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恩你知道吗?六指儿的小弟。”
“你说这车应该是左恩弄的。”
“那年替……替谁来着,反正一富二代,醉酒把人给撞死了。丫替人蹲了五年大牢,去年刚放出来。”
“我们早都不干了。”
“他现在弄这事呢,全世界就丫干的来劲。”
半小时后,里屋已经烟雾缭绕,老赵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一个破锣嗓子的男人给他连续发了几条语音。
“现在谁还克隆出租啊,开网约车啊,合法运营,也不用担惊受怕。”
他说完一阵爽朗大笑,很地道的江湖作风。李正天知道他已经认怂了,也知道他不会再耍什么花样了,于是也笑呵呵地站起身说道:“行,咱们先聊,出来再和这位小兄弟喝一杯。”
“行了,不和你聊了,我这又来单子了,有空厂里找你去。”
她这番用心良苦老赵自然心领神会,于是起身朝里屋一伸手,说道:“咱们里屋聊吧,厂子盘出去之前本该和您言语一声。但是您手机号我弄丢了,这事全怨我,没说的,我向您赔罪。”
李正天和老赵盯着桌面上的手机,直到手机屏幕黑了。
她一句“叔叔”把李正天划到了父亲老熟人的圈子里,让她丈夫认为李正天是找她父亲聊私事的;后半句看似说李正天来的巧,其实是点醒父亲,这个时候警察来可不是好兆头,该配合就配合,千万别说漏了,否则自己的婚姻和后半辈子就都毁了。
“左恩是谁?”李正天问道。
“今天我爸退休,和大家吃顿散伙饭。”女儿忽然说话了,她冷脸看着自己面前的碗,语气生硬地说道,“叔叔来的真巧,赶明天来就见不着人了。”
“一个混混儿。”老赵回答道,“跟着六指儿能有什么好人。”
“姑爷来了怎么在厂子里吃饭?”李正天接话道。
“你知道他在哪?”李正天盯着老赵问道。
他表面是炫耀女婿和女儿,实际上是告诉李正天他女儿能去外资银行工作非常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女婿更不容易,哀求李正天不要在女婿、女儿面前揭他的老底,毁了他的生活。
“知道!我带您去!”老赵立刻说道。
“这是我女婿。”老赵急忙介绍道,“英国留学回来的,海归博士,是外资银行的高管,我闺女也是那个银行的。”
李正天点了点头,他想起第一次跟着金盏抓老赵的时候,也过问另一个人的案情,结果老赵死活不张嘴,一直扛到在看守所里看到了对方。十年过去了,为了女儿他愿意尽一个良好市民的义务,主动帮警方找一个他自己也不熟的人。
“不在这聊?”李正天反问道,但目光一直在女婿脸上打转。
光头在前面开车,李正天和老赵坐在后排。老赵不停地打电话,用尽手段打听左恩的位置。他们绕着城市的外围跑了一大圈,终于打听到左恩正带着小弟在顺义的排档街喝酒,此时已经将近午夜。
“没事,不着急。您有事咱们去那屋聊。”老赵客客气气地说道。
排档街有几十家大排档,没有固定建筑,都是简陋的窝棚。窝棚用钢筋搭起架子,四周裹上蛇皮袋,一刮风就呼呼作响。有的顶上扣着彩钢板,有的干脆也是蛇皮袋。因为前厅和后厨都在这逼仄的空间里,炉子里永远腾着火,食客们倒也不觉得冷。
女婿先忍不住了,他刚开口质问李正天,就被老赵打断了。
很多排档已经准备打烊了,但仍有不少窝棚里还坐着要酒喝的客人。排档老板最害怕这些酒虫,他们喝多了就会找麻烦,耍混蛋不结账都是小事,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就借酒闹事掀桌子砸摊。因为这些排档都是无照经营,老板们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惊动派出所,所以大多数时候都选择忍气吞声。
桌上的菜还都没怎么动,老赵面前的二锅头也还有大半瓶。李正天这么问显然是在挑衅,立刻招来了所有人愠怒的目光。
老板娘一脸倦容坐在菜架前,时不时瞟一眼最后一桌客人,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这几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衣着打扮、谈吐举止都很像“社会人”,他们点了一大桌子菜和至少五箱啤酒。后来他们已经不和老板打招呼,自己动手去冰箱拿啤酒了。所以老板娘也数不清楚他们到底喝了多少。
“噢。老赵。”李正天说道,“吃完了吗?”
他们说话声很大,比如最近去哪要账砍翻多少人,去哪赌博输了多少万,又把什么仇家沉了水库。老板娘听得心惊肉跳,心里纠结要不要收他们一个成本费就算了,赶紧把这些凶神恶煞送走。但她又害怕这些人看她们好欺负,第二天还来吃白食,那就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这就是作恶的惩罚。李正天想起金盏和他说过的,作恶最大的惩罚不是蹲监狱的那些年,而是从监狱出来后,脊梁永远被耻辱柱压得无法伸直。
这时那桌客人叫结账,老板娘过去,心里一颤,便报出了成本费。这时为首的那个人皱了下眉,脸耷拉下来。他身边的小弟一把抄过单子,嘴里骂骂咧咧说她算花账,让她一样一样算出来,多一分钱今天就拆了她的灶。
“姓赵。”男人立刻说道,他虽然极力保持着淡定和威严,但游离的眼神已经把他出卖了。
老板赶紧跑过来,说女人心眼小不懂事,难得有缘遇到各位朋友,今天这顿算他们请了。小弟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旁边又有一个人说家里还有好几个兄弟没吃饭呢,让老板炒一本打包。炒一本的意思就是把所有菜各炒一份,老板吓得脸立刻白了,推脱食材都卖得差不多了。这些人立刻又要掀桌子,老板赶紧赔礼道歉,穿上围裙就要去炒。
李正天装模做样地举起筷子,又放下来,然后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向对面问道:“你姓什么来着?”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空军夹克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打量了一圈,走到为首那人的面前。
一桌子人都愣愣地看着李正天,不知道他什么来路,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坐上桌了。看样子像是来捣乱的,但老板却似乎很忌惮他。
“谁是左恩?”他问道。
真是老了啊,李正天心里感叹,一上来就露出软肋。他知道自己赢定了,于是从餐柜上拿了套碗筷,径直坐到光头的位子上,这个位置正好对着男人。光头跟着他进来,看他如此不逊就要动手,被男人用眼神制止。
“你他妈谁啊你!”刚才让老板炒一本的人站起来,伸手推他。
李正天跟着他的眼神看向那对年轻男女,女的应该是他的女儿,男的就是他的女婿。他害怕在女婿面前被揭穿老底,所以才惶恐地瞟了他一眼。
他闪电般出手,一个反关节擒拿将对方摔倒在地,对方抱着脱臼的胳膊满地打滚,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李正天没有理他,推门进了办公室。热乎乎的酒肉香气扑面而来,办公室里支着火锅,一圈人围在一起,有男有女,中间坐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男人见到李正天先是愣了一下,但李正天的刑警气质非常明显,他很快就想起来,跟着脸色就变了。他先瞟了眼身旁的年轻女人,紧接着又瞟了眼女人旁边的年轻男人。
他坐在那人空出来的椅子上,对着为首的男人说道:“你是左恩?”
零下七八度的夜里,他只穿了一件 T 恤,胸前画了个骷髅的图案,两条臂膀上纹着纹身,脖子上挂着一条银晃晃的狗牌。
男人点了点头:“你是谁?”
李正天来到修理厂的时候,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推开栅栏门,狼狗开始冲他嚎叫。办公室里钻出来一个光头胖子,生硬地问他是谁,大晚上找谁。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胖子面前,借着灯光认出他是厂里的技工。他的左手小拇指少了一截,因为手脚不干净被人切下来的。
他拿出一张纸条放在左恩面前:“这个牌子是你做的吗?”
李正天知道一个人以前就是干套牌车的,涂装、改车架号、套牌、套手续一条龙服务。后来女儿要结婚了,他就金盆洗手了,但是修理厂还开着,赚几个小钱花花,更多的是打发时间。
左恩看了看纸条,又看了看他,默默点了支烟。
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恶气也随着一声咆哮宣泄出来,李正天在椅子上躺了很久,终于起身把车牌号输入出租车查询系统里。系统显示这是一辆报废车的车牌,还没重新投入使用。
“是。”
“操!”李正天懊丧地拍打桌面,把屏幕震得左右乱晃。
烟圈还没吐出来,拳头已经砸到下巴上,左恩只觉得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周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抄起左恩的凳子,砸向自己身边的人。这一下直接拍到对方脑袋上,板凳被砸断,被砸的人倒在地上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包皮匠隐身的同伙终于现身了。原来这个人一直在作案现场,但他开的是出租车,所以才逃过了警方的筛查,成为他们视而不见的隐形人。
其他人见状愣了两秒钟,忽然同时像非洲羚羊一样逃跑了。
这时一辆出租车从画面中穿过,李正天按下暂停键,这个车牌号已经连续出现在三个案发现场周边了,这绝不是巧合。他背后激起一层冷汗,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他拿起左恩的手包,里面有两沓百元大钞。他把钱放到柜上,然后扒下左恩的腰带把他捆上,又搜出他的车钥匙,按了一下,路边停着的老款奥迪 A6 亮起了双闪。他把左恩拽起来,拖到车旁边,塞进后备箱,然后又回到大排档。
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下的指令:排查可疑车辆。可疑车辆的定义包括可疑的行驶速度、可疑的停车、可疑的车型(太过豪华或老旧)和车况(破烂)和可疑的驾驶人,通常紧急车辆、市政车辆、公交车和出租车不在此列。
“您……”老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他立刻赶回队部,用五台显示器同时回放包皮匠案发现场周边的监控录像,这些录像他曾看过几遍,然后就交给警校的孩子们进行人工排查,最终发现所有案件中同时出现在现场的那辆面包车。而面包车里只有包皮匠一个人的指纹,这是他们认定包皮匠单人作案的关键证据。
“他们一会还得回来,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回家,这礼拜别出摊了。”他淡定地点了根烟,“给我拿瓶北冰洋。”
听到这句话,李正天忽然像被电击了一下,一个困扰他许久的谜团在这一刻终于解开了。
果然,一会功夫远处冲过来一辆面包车,车里下来七八个男人,手里拎着钢管、扳手,还有明晃晃的砍刀,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他喝完北冰洋,抄起凳子迎了过去。他绷紧袖子,用手臂抵挡刀刃,顶着其他人的攻击,专门打领头那个人。领头的人扛不住逃跑,他在后面追,其他人在后面追他们。
就在这时,出租车司机委屈地喊道:“就说我这出租车不入您的眼,您也不能真看不见啊!”
他一脚勾翻了领头的人,上去一板凳把他打晕,然后回头,其他人见状吓得四散奔逃。他追上跑的最慢的,一脚把他勾倒,然后一腿把他踢晕。
李正天多看了一眼出租车,发现车牌的颜色不对。他立刻想到这辆出租车应该是套牌车,所以出租车司机才不那么理直气壮。
剩下的人跑回面包车,很快又从车里下来。车钥匙在领头的兜里放着,他们想跑都不跑了,只好硬着头皮迎战。
昨天晚上,李正天前脚要迈进酒吧,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回头看到了一起车祸,一辆宝马 X5 调头时撞了一辆出租车。宝马车主和出租车司机下车查看车损。这明显是宝马车的责任,但出租车司机却有些心虚。
他扔掉凳子,瞪着通红的双眼向那闪着白光的刀刃走去。他体内封印已久的那头野兽终于醒过来了,他好像又回到了擂台上,承受着暴风骤雨的攻击,挥出疾风闪电的拳头,将这些人挨个放倒。
他从车里爬出来,猫着腰,后背像是被一双铁手反复撕扯。几个晨练的老大爷停下动作,默默看着他。他看了看自己身上撕扯得破破烂烂的空军夹克,尴尬地笑了笑,一瘸一拐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里面蜷缩着一个男人。
他感觉自己要累得虚脱了,感慨现在体力真的不行了。要在十年前,打这几个人都不带喘的。他让老板娘打电话报警,然后开着 A6 离开了。他把车开到一片空地上,这时困意袭来,他躺在车里睡着了。
李正天睁开眼睛,阳光已经照进天窗,玻璃上挂着一层霜。他整个后背都失去了知觉,连翻身都翻不动,只好用还有一丝知觉的手指按下座椅记忆键。椅背慢慢抬起,他也跟着直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