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冲进了前五，下车的时候腿是麻的。一天吃了两顿煎饼，感觉食管在开裂。他冲进便利店，拿起一瓶可乐灌下去，打了几个嗝，满嘴都是酸臭的味道。
第一天李正天开了十四个小时，下车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了，但是冲到了当日积分榜的前十位。他发现再这么拼命，挣得钱都不够看腰椎间盘突出的，于是决定第二天要劳逸结合。
第三天他的排名小幅下跌，因为昨天限行的几个狠人又回来了。于是他又加了两个小时的班，最终排到了第四名。夜里十二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闻到自己身上一股馊臭味。
果然如毛彤彤说的那样，开网约车真是太打发时间了。网约车平台的软件做的跟游戏似的，每天完成各种任务，180 元奖金保底，完成越多奖金就越多。最关键的是这个过程中他可以什么都不想，跟着导航走就可以了。
很好，他想着，他已经快把一切都忘了。
“打住！”李正天急忙摆手，“不当老板也就交个份钱，我自己还能剩点。当了老板就啥也剩不下了。”
桥洞里已经停了一排车，几个人坐在馄饨摊周围，锅里蒸腾着热气，在昏黄的灯光里袅袅升起。案板上摆了两排大海碗，碗里放着虾米、紫菜和调料。李正天刷了十块钱，一碗馄饨和一个肉馅烧饼，老板拿了七个馄饨放到锅里，快熟的时候先舀一大勺汤倒进碗里，等紫菜和虾米都泡开了，馄饨也出锅了，用漏勺捞出来倒进碗里，再从锅沿上夹个烧饼放在小蝶里，端到李正天面前。
“废话，当然得交！”毛彤彤白了他一眼，又笑着说，“不过你要是留下来做老板，咱们就是一家子了……”
“夜班啊兄弟。”
“那我用给你交份钱吗？”他问道。
“不是，干了一天了。”李正天把烧饼叼在嘴里，端起碗找了个挨着炉子的位置坐下来。
李正天被一语惊醒，他抹了抹嘴角，然后把车钥匙塞回兜里。
“玩什么命？”老板摇摇头，“这都几点了？”
毛彤彤看着李正天一脸花痴的样子，好奇地问道：“想啥呢？”
李正天一笑，埋头吃了起来。
李正天想着应该尽快把车钥匙还给林兮，可是她也一直没问自己要。他忍不住想这是为什么？是她单纯忙忘了还是有别的原因。他想起高铁上她对自己无来由的笑，想起那天夜里她醉酒吻了自己，心里又搅动起来。
“唉，都不容易。”老板一边照顾锅一边感叹，“这要不是学校天天跟催债似的，孙子大半夜出来干这个。”
“我去！你买奔驰了？”毛彤彤睁大眼睛问道。
“学校还乱收费？”李正天抬起头问道。
李正天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
老板点了根烟，慢悠悠地说道：“他们倒是不敢明着收，但是别的费用你拦不住啊，光校服就左一套又一套的。也不强制你买，但是老师有招，做操的时候穿新校服的正常排队，穿旧校服的站队尾。你说多他妈孙子。”
“我有辆网约车，这两天司机回家了，要不你开几天。”毛彤彤说道，“我跟你说，开网约车打发时间可快了，车门一开一关，一天过去了。”
李正天一口气吃了三个馄饨，饿的心慌那股劲过去了，他抬起头问道：“那家里条件不好的孩子怎么办？”
“啥？”李正天一遍遍刷着没有更新的朋友圈，心不在焉地问道。
“怎么办？”老板咒骂了一声，“我这么跟你说，一到中午放学，就有三十多岁四十岁的男人在学校门口等着带孩子出去开房，你信不信？”
“你什么时候跟女朋友这么说话你就有情趣了。”毛彤彤想了想说道，“不过你既然想找点事干，我倒是有个主意。”
“还有这事？”李正天愣了一下。
“不啊。”
“太有了。”老板说道，“你这一天三四百拿着，还是不了解那些家里头真揭不开锅的。旧社会卖儿卖女，现如今不允许了。那怎么办？还得变着方来啊。有人买就有人卖，有人卖就有人买。这他妈就是钱闹的，人都他妈成了鬼了。你说你想打炮你找小姐啊！那都是孩子，怎么能下得去手！”
毛彤彤看了李正天半天，忽然说道：“你跟你女朋友这么聊天吗？”
“学校不管吗？”
“我花一千七不是为了买它，是因为你。”李正天赶紧解释道，“就算这一千七买了根火柴，刺啦一下，给你点根烟，也值了。情义无价！”
“管了啊，后来警察把那些王八蛋都带走了。你没听说那是新闻不敢播，播了还不得炸了。是不是？”老板小声说道，“可话说回来，这些孩子不是缺爹就是没娘，跟街上流浪狗一样，谁在乎她们死活？这年头谁走道不是俩眼朝上看，一张嘴都这个那个的说的比唱的好。您放心，不是自己家的事，谁都不可能真正走心。对了兄弟，我看你这几天跑得够猛的，你是专职开网约车吗？要不要搭班的？”
“多少钱！”毛彤彤瞪大了眼睛，“你疯了一千七买它！”
“我……”李正天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不停不休跑了好久了。
“靠，一千七呢。”李正天喃喃道。
他就像从一场迷梦中醒来，梦境里一望无际的深灰色的钢铁丛林，黑白交替、兜兜转转，闪动着雪花一般的噪点和黑白灰相间的条纹，他在一条兜兜转转却永远也看不到头的公路上。他不顾一切地奔跑，想要逃离思考的魔爪，他甚至迷失了自己，忘了自己是谁。
“你已经开始改了啊。”毛彤彤指了指门口天花板悬挂的水晶球，“这就已经比很多直男强了。”
他忽然醒了，周围的一切逐渐变得真实起来。过去的回忆是如此遥远，就像上辈子的事一样。他看着陌生的桥洞，周围默默吃饭刷抖音的司机，挺着大肚子的中年老板，和自己这双布满血口和皲裂的脏手。
“怎么改？”
“今天几号了？”他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是说你特别缺乏生活情趣是吗？”毛彤彤说道，“你终于发现了。”
“1 号啊，兄弟你真行。”老板乐了，“我活这么大，头一次遇到新年第一天就问日子的。”
“我是不是该培养个爱好什么的。”李正天打了个酒嗝，“要不这后半辈子实在是太煎熬了。”
“已经 2 号了。”李正天看了看手机，已经 0：30 了。
原来人家好着呢。李正天在心里笑话自己自作多情，重指部手握全市资源，能有什么难处？开个会都是大礼堂挂横幅，相比之下姜力搞的动员会简直寒酸到了地下。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能放心了。可是人家用得着他放心吗？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二号了。这一天天得过真快啊。”老板打了个哈欠，“一点还有一拨司机，伺候完我就收摊了。”
李正天窝在沙发里刷手机。林兮发了朋友圈，重指部召开动员誓师大会。照片里她安坐在郭博英左侧，右侧是专案组组长，说明她的地位比组长要高，仍然是郭博英最亲密的伙伴。
李正天来到酒吧的时候，毛彤彤正在扫地。她扔下笤帚，冲过来在李正天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用力捶打他的胸口和脸。
毛彤彤见李正天提起了烦心事，也不再接话，默默给他和自己倒了酒，然后自顾自喝起来。
“这么多天你不露面，手机不开手机！我他妈以为你死了呢！”她一边厮打一边喊，“你死就死，还把我车偷跑了！你知道我摇个号多不容易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吗？”李正天辩解道，“单位给我放了个长假，让我抓紧买家具筹备婚事。我还筹备个屁啊！”
酒保跑出来把她拽开，李正天才走进来。他看着吧台后面镜子里的自己，鸡窝一般的头发，胡茬丛生，眼眶凹陷，白眼珠已经红得快和瞳孔一个颜色了。他冲着镜子一笑，然后倒在最近的沙发上。
“噢，所以你跟这惆怅呗。”毛彤彤点了点头。
“开车不能喝酒，我来干吗？”李正天长出了口气。
“谁说我要高攀她。”李正天否认道，“我们……她……我们就是短暂的同事关系，到今天结束了。”
“那你也不能关手机啊！一关这么多天！”毛彤彤又要动手，忽然捂住鼻子叫道，“你身上什么味？你住厕所里了？”
“别瞎打听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毛彤彤说道，“你就记住了，那不是你能高攀的女人！”
“开车也不能打电话。”李正天解开夹克，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扔到桌面上。
“这方面你倒是有经验。”李正天坐直了身体，“那你说说，她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毛彤彤拿起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钱。
“你知道人家一个包就顶你仨月工资么？”毛彤彤说道，“你那同事可真是个小富婆。”
“这些天的收入，都给你了。”李正天用手臂枕着脑袋，“来瓶啤酒。”
李正天本来想嗤之以鼻，但还是好奇地抬起眼皮问道：“为什么？”
“你这是……”毛彤彤粗略点了点，“你疯了吗？你这些天没睡觉吗？”
“噢！我说你怎么一副死狗样，原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出心病来了。”毛彤彤笑着说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你跟她在一起比跟婉柔只会更惨。”
“每天都睡得很好。”李正天看着天花板说道，“我终于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干不下去警察，我该怎么活了。”
李正天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没病吧！”毛彤彤踹了他鞋底一脚。
“情绪不高啊。你那同事呢？大美女？”毛彤彤戏谑道。
“去那边沙发底下摸。”李正天指着隔壁的沙发，“靠窗的皮垫下面。”
“我这不是没地方去吗？”李正天叹了口气。
毛彤彤从皮垫下面摸出李正天的手机，气得砸到李正天脸上。
毛彤彤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问道：“你说我生意不好，你怎么每天跟上班似的一场不落啊？”
李正天起身启动手机，里面只有寥寥几条信息，大都是婉柔发来的。她先是试探地问他有没有联系家具城，发现他失联后语气变得焦急，接着发怒，然后又是哀求，再然后又是试探，只不过这次是试探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最终她坦承自己已经有了别人，单方面宣布分手。
“你穿了也没客人啊。”李正天指了指四周，“你生意不好跟你穿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你也不缺那俩钱，别招不来生意再招来麻烦。”
这样挺好。
“我开酒吧我不穿的浪点，哪来的客人？”毛彤彤翻了个白眼。
姜力和展杰都知道李正天休假又失联的毛病，这些天都没联系他。只有姜力今天下午发来一条信息，让他明天下午两点去市局谈话。没有任何解释说明，这就是最明确的信号。他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终于来了。姜力终于没能扛住。他没给姜力回信，他知道姜力也说不了什么，无非平添烦扰而已。
李正天无处可去，又去了毛彤彤的酒吧。他窝在沙发里，看着窗户里那个颓废而苍老的中年人，发现原来自己是个可怜的孤魂野鬼。毛彤彤穿了一身巴伐利亚风格的厨娘装，短裙搭配着黑丝袜，一步三摇地端着餐盘送来酒菜。李正天被黑丝袜短暂地吸引一下，接着换上批判的表情说道：“就你这样能不招事吗？”
依旧没有林兮的回信。
从下午到晚上，李正天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不想承认自己在等林兮的回信，但是林兮一直没给他回信，他的心情就越来越酸涩。下班之前姜力通知他放了一周长假，又叮嘱他趁着元旦之前赶紧把家具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