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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田家杀人案

至于弘毅的去向,搜查同样不顺利。

那么,关键的柳叶菜刀藏在哪儿了?附近的超市和五金店都没有销售痕迹,学艺大学站站内的投币储物柜上也并未发现弘毅的指纹。

搜查人员全体出动,把跟弘毅有关系的媒体出版人士和事件调停者同伴全问了个遍,然而,案发之后,没有任何人跟弘毅接触过。既然弘毅犯罪逃逸,这倒也理所当然。

案发当天下午一点开始,弘毅在新宿的酒店参加某家出版社成立二十周年的纪念派对。这是已经确定的事实,而当时他穿的衣服和女员工所说的一致,可见后者证言的可信度很高。

在这种毫无有效信息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事实引起了搜查总部的注意。案发当晚九点二十四分,弘毅本人往家住荒川区南千住的亲哥哥手机上打了个电话。他操着走投无路的腔调,厚颜无耻地让哥哥马上借自己三十万日元。

男人身穿灰色西装,在这年代难得还戴着帽子,所以她印象很深。她说,男人离店时买了巧克力,是边吃边空着手离开的。

电话拨打自弘毅的手机,拨打地点是包含南千住车站在内的区域。他哥哥还没接到警察的通知,根本不知道出了事。他已经好几次借钱给弟弟但都收不回来,于是果断拒绝了。

给目击男人的女性兼职员工出示弘毅的照片后,她供称确实是这个男人。因为正是打工快下班的时候,她对时间也很确定,但她同时也肯定地说,男人没有带包或者纸袋。

弘毅执着地说,三十万不行的话,那十万、五万也可以。但哥哥的态度很冷淡。

询问结果显示,事件当天下午三点半到四点,东急东横线学艺大学附近的连锁咖啡店里,有一个疑似弘毅的男人。

“他就是这样,先开出五十万、三十万的巨款,实际却想着能有两三万也不错。”

原井的牢骚充满焦躁,总是悠哉应和的津津井则充耳不闻。

之前应该是这样,但这次不同。换个角度说,弘毅缺乏逃亡资金了。

搜查总部成立后的第五天,当初的从容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不过,我弟居然杀人了,我真有点不敢相信。是不是搞错了?”

“真是的,我管他们是不是草食系,怎么每个人都又软弱又不上心。就不能再抓紧点儿吗?”

也难怪他哥哥会吃惊。

原井打起了精神。

弘毅双亲健在,住在茨城县常陆太田市。当地警察在这里把守,他本人应该也知道不能随便靠近。案发之后,他从未在他JR日暮里站附近的公寓里出现过。

事到如今,搜查人员只要全力追捕弘毅即可。

“喂,津津井,你怎么看?如果弘毅没有远走高飞的钱,我们是不是该查查女人这条线?”

解剖结果显示,优子胃里大多是还没消化的比萨,体内没有发现任何毒药、安眠药、酒精,死因则是后脑勺一击所致的脑挫伤。

原井终于露出了心虚的神情。

外卖比萨连锁店哆来咪比萨的记录显示,下午六点二十九分,广田家打电话要了一份大号普通饼皮的哆来咪特制比萨,六点五十八分,比萨送达。将相关事实、解剖结果和晴菜的证词相结合,能够把时间锁定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

说实话,他很担心弘毅是不是在哪儿上吊了。警察本就因怠慢导致了跟踪狂杀人,足够媒体大肆批判的,倘若再让凶手逃跑自杀,可就成了莫大的失态。

死亡推定时间已确定为下午七点零一分到零二分。

“如果有女人愿意让他躲,他根本不会跟踪他老婆吧?”

这就是善变的女人心。原井得出结论。

津津井沉思着。

“你在紧急时候能判断得那么冷静吗?她如果真够冷静,报警的时候就该说谎。”

“先不提这个。弘毅为什么会从现场逃跑?太奇妙了。好不容易解决了碍事的优子,他却没见着老婆就走了。这样的话,他带着菜刀闯进去有什么意义?”

原井一瞬无言以对,但马上发起了反攻。

“说起来,晴菜坚决不承认自己擦了菜刀的指纹啊。”

“话是这么说,我总觉得不能接受。”津津井坚持自己的思路,“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把菜刀藏进厨房,就不用暴露现场有刀了。”

保险起见,晴菜当晚住进东京都的酒店,之后则返回横滨娘家,再次和母亲孩子一起生活。

“她迷迷糊糊地报完警,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没时间做那么多。而且就算同样是杀人,用了刀就不能开脱自己是偶然犯罪,性质完全不同。她让死去的优子握住菜刀留下指纹,又为了给上面自己的指纹找个借口,所以才把刀放在鞋柜上的。”

当然,安全起见,搜查总部和当地主管警署也合作展开了戒严,但那边同样没有动静。

“可是警部,如果真是这样,就得把花瓶上的指纹也擦掉才有意义啊。”

富坂弘毅出现在西目黑警署,是这第二天,也即案发六天后的三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的事情。

“蠢货!这还用问吗?”

他穿着作案时穿的西装裤和衬衫,外面披了件夹克衫,顶着满脸乱胡子,就这么独自徒步走到了西目黑警署接待处。

津津井优哉游哉地接话。

逃走之后,他辗转于东京都内各个胶囊旅馆和网咖,但因为手头资金不足,最后两晚是在公园和车站门口度过的。他觉得“突然变流浪汉”实在太惨,加上钱也眼看要见底,于是选择了放弃。

“她会不会为了包庇老公,报完警之后,在警车来之前把指纹擦掉了?”

在他自报家门之前,没有一个警员发现嫌疑人来了。这虽然又是一桩耻辱,但总归是避免了最恶劣的情况。

那个女人,说的当然就是晴菜。

搜查人员铆足干劲开始问话,不料立刻大失所望。

也难怪原井会怒气冲冲地如此扬言。

弘毅承认自己用花瓶打了优子后脑勺,也承认这是优子的死因,却坚决否认自己有杀意。不仅如此,他还说想用菜刀杀人的是优子,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突然遇袭时保护人身安全的正当防卫。

“那个胡闹的女人,下次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我真的没带菜刀。别说带了,我摸都没摸过什么柳叶菜刀。你们好好查一下指纹,有我的吗?我是空手去广田家的。毕竟我不知道老婆究竟在不在,就算在,我也只想跟她冷静地谈一谈。”

麻烦的是,柳叶菜刀上完全没有弘毅的指纹,反而尽是受害人的指纹及发现尸体后捡起菜刀的晴菜的指纹。

不管换谁来怎么讯问,他的供词都毫无变化。

他大概是用布裹起它放在包里带来的。不过,他要么是看到鞋柜上的花瓶后改变了主意,要么是被害人抢走了他的菜刀。情况虽然不明确,但就结果而言,菜刀没有伤到任何人,就这么掉在了玄关三合土上。

既然如此,正面进攻是没用了。

搜查人员认为,弘毅最初是用这把柳叶菜刀袭击被害人的。

“不过……”原井选择旁敲侧击,“我们知道你那天三点半在学艺大学站附近。案发是傍晚七点后,中间足足三个半小时,你在那里干什么?勘查现场?”

这把不锈钢菜刀刃长十八厘米,属家用尺寸,零售价七千至八千日元。从刀刃状态来看,还是没用过的新品。

“别开玩笑了。勘什么查啊?”

问题出在柳叶菜刀上。菜刀的牌子是“村木”,在关东一带广有销售,但在很少有人居家杀鱼的当今时代,它不同于主妇常用的三德刀5,不是每个超市都有卖的。

“是吗?不好意思。你确实前一天就勘查完了啊,还用帽子遮着脸。不过,照样被附近的人看到了哦。”

此外,由于优子会擦拭及移动花瓶,花瓶侧面和底部当然留有大量被害人的指纹。花瓶上没有晴菜的指纹,看来她确实没碰过它。

“我前一天确实去广田家门口了,这是事实,但我不是去勘查,只是想看看我老婆到底在不在。”

其中,凶器大理石花瓶上发现了许多弘毅的指纹。细长立方花瓶近中央位置有一组清晰的痕迹,应该是弘毅张开十指握住花瓶,用沾血侧面直击被害人后脑勺时留下的。

“哼。那你为什么不赶紧按门铃?”

弘毅有违反道路交通法及业务过失伤害罪,也即现在所说的驾车过失伤害罪的前科,因此可以对比指纹。广田家玄关大门、门把手、鞋柜上方及玄关地板部分残留的指纹,都毫无疑问是他本人的。

“我犹豫啊。当然会犹豫啊!所以,我那天一边在附近走来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偷偷观察,想看看我老婆会不会在窗户边露脸……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她姐,不对,一个可能是优子的女性外出回来了。大概是五点吧,但我还是没下定决心,于是在附近乱走。”

警视厅搜查一课和主管警署联合在西目黑署成立了搜查总部。原井听从搜查总部部长命令,是前线工作的实际指挥人。他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从容,完全是因为犯罪现场发现了大量弘毅的指纹。

“决心?哦,什么决心?”

当然,警方也调查了现场周围在犯罪时间下午七点前后搭乘出租车的乘客,然而,弘毅从东急东横线逃走的可能性其实更高。不管目标是谁,他既然带了刀,就说明他有犯罪预谋,当然会避免搭乘容易留下行踪的出租车。

“当然是见老婆的决心了。”

事件不巧发生在星期天,询问附近邻居之后,他们并未找到目击过弘毅的人。但有情报显示,犯罪前一天,也即三月二十日傍晚,有个年龄和打扮都很像弘毅的男人站在广田家门口。这很可能是弘毅在提前察看犯罪现场,但目击他的邻居说,男人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

“你之前不是到处追老婆吗?到这时候了还犹豫什么?”

搜查队伍的期待落了空。次日,富坂弘毅依旧下落不明。

“她一见我就会报警啊。如果是在她娘家,只要我不动粗,警察就不会抓我,但广田家是外人,警察来了会很麻烦的。”

4

“那你七点怎么又闯进去了?”

就这样,对富坂晴菜的询问自动告终。

“什么闯……够了吧,警察先生。难道你指望吵着吵着我就会投降?”

鉴定人员走进客厅,对原井说道。

弘毅大概几天没洗澡更过衣了。他扶着脏兮兮的脖子,挠痒挠个不停。

“警部,有空吗?”

同样的问答重复好几次后,他已经从容起来了。

这时……

“别打岔!回答问题!”

广田这个人,连给父母扫墓这件事都彻底丢给正在分居的妻子了啊。

“我说过多少遍了,我在门前路上走来走去监视广田家,刚好看见送比萨的来了。我在门后阴影里一偷看,发现是份大号比萨。于是我知道家里不止优子一个人,晴菜也在。”

“什么叫‘你们两个女人’……刑警先生,我可是正在躲我老公这个跟踪狂哦?不过,姐姐今天下午去浅草扫广田家的墓了。她每到公婆忌日都一定会去扫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这还不是每年的忌辰,是每个月的。”

“也说不定是她老公啊。”

“行,我知道了。细节之后再慢慢问。我换个话题,你们两个女人,今天去扫墓了吗?”

“不会,优子和她老公在分居。”

她好像渐渐打起了精神。

“你知道得挺多啊?你们两口子和广田夫妇应该没什么来往吧。”

“事实就是事实,我有什么办法?”晴菜反驳道,“我姐的事也是事实。我们确实不是同一个妈生的,也确实很久没见过面,但我们毕竟是彼此唯一的姐妹,感情并不差。三个月前和弘毅分居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找她商量了一下,她非常体贴关心我。她自己刚好也有烦恼,想找人聊聊。是她让我过来的。”

“这种事查查就知道了,我毕竟是干情报收集的。”

这只是闲聊,跑跑题也无所谓。不论上级对津津井这小子评价如何,原井始终走的是自己的路子。正因为这种做法得到认可,他才会有今天。

这次,弘毅扭了一圈脖子。

津津井干咳几声,像在问“这种话能说吗?”但原井没理他。

混蛋,故意摆谱给我看是吧。原井对敌人的仇恨之火熊熊燃烧。

“不过,你老公毕竟是孩子们的父亲,你虽然不想被他打,但也不想他因为杀人而被捕。你大概是报警之后改主意了吧?如果胡乱撒谎包庇他,你就是他的共犯,跟他同罪。”

“然后呢?”

晴菜沉默不语。

“送比萨的走了,我不知道要不要按门铃,保险起见先推了推门,结果门马上开了。优子没上锁。”

“谁叫你说话做事都那么奇怪。如果富坂是你说的那种男人,怎么会突然挥着利器闯上门来?啊?怎么会用花瓶砸大姨子的脑袋?其实他平时就是个暴力男,所以你才会逃走吧?”

“哼,再然后呢?”

不过,原井不为所动。

“当然是进门了。”

她反而发起了攻击。

“你没叫她们吗?”

“刑警先生!我问问你,我是被告吗?我什么坏事都没做。我这么惨,凭什么还要被警察刁难?”

“我说过了,没有。”

面对原井的一连串问题,晴菜终于生气了。

“完全是侵入民宅啊。”

“既然如此,你何必要跑?明明没有人身危险,为什么要丢下孩子,跑到关系不好的异母姐姐家来?”

“可能是吧,但我只想先抓住晴菜。当然,我不会动粗的。”

“没有。”

“你不觉得这话很奇怪吗?不动粗怎么会闹起来?”

“他也没威胁过你,说你不回去就杀了你吗?”

“别让我反复说啊。她家玄关地板比三合土高很多,还镶了横框。我坐在上面想脱鞋,优子却不知不觉来到我身后,二话不说就拿菜刀砍我。幸好我躲得快,不然就被干掉了。”

晴菜否定得很干脆。

不管问多少次,他都是一样的说明、一样的叹气。

“没有,他很疼孩子的。”

抓住嫌疑人供述中的微小变化和矛盾予以突破,这是搜查的常用手段。但看现在这情况,他们完全无计可施。

“他打过你和孩子吗?”

“我想抢走菜刀,于是跟她纠缠起来,却很不顺利……没想到她动作那么灵活。这时,我发现玄关鞋柜上有个很大的花瓶。她又一次摆好姿势,对准我挥下菜刀,而我迷迷糊糊地拿起了花瓶。我只是想用花瓶当盾保护自己,结果很倒霉,花瓶直接打中了她脑袋。”

“原因很多,主要是因为他赌博。弹子机和赛马也就算了,但他还玩麻将……借了很多钱。”

弘毅皱着眉,一副骇人回忆苏醒了的样子。

“最后一个问题。你和你老公分居,到底是因为什么?”

“花瓶是石头做的,这你看得出来吧?”

晴菜低下头。

“嗯,啊。”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觉得菜刀很危险,不自觉就……”

“那用它砸人脑袋会怎么样,你当然是知道的吧?”

这次轮到津津井提问。

听见原井的问题,弘毅再次浮夸地叹了口气。

“除了菜刀,你还动过其他东西吗?摸过凶器花瓶吗?”

“不知道,我又没砸她脑袋,只是刚好撞到了而已。”

晴菜拼命否定。

“要真如你所说,花瓶应该打在对方脸上,砸开她的额头。怎么才会砸到后脑勺?肯定是在对方身后砸下去的吧?”

“不是。”

这次,弘毅露出了一脸要哭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觉得老公带菜刀来很不妙,所以想把刀藏起来吧?”

“刑警先生,求你稍微听听我在说什么。她突然攻过来,我赶紧转身避开,朝向就变了啊。那只花瓶比看起来要重,我想停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晴菜真的哭了。

很遗憾,供述没有矛盾。

“对不起。”

“你就不觉得奇怪?你如果真的只是在脱鞋,广田优子有必要攻击你吗?没理由啊。”

原井进一步逼迫。

“唉!简直胡来!”弘毅惨叫道,“我还想问呢,我见都没见过优子。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袭击我的是不是她,只觉得可能是。我是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才确定的。”

“你是不是动了地上的菜刀?”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跑?花瓶刚好撞到脑袋又不算杀人,你没必要逃吧?你干吗不叫你老婆来照顾她?”

“我到她旁边一看,看见她脑袋凹进去了。我很着急……叫她推她她都没反应,脉搏也摸不到,我觉得必须报警,于是打了110。”

“别胡说了。你觉得我老婆会信我?她那个人啊,我只是想冷静地聊几句,她都会叫警察。”

“看见姐姐倒在地上,你做了什么?”

沉默一时蔓延。

“关着的。”

逼问是逼问过了。如果弘毅所说属实,也难怪他会逃跑。毕竟他不但慌乱,还完全无法保证晴菜和警察会相信自己。他明明自首投案,却还是遭到了搜查官的连日讯问。这能证明他担心得没错。

“玄关大门是怎样的?开着还是关着?”

“我说,你真打算主张正当防卫?等上法庭了也不谢罪,要说这都怪先动手的被害人?你用石头花瓶砸烂了女人的脑袋,还想说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你觉得陪审员会接受吗?陪审员有年轻女性也有主妇,你不觉得这会让她们的心证变得很糟吗?”

“我看了看餐厅,发现我姐不在,就跑到玄关,结果发现她倒在地上……”

“不觉得。到那时候,我会挨个向陪审员提问,问她们我该怎么办。有人突然从后面用刀袭击我,我难道必须赤手空拳地对抗?”

“你下楼之后呢?”

原井虽然拼命说服,但弘毅相当倔强,让他的努力统统付诸东流。

现在争论也没意义。

原井悄悄叹了口气。

还算合理。

5

“装手机的包在餐厅。而且,我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走了。我没想到我姐会被杀,只想着什么时候又会闹起来,吓都快吓死了。”

有必要彻底重审这次事件的全貌。如今这种意见在搜查总部占了主流。

原井刚拿出些魄力,晴菜便又摇身一变,换上了泫然欲泣的神色。

犯罪现场的柳叶菜刀上既然没有弘毅的指纹,弘毅的主张就有一定的说服力。此外,也有结论否定了晴菜擦掉指纹的可能性。

“你老公都开门走了,你为什么不立刻报警?”

那么,优子为什么要用菜刀袭击弘毅?关键的柳叶菜刀又在哪里?

这家伙果然被看扁了。

第一个疑问姑且按下不表,第二个结论已经有了权威假设。凶器大理石花瓶正好能放下柳叶菜刀。

晴菜转向大河原,声音陡然甜腻起来。

这花瓶毕竟是观赏摆设,不可能养得活花,加上形状几乎是个四棱柱,用来放菜刀再合适不过。优子事先把刀具藏在玄关,是为了应对弘毅的袭击,还是因为独自生活很不安,想用来护身?

“我说过啦,因为被看到会很麻烦,所以我没靠近窗户呀。”

“跟小偷对抗,用刀是最不该的啊。”大河原频频叹气,“她会不会是太想保护妹妹了?对方什么都没做她就想砍人,真是太糟糕了。”

他好像只把晴菜当作遗属。也罢,毕竟各人有各人的作风。

对大河原来说,这是发生在自己辖区内的恶性事件,难怪他会站在当地居民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这时,大河原开口了。

“喂,津津井,我觉得有必要跟川村阳咲问问情况。”

“你二楼的房间是面朝公路的吧?凶手往哪个方向去了,你透过窗户看到了吗?”

三月二十九日傍晚,原井说出了这句话。

“嗯……能的。”

“广田圣一的女人?好,我明天去。”

“骚动平息后,你听见凶手离开的动静了吗?开关房门的声音,在二楼也能听见吗?”

津津井正和西目黑警署的中村组队行动。

和地震一样,混乱之时,人会感觉时间有两三倍那么长。

成立搜查总部后,警视厅来的警察常和熟悉当地情况的辖区警察组队。

“这个嘛,我当时觉得很久,但仔细想想,说不定只有一分钟左右。”

津津井大概也觉得有必要这么做,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楼下的骚动持续了多久?”

“不,我亲自去。你也跟着。”

在此之前,原井还有几个想确认的问题。

原井这句话让他一脸震惊。

不管怎么说,晴菜都是富坂的老婆,两人还有孩子。也难怪她冷静想想后会改变主意,觉得不能让老公当杀人犯。与其依靠老婆的证言,还不如尽快逮捕凶手,获取指纹、DNA、头发等物证。

实际搜查负责人很少亲自询问非重要参考人。看来原井是真着急了。

原井偷瞥着邻座的大河原。

“您是觉得,优子砍弘毅,其实是因为认错了人?”

我就说吧。

不愧是津津井,反应真快。

“嗯,我确实听见了男人的叫喊,不过只有一声。要说像,倒也有点像他的声音,但又感觉有点不同。”

“嗯。如果弘毅说的是真话,那会儿他正坐在玄关口脱鞋,优子砍他的时候就没看到他的脸。而且,他穿着西装戴着帽子,打扮刚好跟广田一样。虽然他戴帽子是为了‘遮脸’,不是为了‘遮秃头’。”

“声音呢?”

“广田那天打算来,优子确实有可能误以为那是她老公。”

“当时我只觉得,肯定是他找到我在哪儿,然后闯上门来了……但现在想想,并没有证据能证明那就是弘毅。”

“她老公让她认孩子入户,可能真把她惹火了。刚好晴菜到家里来,她就制订了杀害丈夫的计划,到时候说什么‘我以为他肯定是弘毅。都闯到家里来了,我想我必须保护妹妹,一冲动就捅过去了’。”

这发言可不得了。

“说起来,晴菜也是优子叫到家里来的啊。”

“其实,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

“但弘毅和她老公不同,年轻又灵活。她这是气数已尽啊。哎,不论如何,都得弘毅说的是实话才行。”

晴菜语气含糊。

“不过,优子这种没收入的职业主妇真的会杀老公吗?如果维持现状,她就能每天玩耍过活。把生金蛋的鸡杀掉,麻烦的不是她自己吗?”

“这……”

津津井丢出疑问。

“可你打110的时候,说是自己的老公杀了优子女士啊?看都没看见,你怎么知道是你老公?”

“蠢货!那种女人的特点,就是只顾感情不顾后果。”原井用鼻子哼了一声,“一看主妇在自己家被杀,社会上立刻就会闹成一团,好像治安糟得不得了似的。但如果总认为女人是被害人、女人很弱,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听过‘穷鼠噬狸’这个成语吗?”

“对,我没看见。”

“没听过。”

“那你是没看见从玄关进来的男人了?”

津津井回答。

“但没想到,玄关传来她的尖叫和男人的喊声,闹哄哄地吵了起来。于是,我晕乎乎地跑出餐厅,直接冲上了二楼。”

次日三十日傍晚,在川村阳咲跟广田圣一和两个孩子生活的新宿区公寓里,他们向她询问了情况。

怪不得受害人打扮得那么漂亮。换作原井的妻子,绝不可能围裙都不围就穿白毛衣。

广田还在公司上班。这套两室两厅的公寓到公司只需步行十分钟,方便是方便,却十分陈旧朴素,不能和碑文谷的本家相提并论。

“然后,我姐立刻站起来出了餐厅。她肯定以为是姐夫来了。虽然和姐夫分居了,她还是爱他爱得不得了。”

推开屋门,只见三轮车、童鞋及凉鞋密密麻麻地摆在一小片三合土上,玄关地板和墙壁沾有生活污迹,充当隔断的珠帘颇为寒酸。广田虽说是个老板,公司却是个只有十几个员工的小企业。他没有余力让情人也过上奢华的生活。

“原来如此。然后呢?”

川村三十六岁,体重和身高都属中等,不算丑也不算美。她年轻时或许很可爱,现在却更像默默支撑社长的会计办事员而非情人,给人的印象很踏实。

“我姐很小心,平时是一定会锁的。但今天圣一姐夫会来,所以她拿完比萨特地留了门。”

她紧张地将两人请进客厅,给他们端上日本茶后,轻轻地坐在了沙发上。

平常只有一个女人独居,如今则是和跟踪狂受害人同居,这可真够大意的。

她神色僵硬,完全没有情敌突然死亡后升级为社长夫人的激动,相反,她浑身都沉淀着长年不安、怀疑和焦躁带来的疲惫。

“这家家门一直都不上锁吗?”

“不用管孩子吗?”

“在餐厅边看电视边吃外卖比萨。今天是圣一姐夫每月一次来送生活费的日子,所以晚饭吃得很简单。不过,就在七点的NHK新闻播内容概要时,开着的玄关门那里传来了有人进来的声音。”

津津井问。

“嗯——这样啊。那么,你老公来的时候,你和优子女士在做什么?”

“没关系,我让我妈过来了。”

“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把手机关了。毕竟我也跟公司说过情况了。”

川村低着头回答。

“他没发邮件跟你说过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里面房间传来了孩子说话的声音和电视新闻的声音。

“如果知道他要来,我早就跑了。”

环视周遭,只见八叠左右的客厅到处乱堆着小孩玩具、书和DVD,人造革沙发也满是裂缝。

晴菜使劲摇头,予以否认。

主屋虽不是什么豪宅,一尘不染的样子却过于刻板。而这里仿佛位于不同维度,是真真正正的生活空间。

“完全不知道。”

原井感觉,自己能懂广田抛弃优子选择这个女人的心情。

旁边的大河原满脸为难。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先生登记?”

细微的事实关系可以之后慢慢问。他的语气如此粗暴,是因为他眼中的晴菜不是受害人,而是嫌疑人的妻子。

原井问这个问题,当然是以广田再婚为前提的。

确认过大致的背景状况后,原井直入核心。

“太太七七还没过,说这个有点……”

“现在开始,我会按顺序询问优子女士的遇害情况。第一个问题:你知道富坂弘毅今天会来吗?”

川村保持着慎重的态度。

这虽然不是会做笔录的正式询问,但有其他人在场也不方便。他们让广田在此期间回避。广田可能不想去妻子的寝室,于是去了餐厅。

不管正当防卫成立与否,广田优子被杀案的凶手已经确定是富坂。川村完全不用担心被怀疑,但毕竟有警察找上门来,她可能是在本能地戒备。

晴菜在中村的陪伴下来到一楼。她向原井等搜查官行了一礼,落座后,表情仍然很僵硬。

“其实,虽然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广田优子被杀案是凶手富坂弘毅来自首的,但他并没有痛快承认自己有杀意,这样那样辩解了许多。我们需要把握事件背景,所以才来找你帮忙的。可以吗?”

她和姐姐优子完全不像,莫非是因为两人生母不同?不得不说,凶手将被害人误认为晴菜的可能性很低。

原井的语气有着不容分说的气势。

富坂晴菜是个轮廓深邃的大个子女人,眼睛、鼻子、手脚都大,正可谓一副好男色的长相。她一头利落的短发,身穿炭灰色吸汗套装,虽未特意打扮,却自有一种靓丽感。难怪她老公会跟踪她。

“嗯,这当然……但我该说什么呢?”

原井心中首次涌现出对被害人的怜悯之情。

川村抬起眼,不安地看着原井。

“不过,每晚独自在这么多人偶包围下睡觉,究竟是什么感觉啊。”

“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那我开始了。你和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关系的?当然,我是说男女关系。”

这个尺寸的人偶能够托进掌心,因为足够可爱,所以不会像只有脑袋排成排的文乐4人偶那么“惊悚”。

川村又垂下了眼帘。

除人偶之外,茶具柜上还摆着应是广田圣一双亲的一对夫妻的照片、蜡烛、烛台、佛珠、线香。佛龛上摆着黄色和白色的小菊花,以及供奉给死者的干果。看来,优子是个今世罕见的稀奇媳妇。今天是春分,她是不是也去扫墓了?

“已经十七年了。我高中一毕业就进这家公司当了会计,我们大概是一年后开始的。”

津津井好像特别喜欢这两具人偶。他弯下一米九的大个子,目不转睛地来回打量它们。

“当时,你知道先生已经和优子女士结婚了吗?”

“瞬间动作和表情捕捉得真妙啊。”

“知道。”

一具人偶是个双手抱猫、用脸颊蹭弄小猫的浴衣女孩,另一具则是个双手前伸、仿佛立刻就会大踏步走起来的背带裤男孩。它们浓密的发丝剪成娃娃头,诱发着观者的思乡之情。人偶精致得可以用来卖,怪不得广田劝她开手工教室。

“那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出轨。”

她应该是对众多人偶中的某两个特别有自信,因此把它们像人偶卖场的商品一样钉在木台上,作为佛龛旁茶具柜的装饰。看来,塞满茶具柜的也不是茶具,而是制作人偶的道具和材料。

“是的……”

不经意就做得像老公,她果然是爱他的。

“说起来,你们年龄差距很大啊?”

“她应该很爱她老公吧?”

“我们公司非常有家庭气息。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大部分员工都是干了很久的叔叔,只有我是年轻人,但他们都对我很好……我完全不懂会计,是社长直接教我的,他对我特别温柔。”

秃头也和广田一样。

“嗯——那优子女士知道这件事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像啊。”

“某种程度上,应该是很早就知道了。”

人种、姿态各异的男女老少栩栩如生,津津井指向其中一个坐在沙发上读报的初老男性人偶,如此说道。

“他们夫妻感情怎么样?你先生说还挺美满的。”

“喂,警部,这男人是不是有点像广田先生?”

“我来评价有点……既然社长都说了,应该就是那样吧?”

人偶高度不过十四五厘米,却拥有生动的表情、写实的姿态、柔和的色彩。原井虽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却能明白作者很有本事。

看来,她如今仍旧觉得广田是社长,还不是丈夫。

原井也有同感。

“优子女士会到公司帮忙吗?”

“确实。”

“完全不会。以前倒是经常露面。”

津津井再次感叹。

“她去干什么?”

“这就是她老公刚才说的纸黏土人偶啊!真厉害!”

“检查公司备品和账本什么的。”

此外,还有圆形工作台、擀泥杖、剪刀、抹刀、竹竿、钉子、锤子、手套、碎石子、画具、大小画笔等大概是造偶道具的东西,房间被它们塞得满满当当,仿佛是个专家工房。至于堆在房间角落的东西,大概是袋装黏土?

哦!她还懂簿记啊。

房间中央有一张大矮桌、一把无腿靠椅。桌上和榻榻米上都密密麻麻地摆着小型人偶,总数恐怕超过两百个。还有些没上色的头部放在箱子里。

原井大感佩服,川村却翘起嘴角,露出了无声的嘲讽笑容。

津津井则展现出了让人意外的知识。

“她没那方面的知识,应该只是想看看数字吧。”

“是拼接工艺啊。”

“最近就不常去公司了吗?”

原井看呆了。

“是。”

里面的和室似乎是被害人的起居室兼寝室。一张矮床紧贴墙壁,由各色布料拼成方块花纹的床罩十分华丽,大概也是手工做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能向被害人提问,所以要动员自己的眼睛、耳朵和直觉,描绘被害人的肖像。如果抓不住被害人的形象,就不可能抓住凶手的形象。

“五六年前。”

有些现象乍看与事件毫无关系,但也不能放松警惕。这就是原井的作风。

川村微微垂着眼。看来,这跟她怀孕生子有关。

原井略微修改了自己对被害人的认知。

“先生和优子女士分居的契机是什么?”

“这与其说是爱干净,不如说是洁癖啊。”

“是社长和太太商量后决定的……”

餐厨厅和盥洗室之间有一条短走廊,走廊尽头是通往二楼的阶梯。木梯擦得透亮,似乎踩上去就会打滑。

“不过,应该有什么直接推动的具体理由吧?”

厕纸边缘叠成三角形,加上一次性擦手纸和玫瑰形状的芳香剂,看起来仿若高级酒店。洗脸台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黄玫瑰,浴室地砖缝隙里全无黑渍。

原井追问道。

他们接着查看了洗手间和盥洗室。和厨房一样,这些地方也是连边边角角都擦得闪闪发亮。

“应该是因为我生了儿子……第二个孩子。社长对男孩挺执着的。”

可恶,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他没说过生了男孩之后就好好离婚,让你和孩子正式入户吗?”

津津井认真地反驳。

“没有。社长和太太都完全没想过离婚。不过,儿子是广田家的继承人,社长绝对是想放在自己身边抚养的。”

“警部,您要是这么不愿意看见职业主妇玩,就让您夫人上班怎么样?”

“大的那个是女儿吧?女儿就不行吗?”

原井破口大骂。

津津井此时开口问道。

“蠢货!饭都不做,厨房怎么可能脏。你家是双职工所以可能不知道,职业主妇这种人啊,个个都在家务上偷懒,满脑子尽想着玩。只要能瞒过老公的眼睛就行了,还真轻松啊。”

“他也很疼女儿,不过……”

津津井的妻子是警官,他俩是职场婚姻。

川村脸上滑过一丝苦涩。

不知是不是在和自家的厨房做比较,津津井发出了感叹。

“他是个很传统的人,所以女孩不行。社长一直只想着给广田家留后。”

“还真是爱干净啊。”

“广田家家世有那么好吗?”

毕竟,被害者并不是个懒散的主妇,整洁的厨房就是证据。水槽和灶台不仅不脏,甚至连一滴水都没有。毛巾架上挂着的两条纯白洗碗巾,连边角都是仔细对齐了的。

原井纯粹是很吃惊。

津津井则不以为意。

“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过,比萨很好吃啊。”

川村的语气有些敷衍。

原井愤慨不已。

不过,男孩诞生很可能和本案有关。原井感觉找到了有力线索。

妈妈是这种人,小孩的味觉和体型自然会变得奇怪。

“优子女士没孩子吧?先生是对此不满吗?”

“连份沙拉都不做,晚饭就吃比萨喝可乐?这两个无所事事的女人,聚在一起打算干吗啊?”

“也不能说不满……”

很明显,事件是在吃饭时发生的。

川村语气含混起来。

此外,还有一瓶健怡可乐、两个装着剩余可乐的玻璃杯。冰块融化之后,饮料变得非常淡。除此之外,就是花瓶里的一枝玫瑰,以及叠起来的擦桌布了。

她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了口。

相向的两个座位前都摆着餐盘,盘中放着叉子,是正在使用的状态。其中一只餐盘里有块咬过的比萨,它已经冷却,挂着半凝固的白色油脂凄凉地留在这里。

“太太在治疗不孕,从二十几岁一直治到四十多岁,花了很多时间和钱,这个医生那个医院地看,听说谁评价好就全国跑,温泉疗法试过,民间疗法试过,烧香拜佛也试过,能试的都试了个遍……结果还是没怀上。

只见餐桌铺着纯白的桌布,桌上放着外卖比萨的盒子,盒里剩了半张比萨。

“我听说,有些人输卵管天生就是堵塞的。结婚第三年,他们两夫妻去检查,发现原因出在太太,连输卵管成形这种剖腹手术都做了。最后他们放弃了自然怀孕,开始尝试体外受精。”

津津井轻率地大声说。原井瞪了他一眼。

话匣子一打开,她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好香啊!”

“不过,体外受精的成功率并不高,最多也就百分之二三十,而且,年龄越大取卵越难,好不容易受精的受精卵也越难在子宫着床。

餐厨厅中,餐厅和厨房由餐边柜隔开。他们迈步进屋,立刻闻到了熟芝士的味道。

“男人也无所谓,采取精液又不难。但女人不同,每次取卵都要连着一个月每天注射什么促进排卵的卵巢刺激剂,最后还得从下面往肚子里扎针取卵。反复做反复失败的话,不但身体受不了,还有很多人精神先挨不住。”

广田家占地约两百平方米,虽有种植着茶花及八角金盘的庭院,住宅面积却不算特别大。进门后右手边是大概十二叠3的客厅、左手边是餐厨厅,再往前走是洗手间和盥洗室,尽头是八畳大的和室。

川村有五岁和三岁的两个孩子,这不可能是她的经验之谈,但看这副把握十足的样子,她应该很精通这个问题。

大河原忙着用无线电跟人联络。似乎还没发现富坂的行踪。

“虽然如此,太太还是坚持到了四十多岁,在我生了男孩后才放弃。这时,社长让我把孩子交给太太,让太太抚养他成为广田家的长子……开什么玩笑,我拒绝了。他也知道我生老大之前堕了多少次胎?三次啊。医生说,如果再堕胎,我就生不了孩子了。

中村去确认她的情况。在此期间,原井则和津津井一起查看楼下其他房间。

“太太种花种草,织蕾丝做人偶,在她优雅地干这些的时候,我却在公司从早上九点忙到晚上八九点……同居之前,社长周末会到我这里来,所以我连休息日也没时间玩。这十几年来,我一次都没旅游过。

晴菜还没下楼。

“公司这么小,太太其实也不算什么社长夫人。我拼命在数字上打马虎眼,每次税务调查都如履薄冰,而社长说什么放松点更容易治不孕不育,带她去夏威夷和台湾旅游……

道谢之后,原井转身离开。

“我连做完堕胎手术的第二天都不能休息。虽然社长说可以歇着,但我很清楚没人能替我做。后来,社长觉得如果太太再努力也怀不了,不如换个想法,干脆让我生……很任性吧?不过,我也多亏这样才有了女儿。”

目前,对广田的询问可以到此结束了。比起广田,他更想听听晴菜怎么说。

“这算怎么回事?连你生不生孩子都是社长夫妇商量决定的?”

原井得出了结论。

“社长受不了周围的人说怀不上是因为男人,所以特别想要孩子。太太也觉得与其再找个新的女人,还不如就让我生。对她来说,我是一张安全牌。她曾经说我像家人一样,但实际上,我就跟保姆差不多。”

不过,孩子的认领问题确实加重了夫妻间的紧张感,他需要考虑这个事实。就算凶手的确是富坂,也该找川村阳咲问问情况。

川村身上仿佛寄居了两个女人的懊恼与哀怨,字字句句都带着诅咒般的气息。

但凡踏入家中一步,这家人的经济状况便一目了然。不管在外如何装模作样,每天的生活都骗不了人。是否应该佩服广田的诚意?原井拿不定态度。

“而你为了不交出儿子,争取让他们分居了是吗?”

这份苦恼虽已化作往事,但至少看得出,广田并没有放弃经济上的责任。

这件事超出了原井的理解范围。

他忧愁地低下头。

“但是,太太完全不想离婚。因为儿子在我这边,她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刻意做出一副是丈夫恩人的样子,日日夜夜都在刷存在感。”

“不,还没有……不过,女儿明年就上小学了,我也跟内人说过这件事。分居时她提出的条件是让我每个月回一次家,每天必须打一通电话。三年来我不管多忙,哪怕在外出差,也都一天不落地完成了约定。内人也认可了我的诚意。”

这话难以立刻相信,但也没法否定。

然而,听了原井的话,他的神色又严肃起来。

原井脑海中浮现出事件当天广田的模样。他扬言自家夫妻要比普通人美满,却并未表现出对妻子的哀悼……

“您和夫人感情虽然不差,但您在外面有了孩子,夫人应该不高兴吧?她允许他们入户了吗?”

“太太答应分居,开的条件是让社长每天打一次电话,每个月必须回一次家。她又没做什么坏事,社长怎么拒绝得了!”

见大河原如此谄媚,广田差点也没绷住表情。

“不过,真亏他能那么守约啊。”

你是推销员吗?

原井很佩服。

“哎呀,那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啊。”

“他很虚荣的,面子永远是第一位的。不管在外面做了什么,他都希望自己有个家庭圆满、夫妻和睦的形象。太太很了解他的性格,所以才让他上了钩。”

“姐姐五岁,弟弟三岁。”

“对了,认领孩子的事怎么样?先生和优子女士是怎么谈的?”

“两位的孩子几岁了?”大河原插嘴问。

“老大明年就该上小学了。拖了一天又一天,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明明是他们让我生的。认孩子本来就不用妻子答应,所以我告诉他,再不认就分手。没认的孩子是我一个人的,我晚上出去工作也好,干别的也罢,我一个人养,不让他见也不会接他电话。哎,他好像是跟太太说过的,太太却一直拖一直拖……想等我神经崩溃跟社长分手。”

“好。她其实是我们公司的会计,名叫川村阳咲。川是三本川的川,村是农村的村,阳是太阳的阳,咲是开花那个意思的咲。”

沸腾的熔岩喷出火山口,确实只是时间问题。

“方便的话,能跟我们说说现在和您一起生活的女性叫什么名字吗?”

原井一言不发,和津津井面面相觑。

听见这话,原井又四处望了一圈。即使他也能看出,沙发套和沙发垫都不是市面上买来的,挂在墙上的匾额、假花和纺织品,也全是手工制品。被害者应该是金钱和空闲都太多了,因此才创造出了这些作品。

这时,川村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匆匆离开了客厅。

“她没工作,是个职业主妇。她一直很喜欢手工,但她性格内向,不喜欢扎在人群里闹腾。我经常劝她开间手工教室解闷,不过……最近两三年,她好像很沉迷做纸黏土人偶,但并没有拿来卖。”

片刻后,里面房间传来川村低声对母亲说话的声音,还有高声叱责孩子们的声音。她的语气完全不像面对原井时那么压抑,语速变得很快。

“您夫人居然会接受啊。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川村很快就回来了。她一脸凶神恶煞,把拿来的点心纸箱狠狠往茶几上一摔,震得两个客人喝空了的茶杯咔嗒作响。

不过。

“两位看看吧,这全是太太寄来的。”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掀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手写明信片。

“三年前过完年之后。不过,我们不是什么都没说就分居的。我和内人好好聊过,是得到她的理解之后才离开的。”

“分居之后,她天天都写,一天都没落下。你们敢信吗?她每天让社长打电话还不满意,又搞这种名堂来惹事。为了让我看见,她还专门写的明信片。”

“您是什么时候和夫人彻底分居的?”

川村胡乱抓出几张明细片,塞到原井鼻子底下。

果然没错。从容的源头正是严密的不在场证据。

收件人和正文都是钢笔写的小字。看来优子还在练字。

“不不不,我和三个员工在一起。上周来了笔大单子,客户急着要看样本。晴菜通知我的时候,我们正在讨论工作呢。”

明信片盖着去年十二月上旬的邮戳。

这明显是在调查不在场的证据,但广田并没有表现出不快。

圣一:

“那么,七点左右的时候,您是一个人在公司?”

今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我一会儿觉得你要是感冒了可不好,一会儿又觉得前几天空气很干燥,下下雨也不错,就这样乱七八糟想了很多。昨天跟你通完电话后,我收到了重子阿姨寄来的贺年梅干,是低盐型的。我给她寄了感谢信,把梅干快递到了你公司。你每天吃一颗,代替点心配茶吧。

“是的,只要没有特别情况,我每个月二十一号都会来送生活费。今天虽然是扫墓日又是星期天,但因为有要紧的工作,我一大早就去了公司,打算回家时过来一趟。”

优子

“真的?”

圣一:

“其实,我今天也打算九点左右过来。”

我昨晚做了个神奇的梦,梦见我们在度蜜月!房间是北陆那家旅馆的房间,衣服也是那时的衣服,但我们却是现在的年龄……很奇怪吧?但是很高兴!我的梦向来奇妙的灵验,所以我傻傻地想,说不定又能和你一起旅行了。你不用当真哦。

这时,广田说了句意外的话:

优子

原井的反感情绪骤然高涨。

圣一:

哼,就会说漂亮话!

今天是妈妈的忌日,我去永真寺看她,顺便跟寺里的人贺年,请求佛祖保你健康、保佑广田家平安无事。我和住持聊了一会儿,他说我最近突然变得很像妈妈……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今天白天很暖和,但早晚很冷,你还是要注意。

“说来惭愧,我在外面有了孩子,和孩子的母亲同居,这完全是我不道德,绝非内人有什么过错。”

优子

“我和内人在分居这件事,应该是晴菜告诉你们的,不过,我们夫妻俩感情并不差。结婚以来,别说动手了,连架都没吵过,跟晴菜她家大不一样。虽然没孩子,但我觉得我们比普通人更美满。哪怕分居之后,我也一天不落地给内人打电话,每个月还一定会回一次家。

“这确实过分啊。”原井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先生每天都会认真读这些吗?”

然而,他察觉到警察们反应微妙,赶紧加以补充:

“不怎么看,但如果不知道写了什么,电话上不好说,所以我会把内容告诉他。”

广田平静地回答。

川村表情扭曲。

“会,每天都联系。”

“一开始我读完就会丢,但后来我发现,她纠缠到这个地步,我也必须留下证据……就这么存起来了。”

就算并非如此,如果有人希望特定的某个人去死,那这个人很有可能正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果然是想以后打离婚官司。

看状况,凭直觉,广田都属清白,但也并非百分之百没有嫌疑。毕竟,他有可能希望妻子丧命,这是无法否定的。

不过,太过深入也没意义。原井已经很清楚广田夫妇的复杂关系,没有更多问题要问川村了。

原井问。

道谢之后,他站了起来。

“您和夫人偶尔会用电话或邮件联系吗?”

在狭窄的玄关口,他和津津井心神不定地穿着鞋,打算最后再低头行一次礼。

广田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孩子们听到客人要走的动静,从屋里跑了出来。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娃娃头女孩,和一个三岁左右、同样留着娃娃头的男孩。他们都很像母亲,长得天真可爱。

“是的。”

“这是实亚和健人。”

“那么,您一定以为打电话通知您的是您夫人吧?”

原井身旁的津津井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她是用内人的手机打的。就算内人与继母不和,晴菜毕竟也是她亲妹妹。不过,我刚才也说了,内人虽然关心她,但走得并不近。所以,我也只见过晴菜几次……”

“看到那两个孩子的瞬间,我突然就想通了。”

“但是,晴菜既然给您的手机打了电话,说明夫人至少跟她说了您的手机号吧?”

津津井难得如此兴奋,原井则大受打击。

这件事大河原好像也不知道,他从旁插了句话:

面前材料这么多,我怎么就没发现?我是瞎了吗?

“其实,内人和晴菜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内人的母亲在她九岁时就亡故了,晴菜的母亲是续弦,现在应该还健在。不过,对内人来说,她始终是继母,两人还是有些矛盾。和我结婚之后,内人跟娘家几乎就没有来往了。”

听到“这是实亚和健人”这句话时,原井表情怪异,川村开始说明这两个名字怎么写,津津井则好像完全没听进去。

不过,广田似乎另有想说的话。

“有孩子们的照片吗?我们想借用一下。”

广田同样正和妻子优子分居,不知道也并不奇怪。

不顾呆滞的原井,他鼓足劲问道。

“讲着讲着,她说警车好像来了,便把电话挂了。我完全不知道她和弘毅正在分居,也不知道她到这里来了,所以吓了一跳。”

“照片?分开照的行吗?”

“没详细说。她说她和弘毅正在分居,但弘毅不愿意离婚,一直缠着她,她就到这里来避避风头,结果弘毅闯进来,用玄关的大理石花瓶打了内人的头,把她杀死了。

川村拿了几张快照来,津津井几乎是抢到了手里。

“您夫人是在什么情况下如何被杀的,晴菜小姐有告诉您吗?”

他瞪圆了眼检查着。

怪不得他这么快就到现场了。

终于选出了两张。

“我问她有没有报警,她说刚打了110,我就马上赶来了。”

“那我们暂时借一段时间。对了,我们还想紧急再调查一遍碑文谷广田家的房子,你应该有钥匙吧?非常不好意思,但能不能麻烦你马上联系你先生,让他把钥匙借给我们?”

广田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确认了时间。

未经原井允许,他直接提出了要求。

“七点二十左右吧?稍等一下。啊,是七点二十一分。”

结果,他们现在来到了广田家一楼的八叠和室。

“什么时候打的?”

“警部,你看见那两个孩子,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优子住的八叠间的茶具柜上面,不是摆着女孩和男孩的纸黏土人偶吗?钉在木台上的……原型绝对是那两个孩子。因为和父亲不像,我之前完全没想过是广田和川村的孩子,但总觉得有点奇怪,挺不对劲的。两个人偶都是娃娃头,头发遮着不太明显,但就算是要固定在木台上,也不用拿钉子从人偶头部钉下去吧。”

“警察联系我之前,晴菜打了个电话到我手机上,说弘毅把优子杀了,让我快点过来。”

虽然途中听津津井说明了情况,但在看见实物之前,原井始终半信半疑。

姑且稍做确认。

小孩人偶不都差不多吗?

“是谁跟您说富坂弘毅是凶手的?”

然而,一旦再次站到茶具柜前面对作品,就连跟川村给的照片做比较的工夫都省了。优子手艺高超,两具人偶跟刚才见的两个孩子一模一样。

他虽神色沉痛,但以被害人遗属的身份而言,态度却十分冷静。这想必是因为凶手已经确定,而且是妻子那边的亲戚。

两具可爱人偶露出天真的微笑,却被粗大的五寸钉从天灵盖贯穿全身,固定在杉木木台上。

“不过,弘毅居然会对内人下那种狠手……”

“这是丑时参拜吗?”

首先,他向坐在正面的原井深深鞠了一躬。

原井嘟囔。

“这次真是有劳各位了。”

接下来,他看了看茶具柜和矮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明明是自己家,广田却并拢双脚、挺直脊梁,礼仪周到得像个客人。

“人偶、杉木模板、五寸钉、锤子、蜡烛、烛台、竹竿、灵石、佛珠、白手套……道具很齐啊。”

晴菜似乎身体不适,原井便决定先在客厅询问广田。大河原和津津井也一并列席。

“咦!警部,难道你搞过丑时参拜吗?”

至今未有嫌疑人落网的报告。

津津井瞪圆眼睛。

看见妻子死去的面容时,广田郑重地合起双手,默默行了一礼。原井看着他,却无法窥探他内心徘徊的情绪。

“蠢货!这是常识。你如果是个警察,就给我多学点知识。”

经过晴菜和丈夫广田圣一的确认,被害人确定为广田优子。她虽朴素,但也算得上是个美人。

原井骂道。

数十秒后,伴随着熟悉的高亢讲话声和冰凉的室外空气,勘查犯罪现场特有的紧张而活泼的气息涌进了屋内。

“本来,丑时参拜是祈祷诅咒灵验的参拜仪式。半夜丑时悄悄前往神社,把做成咒杀对象模样的稻草人偶用五寸钉钉在神木上敲打。不过,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晚上一点到三点路上还很亮,也还有行人。你试试顶着蜡烛一身白走在路上?会一片大乱的。

这时,门口传来了停车的声音,在外守卫的警官们骚动起来。验尸官一行似乎终于到了。

“还有,如果丑时参拜时被别人看到,据说诅咒就会反弹到自己身上。如果不小心撞见谁了,就必须当场杀掉目击者。这在当今时代怎么都不可能做得到。优子也不可能半夜一个人去神社,应该是自己在家里偷偷举行诅咒仪式。”

大概是因为有着严密的不在场证据,除惊愕和困惑之外,在广田对待警察的态度中,还洋溢着坚定的自信。

“这么说来,优子那身白衣服也是仪式服装?女人真可怕啊。”

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是清白的。

原本只觉得这些纸黏土人偶很可爱,可如今用这种眼光再看,便觉得它们是带着妖气的不祥存在。

原井盯着广田观察。

寒意窜过背脊。

听见大河原的问题,广田又环视了一遍玄关大厅,但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川村说优子一直在治疗不孕,最后却是情人交好运生了继承家业的男孩,老公让她认孩子入户。难怪她会发疯。”

“还有什么和平时不同的地方吗?”

“川村不是还说,治疗不孕时为了取卵,要从下面给肚子扎针吗?想想都觉得痛。”

那当然是不会了。

“都这个时代了,至少会麻醉吧?”

“不过,这看起来是把刺身刀吧?内人其实不爱吃鱼,没在家做过。而且,我家的菜刀应该不会放在这种地方。”

原井嘴上这么说,其实却很怕这种话题。他一阵不适,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五脏六腑。

也难怪。就算没和妻子分居,只要不是特别喜欢烹饪的人,应该都不会仔细观察自家菜刀。

他其实见过很多比这更惨的尸体,但那些被刀具切割或被子弹射穿的人体实在太过凄惨,反而让他莫名地没有实感。

他立刻摇摇头。

“说是取卵,但那毕竟不是鸡蛋啊。从什么地方把什么东西怎么取出来……男人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不,我不知道。”

优子看似过着优雅的游乐生活,可内心的黑暗却似乎在子宫深处开了一个大洞。

“这把菜刀是府上的吗?”

“女人就想象得到吗?”

话到此处,广田发现了那把露刃的柳叶菜刀,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陷入沉思的原井耳边,津津井缓缓说道。

“这个鞋柜上面。”

6

“平时是放在哪儿的?”

优子有杀害丈夫的动机,但就算这是事实,也不代表她真的有杀意。

声音很低沉,但语气很稳重。

仅凭弘毅的供述,还不足以证明被害人向他动了刀。如果只有这些证据,难免有人指责警察尽信嫌疑人的辩解。不过,现在还不能将弘毅的主张付之一笑。

“见过。是我去中国的时候买的。”

“能知道那把柳叶菜刀是哪来的就好了。”

原井问。

原井更苦恼了。搜查时,杀人事件的受害人当然比加害人吃亏。他们就算能获得舆论同情,却不能在搜查和审判时说话。与能言善辩的加害人相比,他们就像婴儿一样,只能任人胡说。能保护他们的唯有警察。搜查不顺利、干劲不足、想逃往安全的方向时,原井总是用这种想法鼓舞自己。

“您见过这只花瓶吗?”

不过,嫌疑人的话也不能无视。相反,越是想无视,就越有必要彻底验证。毕竟,但凡有点疑义就会因为“疑罪从无”而输掉官司。

听了大河原的问题,他默默颔首。

听说优子可能谋杀亲夫之后,广田果然大动肝火地提出了抗议。

“死者面部朝下,您觉得这是您妻子吗?”

“刑警先生,你别开玩笑了。逼急了也不能真相信罪犯的借口啊,你们警察还清醒吗?”

他可能是想到不能随便触碰尸体,因此完全没有蹲下来看她的脸或是呼唤她的意思。不愧是正在分居的人,夫妇关系之冷淡可见一斑。

“我们不是真的相信,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

他小声呢喃。

原井手中有张照片,照片上是被钉子贯穿天灵盖的男童和女童纸黏土人偶。

“太惨了。”

“广田先生!您该面对现实了。死去的夫人是怎么看待孩子们的……现在是说场面话的时候吗?”

他神情僵硬地站立不动,凝视着面目全非的妻子。

广田略一低头,但很快扬起脸予以反驳。

久违地踏入自家房门,却一进门就看到妻子惨死的尸体,然而,或许是因为在路上做好了准备,他看起来并不慌乱。

“她对孩子们的感情可能确实很复杂,但对我绝对不会!”

他头秃了大半,原井觉得他应该是那种会喝蛇酒的油腻大叔。然而事实和想象略有不同。或许是为了掩饰秃头,他戴着灰色的帽子,再配上高级西装,一副说是学者也不为过的智慧形象。

好大的自信。

广田圣一是位容貌端正、举止稳重的绅士。

明明让妻子的精神和肉体遭了那么多罪,这男人还如此坚信妻子爱着自己?

3

原井很无语,却也很佩服他。

在门外看守的警察如此报告。

“夫人一直在治疗不孕对吧?但她却没能怀上孩子。不孕治疗对女性的负担非常大,您难道想不到这会让夫人精神异常吗?”

“受害人的丈夫到了。”

见过川村阳咲之后,原井赶紧一通学习,被迫知道了有关不孕治疗的大量知识。这让他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夫妇俩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两个孩子,实在是上天的恩宠。怪不得人们总说“孩子是天赐的宝物”。

大河原话音未落之时——

优子之所以会做剖腹的输卵管成形手术,应该是因为连接卵巢和子宫的输卵管天生堵塞。剖腹手术对身心造成的负担都很大,姑且不论医学评价,对于患者本人而言,手术毕竟可以使用麻醉,相比之下,前一阶段的检查更加痛苦。这种检查叫输卵管造影检查,需要在子宫内注入造影剂,用X光确认卵子能不能通过输卵管,而注入造影剂是很痛的。

“哎,等晴菜下楼,您再亲自问问吧。”

正常情况下,卵子一次只排一个,但为了提高体外受精的成功率,卵子越多越好。为此,患者需要使用排卵诱发剂,但这并不止是喝药那么简单。

就算同一个女人下个月又来投诉,他们也不能置之不理。如果因此出事,警方不知会被媒体如何抨击。

排卵诱发剂不是普通注射,而是肌肉注射。它比前者痛感更强,还需要在一定期间内每天连续用药,自然会破坏激素等身体平衡。此外,这段时间还需要随时用超声波诊断卵巢膨胀状态,若想保持平常心生活,恐怕需要特别强大的精神力。不管怎么说,原井反正是做不到。

接到女人投诉,于是对男人进行教导或发出警告,几天之后,却看见女人挽着这个男人走在路上。哪怕有此遭遇,警察也不能有半句怨言。毕竟,夫妇和好不是坏事。

如果得知川村所说“取卵”的详细内容,胆小的男人会直接晕过去。

只要是警察,不论大小,都有过这种不爽的感觉。

首先,要将比普通注射针更粗的针插到可以接触卵巢的深处,一边用超声波诊断装置确定位置,一边在卵巢上扎针,强行把卵泡液吸到体外。经过连日注射,卵巢长满了内含成熟卵、直径两毫米左右的卵泡,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这时,再用针扎进每个卵泡吸取卵泡液。卵泡液里有直径仅仅十分之一毫米的卵子。

哼,你懂个屁!

这套流程是熟手医师一边看超声波画面一边手动完成的,因此格外惊人。卵巢左右各有一个,每次取卵要这样做两次。这当然会痛,有的人居然还不打麻药。

“毕竟,晴菜很害怕丈夫,怕得找过好几次警察啊。”

即便如此,能成功就是好事。倘若失败,也难怪会徒留绝望。

津津井熟知原井的性格,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和中村低声交谈。

然而,哪怕原井指出不孕治疗的影响,广田仍然不为所动。他气质如此温厚,想不到竟会用如此强势的语气顶撞原井。

大河原好像真心感到无语。

“您如果要说内人是杀人犯,那就麻烦给我看看证据。明明一个证据都没有,单凭凶手说是被害人先动手的,就能给凶手开脱吗?‘疑罪从无’这话不是只为凶手服务的吧?我内人都被杀了,她的人权呢?”

“怎么会呢!”

原井不禁垂下了眼睛。

这简直像警察和嫌疑人在对话。

有必要再确切验证一遍优子在犯罪当天的行动。

“她不是想争取时间让老公逃跑吧?”

原井又找晴菜问了一次话。

“虽然没动静了,但她不知道丈夫是不是真的走了,害怕得不敢出来。十五分钟后,她悄悄探头查看,发现家里一片寂静,这才突然担心起姐姐的安危,下楼一瞧,发现被害人倒在玄关。”

被问及优子是否可能搞混广田和弘毅时,晴菜重重地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该在摆出受害人嘴脸之前摸着良心好好想想。退一万步讲,就算女人没错,但既然对方是她们的丈夫或恋人,既然她们乐意和这种男人扯上关系,就至少该自己负起这部分责任。

“姐姐人不可貌相,胆子一直很大……”

貌似漫不经心却算尽男人生理的媚态;装作天真无邪却看透男人心理的极致娇态;让男人饱尝焦灼后再冷漠拒绝;而这一切的终极,则是对追求者毫不留情的侮辱。

她嘴里说着“难以置信”,表情里却有一丝否定丈夫杀人嫌疑的期待。

女人只要够本事,就能避免牵连第三者。被跟踪的女人自己也有问题。就算别人批判这是偏见,原井的信念也不会动摇。

据晴菜所说,吃完午饭后,优子下午一点十五分出发去给广田家扫墓,回来的时候接近五点。

总之,就是因为晴菜这女人没本事,才会发生这起案件。原井暗自断定。

广田家家庙位于台东区浅草的永真寺。从碑文谷前往浅草,需要从东急东横线换乘东京地铁银座线,单程约一小时。如果只是扫墓的话,优子回家的时间有些晚,但晴菜说她去浅草一定会去浅草寺,拜完观音后再逛逛商店街。

大河原对晴菜越宽容,原井的语气就越严厉。

当天要实施谋杀计划,优子真会悠悠闲闲地散步吗?不过,她心里藏着这么大的决心,说不定是求观音菩萨保佑成功。

“混乱结束后足足有十五分钟,晴菜为什么没报警?”

“津津井,还是有必要去永真寺看看啊。”

这么快就暴露自己不擅长搜查了。

去年年底,优子在婆婆忌日那天去永真寺扫墓。她当时跟住持聊过天,这次很可能也说了什么。谈话中有没有对事件的暗示?她的样子跟平常有没有不同?总之有一问的价值。

哎呀哎呀……

在津津井的陪伴下,原井再次前往浅草。为了用自己的双脚走一遍和优子相同的路线,他没有开车。他虽然升职了,靠的却还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在这个瞬间,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是个天生的刑警。

“不,这个嘛……”大河原含糊其词,“听晴菜的语气,她应该没搞错。”

从东京地铁浅草站出发,步行大约十二分钟就到了永真寺。这座寺庙小巧精致,广田家祖坟在其中显得格外气派,优子春分那天供奉的花和线香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原井觉得,优子一定想和丈夫两人单独埋在这里。

不论如何,绝不能妄下定论。

七七未至,优子的骨灰应该还没入坟。如果证明优子确有杀意,圣一还会让她埋在广田家的墓里吗?

被害人优子同样正和丈夫分居,必须考虑凶手是广田圣一的可能性。还不能排除强盗流窜作案的可能。

永真寺住持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大概快八十岁了。遗憾的是,因为扫墓季非常繁忙,他只和优子打了个招呼。但他断言,优子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晴菜未必看到了丈夫的脸。

“现在很少见那种人了,真是值得佩服啊。不仅丈夫,连已经过世的公婆也照顾得很好。丈夫可能工作太忙,这几年全是夫人在扫墓,但她从来不抱怨或发牢骚。那么好的人居然会不幸丧命,连我这个和尚都想问,世上是不是真没有神佛?”

“不过,如果是这样,凶手就不一定是弘毅了吧?”

住持语气超然,一派高僧气质。看来这趟是白跑了。

“二楼没有座机,倒霉的是,她的手机也留在楼下。所以,她就算想报警也报不了,这怪不了她啊。”

“怎么办?还要去浅草寺看看吗?”津津井怀疑地问道。

不等原井说完,大河原已经接过了话。

“当然。”

“一直悄悄藏在二楼。”

按照计划,原井决定走去浅草寺。

“那么,在姐姐被杀的时候,晴菜……”

那个女人或许是杀人犯,这则是她犯罪几小时前的行踪,当然不能放过。

“警部,您稍后直接问她也行。富坂弘毅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七点的NHK新闻刚好开始。出于一些原因,大门刚好没上锁。晴菜发现丈夫闯入,于是赶紧跑上二楼,躲进自己住的小房间。优子应该也没想到自己会遇袭。这次应门用光了她的运气。”

“顺便拜拜观音吧。”

大河原却并不在意,爽快地予以肯定。

原井信仰虽不深厚,却并非不信神佛。他自小就很信“开运”“佛恩”“除灾”这些词,抽签如果抽到“大吉”,还会露出自己都嫌丢人的傻笑。

“没错。但照她的说法,这也难怪。”

从永真寺到浅草寺不用返回浅草站,而是要转到雷门对面。

原井的表情又严肃起来。

两人慢吞吞走了三分钟左右。

“这也就是说,晴菜并没有目击犯罪?”

“警部,那不是刀具专卖店吗?”津津井指着街对面说。

大河原继续说明。

只见那里有块“刀具·工具平岛屋”的招牌。这是一家独户店铺,门面不大,却自有一派风格。哪怕这一带氛围都这样,它依然会让人感觉是家知名老店。

“实际上,案发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晴菜才发现姐姐的尸体并报了警。”

他们被吸引着穿过道路,走进店里。

这要么是因为晴菜很漂亮,要么是因为他在同情这个为跟踪狂所困的女人……

“欢迎光临。”

大河原若无其事地袒护着晴菜。

一位上了年纪的稳重男性招呼道。

“是晴菜动的。因为逃走的丈夫说不定还会回来,慌乱之中,她想着必须把它藏好,等捡起来之后,却又意识到不能乱动犯罪现场,于是慌慌张张地放到了鞋柜上。她跟我们道了很多次歉,说自己不该碰重要的证据。”

店里比想象中要大,不仅有菜刀和剪刀,还有很多厨房用品和工具。男性立刻发现原井和津津井是第一次来,而且并不是来买东西的。他眼镜后闪烁起警戒的微光。

要原井来评价的话,大河原不善搜查,状况说明和搜查报告这些口头工作却做得无可挑剔。难怪上司都喜欢他。

他们出示警徽表明身份后,男性说自己是店长平岛。他应该是这里的老板。他不愧是卖刀这种潜在凶器的人,并没有表现得很吃惊。

不同于肌肉发达的原井,大河原是个身材纤细的男人。他办事周到,比起警察更适合当推销员。他的表达能力就是这么强。

开门见山,原井一问有没有卖“村木”的柳叶菜刀,平岛就立刻拿了几把出来。

大河原用力挥了挥手。

“就是这个。”

“不是我们。”

原井拿起其中最小的一把,点了点头。

原井顿时脸色一变。

刃长十八厘米,外观和犯罪现场那把一模一样。不过,“村木”家的菜刀销售范围很广,并不是只能在这里买到。

“谁动过它?”

“这个女人来过吗?她应该在这一带的店里买过菜刀。”

“至少,晴菜没在厨房见过这把刀。毕竟不是切菜的刀,平常恐怕也不太用。加害人最初应该打算用这把刀来捅被害人,结果被害人突然闪开,他失败了。晴菜发现尸体的时候,这把刀掉在三合土上。”

津津井一边给他看优子的照片,一边如此问。

原井还没开口,大河原就抢先回答道。

店长陷入了思考。

“那应该是加害人带来的。”

“最近没什么印象。她大概什么时候来的?”

菜刀刃长近二十厘米,形状细长,前端尖锐,像是厨师用来做刺身的刀,尺寸却略有些小。这把刀看起来是新品,如果捅进胸膛或腹部,那才真的是当场就不行了。

“日子不能确定。三月二十一号春分那天的可能性很高,但再说宽泛点,几年前也有可能。”

津津井蹲在三合土上,一边来回比较尸体和花瓶,一边如此嘟囔。原井的视线则落到了鞋柜上。那里有一把亮着刃尖的柳叶菜刀。

店长面露苦笑。

“这花瓶好像很重啊。被这种东西狠狠砸一下,当场就不行了。”

“春分那天我一直在店里,但不记得见过她。几年这么长时间的话,店有时候是交给兼职看的……而且,这种菜刀是家用刺身刀,不是专业的,因为比较便宜,经常有主妇买。”

大河原指向玄关大门,向他们示意右侧鞋柜上方。

“那天卖了几把,你这里有记录吗?”

“毕竟是大理石嘛,好像是放在这里做装饰的。”

“毕竟是计数的商品,有倒是有。信用卡付的账能查,现金就查不到是谁买的了……”

到处都没有花,也没有洒出来的水。

“那能查查信用卡记录吗?”

“应该是。花瓶是空的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们店要买够一万日元才能刷信用卡。”

“看来是一击命中的。”

价签写着“7800日元”。如果买了其他东西倒另说,但还是付现的可能性比较高。

死者头部右侧的三合土上倒着一只石制大花瓶。花瓶高五十厘米,底部与开口部是边长十二三厘米的正方形,形状基本呈立方体,朝上一面的开口处沾满了红黑色的血迹。

“稍等一下,我问问店里的人。”

“凶器是这个。”

店长叫来了店面深处的员工。

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

这名男性五十多岁,同样很稳重,哪怕说是店长也不奇怪。津津井又出示了一次照片,但这位老员工也对优子没印象。

“这样啊。”

不过,就在原井看向手中的柳叶菜刀时,他突然“啊”地哑声一叫。

“是的。我们拉了警戒线,但他还没落网。如果他是乘车从东急东横线逃走的,恐怕早就出了包围网。”

“几个月前,有女士打电话问过这种菜刀。”

“富坂还在逃亡?”

原井的心跳骤然加快。

“她叫富坂晴菜,现在也和嫌疑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富坂弘毅在分居。她丈夫缠着她逼她复合,她便逃到了姐姐这里,结果她没事,姐姐倒遇害了。她受了很大的惊吓,肚子还疼,所以我让她在二楼休息。不过,我大致向她问了问情况。”

店员说,听声音,打电话的是个中年女性,她说她前几天买了把柳叶菜刀,结果好像把纸袋忘在收银台边上了。

“报警的妹妹是?”

“我说收银台边上没有,还问她是哪天买的。结果她说算了,立马就挂了电话。”

大河原如此说明。

原井不禁和津津井面面相觑。

“广田优子……她是这家的主妇,因为丈夫广田圣一在外面有女人,他们正在分居。他们没有孩子。她妹妹一周前来到这里,但她平时是独居的。还有,她丈夫正在过来的路上。”

7

死者头朝玄关大门,看来是试图逃跑时遭到身后一击,结果从玄关地板掉到了三合土上。

回到西目黑警署后,他们立刻跟NTT东日本公司查询通话记录,确认有通电话在二月二十六日下午三点二十八分从广田家的座机打给平岛屋的座机,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对照平岛屋店员的证言,优子应该是在二月二十六日前几天购买的菜刀。

死者身穿纯白的松软毛衣、同为白色的羊毛裤子——是安哥拉羊毛制成的吗?——她还戴着名称不详的乳白色宝石耳环。就主妇的日常装束来说,这装扮可谓华丽。她没有穿鞋。

每月二十三日是广田亡父的忌日。他们立刻打电话跟永真寺和平岛屋确认,得知优子二月二十三日确实去扫过墓,同一天,平岛屋也确实卖出了一把刃长十八厘米的“村木”柳叶菜刀。

尸体俯趴在地,双手上举,双腿不自然地分开。他们看不到她的脸,却能直接看到她后脑勺偏右处的凹陷,以及黏在及肩长发上的红黑色血液。

至此,优子和柳叶菜刀之间的有力联系终于浮现。在晴菜逃到广田家的足足三周以前,优子就买了一把并不会用的刺身菜刀。这样一来,实在很难否定她对丈夫的杀意。搜查总部终于抓住了事件真相。

西目黑署的几名鉴定人员正在工作,但验尸官还没到。

“说起来,捅了丈夫之后,优子打算怎么办啊?”

刚被带到屋里,倒在玄关三合土2上的女性尸体就映入眼帘。

津津井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

“这边请。”

“哎,杀人这种事,就是要自暴自弃才干得出来啊。”

两位刑警都是熟面孔。

总而言之,原井大大松了一口气。

接到案发通知后,原井和津津井一同赶往位于碑文谷的广田家。前来迎接他的,是主管警署西目黑署的大河原警部补与中村巡查部长。

不管怎么说,搜查总部自行查明真相的意义至关重大。要是在法庭上让律师代劳了……想想就一身冷汗。

只要能顺利逮捕凶手,剩下的就是杀人还是伤害致死的法律问题,事件就此解决。在这个阶段,谁都想不到这居然是起疑案。

“不是大恶人也不是杀人狂,普通市民杀人时都这样。如果先计算得失顺序,那就下不了手了。”

按理说,既然凶手已经锁定,逮捕只是时间问题。应该加以警戒的是加害人会不会惊慌自杀,又会不会自暴自弃地继续行凶。

“但我还是想不通。优子每天都给丈夫写明信片,绝对是真心爱他的啊。”

警车于报警后六分钟,七点二十三分抵达现场。加害人犯罪后立刻逃走,很可能已经远离现场。

“就因为爱才想杀。如果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要孩子,那不管多痛苦的不孕治疗都能挺住。但想要的是她丈夫,所以她累积了压力,最后爆发了。说到底,爱恨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啊。”

被害人被放在玄关鞋柜上的大理石花瓶击中了后脑勺。加害人是报警人分居中的丈夫,最近对报警人的跟踪行为日渐激化。看来,报警人的姐姐把她藏在自己家,结果卷入了妹妹夫妇的离婚纷争。

然而,对于自己施加给两个女人的痛苦,广田却并无自觉。他以自私残酷,名为“温柔”的丝绵,绞紧了女人的脖颈。

事件的开端是被害人妹妹拨打的110报警电话。时间是下午七点十七分。报警人在电话里说,她姐姐在自家玄关被杀了。

“这样的话,优子为什么不用丑时参拜诅咒丈夫?”

仔细想想,这起事件打一开始就很奇怪。

津津井仍未释然。

这天也是如此。

原井眼前浮现出稳重老绅士人偶的模样。

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种情况一瞬就过去了。一旦发生事件,家人就会立刻被他抛到银河系彼岸。

“你傻吗?小孩人偶是娃娃头,所以能用头发遮住钉子。要是在那个光溜溜的秃头上钉上五寸钉,就等于宣传自己在搞丑时参拜。要是被上门来的丈夫看见了怎么办?”

原井是旁人眼中的工作狂,但在这种瞬间,他其实会讨厌工作。他轻轻叹了口气。

贯穿孩童人偶头顶的五寸钉,贯穿女性肉体、直达卵巢的粗针,它们本该化为一把细长尖锐的利刃,刺穿男人的后背。

我不在身边,她有那么开心吗?

掐断津津井的话头后,原井抱起了双臂。

为什么没趣?因为妻子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分外高兴。

“对吧?我就说我没带刀,是优子拿菜刀砍我的。我都说了多少次了。”

原井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觉得这样很没趣。

搜查人员彻底落败,只能任由弘毅畅所欲言。

反正孩子们要么打工,要么出门玩,都不会在家。

不过,弘毅并不会因此可喜地获得无罪释放。检方已经确定方针,将以防卫过当为由起诉他。

晚饭当然是在娘家吃。在此期间,她打算和母亲及妹妹们一起聊聊电视、购物、熟人和明星的八卦。

警察的工作是搜查犯罪,这自不待言。就算法律将他们置于检察官指挥之下,他们也不只是检方的部属。独立的搜查官会按照自己的判断行动,他们是搜查的专家,在这方面拥有更多的自负与自信。

在原井家的家庙履行完媳妇的职责之后,她会直接回川崎的娘家,搭父亲的车前往郊外陵园,直接完成扫墓二连战。

然而,一旦搜查结束,事件就会脱离警察掌控。判断是否应该处罚嫌疑人,也即判断是否提起诉讼的权限专属于法律专家检察官,警察并没有插嘴的余地。

她说得很干脆。

因此,就算听说弘毅被起诉,原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或感想。检察官有检察官的立场,自己这个当警察的说太多也没意义。

“我自己去就行。”

检察官的主张是“防卫过当”,简单地说,这是指“虽然有防卫的意图,防卫行为却超出了必要限度”。

哪怕听说丈夫要在春分日出勤,妻子也没有丝毫不满。

不管对方是强盗还是拦路歹徒,莫名其妙突然遇袭时,谁都有保护自己的权利,因此,即便防卫行为导致对方死亡也不会被问罪,这就是“正当防卫”。然而,就算是对方先动手的,也不代表能随便采取手段任意妄为。

然而,实际氛围却略有不同。

简单地说,假如有个醉汉赤手空拳地打你,你却用手枪瞄准他心脏射击,就很可能被判断为有“防卫意图”却“超出必要限度的防卫行为”。若对方因此死伤,你便会因防卫过当而遭到起诉。

他本应该严肃地跟妻子这么说。

上述事例清晰易懂,但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之间自然也存在灰色地带,其界限十分暧昧,只能综合加害人、被害人双方的年龄、职业、体力及凶器种类、周围情况等因素进行判断。

“我要上班。扫墓换一天也行吧。”

此次案件中,对方使用刀具,并且是杀伤力极高的柳叶菜刀从背后袭来,慌乱之中,用手边的花瓶实施反击似乎合情合理,然而,弘毅是三十多岁的男性,优子则是四十五岁的女性;弘毅是侵入民宅的跟踪狂,优子则是这家的主妇;弘毅毫发无伤地逃出现场,优子则被击碎后脑勺,几乎当场死亡。全是对弘毅不利的条件。

不过,原井并不是普通的上班族。

而且,弘毅主张花瓶撞到优子头部,是回避对方攻击时“刚好”发生的,否认了自己积极进行反击的事实。若真是如此,检察官当然想在法庭上厘清事实关系与法律关系。

今天是周日,又是春分日,普通的上班族不会工作。要一家人带着野餐的心情去扫墓,还是要在家里懒懒散散地待一天,都是他们的自由。原井本来是懒散打盹派的,但如果妻子要出门,他也愿意奉陪。

再者,判断是否起诉时,检察官还有一个不能无视的重要因素:被害人遗属的感情。

他喝光咖啡,闭着眼陷入短暂的沉思。

这起案件也一样。广田似乎强硬地要求处罚弘毅。

原井轻轻一咋舌,但并未大声说话。

“说什么内人先攻击的,这不是全凭凶手一张嘴吗?就算内人真拿了护身的刀,那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或晴菜会被袭击。她不可能想杀我,也不可能把我看成富坂弘毅。她才是正当防卫吧?你知道我们夫妻的感情有多深吗?到她死的前一天为止,她每天都给我写明信片,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我一定会把这些明信片呈上法庭,让各位陪审员读一读。”

“怎么可能!”

广田竟在检察官面前如此扬言。不过,他那么爱面子,会这样也不奇怪。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回答。

等弘毅审判结束之后,广田打算卖掉碑文谷的房子。毕竟发生过那种事,他实在是住不下去。至于优子这个女人和她制作的无数人偶,想必也会同时永远离开他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啊。扫墓这种事,如果觉得没必要去,不去不就行了?”

被起诉后,弘毅即将从西目黑警署移监到葛饰区小菅东京拘留所。在他离开之前,原井久违地造访了西目黑警署。搜查结束,搜查本部即将解散,这群人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并肩工作。他今天打算和大河原单独好好喝一杯,就当作慰劳了。

津津井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当上了警部补,是个年纪轻轻便被挖到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精英,但在他平常的言行之中很难看出这种精英气质。

他顺便去看了看弘毅。或许,他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了。

“喂,津津井啊,”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原井克俊警部把装着挂耳咖啡的纸杯放到桌上,跟旁边一直在玩手机的津津井警部搭了句话,“春分这天昼夜一样长,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不过,就算昼夜一样长,为什么就非得去扫墓不可?”

“你可真是倒霉啊。”

2

原井一搭话,弘毅便露出了半是安心、半是不安的复杂表情。

当时,大家都认为这只是单纯的杀人事件,然而,从初期行动阶段开始,搜查人员便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大概不能接受,但你确实杀了人,自然会被起诉。这场审判有陪审员参加,我完全猜不到判决会怎样,能缓刑就该喊万岁了。”

事件的开端是晴菜拨打的110报警电话。

听了原井的话,弘毅坦诚地低头道谢。

“不好了,请快来!我姐姐……我姐姐广田优子,被我丈夫杀了!”

“刑警先生,真的很感谢您。谢谢,但我还是对起诉不服气。如果我什么都没做就被那个女人杀了,那个检察官会怎么判我呢?”

事件发生时,晴菜待在二楼,幸免于难,前去应门的优子却不幸被害。弘毅是把优子看成了晴菜,还是更恼怒藏起妻子的优子?无论如何,由于加害人弘毅正在逃亡,这起古怪事件的真相并不明确。

“哎呀,别这么说。对了,你和你老婆后来怎么样?”

然而,敌人同样非同小可,弘毅立刻找到了妻子的潜伏地点。事件前一天,附近居民在广田家附近目击了鬼鬼祟祟的弘毅。

“托您的福,确定起诉之后,她到这儿来看过我一次,说都怪她逃跑,害我遭罪了。”

于是,晴菜明白警察是靠不住的。她将两个孩子交给母亲,前往住在东京的姐姐优子身边紧急避难。她向公司说明了状况,用上了带薪假期,还说如果事情拖延,就让公司算自己停职。这是事件发生前约一周、三月十五日的事。

“那是好事啊!她是诚心诚意地在跟你道歉,毕竟你们还有孩子嘛。对了,她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你?真的只是因为赌博吗?”

事实上,警察接到通知赶来说服后,弘毅当场就乖乖离开了。然而,他第二天又出现在别的地方。这根本就是原地兜圈子。

“嗯,唉,说实话,我是工作时惹到不该惹的人了。挖政客丑闻的时候,我做得有点过……暴露了身份,必须花钱了事,筹钱时又借了一堆高利贷。我老婆本来就反对我做危险的工作,跟她说只会让她更生气。我瞒着她,她就胡思乱想,误会我借的钱是花在女人身上的。到这个地步,我说什么她都左耳进右耳出,所有事情都越来越糟……”

晴菜的父亲已经过世,娘家只有六十多岁的母亲和两个小孩,想到弘毅可能会强行闯进家里,她实在非常害怕。她最后虽然求助于附近的警署,但他们在户籍上还是夫妻,弘毅也并未采取暴力言行,欠缺让警察出动的决定性事实。这次报警没能取得显著效果。

“这样啊。不过,这样不也不错嘛。你老婆的误会解开了,债务那边,你赶紧申请自我破产。只要你坐个两三年牢,那些可怕的家伙也会放弃吧?”

晴菜离家之后,他虽然没有直接使用暴力,却在她上班时、接送孩子去幼儿园时、去超市购物时执着地纠缠她。他深夜虽然会去某个地方睡觉,夜晚熄灯之前,却会一直顶着严寒站在晴菜娘家门口的路上。早上出门倒垃圾,还会发现他等在垃圾场。

弘毅身子向后一仰。

从晴菜的说明来看,弘毅是个相当缠人的家伙。

“请您别说了,什么坐两三年牢啊?”

然而,弘毅并没有对晴菜死心。晴菜想和他离婚,不愿和他交谈,而他为了逼妻子重归旧好,行动逐渐激化,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跟踪狂。

“你还年轻,前路还长,两三年眨眼就过去了。”

一开始,晴菜十分迷恋英俊的弘毅,然而,弘毅收入不稳定还极其好赌,她便渐渐开始讨厌他。三个月前,弘毅欠钱被追债,导致晴菜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横滨的娘家。

“这笑话可不好笑啊。求您了,跟我说这是假的吧。”

弘毅是优子妹妹富坂晴菜的丈夫。晴菜三十一岁,在一家中坚服装制造企业上班。四年前,她在弘毅挖掘服装界丑闻时与他相识。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两岁。

“不,是真的,虽说犯不着一开始就放弃,但你也得做好服刑的打算。我不太懂现在的审判,你自己跟律师好好商量,加油啊。”

他算是个记者,但他不仅会把自己取材的报道卖给杂志和周刊,还会参加取材过程中获知的各种纷争,扮演类似事件调停人的角色。出版界近来萧条,他这份工作反倒更像本职。据业内人士所言,他善于发现纠纷,善于建立地上地下的人脉。不过,他并未参与敲诈勒索这类狠毒行为,也没有交通违纪以外的前科。

想想死去的人,就该觉得单纯活着也是件幸事。有人因交通事故或打架意外杀人,确定坐牢时垂头丧气,而这就是原井送给他们的饯别之语。不过,他从未把它说出口。

加害人名为富坂弘毅,三十八岁。

从现在开始,事件舞台将会变成法庭。

据当事人所言,他对妻子优子并没有特别不满,分居后仍会每月回家一次。妻子明确表示绝不离婚。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并没有诉诸离婚调停等法律程序。

到那时,原井就再没有登台的机会了。

他很久以前便出轨公司的女会计,两人有一个五岁的女儿,还新添了一个儿子。儿子诞生之后,他下定决心和妻子分居,如今与情人及两个孩子一起住在新宿区公司附近的公寓里。

注释

广田圣一五十四岁,是一家拥有十数名员工的印刷公司的老板。

1 2010年。——译者注

被害人名为广田优子,是一名专业主妇,与丈夫圣一分居已有三年,两人没有孩子。

2 日本住宅中,大门处比玄关略低的一块地板,用来放鞋。——译者注

碑文谷的街景如此安稳,而在X丁目的木造双层住宅中,一名四十五岁的主妇却惨遭妹夫打杀。事件发生于平成二十二年1三月二十一日,春分那天夜里。

3 叠,日本面积单位,一叠为1.62平方米。——译者注

环七路和目黑路两条重要干道在这片总面积四万三千平方米的区域交汇,这里不仅是交通要塞,还拥有弁天池岛屿上的岩岛神社、江户时代曾为将军鹰猎场的目黑区区立碑文谷公园、罗马风格建筑美轮美奂的碑文谷天主教教会、赏樱胜地碑文谷八幡宫等地标,让居民得以享受人工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4 即“人形净琉璃”,是日本四种古典舞台艺术形式(歌舞伎、能戏、狂言、木偶戏)的一种,是日本独有的木偶戏,由三个人分工进行操作。——译者注

东京都目黑区碑文谷位于东急东横线学艺大学站和东急东横线都立大学站之间,是一处闲静的住宅区。

5 明治维新时期日本政府开始大力倡导吃肉,日本人根据法式主厨刀改良出了牛刀,随后又在牛刀和本土菜切、薄刃的基础上,改良出了三德刀。三德即“切肉、切菜、切水果”三种用途。——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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