她会怎么做?耕介模模糊糊地思考着,当事人耕平却没工夫沉浸在感伤里。耕介不知道的是,另一个员工上个月也辞职了。他们就像逃离沉船的老鼠,只有他这个当儿子的一无所知。

这一年半他存了不少钱,暂时不用担心生活费。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他打算潜伏在福冈。

保险箱里好像是耕平凑来结算票据的关键资金。耕平魂不守舍,耕介却想,既然横竖都要倒闭,恭子手里能留点钱也好。

从电话内容来看,唐木泽刚收到警察搜查的消息就远走高飞了。或许他后来被抓了,但无论如何,能在这次骚动中摆脱唐木泽,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耕介在福冈市的胶囊旅馆入住,重重倒向床铺,安心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耕介听说根木恭子带走了公司保险箱里的全部现金。她留了封信,说耕介已经批准自己辞职,这些钱就当作拖欠的工资和部分离职津贴。

在那无法忘却的一天,面对赶到现场的急救队队员和警察,唐木泽昂首挺胸地作了证。耕平和奈津子因为鹰尾不动产的负债问题争吵,吵着吵着就扭打起来,不小心一起跌下了楼梯。他们的儿子耕介虽然想阻止,却没来得及。

耕介哑口无言。恭子冲他行了一礼,抓着账单站起身。

目击者只是目击者,警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的话,然而,不管耕介还是唐木泽,杀了耕平和奈津子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别说遗产了,留下的只有还不了的借款。早就离婚的前夫害自己背上借款,也难怪妻子会气昏了头。多亏这种情况,耕介完全没背上嫌疑,事件被当成意外处理了。

“就算我在管,公司没钱也没用啊。”恭子自嘲地笑了笑,“反正都要倒闭,垂死挣扎也没用。我们不该再救公司,该把损失压到最小。但是,社长却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这样吧,耕介,我还有很多事要办。谢谢你们至今对我的照顾。我自己的东西,我今天会收拾好的。”

当时,耕介一心以为唐木泽帮忙是为了抓住把柄利用自己,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唐木泽也不想那件事闹成刑事案件。

钱应该是交给恭子处理的……耕介想。

如果债务人一家因为欠款发生了杀人事件,明显会引发大乱。债权人也会被警察或检察院传唤,接受各种询问。丸之内总业违法放高利贷的事当然也会遭到追究。如果汇款诈骗这桩违法生意也被连根拔的话,那真的是惨不忍睹。

“可是,你不是在管财务吗?”

虽然耕介之前也没觉得唐木泽对自己有恩,但这么一想,他瞬间轻松了不少。

她的语气很认真,看来是心意已决。

对唐木泽来说,耕介根本不值一提。等他今后从逃亡地回来或者出狱,一定早就忘记耕介了。

“等社长回来就太晚了。我还有三个月的工资没拿到,照现在这情况,离职津贴肯定也没指望。”

耕介谨慎地确认着网络新闻。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周之后,他仍然没看到曝光汇款诈骗集团的报道。耕介虽然不清楚整体情况,但集团确实是个跟黑社会有关的大规模组织,如果有引人注目的动静,一定是会报道的。既然没有……耕介的心态逐渐乐观起来。

耕介没伸手,但恭子似乎早有预料,规规矩矩地把信封朝着他放在了桌上。

一开始,他连去便利店都战战兢兢,现在则明目张胆地在福冈城里走来走去。当然,没有任何人会关注他的存在。他当初虽然计划暂时留在福冈,这时候却突然起了乡愁,莫名地怀念起东京来。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直接跟我爸说吧。”

川崎的房子被拍卖后,耕介搬进了大田区西蒲田的公寓。公寓离车站不算远,而且旁边就有便利店,他很喜欢。他没跟房东打招呼就跑了,但这才一个月,房间应该还没动过。虽然世人觉得那只是垃圾,但满房间的书、CD和DVD可是他的宝物。

她把信封递给耕介。信封上写着“辞职信”。

结果,耕介当年就回了东京。如他所料,公寓房间还是老样子。从房东和邻居的反应来看,警察也没在他离家时来过。

“我想今天从公司辞职。”

居然还跑到九州那么远的地方去了,真是白费工夫。耕介放心了。

恭子露出严肃的表情,从包里取出一只信封。

一年多以后,他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5

听恭子说了这么多,耕介把握了事态,却涌现出别的疑问。恭子为什么要在耕平出门时叫他过来?她应该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耕介依然过着不稳定的打工族生活,但只要过得朴素点,倒也能活得下去。现在想想,能懂得平安无事的难能可贵,能满足于这种现状,都多亏了过去的体验。

“我知道公司很危险了。但是根木阿姨,这我也没办法啊。”

虽然参加的各种新人赏统统落选,他还是重新开始写小说了。他还不确定自己要写什么类型的作品,但既然有志成为作家,就最好什么事都体验一下。事到如今,目击汇款诈骗现场也成了莫大的财产。

一阵凝重的沉默。

耕介无忧无虑地计划着未来,一通打到手机上的电话却突然将他推进地狱深渊。电话是平成二十二年7三月八日打来的。

“会破产。”这次,恭子露骨地表现出了嫌恶,“如果六个月内出现两次拒付,公司就会遭到停止和银行交易的处分。不能和银行交易的话,公司就开不下去吧?社长说他后天之前会想办法,但都是没用的。”

“鹰尾吗?你好像过得很好嘛。”

他战战兢兢地问。

陌生的声音。

“如果有第二次会怎样?”

年龄大概四十左右……这种在喉咙里裹着阴森笑声的说话腔调,绝对不是正经人。耕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而且,对方还知道他的手机号。这样看来,只能是跟“天鹅绒贷款”,也就是跟唐木泽有关的人。

耕介啃着老却没发现父亲的危机,她肯定对他这个无忧无虑的儿子感到无语。

“是我。您哪位?”

“嗯,早就有一次了。哎,其实也就上个月啦。”

他声音颤抖。

恭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听唐木泽大哥说了。”

“第二次,就是说已经有一次了?”

无视接到的问题,只顾自说自话。耕介跟这种人相处了一年半,对他们的做法再熟悉不过。

耕介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唐木泽先生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从银行借的钱,大概有三亿。不过,这笔钱是平时的运转资金,借的时候也有担保,正常处理就行。最大的问题在于,如果后天的票据结算不了,银行就会第二次拒付。”

对方阴森地呵呵一笑。

恭子却摇了摇头。

“你想他吗?大哥还有事要做。我来替他下令。”

对耕介来说,一亿跟四亿没什么区别,但对鹰尾不动产来说,区别想必很大。

“……”

“那欠款一共是四亿?”

“放心吧,不会再搞汇款诈骗了。这次的工作更轻松。我会再找你的,别想溜。”

“当然。那也差不多有一亿。”

不等耕介回答,电话已经挂断了。是公用电话打来的,当然,就算不是,他也不可能打回去。

“而且,还有四国那边的亏损对吧?”

这次究竟要让我做什么?我当时就应该跑得远远的,免得他们来追我。耕介不安而后悔,彻夜未眠。

那全部加起来就是三亿?太糟了。

然而,和次日接到具体指令后相比,这天晚上还算安心。事后想想,他不禁产生了这种念头。

“是啊。正经机构怎么会放贷投机资金?结果,社长为了还利息又借了一次,最后本息加起来接近两亿。就在我们说话这会儿,欠的钱还跟滚雪球一样涨个不停呢。”

当天,耕介下午才起床,他在六叠大的单间公寓门后发现一个长形3号的普通茶色信封,不禁背脊发凉。这肯定是从信箱口丢进来的,但上面没有地址和收信人,当然,也不知道寄信人是谁。

“高利贷?难道是黑社会的?”

耕介慌忙拆开信封。

“期货损失只有一亿。不过,因为手头资金不够付清算保证金,他其实还借了高利贷。”

里面有一封打印出来的短信,还有一把扁平的钥匙。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还是让耕介大吃一惊。

去JR蒲田站南口闸机外的投币储物柜。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指示只有这一句话。

恭子含糊其词。

用这把钥匙打开储物柜就能看见下一条指示吗?实在难以相信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耕介还以为只有电视剧和小说里才有这种情况。对犯罪组织的人来说,这难道是家常便饭?不管他们要他做什么,都肯定是违法的行为,而更确定的是,耕介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个嘛……”

耕介做出了决定。他没有手套这种时髦玩意儿,于是从抽屉里拿出用旧了的劳动手套。虽然可能会惹人怀疑,但总比留下指纹好。

“然后呢?一共亏了多少?”

他立刻前往JR蒲田站。虽然不到十分钟就能走到,但如果磨磨蹭蹭的,不知对方会说什么。

在耕介面前,恭子把耕平叫作“社长”。耕平就喜欢她这种识分寸的样子,但这种态度也有缺点:她无力制止耕平乱来。

他立刻就找到了目标储物柜。这个柜子不是收费三百日元的普通尺寸,而是能放进行李箱的大柜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战战兢兢地打开柜门,暂时没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

“我也觉得不该下手……但一直有个推销期货交易的人在跟社长套近乎。社长以前只是应付应付他,这次却因此毁掉了填补四国损失的机会。”

柜子里摆着个邮政的大箱子。箱子用透明的塑料绳捆得严严实实,还有个方便搬运的把手。箱子表面什么都没写,但用透明胶粘着个长形3号的茶色信封。

耕介虽然不谙世事,却也知道商品期货交易的风险很高。期货交易的投机性很强,运气好就会大赚一笔,运气不好就会大亏。

耕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当场打开信封,但还是决定先回公寓再说。毕竟不知道会被谁看见。想尽快逃离现场的念头占了上风。

“期货交易?那很危险吧!你怎么会让他这么做?”

拎起箱子之后,他发现它相当重,似乎足有十千克。摇起来不会沙沙作响,里面难道塞满了袋装兴奋剂?看来这次是被当成运货的了。耕介豁出去了。

“不,如果只是被骗,鹰尾不动产还不至于垮掉。”恭子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做这种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干什么都没用,但如果安安静静待着,说不定又会遇到什么转机,一下子赚一大笔。所以,这次本来也该暂时等等的。但是,为了弥补损失,他做了期货交易。”

他们总不会让我把这东西卖出去吧?

“也就是说,公司损失大得要垮了?”

回到公寓后,耕介急不可耐地打开茶色信封,读了印出来的信。

香川县有一处游乐园要闭园转用,耕平打算趁机捞一笔大的。耕介还以为,耕平昨天去四国也是忙这件事——可能确实是忙这件事,但他不知道公司快倒了。

今晚凌晨一点,把箱子放在图示的地方。

“那时候还行。但不久我们就发现,我们被四国的地产商骗了……”

敢开箱子你就没命了。

元旦那天早上,恭子给耕平和耕介带了年菜,还给他们煮了年糕汤。

把公寓的备用钥匙贴在邮箱口里面。

恭子叹了口气。

耕介浑身寒毛倒竖。

“是过年时说的吧?”

他们不仅要让我运货,今后还打算自由进出我的房间,掌握支配我所有的生活。

“你们之前不是还说,现在虽然不景气,但工作还挺顺利的吗?”

一旦涉足其中,就永远无法脱身。

耕介不禁大叫。

耕介本该知道非法世界的规则。他痛彻体会到自己之前有多天真。

“破产?怎么回事?”

然而,现在威胁他的不只这个。

“鹰尾不动产快破产了。”

其实,回家的路上他就隐隐有些在意。虽然期望是错觉,但一旦进入密闭的室内,那立刻就成了难以否定的现实。

然而,恭子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箱子很臭。

不论如何,他想象得到这不会是什么好事。难道是耕平的健康出了问题?

耕介虽然没见过、没闻过毒品跟兴奋剂,却知道它们不会散发异味。这气味绝对是动物蛋白质的腐臭,还不是鱼类的。恐怕也不是鸟类或爬虫类,而是哺乳类——没错,是腐烂的尸体的臭味。

“嗯,不知道。究竟怎么了?”

信封里的图指向大田区××町住宅区的一座独栋房屋,虽然写了地址,但并没写居住者是谁。从耕介公寓过去大概要走一个小时。那栋房子是座平房,应该不会太大。它的房门面朝一条四米宽的道路,和隔壁房子之间有一条小路,图上用箭头指示耕介穿过小路绕到屋后,把箱子放在后门前面。

“耕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为什么要让他在深夜送这个箱子?如果想秘密交接,让收东西的人去储物柜就好了,根本不需要特意让耕介中转。

难道耕平有新女人了?这个念头在耕介脑海中出现,但又转瞬即逝。事到如今,恭子不可能为了说这些叫耕介出来。毕竟,他没有劝告父亲别玩女人的力量,也没有那么做的道理。

这样想的话,目的就是威胁——不,应该是报复。对方是对立组织的关联人员,或者是背叛了组织的同伙?把对方最为畏惧的东西交给他——应该不是生鲜垃圾或活蛇这种单纯找碴的玩意儿,否则不需要如此慎重的程序。

说实话,他什么都没发现。耕平和平时一样,更何况,他们本来也不怎么说话。前天晚上,他和很晚才回来的耕平在厨房碰上了,但鹰尾家的气氛十年如一日,那时也没什么变化。

箱子长三十二厘米、宽四十厘米、高二十三厘米,刚好能放下骨灰盒,但耕介从没听说过骨灰盒会散发异味。

耕介很疑惑。

人头——他不禁颤抖起来。

“发现什么?”

他曾经听说过,成人头部的重量大约是体重的十分之一。假设体重是七十千克,头部重量就是七千克,再加上容器,基本就和这个邮政箱子重量一致。黑社会之间争斗,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事。就算有人头送上门,收到的人应该也不会报警。

恭子放下拿筷子的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耕介。

耕介摇摇头。

“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这都是什么蠢事!他想一笑置之,鼻腔里却再次钻进如假包换的腐臭,催生了强烈的呕吐感。

耕介开口道。

晚上十一点三十分,耕介拎着邮政的大箱子离开了公寓。

“你说找我有事,什么事啊?”

距指定的凌晨一点还有一段时间,但为了避免迟到,他不得不慎重行动。他用谷歌地图确认过地点,但并没有事先勘查的勇气。

谈正事之前,耕介先狼吞虎咽地吃了份烤牛肉套餐。午饭吃这个不太够,但面对僵着脸默默吃杂烩便当的恭子,他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出门时,他用透明胶把备用钥匙贴在了邮箱口,伸手就能轻松取下。今后出门时会被搜家,他必须有所觉悟。电脑也可能被查。不过,里面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有一堆写了卖不出去的小说。

在五十多岁的女人当中,恭子还算不错,不过,她应该从年轻时起就跟“华美”“艳丽”搭不上边。每次看到她,耕介都会一边评价老爸这个固定对象真够正经,一边深深感叹他的标准下降了不少。

先不说这些,眼前的任务才是重重压在他心头的大石。想来,他下午起床后什么都没吃,起来就去了蒲田站的投币储物柜,回来后一直想吐。

“没事,没关系。”

他实在没法和散发出腐臭的人头待在一起,却也没心思出门溜达,最后便在咖啡店消磨时间,好不容易才喝下一杯热咖啡。他的胃什么都不想吃。天气还冷,他却在公园暗处的长凳上像雕塑一样僵到晚上十一点。

恭子低头说道。

早一秒也好,要尽快完成这个任务。耕介的思维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完全没心思考虑完成后又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不好意思,突然叫你出来。”

他以为会被询问职业,于是穿着西装和大衣假扮上班族,但这担心是多余的。偶尔有人跟他擦肩而过,但根本没人理睬这个拎着邮政大箱子赶路的中年男子。想来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迄今为止,他一次都没得到过别人的关注。

鹰尾不动产位于一栋五层楼房的一楼,从JR川崎站步行四五分钟就能到。恭子指定的是车站附近的日料店。这家店有点贵,店内席位排得很宽松,客人也不多。

到得太早或太迟都不妙。耕介途中调整了一下时间,在凌晨一点零一分之前抵达了目的地。

耕平昨天去四国出差了。恭子趁耕平不在找耕介说话,事情肯定不简单。她的声音空前严肃,让耕介颇为不安。

目标是栋木造石墙的独屋,乍看平平无奇,没有院门,玄关直接面向公路。屋龄应该在三十年左右,房前没挂名牌,屋内一片漆黑,从外观看不出有没有住人。

“不等他回来吗?”

为防万一,耕介在大衣口袋里装了手电筒,但路灯很亮,看来是用不着了。趁没人看见,他急匆匆地绕到后门。

在耕平心中,奈津子不是过去的女人。耕介意识到,耕平之所以曾经考虑再婚,为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年幼的儿子。

指定的后门好像是厨房门。房屋与隔壁住宅的界线是一面石块墙,七八平方米左右的庭院长满了杂草。一阵强风吹来,尘土四处飞扬。

其实,耕介以前偷看过耕平藏起来的侦探报告。那不是工作方面的信用调查,否则就会放在公司。调查内容是离婚后奈津子的生活情况。

耕介本想赶紧放下箱子撤退,如今却突然萌生出好奇心。这里是住宅区正中央,不可能遭到袭击。他把邮政箱子放在指定位置,向后门旁的玻璃窗靠近。

耕介再也得不到奈津子那种美女了。那是在他人生最光辉瞬间绽放过的、不会结果的鲜花——

窗户内侧拉着窗帘,但接口处有一道细缝。耕介打算拿出手电筒,而正当此时,漆黑的室内传来“哐当”一声,似乎是椅子之类的东西倒在了地板上……

恭子是个不会多管闲事的女人,虽然偶尔会到家里来,却不曾干涉耕平和耕介的生活。她和耕平已经交往十多年了。刚开始那会儿,耕平还是经常在外面玩,但这些年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他夜里出去玩的次数明显少了。他如果是和恭子再婚,耕介完全没有意见,但不知为何,他好像没这个打算。

耕介顿时背心发凉,几乎同一时间,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大路迈去。

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在自己房间里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这就是最理想的生活。肚子饿了就做饭,心情好了就洗衣打扫。耕介成年后没继续请保姆,他觉得自己也算给家里经济做了点贡献。

再也不要有多余的好奇心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经过了什么地方,只顾一味奔跑。回到公寓后,他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耕平好像认为,男人最多只能游手好闲到二十五岁。年收入加上奖金有五百万,对高中毕业的啃老族来说,这条件好得非比寻常。耕介很清楚这一点,却完全没兴趣。

不知过了多久,回神一闻,狭窄的公寓仍旧满是那种腐臭。他慢慢站起,正想开窗,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了。

耕平是在耕介满二十五岁那年提出这个建议的。

“哦,辛苦了。”

“怎么样?你要不要也试试不动产工作?保你每月有三十万。”

是那个无法忘却的声音。

耕介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是个没有固定工作的单身汉。虽然打工一个月能赚十万日元左右,但买买书、CD和DVD就全没了。他的生活费全靠父亲。

“酬劳放你屋里了。别乱琢磨。”

平成十九年3四月中旬,某天上午十一点,鹰尾不动产的根木恭子给耕介打了个电话。耕介刚起床,连早饭都还没吃。

耕介还来不及说话,电话已经挂断了。

“耕介,我有点事要跟你说……方便的话,我们现在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他重新环视室内,看见洗碗池边乱摆着两张赤裸裸的万元钞。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拿起它们,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

突然之间,毁灭的前奏响了起来。

这就是给我的新任务啊。

对现实的逃避孕育了空想,空想又成为现实生活。淹没在孤独青春的泥泞中,耕介就这样生活着。

他虽然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却更因为完成了任务而安心。他打开窗户,将冷空气吸满胸腔,突然觉得极其饥饿。

在校方的关怀下,耕介念完了高中,但他并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当了个名为自由职业者的啃老族。有那份心情的时候,他会在便利店和餐馆打工赚点零花钱,除此之外,可以说漫画、小说、CD和录像就是他生活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他写了很多分不清是小说还是散文的文章。他虽然想过当作家,却没有具体的概念。

耕介酣睡如泥,下午才醒。

不过,这却造成了意外的副作用。老师不再管他上不上学,朋友们也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他。医生说要让他随心所欲,不能责骂也不能鼓励,而耕平谨遵医嘱,把放任主义贯彻得比以前更彻底。一年后,祖母去世了。她虽然很啰唆,却是唯一一个关心耕介的人。耕介再也不需要勉强自律,于是决定选择最轻松的道路。然而,那也正是最辛苦的一条路。

他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点早午饭类的食品填饱肚子,然后开始检查室内。既然放了酬劳,明显曾经有人入侵,但看来对方并没有动过什么东西。他本来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电脑没有什么明显异常。他原本就不在乎安全问题。

然而,出现在耕介眼前的医师,是个面色青黑、阴沉肥胖的中年男人,他根本不觉得这个不健康的医生能救助自己,于是只字不提跟母亲见面的事,支支吾吾地用模棱两可的话回答问题,也不知得到了怎样的诊断结果。虽然治疗并未奏效,但他毕竟没被逼成个药罐子,这至少是幸事。

他姑且安下心来,但还是很在意被敌人夺走的备份钥匙。再者,他虽然不想吐了,却感觉鼻腔深处还黏着那股臭味。

耕平也被儿子的异变吓了一跳。他可能跟校方谈过,还让一直不上学的耕介去心理诊所看病。

他决定去澡堂把全身都冲一遍。虽然知道这是精神问题,他还是忍不住狠狠搓洗脸和身体。离开澡堂后,他直接去了理发店。那不是现在这种发廊,而是超市旁边的老式店铺,店里只有个六十多岁的大爷。他毫不犹豫地要求推个圆寸。

母亲抛弃自己一定有理由,是因为自己和她抛弃的男人一模一样。当时母亲眼中的神色,难道不是跟满足和爱情相去甚远的失望与怜悯吗?这个事实对自己的打击居然这么大,耕介越发厌恶自己。

污秽——耕介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遭遇如此适合这个过时词汇的情景。

见过母亲奈津子后,耕介陷入了忧郁状态。

遍体清爽之后,耕介回公寓搞了个大扫除,久违地吸了尘抹了灰,最后还喷了空气清新剂。他虽然很想立刻离开这里,却不知道逃跑会有什么遭遇。至少要清除污秽,让情绪焕然一新。

金钱方面,耕平也没有奈津子说的那么小气。他虽然没让耕介过上奢华的生活,却也默默地把没有固定工作的儿子抚养到了三十五岁。所以,耕介没上大学,完全不是经济上的原因。

耕介战战兢兢,唯恐得到下一个指令,然而出乎意料,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打电话的男人全无音信。

耕平一直是个不管孩子的父亲。他忙着工作和玩耍,没时间理会儿子。耕介之所以没跟他起过大冲突,只因为他毫不在乎儿子,绝不会闯进他的生活领域,不会引发多余的摩擦。至少,耕平不是个会高高在上教训孩子的人。

仔细想想,不管是报复、制裁还是威胁,人头毕竟和手指不一样,就算黑社会也不可能月月量产。这次只是因为目标住宅离耕介的公寓比较近,所以才选中了他。这样想比较自然。如此一来,暂时应该不会叫我了吧?耕介渐渐乐观起来。

很奇妙,耕介并不讨厌这个女人。见过奈津子之后,他多少对父亲产生了一些同情。

三月二十一日春分。这天上午十一点刚过,耕介天真的想法被粉碎了。

近十年尤为严重,员工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耕平的情人。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跟亡夫有两个孩子,负责会计和各种杂务。

要不要把一直塞在抽屉里的佛龛拿出来?一定是因为前阵子的惊恐还没散尽,唯独今年想拜一下。杀父弑母的人还要仰仗双亲,这虽然很可笑,但老爹如今已经成佛了,多少会可怜可怜儿子吧。近三年时光已逝,耕介终于能从容面对那起事件。

他虽然用株式会社鹰尾不动产的名字开了公司,其实还是个个体户。除了多年积攒的人脉之外,他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经验和运气。昭和四十七年2跟奈津子结婚时,公司有十一个员工,而这其实是耕平的顶峰,他之后一直在慢慢走下坡路。

去买点线香吧。耕介迷迷糊糊地起了床,发现门里有个长形3号的茶色信封时,他呼吸都快停了。

泡沫经济时期,全日本都疯狂投资不动产,他自然也靠开发和倒卖土地大发了一笔横财,而在泡沫经济崩溃后,他一个小商人竟也能撑过不动产萧条时期,可见他还是有些本事的。当然,正因为生意规模小,他受的创伤并不深。

他抖着手拆开信封,只见一封打印出来的短信,还有一把扁平的钥匙。

如果发现了有潜力的不动产,从南到北,他甚至会飞到北海道和冲绳。

去JR蒲田站南闸机外的投币储物柜。

说是不动产商人,但他的工作并不是在橱窗上糊满租房信息,而是找到有瑕疵或有纠纷的不动产便宜买下,整理好权利关系,整修或装修后再高价转手。

跟之前一模一样。

曾有一时,父亲鹰尾耕平是个生意面很广的不动产商人。

他本来饿得挺畅快,此刻却突然很想吐。

2

怎么会这样!耕介急忙赶往蒲田站。他既害怕因办事磨蹭被揍,也怕有人闻到储物柜里的异味报警,那就全完蛋了。

回神时,耕介眼前只剩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油彩被挖得乱七八糟,画中裸女被切得四分五裂,隆起的白皙腹部深深烙印进他眼底。

靠近车站后,他慎重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抵达现场后,他在远处盯着储物柜看了两分钟,却没发现任何危险气息。靠近储物柜一看,和上次不同,这次是三百日元的普通尺寸的柜子。

不过,哪怕激动得失去控制,他也没用包里的工具刀捅母亲。

他下定决心打开它。里面果然是邮政箱子,只不过是宽二十二三厘米、长十七八厘米、高十五厘米左右的小尺寸,也没有把手。箱子上用透明胶粘着长形3号的茶色信封,这倒是跟上次一样。他抱起箱子,发现它很轻。有一千克吗……至少肯定不是人头。他没闻到异味。

这之后,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耕介已不记得了。

但这就奇怪了。新的不安涌上耕介心头。他们下这么大功夫,究竟想让我运什么?这次说不定真是兴奋剂之类的违法药品。如果是手枪的话,应该会更重一些。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一旦养成了依赖别人的习惯,人就会变成废物。”

不对,等等。如果是手的话……尺寸刚好。之所以没有腐臭,说不定是因为跟人头不是一个人的,砍下来还没多久。

他僵着没动,奈津子又给了他一重打击。

耕介胃里立刻涌起一股酸水。他明明没穿大衣,戴手套的手和身体却满是汗水。

耕介没多想就伸出了手。他感到浑身过电。

回公寓之后,他先用自来水漱了漱口。努力平复情绪后,他取出了茶色信封里的东西。

“给,零花钱。你来就是为这个吧?”

指示还是很简洁。

奈津子起身走向店面深处。回来时,她拿着一只和之前那只一样的信封。

今天下午三点,带着箱子去上次那里。

“那个人果然不会教育孩子。你还是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吧。你爸靠不住,他只考虑自己。”

到了再给你下一步指示。

不出所料,她听到校名也没什么反应,还轻蔑地摇了摇头。

这次虽然没写“敢开箱子你就没命了”,但也不代表开了箱子还能保命。不过,目的地怎么和上次一样?而且,这次好像还会在那里给出新指示。

耕介上的是川崎市的公立高中。奈津子会知道那所学校吗?他没有自信。

上次,那栋房子里绝对有人。那里说不定是非法组织的基地,所以,叛徒才会遭到组织的无情制裁……

“对了,你在哪读高中?”

耕介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想也想不明白,想了也没用。自己只要按命令行动就行。不论如何,幸好目的地是那栋房子。它毕竟在住宅区正中央,比闹市的诡异大楼要好得多。

耕介意识到,母亲根本没有回答问题。

他发现自己轻松了一些。回来之后,家里会又摆着两万日元吗?居然会考虑这种事情,他觉得习惯真是可怕。

“说真的,耕平根本不在乎孩子,只关心我在不在他身边。”

耕介这次是下午两点出门的。毕竟第二次了,他也从容了一些。出门时,他戴了劳动手套,还用一顶黑色的巨人队棒球帽包住了脑袋。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为清除污秽理了圆寸。毕竟那些家伙动不动就找碴,不知道会怎么对付他。

一瞬间,奈津子面露困惑。

他抵达了目标住宅。因为正值白昼,建筑整体外观和周围情况都看得很清楚。占地面积应该有五十平方米吧。今天也拉着窗帘,实在不像有人居住。明明是白天,左右和对面的邻居却都不见人影。这片住宅区好像本来就很冷清。

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仿佛是被母亲这番话逼到嘴边的。

耕介多少调整了一下时间,在三点整来到后门。

“你为什么不要我?”

就像在等着这一刻似的,手机震了起来。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

“算是吧,但也不止这个。你很快就会懂的。不过,耕平确实很爱我。他小气成那样,给我的衣服、首饰和化妆品却都不会买便宜货,还让我去美容院。他就是那种人,觉得只要保养保养,女人都能变漂亮。”

“从后门进去。门没锁。”

自己应该不会再见这个女人了。于是,耕介索性问出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他知道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但祖母并没有告诉他母亲为何这样做。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所以你就跟他离婚了?”

和之前一样,他不等耕介回答,自己说完后就挂了电话。耕介心情沉重却无可奈何。不用怀疑了,这里一定在做什么违法交易,箱子里面一定是毒品或兴奋剂。

就不该来见她的。心中的蛋本应在准备充足时孵化,如今却被残酷地踩碎,原本的模样荡然无存,还立刻散发出腐臭。

他按下门把手。和男人说的一样,门没锁。

这个女人不仅不会用酱油饭做饭团,恐怕还从未给年幼的儿子做过任何温热的饭团。居然把虚假的景象在心中藏了十几年,自己真是个笨蛋……耕介胸中突然涌现出后悔之情。

耕介把门推开一半,先看了看里面的情况。这里好像是厨房。虽然没有餐具和厨具,却能看见瓷砖地板、旧式洗碗台和煤气灶。屋里不见人影,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闻到密闭房屋特有的灰尘臭味。

仔细想想,奈津子一次都没叫过他的名字。此时此刻,奈津子视线前方既不是阔别十四年的儿子,也不是白日阴云下的银座小路,而是自己那沐浴在灿若阳光的吊灯光芒下、映在一尘不染的落地窗里的美丽侧脸。

说不定有人正盯着自己,不能再磨蹭下去了。耕介悄悄迈进房屋。三合土上连一双鞋子或拖鞋都没有。

事到如今,耕介终于发现母亲全无跟自己道歉的打算。

门一关,屋内立刻暗了下来。眼睛习惯了室外的亮度,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耕介抱着箱子,面朝门的方向,两脚互蹭地脱着鞋。

听她的语气,眼前这酷似丈夫的儿子似乎唤醒了她十四年前的愤懑。

就在这个瞬间,他的臀部传来一股冲击。仿佛有根粗大的注射针扎了进来,疼痛尖锐而钝重……

“我不会辩解,你要恨我就恨吧。不过,耕平没资格怪我。他那个人,以为娶个好女人帮自己洗内裤就是男人的勋章。这我可受不了。我才不会帮男人自我满足。”

有人!还来不及细想,意识已经迅速远去。

耕介摇了摇头,但奈津子并没看他,而是透过落地窗看向路面,一边用右手抚摸着浓密的头发。

耕介想要转身,一边半拧着身体,一边瘫倒在地上。

“他肯定说了我很多坏话吧?说我又浪费又不要孩子,是个过分的女人。”

6

见耕介点了点头,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心。

在模糊场景的某处,传来了格外欢快的音乐声。

“你是瞒着耕平过来的?”

全身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不快的感觉分不清是疼痛还是苦闷,而在身体外侧,刺耳的电子音正不识趣地响个不停。

奈津子“呵”地一笑。

吵死了!别响了!

她似乎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的话会彻底破坏儿子心中的风景。

在朦胧的意识中,耕介终于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

“你也记好了。钱这种东西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囤着不花,人只会越来越穷。所以耕平才富不起来。你看看我,花得虽然多,但花多少就一定能赚多少。”

床像石头一样冷硬,恶寒仿佛要让人结冰。

耕介没说话。奈津子大概是当他承认了,皱起了形状姣好的眉毛。

睁眼一看,满是污垢的煤黑色天花板透过晦暗浑浊的空气映入视野。陌生的景象。

“鹰尾家的人都很小气。”

这是哪儿?

耕平的老家在四国德岛。当时,耕平的父亲,也就是耕介的祖父还健在。祖父因脑梗死而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祖母应该没在耕平川崎的房子里长住过。美津江是耕平的妹妹,现在结婚了住在美国,但那时还是单身。耕平离婚之后,她来家里帮过忙吗?

耕介还没力气起来。他缓缓转动沉重的脑袋,窥探周围的情况。灰尘的味道钻进鼻子,让他很想咳嗽。

冷淡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廊里飘荡。

地板有点脏的厨房——他的回忆迅速苏醒了。难道我一直躺在这儿?

“酱油饭那种寒酸玩意儿,我才不会做呢。那种小家子气的事,肯定是婆婆或美津江干的。”

音乐突然停止。在无形凶器的攻击下绷紧的神经,再次慢慢放松下来。

听到儿子心中的秘密,她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对了,现在几点了?

然而,奈津子的反应出乎意料。

灯还没开,但有微弱的亮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是傍晚吗?到这里的时候是三点整……

耕介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的丽人。他没有叫她“妈妈”的勇气,不过,叫“你”似乎也不太妥当……

可能是因为直接撞到地砖上了,耕介的后脑勺很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棒球帽还在头上。劳动手套也还在手上。

“记得。你在家里餐桌旁给我做酱油饭团,这件事我一直记得。”

他终于坐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他能看见自己穿着运动鞋的脚。三月二十二日上午六点三十六分。这么说,我在这里躺了半天多?耕介意识到,刚才的电子音应该是手机的来电铃声。当然不是他的手机。他最讨厌来电铃声了。

果然,母亲内心也很在意分开的儿子?此时此刻,正是耕介说出那幅这些年从未忘记、一直藏在心中的风景的时候。

思维终于渐渐恢复正常。

她突然切入核心话题,把耕介吓了一跳。

对了,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这样啊。不过,耕平还是照样每晚都到处玩吧?我离开家的时候,你还没满三岁对吧?你记得我吗?”

记得在三合土上脱鞋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扎进了屁股……然后我就昏倒了。这么说来,臀部还有点痛。难道是麻醉枪?为什么?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让我过来的?

耕介的声音微不可闻。

就在这时,耕介的视线捕捉到了奇怪的东西。他定睛一看,是穿着黑裤子和黑鞋的女人的腿?而且是脚底。他能看见皮制的鞋底。

“是保姆……”

什么啊,可以穿鞋进来啊……视野逐渐清晰,他一边看着鞋底,一边想着傻兮兮的事。

看来,她知道耕平没有再婚。她的语气像面试官一样冷静。

慢慢起立的瞬间,开始觉醒的意识终于捕捉到了女人全身的模样。黑裤子、淡蓝色风衣、红色大波浪、细长的双腿。她双手握拳放在头前,像个被摆成俯趴姿势睡觉的婴儿。他看不见她的脸。

奈津子继续问。

睡意立刻烟消云散。

“家里是谁照顾你?”

先不管女人怎么一动不动,这又是什么?地板上有一摊液体,位置正好在她俯趴身体的胸口到腹部。黏稠、鲜红、浓郁,简直像血……不,这就是血。

因为想见你……他没自信说出心里话。

不过,怎么会有这么大一摊血?难道?女人身体下方隐隐可见的东西,好像是金属匕首的刀柄。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耕介不知如何回答。

被捅死了?耕介下意识地靠近,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想到来找我的?”

女人右侧地板上扔着支带针的注射器,里面还留着少许透明液体。再旁边是空荡荡的邮政箱子,看样子曾被胡乱打开过。

奈津子今天穿着条布料薄透的灰色连衣裙,颜色虽然质朴,却更凸显出她傲人的美貌。两人在画廊中央的桌旁相对而坐,耕介忽然胆怯得抬不起头来。

兴奋剂!耕介不禁看向自己的双手,结果吓得声音都发不出来。

叫中道的女性大概明白情况不一般,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她一走,奈津子就慢慢站起来,首次让耕介看见了自己的正脸。

指尖染成了黑红色。他这才发现,一股湿漉漉的不快感触透过手套黏在皮肤上。他抬手一闻,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这是颜料和血浆绝不会有的、浓得让人头晕的动物肉的臭味。

她有一副浑厚的女中音,娇艳而富有张力,感觉足以成为歌剧歌手。

耕介虽然想吐,却还是撑住了。因为他脑海中浮现出“冤罪”两个字。

“中道,你现在把这份合同拿给鸟饲老师好吗?然后吃了午饭再回来。我还要再待一会儿。”

待在这里的话,自己可能会被当成杀害这个女人的凶手。不对,这是陷阱。他们叫我到这里来,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背杀人的黑锅。

然而,奈津子不知何时看见了耕介。她的声音立刻飘了过来。

耕介不寒而栗。他正想着必须立刻逃跑,那个欢快的音乐声又突然打破了寂静。声源明显在女人大衣的口袋里。有人一直在给她打电话。

多亏这副打扮,前台女性没有怀疑他。

再拖下去就不妙了。耕介勉强还剩下一点判断力。

耕介今天长了心眼,穿着高中校服里的翻领衬衫和灰色长裤。

他急忙抓住手机,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后门。

“欢迎。”

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被杀?更重要的问题是,我有没有在那个杀人现场留下痕迹?逃回公寓后,耕介拼命思考。

奈津子坐在沙发里,正在查看桌上摊开的一些文件。

或许是因为臀部被注射了药物,他的脑袋还像麻痹了一般沉重。他脱掉衣服一看,发现右臀部上方靠近腰的位置有个注射痕迹般的伤口。恐怕是麻醉枪一类的东西造成的。说起来,他好像听说过哪个国家正在开发对人麻醉枪。

耕介推开玻璃门,只见前台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稳重女性。那天的前台小姐可能是兼职吧。

幸好戴了棒球帽,他不用担心头发会掉在现场。再说,他剃了圆寸还没多久。因为戴了手套,也不用害怕会留下指纹。虽然不能完全否定留下了运动鞋鞋印的可能性,但要凭这个找到鞋主应该很困难。不管尺寸还是设计,这都是一双非常普通的通贩鞋。

夕阳下的银座快乐繁华,白昼却被忧郁的倦怠气息所支配。阴沉的天空似乎随时可能落雨,盛夏的市中心热得仿佛要把人煮熟。这种环境可能让客人畏而远之。耕介透过落地窗一看,“紫云英”里并没有来客。

染血的手套和鞋当然要慎重处理。收到的指示书也和信封一起剪碎了冲进厕所。这样就不会留下物证了。

说不定她傍晚很忙。于是,耕介这天在上午十一点来到了有乐町。

正因为女人的来电铃声很吵,更重要的是,正因为刚好有人给她打电话,我才能得救。按计划,我肯定应该被人发现在尸体旁边熟睡。

妈妈既然会给我零花钱,应该就不讨厌我吧?耕介的态度日渐乐观。母亲既然是社长,当然不能冷落贵客。突然跑到她工作的地方还想她马上陪自己,是他这种想法不对。这就是他烦恼思考后的结论。

想到这里,耕介“啊”了一声。

五天后,耕介再次来到“紫云英”。

兴奋剂!他慌忙挽起衬衫袖子。虽然刚才脱衣服时没发现,但左臂上果然有个新的注射痕迹。

后来想想,他当时就该发现的……

昏迷期间被注射了兴奋剂……绝对没错。如果验尿验出了兴奋剂的阳性反应,那不管我怎么说,警察肯定都不会相信。

他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居然是两张万元钞票。连张留言条都没有。

就算相信了,要说清我去那栋房子的理由也不容易。如果想让警察接受,就必须把我跟唐木泽和“天鹅绒贷款”的关系,甚至那起事件全说出来。

应该问问她叫什么的,耕介想。但已经来不及了。

且不论汇款诈骗,如果前阵子搬运人头、三年前杀害双亲的事情曝了光,那我就真完了。别说再也回不到自由的俗世,甚至可能判死刑。简直是噩梦。

奈津子可能是个很严格的社长。不知她有没有察觉耕介是社长的儿子,总之是没有表现出好奇心。

然而,耕介虽然如此不安,之后却至少表面上没出什么事。他这次没拿到酬劳,给指令的电话和信也就此中断。警察别说上门了,连在公寓周边出现的形迹都没有。

前台小姐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虽然无法放松警惕,但在凝神屏息地顺利熬过第一个晚上,又过了两天、三天、一周后,他确实不能否认自己有些安心。他相当关注网络新闻,但哪个网站都没报道在大田区××町发现了被捅死的女人。

“那我就告辞了。”

虽说事件曝光只是时间问题,但发现得越晚,目击信息就越少。日子一长,不在场证据自然也会模糊。至于验尿,只要注射兴奋剂之后过了一定时间,应该也就验不出来了吧?

耕介收下了信封。

不过,在毫无音信的情况下过了两周,耕介心中又充满了别的不安。照这种天气,尸体会烂得很快。那又不是山里的独栋,邻居不可能闻不到异味。

刚才那男人一定是位贵客。自己没有提前预约,能在店里遇到母亲已经很幸运了。

但是……耕介转念一想,明明如此却没出新闻,这又是为什么?有两种可能。警察管制了报道,或者非法组织那群人秘密处理了尸体。虽然这两路人都很麻烦,但既然至今尚无消息,他们应该还没掌握耕介的存在。这事会不会就这么过去了?

是信吗?信封上印着画廊“紫云英”的名字、地址和LOGO。

然而,又过了几天,四月九日下午,耕介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递给耕介一只白信封。

他比平时起得更晚,为了去便利店而来到大路上。

“这是社长让我给你的。”

“喂,你!”

面对意外的发展,耕介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住在公寓对面的村原老太婆叫了他一声。

“不,没关系……”

世间各种快乐都抛弃了村原,如今,她唯一的生存价值就是监视别人倒垃圾,是耕介继警察和黑社会之后最不想扯上关系的人种。

奈津子好像让员工叫自己“社长”。这事明明不该怪前台小姐,她却还是深深鞠了一躬。

耕介早上在睡觉,倒垃圾必然是晚上。趁着夜色,他会把垃圾丢到离公寓十米左右的垃圾收集场。因为乌鸦和夜猫会翻东西,晚上倒垃圾好像是被禁止的,然而,他可不想连起床时间都被人指指点点。

“对不起。社长今天日程排满了,挤不出时间。”

今天是丢生鲜垃圾的日子,耕介还以为她一定会啰唆。然而,村原朝他挤了挤满是皱纹的眼角。

抬眼一看,只见刚才那位前台小姐满脸歉意地站在面前。

这说不定是在笑啊。耕介吓了一跳。

“那个……”

“有人在调查你。”

耕介也不知等了多久,但最终在他面前现身的,并不是妈妈奈津子。

村原口齿不清地说。

她那么漂亮,难怪不满意老爸。这就是他初次见她的强烈印象。

好奇心让她双眼发亮。

“紫云英”隔壁是一家川崎也有的连锁咖啡店,现在时间不上不下,店里并不拥挤。迷路兜圈子让耕介很渴,他买了一杯大杯冰茶,坐在店铺深处的双人座旁,突然想起了从梦想变成现实的母亲的脸。

“真的吗?”

浓烈的香水香气刺激着鼻腔。时隔十几年摸到母亲的手,想不到它居然如此冰凉。

耕介不由提高了嗓门。

她在耕介耳边说完这句话,不等他回答就塞给他一张千元钞票。

完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现在要陪客人。你去旁边店里喝点东西。”

然而,村原似乎完全不觉得他可疑,而是豪爽地挥了挥右手。

奈津子大步流星地来到耕介身旁,飞快地从包里掏出钱夹。

“别担心,我没说你坏话。我不会碍着别人结亲的。”

奈津子应该已经年满四十,丰满的身材的确也可以用肥胖来形容。然而,她的相貌自有一股威严,足以和妖艳的性感魅力一起镇住耕介。

她好像以为是婚前调查。

“绝世美女”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当然,高中生耕介并没有具体的概念。然而,就算有人说面前这位女性就是大名鼎鼎的克利欧佩特拉1,他也只能沉默着点点头。她就是这么漂亮。

傻不傻啊!这个年代了,谁会跟窝在这种便宜公寓里的打工族结婚啊。耕介很是无语,但也很在意究竟是谁在调查什么。

如他所料,前台小姐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就在这时,桌前的女性突然起身望了过来。虽然面露惊愕与困惑,她的容貌却仍然端正如雕塑,美得让耕介怀疑自己的眼睛。

“是个什么人啊?”

为了让正在谈话的女性也能听见,他本想大声说话,喉头却一阵哽塞。话到最后,声音还颤抖起来。

他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问。

耕介不知道如何称呼母亲,姑且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人,反正不是本人,是侦探。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哦。不过,他连很小的事情都问到了。”

“我、我叫鹰尾耕介……”

村原露出了狡猾的表情。

旧T恤和牛仔裤。眼前这个少年的打扮格格不入,前台小姐却还是不失礼貌地抛来了询问的眼神。

如果想知道详细情况,就该拿出相应的好处来。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三面墙上挂着镶在华丽画框里的大小油画,大厅近中央位置则摆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一对男女坐在沙发里,正一边翻阅一本厚画集,一边专注地谈话。

难言的不安压迫着胸口。然而,如果让这个老太婆怀疑自己,之后就麻烦了。

紫云英画廊进门就是个小前台,一名大概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性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

“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切结束之时,耕介心中只留下了苦涩。

耕介硬是结束对话,赶紧躲开了意犹未尽的村原。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应该不是警察。警察做事不会这么温吞。唐木泽和打电话的男人早就知道耕介的身份,事到如今也不用打听。

少将滋干的母亲是最高权力人的妻子,还是身份与他天差地别的弟弟的母亲。滋干明明就在母亲身边,但在她失去权势与美貌、年老避世之前,他完全没想过去见她。

耕介快步经过便利店,直接来到公园。确认四下无人后,他一屁股坐到长凳上,脖子上糊满了黏糊糊的汗。

他应该就此回头的。

我是什么时候被逼成这样的?我明明没什么奢望,只想平静生活……

画廊只有五十平方米左右,然而,透过落地窗看去,只见这片空间被吊灯映照得富丽堂皇,散发出与父子俩在川崎的房子截然不同的光彩。

突然,耕介忘记了恐惧,被腹中涌起的怒火所支配。这份怒火激烈得像要撕碎身体,但他气的不是唐木泽和他的同党,而是在始终无视自己的情况下死去的,那对不负责、没自觉的父母。

耕介家住川崎,他搭乘JR京滨东北线前往有乐町,出站时已经快傍晚了。银座离家虽然不远,他却只来过两三次,迷了很久的路才找到“紫云英”。虽说地处银座,这家画廊却只不过开在京桥附近小巷里一幢大厦的一楼。

如果没有那种父母,如果没有那起事件,他就不会遭遇现在的危机。

他知道奈津子在银座开画廊。画廊名叫“紫云英”,是奈津子当过画家的母亲开的。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带着明确的杀意再杀他们一次。

不过,对于和母亲实际见面这件事,耕介的态度绝不乐观。母亲曾经弃自己而去,谁都不能保证她现在会接受自己。结果,耕介的不安变成了现实。

当晚,耕介躺在公寓坚硬的地板上,一直盯着天花板。

大纳言藤原国经十分溺爱年轻的妻子,却被当时的权臣横刀夺爱。这位男人并不像父亲耕平,但那位绝世美人,也就是少将滋干的母亲,不就正是自己的妈妈奈津子吗?至于终生恋慕母亲的“被抛弃的儿子”滋干,他的身影也和思念母亲的耕介完全重合。故事读到最后,看到滋干终于和母亲相见的场景时,耕介不禁流出了眼泪。

怎么处理逼近自己的危险情况?答案没那么容易找到。而说实话,在这个瞬间,一个更迫切的问题占据着耕介的大脑。

这部小说洋溢着文豪风范,讲的是距今甚远的王朝时代的故事。作品文字艰深,对于高中生来说很难适应,耕介却还是一口气读完了。要说为什么,只因为他倾倒于贯穿作品全篇的、男人们对一名美女的深切倾慕与执念。

我真的只是背了杀人的黑锅吗?

耕介并没有特别钟爱谷崎的作品,只是偶然知道谷崎这部古典名作是儿时遭母亲抛弃的男子的“恋母记”,这才急不可耐地买来看看。

从那以来,疑问在耕介心中慢慢发酵,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逐渐酿成了既成事实。

耕介自小就很爱读书。只有在空想的世界里,他才能自由自在地振翅高飞。这也是他养成内向性格的原因之一。放到现在,耕介就是人们不好意思挂在嘴边说的“文学少年”。

仔细想想,在被麻醉枪击中到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这十五个小时里,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他一直是昏迷的。我醒过来,被强行打了兴奋剂……应该是为了把我驯化为“送货员”吧。要让人听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药物上瘾。

那是耕介高二暑假的时候。他读了谷崎润一郎写的《少将滋干之母》这本小说,萌生了去见母亲的想法。

然而,我却因药物影响陷入错乱,用刚好拿在手上的匕首杀了那个女人。没错,刚好拿在手上的匕首……能在女人倒地的身体下面隐约看见一截刀柄的金属匕首。那难道是工具刀?

不过,耕介过了十多年才下定决心拜访母亲。这一方面是考虑到父亲的感受,另一方面,他自己的成长也是必要的。

唤醒过去痛苦记忆的,是耕介对双亲,尤其是对母亲奈津子那难以遏制的憎恶之火。十六岁那年夏天,他冲动得切碎了挂在“紫云英”墙壁上的裸女像。当时,他为什么没把这股冲动抛向奈津子?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工具刀时,他应该用它捅向奈津子白皙的腹部才对。

不知为何,女性的脸一片朦胧,整体面貌也暧昧模糊,但耕介确信,这个女人就是妈妈奈津子。联结妈妈和自己的脐带,那唯一的生命线就在此处。包裹这幅回忆场景的温暖,是只有母亲才能营造的温情。

当时那把工具刀应该一直收在厨房抽屉深处。然而,从公园赶回公寓后,耕介翻遍了房间也没找到那把散发着钝重光芒的金属匕首。

吃完后舔掉指尖的饭粒,酱油饭令人怀念的气味和触感却依然残留。温暖的大手拿起湿润的擦桌布,用力擦拭耕介的手指……

我不知不觉把那把刀带出去了?就像十六岁那天一样……浓郁的血腥味想起来就烦躁。透过手套浸进指尖的气味残留在鼻黏膜里,至今仍未消失。

有位女性俯视着耕介,递给他一个酱油饭团。饭团很小,形状像橄榄球,散发着刚出锅的米饭和焖熟酱油的香气,每一粒黏乎乎的米都裹满了辣酱油的滋味。

够了!耕介发出无声的尖叫。

那时耕介还很小,他坐在餐桌前的高椅上,摇摇晃晃地摆动着双腿。桌上铺着黄白相间的格纹桌布,眼前是一只有握把的儿童杯,杯里好像是麦茶。

他再也不想被人威胁、操控、玩弄了。

那心中的原初景象太过朦胧,他深深地眷恋于它,以致不敢将它说出口——

杀掉父母不算什么。那是我自己按自己的想法下的手,不管有什么结果都能接受。但现在我只是别人的棋子,被注射药物,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杀了陌生女人,还日日夜夜都活在恐惧之中。

家里一张奈津子的照片都没有。耕介虽然完全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幼时记忆深处却有一幅残存的场景。

当时应该更冷静地检查现场……回头想想,耕介越来越后悔。女尸虽然在厨房,但那栋房子还有好几个房间,他应该好好查查的。查了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到什么线索。

自己是因为像父亲才被抛弃的。保姆们貌恭实轻的话里隐藏着怜悯和嘲笑,祖母则用辛辣的言辞将对媳妇的愤怒抛给孙子。夹在这些话语之间,耕介长大了。

如果被抓住把柄的只有自己,那他就什么都做不到。必须找出敌人的弱点。就算哪天跟警察自首,手头有交易材料也是好事。

耕介并不觉得父亲耕平有多丑,但还是很伤心。

耕介想到,自己并没有看见尸体的脸。和不明身份的对手作战,如同在深不见底的沼泽里徘徊,没有获胜的可能。这次一定要主动出击。敌人早就掌握我的存在了,不用害怕打草惊蛇。

“你长得像耕平,对那个女人来说,你是个失败品。”

耕介慢慢站起来。

连祖母都说“长得好看”,母亲一定是个大美女。不管对象是电视上的女演员、艺人还是普通人,祖母恐怕都没夸过别人的长相。

马上就凌晨四点了。到四点就算早上了,在街上晃荡也不会被盘问。耕介戴上巨人队的棒球帽和自己唯一一副墨镜,把全新的劳动手套塞进口袋。

祖母的唠叨总是以此作结。她想让耕介厌恶母亲,结果却适得其反。

其实,他当时只想着尽快逃离现场,不记得有没有关好后门。今天就算去那栋房子,房门也可能是锁上的。无所谓,至少他能确认那之后有人进去过,发现并处理了尸体。他再也不想在不知道那具尸体去向的情况下苦闷度日了。

“不就长得好看点吗,嚣张什么啊。”

出门一看,天色还有些灰暗,但天气似乎很好。

虽说都是保姆,但每个人还是不一样,调味和叠衣服都各有各的习惯,至于她们的共同点,则是都不会端着当妈的架子。这对双方来说都轻松得多。父亲从不提前妻,祖母却从不隐瞒,直说耕介就是他妈不要的孩子。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这事他也是从祖母口中知道的。

路上零星有些早起的人。清晨的空气干净清澈,但耕介并未深呼吸,只顾埋头赶往目的地。

耕平可能是长了教训,之后再没往家里带过女人,改由通勤保姆照顾耕介。每周三到四天,这些保姆轮流上门,扫扫地、洗洗衣服、做做饭,干完活儿就离开。

抵达现场后,附近的房子还裹在寂静之中。别说异味了,连发生过凄惨杀人事件的气息都没有。那栋房子还是拉着窗帘。

这名女性自己也离过婚,好像是婚姻中介介绍来的。她会出席PTA聚会和教学参观,但最终还是没能成为一家人。不知道原因是不是耕介。

耕介悄悄绕到后门。乍看之下,这里也没什么变化。他戴上备好的劳动手套,悄悄按下了门把手。

且不论只会买现成饭菜的陪酒小姐,耕介记得另一个女人对吃穿都很唠叨。换个角度想,这也正说明她很努力。

就像在等他到来一样,门立刻开了。

父亲离婚后,也不是没有代替母亲的女性。耕介四到六岁的时候,有个前陪酒小姐和耕平同居;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又有个奔着再婚来的良家女性和耕平交往,但她们都没有成为他的继母。现在想来,她们都不是坏人,然而,耕介的叛逆并非没有理由。

那个女人还躺在这儿吗?耕介果断地踏入房门。当然,他没脱鞋。

耕介没有当时的记忆,很久之后才知道她是个美人。记事的时候,母亲已经完全离开了他的视野。

厨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没有女人,没有凶器,也没有注射器!

耕介的母亲奈津子是个美女。在耕介两岁那年夏天,她和他父亲耕平离婚,并且把他留在了夫家。

他关上房门,按下墙上的开关,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立刻点亮,屋内瞬间变得明朗。果然空无一物。

这人就是唐木泽。

染红地砖的血水消失得无影无踪。是有人清理过了?完全没留下恶心的血腥味。

不知何时,楼下来了个四十岁左右的魁梧男人。他抬头看向耕介,严肃的面孔微含笑意。

这间屋子相当大,应该是餐厨厅。其他房间呢?耕介毫不犹豫地走进屋子深处。

一缕低沉的声音飘进耳中。

正门玄关两侧分别是大洋室和六叠和室,两间屋子都没有任何家具,空得十分彻底。此外还有狭窄的仓库和盥洗室。他试着冲了冲马桶的水,水很大。

“你可真能干啊。”

有电有水,证明这里有人用。不管怎么看,这房子原本都是普通的住宅,可能是丸之内总业收来抵债的。

正在这时——

耕介体内的紧张情绪瞬间瓦解。虽然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想做什么,但他们至少处理了尸体,而我现在毫发无伤。

今晚要一个人吃饭了。他迷糊地想。虽然麻烦,但他一直都在给父亲做饭,并且至少要配两个菜。这是他的日常。

既然如此,就该早点离开这种地方,再也别过来。那家伙再给我下令的话,我就去找警察。

我杀了我爸妈。耕介掌握了事实,却不觉得现实就是现实。

耕介关掉电灯,打算回家。

悲鸣尖锐,响声震天,堪比武士们在池田屋骚动中滚落楼梯时的迫力。耕介探头一望,只见两人交叠着身体横在楼梯下,折断的脖子则宣示着悲剧结尾。

就在这时,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耕介从没见过这个人。他年纪不轻,态度冷静,体格健壮,眼如鹫鸟,眸中静谧地闪烁着光芒。

父母都专注于封锁对方的攻击,因而无从防御来自侧面的突袭。他们揪着彼此,头下脚上地跌落。

耕介倒吸一口凉气。男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耕介狠狠推了他们一把。事到如今,那富有弹力的厚重肉感仍然留在他手中。他右手抓住父亲的胳膊,左手攥住母亲的肩膀,用力推动的刹那,他们惊愕的表情化为他的快感,如长枪般贯穿了他的脊椎。耕介想起这些事情,觉得它们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鹰尾耕介是吗?”

一直以来,他们都不关心耕介的想法和感受。但凡有一点关心,他们也不会这样任意妄为。

听见他不容分说的语气,耕介不禁点了点头。

耕介断定,他们没有意识到的,乃是两个事实:第一,他们对彼此的谩骂,在儿子心中酿成了难以抑制的憎恶;第二,这样的儿子,就站在他们旁边。

男人好像认识耕介。他一边瞟着他,一边饶有兴趣地环视室内。

他们虽貌似兴奋忘我,其实却有留意楼梯的位置。这正如同一个狂躁症发病的女人,她虽然大声嚷嚷“我要去死”“我杀了你”,看起来像个疯子,但等病情平稳,却连个擦伤都不会有。

“你是谁?”

不,不对。耕介想。

耕介忍无可忍地一问,男人便再次看向了他。意外的是,他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鹰尾家是栋木造的独楼,玄关正对通往二楼的阶梯,中间隔着一片木地板。父母俩纠缠不休,狂热地争夺攻击主导权,完全没意识到梯子就在脚边,自己可能会一个倒栽葱摔下去。

“我叫榊原。我想跟你聊聊。”

当时,父亲和母亲正在楼上打架。

注释

是他们该死。三年了,事到如今,耕介仍然如此坚信。想来想去,他都觉得那件事该怪父母。是他们逼他的。

1 一般指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约前70年12月或前69年1月-约前30年8月12日),通称为埃及艳后。是古埃及的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任女法老。——译者注

既然如此,当时是不是该自首?不,耕介并不这么认为。他将亲生父母双双杀害,还能有什么未来?就算侥幸免除死刑,余生也和死亡无异。

2 1972年。——译者注

那个瞬间就是一切。要是没出那种事,他现在也不会面临危险。怀着对组织和警察的畏惧,他始终一心一意地完成讨厌的工作,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3 2007年。——译者注

鹰尾耕介追悔莫及。

4 2007年。——译者注

那不是偶然的产物,而是狂怒的喷涌。那个瞬间,一直压制在体内的岩浆爆发了。

5 原文为“包括根保证”,指对特定持续交易关系中产生的不特定复数债务进行持续担保且不限制金额的担保方式。——译者注

该说是一时冲动吗……不,不是。

6 2008年。——译者注

那件事眨眼间就发生了。

7 2010年。——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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