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门。”
他揉了揉下巴。“那么你必须相信，生为一个基督徒本身就是好的。克己、不屈服于罪过，哪怕在这尘世间，对人类也有价值。关于类似的主题，我读到过，说运动员发现训练中的痛苦和努力本身就有意义，即使他们从未赢得任何东西。如果天堂真的不存在，那么作为基督徒，我们至少拥有体面、安全的生活，我们工作，快乐地生活，接受上帝和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可能性，并互相关照。你知道我的父亲——他也是一个传教士——过去常怎么说莱斯塔迪教吗？他说，如果你计算一下这项运动从酗酒和破碎的家庭中拯救出来的人，单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我们所做的是正确的了，尽管我们在说谎。”他停顿了一下，“但情况并非总是这样。有时候，按照经文的指示生活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就像莱亚……就像我，因为自己的错觉而强加给莱亚的生活一样。”他的声音里透着微弱的颤抖，“我花了很多年才意识到这一点，任何女人都不应该被她们的父亲强迫生活在那样的婚姻中，和她们憎恨的男人一起生活，用强力占有了她们的男人。”他抬起头，看着我们头顶上的十字架，“是的，我仍然相信，根据《圣经》这没有错，但有时救赎会付出太高的代价。”
“而你们两个，你和莱亚……”他转过身看着我，“我在祈祷室看到了。你们这样两个年轻人望着对方，就像你和莱亚在后排那样望着对方，你们以为别人看不到。”他摇了摇头，露出伤感的笑容，“当然，《圣经》中对再婚的描述是有争议的，更不用说嫁给异教徒了。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莱亚。我从来没有听她像刚才来接克努特时那样说过话。你让我女儿又变漂亮了，乌尔夫。我只是实话实说，看起来你已经开始治愈我造成的伤害了。”他把一只布满皱纹的大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而且你做的是对的，你需要离开考松。埃利亚森一家势力非常大，比我还强大，他们永远不会让你和莱亚生活在这里的。”
“嗯。当你并不足够相信却必须走上讲坛的时候呢？”
现在我明白了。大厅里的祈祷会结束后，当他问我是否考虑带莱亚离开……他不是在威胁我。那是一个请求。
“尤其是牧师。”他叹了口气，“他每次讲道时都要直面自己的信念。他必须感受到它，因为他知道怀疑和信仰都可以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我今天相信吗？我今天足够相信吗？”
“另外……”他拍了拍我的膝盖，“你死了，对吧，乌尔夫？我收到了莱亚的指示。你是一个孤独、沮丧的人，你放火烧了狩猎小屋，然后躺在床上用来复枪对着头开了一枪。烧焦的尸体上会有一个金属狗牌，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和奥韦·埃利亚森都会向警方发誓，说你少了一颗门牙。我会通知你的家人，向他们解释你曾表达过被葬在这里的愿望，然后整理好文件，和牧师交谈后迅速而高效地把你的遗体埋到地下。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圣歌吗？”
“哪怕是牧师？”
我扭头看着他。看到他的一颗金牙在半明半暗中闪闪发光。
“我当然也有疑问。”雅各布·萨拉呻吟着坐在我旁边。他并不肥胖，但即便如此，长椅似乎还是晃了一下。“所以它才叫信仰，而不是知识。”
“我将是这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老人说，“而且连我都不知道你要去哪里。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莱亚和克努特。”他站起来，膝盖嘎吱作响。
“真的吗？你也是？”
我也站起来，向他伸出手。“谢谢。”
“每个人都有疑问。信徒的疑问比任何人都多。”
“是我应该感谢你，”他说，“因为你给了我机会，至少让我为对女儿所做的一切做出一些弥补。愿上帝安康，再见，愿所有的天使与你们同行。”
“我还算不上信徒，”我说，“但我不再否认自己有疑问。”
我目送他离开。门打开又关上了，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出于某种原因，我从莱亚的父亲身上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容貌特征，因为他刚起床。他那短短的头发不像我前几次见他时梳得那么整齐，衬衫的扣子也扣错了。这使他不再那么吓人，但除此之外，他的语调和面部表情告诉我，他是为了和平而来。
我等着。看了看时间。莱亚花的时间比我预料的要长。我希望她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或者改变了主意。或者……
“所以——”最后一个音被拉长了。声音低沉而熟悉。“你在和上帝对话吗？我想你是在问你是不是做对了吧？”
我听到外面有一台四十马力的发动机发出的声音。那辆大众汽车。我正要朝教堂门走去，突然门开了，进来了三个人。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努力回忆为什么要把手枪扔进海里。
“待在原地别动！”一个声音咆哮道，“这用不了多长时间。”
约翰尼？奥韦？
那人从长椅中间的通道快步走过来。克努特跟着他，但引起我注意的是莱亚。她穿着白色的衣服。那是她的婚纱吗？
二十分钟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转过身去。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是谁。但不是莱亚，脚步声太重了。
马蒂斯在祭坛前停了下来，戴上一副滑稽的小眼镜，翻着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的一些文件。克努特跳到了我背上。
我坐在前排长椅上。思考。说我在思考生与死也不算太自命不凡。
“我背上有东西！”我说着，扭动着身子。
该死。
“是的，我是芬马克的摔跤手克努特！”克努特一边紧紧地抓着我一边尖叫。
但都一个样。
莱亚走到我旁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下面。
他？他只是一个用木头刻出来的人。在岸边，他们还会对着石头祈祷，也一定能起作用。
“我觉得最好马上把事情办了，”她说，“实用。”
我深吸了一口气。
“实用。”我重复道。
外公说他不能拒绝免费的东西，他是认真的吗？这就是他屈服于迷信的唯一原因吗？还是上帝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十字架上的那个人救了我的命？我欠他什么吗？
“让我们直奔主题，”马蒂斯说，然后清了清嗓子，把文件拿到眼前，“在造物主上帝的见证下，以挪威司法机构代表的身份所赋予我的权力，请容许我问，乌尔夫·汉森，你愿意娶莱亚·萨拉为你的合法妻子吗？”
我们在碎石路上分手，就在我到达考松的那晚遇见马蒂斯的地方。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此刻，像那时一样，我推开沉重的教堂大门，走向祭坛。我停下来看着十字架。
“愿意。”我大声而清晰地说。莱亚捏了捏我的手。
她点点头。“别在外面露面。我晚点来接你。”
“你愿意无论是疾病还是健康——”他翻着文件，“——都爱她、尊重她、忠于她吗？”
“你不用打包太多东西，”我边说边拍着腰包，“我们需要什么可以买。”
“愿意。”
当我们急急忙忙朝村子走去时，身后的小木屋已变成了一片冒烟的废墟。我们商定我应该躲到教堂里，她去收拾行李，从外公那里接回克努特，然后再开着大众汽车来接我。
“现在我问你，莱亚·萨拉，你愿意——”
她在吻我。
“愿意！”
当小木屋的屋顶和墙壁倒塌时，一阵火星飞了起来。她往我身上靠得更紧了。我们的嘴唇相遇了。这一次毫无疑问。
马蒂斯在眼镜上方抬起眼睛。“什么？”
“实用。”我交叉双臂。仰望天空。就是这个时候。“再加上我爱你胜过爱任何一个女人，而且我听说莱斯塔迪教的女人甚至不被允许在婚前接吻。”
“是的，我接受乌尔夫·汉森为我的合法丈夫，我保证爱他、尊重他、忠于他，至死不渝。如果我们不加快节奏，死期就不远了。”
“实用！”她哼了一声。
“当然，当然，”马蒂斯说着又看了看他的文件，“我看看，我……找到了！抓住对方的手。啊，我看你们已经做到了。这样的话……对了！在上帝和作为挪威当局的代表的我的见证下，你们已经保证了……很多东西。你们把手交给了对方。因此，我宣布你们成为合法夫妻。”
“这是个实用的解决办法。”我说。
莱亚抬起头看着我。“快松手，克努特。”
她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你现在要求婚吗？我丈夫正在我们面前被烧成灰烬的时候？”
克努特松开手，从我背上滑了下来，落到我身后的地板上。然后莱亚快速地吻了我，又转身看着马蒂斯。“谢谢。你能在文件上签字吗？”
“说到名字和计划，”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当然。”马蒂斯说。他在胸前按了一下圆珠笔，在其中一张纸上签上名字，然后递给她。“这是一份官方文件，无论你去哪儿都应该有效。”
她靠在我身上。她的嘴唇几乎碰到了我的嘴唇。“考虑到这个计划，我们最好还是继续叫你乌尔夫。”
“能作为获得新身份证的依据吗？”我问。
“嗯。不是约恩吗？”
“你的出生日期在这儿，这是我们的签名，你妻子可以确认你的身份是乌尔夫·汉森，所以是的，至少足够从挪威大使馆获得一本临时护照了。”
“谢谢你没有放弃，乌尔夫。”她用手抚摸着我火辣辣的脸颊。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夜间温度骤降。一定是小木屋燃烧的热气让我的脸颊和额头发烫。
“你们要去哪儿？”
“我不后悔。至少现在是这样，以后我也不会后悔。所以，如果我们所做的是个致命的罪过，那么我会被烧死，因为我不会请求宽恕。这几天我唯一后悔的事情是让你走了。”
我们默默地看着他。
她咽了一口唾沫，凝视着变成了一团大火苗的小木屋。她在火红的光中显得异常美丽。
“当然，”他咕哝着摇了摇头，“祝你们好运。”
“我不知道，”她握着我的手说，“我试图弄明白，但奇怪的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雨果·埃利亚森。我和这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但即便这样，我也不感到难过，我一点都不同情他。我不再生他的气，但我也不觉得高兴。我不害怕。我已经很久没有不害怕了。为了克努特而害怕，为了我自己。我甚至害怕过你。但是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
就这样，我们作为一对已婚夫妇，半夜走出了教堂。我结婚了。如果外公说的没错，第一次总是最糟糕的。现在我们只需要跳上大众汽车，在有人醒来看到我们之前离开考松。但我们停在了台阶上，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们呢？”我说，“我们会被烧死吗？”
“五彩纸屑！”我说，“就缺这个了。”
她仿佛知道我在想谁似的，她说：“克努特总是说他父亲会被烧死。”
“下雪了！”克努特喊道。
火焰仿佛在跟我们说话。先是含混的低语，继而音量逐渐增大，变得狂野起来，最后变成了刺耳的吼声。连克努特也会对这场大火感到高兴的。
大而蓬松的雪花从空中缓缓飘落下来，落在莱亚的黑发上。她放声大笑。然后我们跑下台阶，跑到汽车旁，上了车。
我不必担心。
莱亚转动点火开关上的钥匙，发动机启动了，她松开离合器，我们出发了。
我走到外面，让门开着，好让第一波火苗能真正地燃烧起来。
“我们要去哪儿？”克努特在后座上问道。
我读过，说尸体不易燃烧。我们身体的百分之六十都是水，也许是因为这个。但当我看到被焦油覆盖的毛毡快速燃烧时，我想之后不会剩下多少肉了。
“绝密，”我说，“我只能说，是一个国家的首都，在那里我们不需要护照就可以穿越国境。”
我把火柴丢到油毡上。
“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就是现在。
“我们要住在那里。试着找份工作。还有玩耍。”
我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火柴，听到硫黄摩擦盒子的侧面，看到火焰燃烧起来时，我浑身发抖。
“我们要玩什么？”
我在尸体上又盖上一层油毡，打开酒瓶，把床、毛毡和小木屋的其他地方都浇湿。瓶子里还剩下一点酒。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我把瓶子倒过来，看着马蒂斯罪恶的酒渗入干枯的地板。
“很多东西。例如，秘密躲藏。顺便说一下，我想到了一个笑话。你怎么把五头大象装进一辆大众汽车？”
莱亚在外面等着，我把尸体外面的塑料袋割掉。我在床上铺了几层油毡，然后把尸体抬到了床上。我摘下他的结婚戒指。也许他在海上的时候体重减轻了，又或者戒指一直都有点松。我摘下有身份信息的狗牌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我用舌尖在嘴里摸索，看看是哪颗牙掉了，然后拿出钳子，夹住他嘴里相应位置的那颗牙齿，把它从牙龈处掰下。我把来复枪放在他的肚子上，把那颗变形的子弹放在他的头下面。我瞥了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
“五……”他喃喃自语。然后他身体前倾靠在前排座位中间。“告诉我！”
他们对小木屋进行了彻底搜查，找钱和毒品，床垫被割开了，壁橱被推倒了，炉子被打开了，灰烬也被扒过。剩下那瓶酒躺在桌子下面，地板被掀了起来，墙板也被撕了下来。这意味着，如果他们想到去那里找的话，藏在托拉夫公寓里的毒品其实是不安全的。但这没关系，我没想去取。实际上，从现在起，我不打算和毒品发生任何关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其实，也不是很多，但都是很好的理由。
“前面两头，后面三头。”
当我们走近时，我想我看到一些黑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以极快的速度跑上山脊。驯鹿的肠子被扯开了，尸体完全张开了。
片刻的沉默。然后他坐回到座位上，放声大笑。
我们花了一小时才到小木屋。天气明显更冷了，但云层依然很低。我祈祷天不要下雨。暂时不要下。我在想这种祈祷是否会成为一种习惯。
“怎么样？”我说。
“一个奇怪的人。”她笑着说。
“你越来越厉害了，乌尔夫。但这不是个笑话。”
“一个奇怪的人。”我说。
“不是？”
我告诉她马蒂斯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说他看到我乘船离开了考松。当他们仍然坚持检查小木屋时，他又带他们绕道走了很长一段路。如果没有绕弯路，可能在风向改变、我听到教堂的钟声之前，他们就赶到了。
“这是个谜语。”
“还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商人，他不会多给你一滴酒。但他遵守协议。他还欠着我几个人情。我让他把他们从你身边引开，或者至少拖慢他们的步伐，而我到教堂去敲钟。”
他在我们离开芬马克县之前睡着了。
“他是个骗子和敲诈者。”
我们穿过瑞典边境时已经是白天了。单调的景色慢慢地改变了，呈现出更多的色彩和变化。山上零星点缀着雪白的糖霜。莱亚哼着一首最近才学会的歌。
“是的。”
“厄斯特松德郊外就有一家旅馆，”我一边说，一边翻着我在杂物箱里找到的地名录，“看起来挺不错的，我们可以在那里订几间房。”
“但你信任马蒂斯？”我说。
“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她说。
她有我的灵魂作为赌注，还有约翰尼的电话号码，以及根据事实推理的能力。毕竟她传播的信息都是准确的。
“怎么了？”
阿妮塔。没有人不遵守向阿妮塔许下的诺言。
“那就是今晚，不是吗？”
“她不是来转达慰问的。她来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和你一起坐在车里。看得出我的解释不够好。她知道我不会和一个来自南方的陌生人去阿尔塔购物。我知道一个被轻视的女人能干出什么事……”
我思考着。“是的，我想是的。听着，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们不需要着急。”
“阿妮塔？”
“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亲爱的丈夫，”她一边低声说，一边看着镜子，确定克努特还在睡觉，“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莱斯塔迪教徒和新婚之夜的。”
“因为是阿妮塔告发的。”
“不知道。怎么说的？”
“可你怎么知道他还没那么做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坐在那里开车，沿着马路开，红唇上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因为我觉得她知道我需要什么。我想她从那天晚上在小木屋里问我那个问题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那个我没有回答的问题：当她说我是火她是空气时，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因为，正如克努特所说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谜语的答案。
“当你说他向你要钱来换取各种服务时，我很清楚可能是些什么服务。他得到了报酬，就没有跟奥斯陆联系告发你。”
火需要空气才能存在。
“去找马蒂斯？”
天啊，她可真漂亮。
“他跑进来告诉我有三个人和两只狗，”莱亚说，“他想跑过去提醒你，但我说太危险了，因为有狗，它们会闻到他的气味，也许还会追他。所以我就跑去找马蒂斯，跟他说他必须帮帮我。”
所以，我们怎么结束这个故事？
是克努特看到他们把一辆挂着奥斯陆牌照的汽车停在了路边。
我不知道。但我要在这里停止讲述了。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仍然黑得让人放心。我估计还要三四个小时人们才会起床，但我们在手推车上盖了一块防水布以防万一。事情比我预料的容易。等我的胳膊累了，莱亚就换到手推车后面，我就到前面拉。
因为这里很好。也许之后会发生不太好的事情。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此刻一切都很完美，我正在我一直想去的地方。还在路上，但已经到达。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塑料袋把尸体包起来，然后用绳子绑好。然后我们彻底清洗了地板和墙壁。从厨房的墙上把子弹挖出来。莱亚把手推车的轮圈卸掉，把车推到车库里，我和尸体在那里等着。我把尸体搬到手推车上。把来复枪插到尸体下面。我们在手推车前面系了一根绳子，好让莱亚帮忙拉。我走进工作间，找来一把小钳子。然后我们出发了。
我准备好了。
我就是这么看待我的计划的。我会像德国人那样撤退。然后我就消失了。彻底消失。
敢再失去一次。
焦土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