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为什么不呢?”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她说。
“我不知道。鬼迷心窍了,是的。但如果恋爱就像他们说的那样,那我永远不要恋爱。”
“你从来没有经历过?”
“那么你以前是冰雪公主吗?男孩们梦寐以求的女孩,但从来不敢和她说话。”
“这就是人们在恋爱的时候所做的事吗?”
“我?”她笑了,“我可不这么想。”
“一切,”我点燃一支烟回答,“他们彼此相爱。所以他们能看到、听到、闻到一切。”
她把手放在嘴前面,但同样迅速地把手移开了。有可能是无意识的,因为我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会担心上唇上的一个小疤痕。
“当他们漫步在斯德哥尔摩时,他们有什么感觉?”她问道。
“你呢,乌尔夫?”她用了我的假名,丝毫没有讽刺意味。
天稍微暗了一些。该开车回去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坐着没动。
“很多次。”
我们都笑了。
“真了不起。”
“我在特罗姆瑟有个表妹,她偷偷外出参加当地五旬节派团体的聚会。等她被父亲发现时,她撒谎说去了迪斯科舞厅。”
“哦,我不知道。”
“这个更糟吗?”
“为什么呢?”
“好吧。比如和五旬节派教徒来往。”
我耸耸肩。“它会让人受伤。但我很擅长处理被人拒绝。”
“比如说?”
“胡说。”她说。
“也许吧,”她笑了,“但可能还有更糟糕的事情。”
我咧嘴笑着吸了口气。“你知道,我也会成为那些男孩中的一员。”
“但跳舞也在心中。当你在自动点唱机的音乐声中摇曳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到了犯罪的边缘?”
“哪些男孩?”
她叹了口气。“理智在头脑中,信念在心中。它们并不总是好邻居。”
我知道我不必回答:她脸上的红晕表明她知道我的意思。我其实有点惊讶:她看起来不像那种会脸红的人。
“但是在地狱里燃烧的想法在中世纪才被加进《圣经》,所以这也是一个相当现代的发明。这点你不应该拒绝吗?”
我正要回答,突然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我是说莱斯塔迪教徒,是的。我知道在外人看来这有点奇怪,但我们还是坚持旧的《圣经》译本。我们不相信信仰的内容可以改变。”
“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你说基督徒……”我说道。
我扭过头去。他们站在长椅后面十米的地方。三个人。每人手里都有一瓶酒。马蒂斯的酒。要知道这个问题问的是谁可并不容易,但即使在朦胧的光线下,我也能看到、听到是谁在问:奥韦。有继承权的小叔子。
我们坐到树下的一条长椅上。
“跟这……这个……南方人。”
“基督徒不会去这种地方。”
他含混不清的声音清楚地表明他已经尝过瓶子里的东西,但我怀疑这并不是他没能找到更具侮辱性的词汇的全部原因。
“我们不必跳舞。”
莱亚跳了起来,急忙朝他走去,一只手放到他的胳膊上。“奥韦,不要——”
“不行,”她笑着说,“我们不跳舞。”
“嘿,你!南方人!看看我!你以为她会和你上床,是吗?现在我哥哥已经死了,她成了寡妇了。但她们是不被允许的,你知道吗?她们不能上床,现在也不行!直到她们再婚!哈哈!”他把她推到一边,瓶子画过一个很大的弧度,回到他嘴边。
“我们可以……”
“告诉你吧,这个也许可以……”酒精和唾液从他嘴里喷出来,“因为这是个婊子!”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婊子!”我没有反应,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不知道,称一个女人为婊子是一个国际公认的信号,让你站起来在说话者的脸上来上一拳。但我仍然坐着。
音乐声从公园里的树林后面传来。我们不由自主地朝声音走去。售票亭前站着一队年轻人。快乐,吵闹,穿着轻便、明亮的夏装。我从考松的电线杆上认出了售票亭上的海报。
“怎么了,南方人?你是个胆小鬼,还是采花贼?”他哈哈大笑,显然为自己终于找到合适的词汇而感到高兴。
莫妮卡·塞特隆德冷漠但令人愉悦的声音悄然响起。那对吸烟的夫妇也溜出去了。莱亚靠在自动点唱机上,她看上去像在全神贯注地听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眼睛半闭着。臀部几乎不知不觉地左右摇摆着,裙子下摆也跟着晃动。当这首歌结束后,她又放入一枚五十分硬币,又播了一遍。之后又播了一遍。然后我们走出去,走进夏日的夜色。
“奥韦……”莱亚试图开口,但他用握着酒瓶的手把她推开了。他可能不是故意的,但瓶子碰到了她的额头。也可能没碰到。我站了起来。
我看了玻璃后面的标签。塞入一枚五十分硬币,然后按下按钮。
他咧嘴一笑。把瓶子递给站在树下半明半暗中的朋友们,向我走来,拳头举在身前。他两腿岔开,脚步快速而灵活,直到他摆好了阵势,头在拳头后面微微后仰,眼神突然变得清晰而专注。至于我,自打小学毕业后就没怎么打过架。更正一下。自打小学毕业后我就没打过架。
“看,”她说,“这不是……”
第一拳打在了我的鼻子上,我被眼眶里瞬间溢满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第二拳击中了我的下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松了,然后是血的金属味。我吐出一颗牙,向空中猛击一拳。他的第三拳又打在了我鼻子上。我不知道对他们来说听起来像什么,但对我来说,这碎裂声听上去就像在压扁一辆汽车。
我们进去了。总共四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坐着一对夫妇。他们都在抽烟,正看着我们,显然不感兴趣。我点了两个带巧克力碎的大冰激凌。不知为什么,机器里挤出来的白色冰激凌干净利落地盘进锥筒里,让我想起了新娘的面纱。我拿着冰激凌朝莱亚走去,她正站在自动点唱机旁。
我又在夏日的夜幕上打空了。他的下一拳击中了我的胸部,我向前一冲,双臂搂住了他。我努力压住他的胳膊,这样它们就不能再造成伤害了,但他挣脱了左手,不断地击打我一侧的耳朵和太阳穴。有一种咚咚、吱吱的声音,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我像狗一样咬牙切齿,抓住了什么东西,一只耳朵,然后使劲咬了一口。
晚饭后我们出去了。天空乌云密布,有种黄昏的感觉。音乐声从一家打着热狗、炸薯条和软冰激凌广告的小卖部开着的门里传出来。克利夫·理查德。《恭喜你》。
“×!”他大叫一声,把两只胳膊都抽了出来,把我的头锁在他的右臂下。汗水和肾上腺素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我以前闻到过。在那些突然发现自己欠了费舍曼的钱,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男人身上。
“这就是我的信仰。人们的善良。”
“如果你敢碰她——”我对着他残缺的耳朵低声说,我听到这些话掺着自己的血咕咕地冒出来,“——我就杀了你。”
“嗯?”
他笑了。“那你呢,南方人?如果我把你剩下的可爱白牙都打掉呢?”
“我们没有聚会,也没有电视,”莱亚说,“但身边总是有人。通常他们都不用敲门,直接走进来坐到客厅里开始交谈。或者他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父亲在讲。但做决定的是母亲。我们在家的时候,她决定父亲什么时候需要冷静下来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以及他们什么时候得回家了。我们被允许熬夜听大人说话。感觉很安全,很美好。有一次,我记得父亲哭了,因为阿尔弗雷德,一个可怜的酒鬼,终于找到了耶稣。一年后,当父亲发现阿尔弗雷德在奥斯陆死于服药过量时,就驱车四千公里把他的棺材运回来,好让他有个像样的葬礼。你问过我信仰什么……”
“那就动手吧,”我气喘吁吁地说,“但是如果你敢碰她……”
“小时候,这是一天中我最不喜欢的时间。”我看着外面空荡的街道说。连城市景观都透着股奇怪的荒凉和冷酷:在这里,你也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那就是自然是掌控者,人类渺小而无能为力。“周六打烊之后,夜晚到来之前。就像一周中的无人之境。坐在那里,感觉其他人都被邀请参加即将开始的聚会或之类的事情。其他人都知道。而你自己连个废物朋友都没有。七点的新闻播过之后情况好了些,电视上有了一些节目,可以让你忘却它。”
“用这个?”
我们点了肉丸。
关于他手里拿着的刀,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它比克努特的刀小。
“在这里,我们外出的时候不吃鱼,”她说,“外出的时候,大家会想吃点花哨的东西。”
“你没这个胆。”我呻吟着。
我们把车停好——这不是个大问题——我设法在商店关门前买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内衣、靴子、雨衣、香烟、肥皂和剃须用具。之后我们去卡菲斯托瓦的一家分店吃饭。我脑子里还想着新鲜鳕鱼的味道,于是在菜单上找鱼,但没有找到。莱亚笑着摇了摇头。
他把刀尖抵在我的脸颊上。“没有?”
我不能说它不是。根据我的估算,我们现在更靠近北极了。
“来吧,你这个该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口齿不清了,直到我感觉到冰冷的钢铁碰到了我的舌头,才意识到他把刀刺进了我的脸颊,“——近亲繁殖的杂种。”我努力说道,因为这句话需要舌头做一定程度的运动。
“小的时候,我确信阿尔塔就是世界的尽头。”莱亚说。
“你说什么,白痴?”
我们经过一些十字路口——周围的商店、学校和公共建筑上都装饰着城市的盾徽,一个白色的箭头——结果发现,这座城市有不止一个中心,而是三个。每一个都像一个很小的社区,但全都一个样子:谁会想到阿尔塔是个微缩版的洛杉矶呢?
我感到刀子转了一下。
从路牌来看,我们到了一座城市。
“你哥哥是你父亲,”我口齿不清,“所以你才这么蠢,这么丑。”
两个半小时后,房子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冷不防地,我们路过路边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阿尔塔”。
刀突然被拔了出来。
有时我们能看到大海,其他时候,公路则在丘陵和低矮的岩石圆丘之间穿行。景观没有罗弗敦群岛那么激动人心,也没有维斯特马克那么美丽动人,但它别有一种韵味。寂静而空旷,沉默而无情。连夏天的绿色都预示着更艰苦、更寒冷的时节,它将尽力把你摧毁,且最终会赢得胜利。我们几乎没有遇到其他车辆,也没有看到任何人或动物。偶尔会有一座房子或小木屋,这就让人不禁发问:为什么?有那么多地方可选,为什么偏偏来了这里?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知道一切会在这里结束。而我几乎是在要求,也在乞求这一刻。一个遗传了暴力基因的男人别无选择,只能把刀刺入我的身体。
一些地方的道路有些曲折或有缓坡,但大多数路都笔直地穿过高原,一公里又一公里。我握住车门上方的扶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当你沿着平坦、笔直的道路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行驶时,你不必紧握扶手。只是我一直都这么做,仅此而已。抓住扶手,直到我的胳膊麻了。我见过其他人也会这么做。也许人终究还是有共同点的,就是想抓住一些坚实的东西。
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才怪呢。我不知道为了得到积极的结果,我们脑子会做什么样的加减运算。我只知道这种运算的碎片一定从我睡眠不足、被阳光暴晒、酗酒的大脑中飘过了,积极的结果是,一个男人会因为一级谋杀而不得不在监狱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而在此期间,像莱亚这样的女人能摆脱这一切远走高飞,或者至少有能力做到,如果她能想到从那笔钱中留存一部分的话,她也知道钱在哪里。另一个好处是:等到奥韦被释放时,克努特·羽黑山已经长大成人,足以保护他们俩了。消极的一面是我自己的性命。考虑到我可能所剩时间不多且生活质量也不会太好,我的性命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没错,就连我也可以做算术题。
我们笑了起来。我听着她的笑声。博比的笑声轻松而活泼,像一条充满活力的小溪。莱亚的笑声则像一口井。不,像一条缓慢流动的大河。
我闭上眼睛。感觉血液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淌到衣领下面。
“是的。他告诉我,即使是相扑传奇人物双叶山,在他开始赢之前,也一直在输。”
等待。
“真的吗?”
什么也没发生。
“他说他过了暑假就能交到女朋友了。即使里斯蒂娜拒绝了他。”
“你知道我会的。”一个声音说。
“哪一个?”
夹着我的头的手臂松开了。
“说到智慧,”她说,“克努特跟我说了你和他的谈话。”
我后退了两步。重新睁开了眼睛。
“哦。”我说,尽量显得不动声色。
奥韦举着双手,扔了刀子。莱亚站在他面前。我认出了她拿着的手枪,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
“那是阿妮塔。”莱亚说。她一定看到我看后视镜了。
“快滚。”她说。
教堂旁边,一个人影正沿着路边走着。我们经过时,我看了看后视镜,看到她站在尘土中看着我们。
奥韦·埃里亚森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莱亚……”
“我不知道。我还没决定。”
“立刻!”
“而你不愿意?”
他俯身想要捡刀。
“哦,那个,”我说,“他想让我为他的一些服务买单。”
“我觉得你已经失去那个了。”她咆哮着说。
“你和马蒂斯在祈祷厅外的谈话,也跟人生智慧相关吗?”
他向她举着手掌,两手空空地退到黑暗中。他们消失在了树林里,我们听到了愤怒的咒骂声,就着瓶子大口喝酒以及树枝沙沙作响的声音。
莱亚叹了口气,挂上挡,松开离合器。我们出发了。
“给你,”莱亚说着把手枪递给我,“它在长椅上。”
“你父亲?他只是和我分享了一些人生智慧。”
“一定是掉出去了。”我说,然后把枪塞回腰包下面。我吞下脸上流出的血,感觉太阳穴里的脉搏疯狂地跳动着,还注意到我有只耳朵听不清。
“我还没打扮。就是随便穿了件衣服。他是不是很刻薄?”
“我看见你在站起来之前把它拿了出来,乌尔夫。”她闭上一只眼睛。家族习惯。“你脸上的那个洞需要缝针。快走,我车里有针线。”
“你看上去很漂亮。”
我不太记得回去的经过了。好吧,我记得我们开车去了阿尔塔河,我们坐在岸边,她给我清洗伤口,我听着水声,凝视着碎石,它像糖一样堆在河两岸苍白而陡峭的悬崖壁上。我记得我在想,这些日夜里我看到的天空,比来这里之前一辈子看到的还要多。
“胡说八道。”她一边说,一边转动点火开关上的钥匙。
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鼻梁,发现没有断。然后她一边为我缝针,一边用萨米语跟我说话,还唱着歌,应该是一首关于身体康复的“joik”。歌声和河水的声音。我还记得曾感觉有点恶心,但她把蠓虫赶走,并频繁地轻抚我的眉头,以免头发沾到伤口上,其实严格来说,不用那么频繁。我问她为什么车里会有针线和抗菌剂,她的家人外出时是不是特别容易发生意外,她摇了摇头。
“你特意打扮了。”我说。
“不是我们外出的时候,不是。是家庭事故。”
我坐到副驾驶座上。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外套,围一条红色的丝巾。
“家庭事故?”
我到她家时,莱亚已经坐在车里了。
“是的。叫作雨果。他过去常打架,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那所房子,缝好伤口。”
然后他露出了那故作谦恭的微笑,扬起浓密的眉毛,好像想到了有什么事需要处理,便转身离开了。
“你以前给自己缝针?”
“你的肩膀。”
“还有克努特。”
“什么?”
“他打克努特?”
“感觉它好多了。”他说。
“你觉得他额头上的缝线是哪里来的?”
雅各布·萨拉把手放在我肩上。
“你给他缝的线?在车里?”
“可能吧。但我宁愿自己动手。”
“那是初夏的时候。雨果喝醉了,就像往常一样。他说我在用责备的眼神看他,还说如果我有意识地对他表示出哪怕一点尊重,而不是无视他,那天晚上他就不会碰我了。毕竟,当时我还只是个女孩,而他是埃利亚森家一个刚从海上捕了一条大鱼回来的家伙。我没有回应他,他反而更加愤怒了,最后站起来准备打架。我知道如何自卫,但就在这时候,克努特进来了。于是雨果拿起瓶子扔了过去。击中了克努特的前额,他瘫倒在地,所以我把他抱到车上。我回到家时,雨果已经平静了下来。但是克努特在床上躺了一周,一直头晕恶心。一位医生从阿尔塔大老远赶来给他看病。雨果告诉医生和其他人,克努特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而我……我什么也没跟人说,而是一直安慰克努特,说肯定不会有第二次了。”
“听起来你本可以把他的事告诉军官,”我说,“也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我误会了。当克努特说他妈妈告诉他不用担心他爸爸时,我误会了他。
“我二十二岁就参加了反抗德国的抵抗军。他们来这里蹂躏我的祖国,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隆冬时节,我躺在高原上,几乎饿死冻死。我从来没有射杀过德国人——我不得不扼杀我的嗜血欲,因为如果我们采取行动的话,当地的民众就会遭到报复。但我感到了憎恨。我感到了憎恨,我忍饥挨饿,冻僵了,等待着。当胜利日终于到来,德国人消失了,我相信这个国家又是我的了。但后来我意识到,抵达该地区的俄国人不一定会再想离开。他们大可以想象在德国人走后接管我的国家。我们从高原上下来,来到被烧毁的废墟中,我在一顶萨米人帐篷里找到了我的家人和另外四个家庭。我姐姐告诉我,每天晚上俄国士兵都会来强奸妇女。于是我给手枪装上子弹,等着,我在帐篷里挂了一盏煤油灯,当第一个俄国士兵走到帐篷入口时,我瞄准他的心脏开了枪。他像个麻袋一样摔倒在地。然后我砍下他的头,还在上面戴上军帽,挂到了帐篷外面。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触动,就像杀死一条鳕鱼,砍掉它的头,把它挂到架子上一样。第二天,两名俄国军官来收走了那个士兵的无头尸体。他们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碰那个头。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被强奸。”他扣好那件旧西装外套的扣子,一只手擦了擦翻领,“我当时就是这么做的,以后也会这么做。你保护自己的东西。”他抬头看着我。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她说,“直到一天晚上,那帮酒鬼又聚在奥韦家里,有人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雨果把自己无礼的妻子和捣蛋儿子的事都告诉了他们,以及他是如何让他们老实点的。所以全村的人都知道了。然后,雨果就出海了。”
我点点头,让他知道我明白。
“所以牧师说雨果试图逃避他没有赎罪的行为时,就是指这件事?”
“我爱这个国家,”他说着,转过身来对着窗户,“不是因为它慷慨或舒适。如你所见,它贫乏而艰苦。我喜欢它,不是因为它美丽或者令人赞叹——它和其他国家没什么区别。我爱它,不是因为它爱我。我是萨米人,我们的统治者把我们当作不听话的孩子对待,宣称我们无能,剥夺了我们许多人的自尊。我喜欢它,是因为它是我的祖国。所以我尽我所能地保护它。就像父亲保护他最丑陋、最愚蠢的孩子一样。你明白吗?”
“以及其他的事,”她说,“你的太阳穴在流血。”
我不知道他是在问我是否确定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还是问我是否确定他们喜欢那样。我只知道我不想继续这个对话了。
她摘下红丝巾,系到我头上。
“你这么确定?”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我正蜷缩在车后座上,她跟我说我们到了。我可能有点脑震荡,她说,所以我才会犯困。她说最好陪我回小屋。
“对不起,”我说,“我只是一个过客,你们很快就能摆脱我了,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你们显然喜欢那样。”
我走在她前面,等看不到村子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灯光与宁静。就像暴风雨前的时刻。或是暴风雨之后,一场毁灭了所有生命的暴风雨。一片片薄雾顺着青翠的小山爬下来,像裹着白床单的幽灵,吞没了矮小的山桦树,当它们从雾中重新出现时,看上去像被施了魔法一样。
“我们最好带上点圣水和大蒜。”我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马上就后悔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有眼睛里闪现一丝火花然后就迅速消失了,好像一把大锤砸到了里面的一块石头上。
接着她来了。摇摇晃晃的,好像也被施了魔法。
“我知道你们要去阿尔塔,”他说,“莱亚让克努特去我家了。魔鬼在阿尔塔有稳固的据点。我知道,我去过那里。”
“出来走走?”她笑着问,“也许我们刚好同路呢?”
我咽了咽口水。希望没惹什么麻烦。比如,女人开车带着男人也是一种罪过。类似的东西。
秘密躲藏。
“是的。我要带她去阿尔塔。然后再回来。也就是说,是她带着我。她宁愿自己开车。”
我的耳朵开始吱吱作响,我觉得头晕,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莱亚扶着我。我们走得很快,可能是因为我好像时不时地失去意识。当我终于回到小木屋时,有一种回家的奇怪感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全与宁静,这是我在奥斯陆住过那么多地方都从未有过的感受。
“是的?”一个眉毛升起。
“你现在可以睡了,”她摸着我的额头说,“明天不要着急。除了水什么都别喝。能保证吗?”
“是的。”我说。
“你要去哪儿?”她从床沿上站起来时,我问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问我是否打算跟他女儿私奔,这是在开玩笑吗?还是没有开玩笑?
“当然是回家。”
“在某种程度上。”他点头重复道。他看着我。“你想带她离开这里吗?”他声音里那缓慢而温和的谦卑已经消失,浓密的眉毛下射出的目光把我钉在了墙上。
“你赶时间吗?克努特和他外公在一起。”
“在某种程度上。”我说。
“好吧,不太着急。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安静地躺着,不要说话,也不要担心。”
“你觉得她漂亮吗?”
“我同意。但你不能安静地陪我躺在这里吗?就一会儿。”
走出去的路上,一个站在外面的人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胳膊,引着我回到教堂。是雅各布·萨拉。他把我领到窗前。我看着莱亚走出门口不见了。她父亲等到最后一个人走了才开口说话。
我闭上眼睛。听到她平静的呼吸声。想象着我能听到她在权衡。
集会在圣歌中结束。莱亚帮我找到了圣歌的位置。我也加入了歌唱的行列。我没听过这首曲子,但它很慢,你只需要稍晚一点,跟着高低变化的音符就好。唱歌的感觉很好,能感觉到声带在颤动。莱亚可能误认为这是对圣言的热情,因为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不危险,”我说,“我不是五旬节教徒。”
他低下头,教众也照做了。他的祈祷咕咕哝哝,模糊不清,由一些也许只对教众有意义的老掉牙的词汇和短语组成。有一个词引起了我的共鸣。很快。
她轻声地笑了起来。“就一会儿。”
“我们今天有位客人。”雅各布·萨拉说,其他人都转过身来,我听到衣服沙沙作响。他们微笑着向我点头。纯粹的热情和友好。“我们请求上帝保佑他,让他有一段安全的旅程,并很快安全回到他所属的地方。”
我往墙边挪了挪,她挤在我旁边,在狭窄的铺位上躺下来。
我进去坐下。莱亚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她说,“克努特会提前回家的。”
他摇摇晃晃地沿着路走开时,看上去就像只该死的鹅。
我躺在那里,感觉有点恍惚,但又绝对地置身其中,因为我能感觉到一切:她身体的热度和脉搏,从上衣领口传出的气味,头发上散发的肥皂味,以及为防止我们的身体直接接触而放在我们之间的手和胳膊。
“明天早上来找我。我再送你一瓶酒。酒和沉默,乌尔夫。像样的酒,像样的沉默。这种事是要花钱的。”
醒来时,我感觉已经是深夜。可能因为周围静悄悄的。尽管午夜的太阳正值巅峰,大自然也仿佛在休息,仿佛它的心跳减慢了。莱亚的脸滑进了我的颈弯里;我能感觉到她的鼻子和她的呼吸。我应该叫醒她,告诉她该走了,如果她想确保克努特回去时她在家的话。我当然希望她能在那里,这样他就不会担心了。但我也希望她留下来,哪怕多待几秒钟。所以我没有动,只是躺在那里思考。感觉我还活着。仿佛是她的身体给了我生命。远处传来一声隆隆声。我感觉到她的睫毛在我的皮肤上翕动,她醒了。
“你是个强盗,马蒂斯。”
“什么声音?”她低声说。
马蒂斯吸了一口烟。“我说的是少一点。我不想被封为圣徒。五千。”
“打雷声,”我说,“不用担心,离这里还很远。”
“你想敲诈我一笔比出卖我所能得到的要少的钱,因为你觉得这是善行?”
“这里从来没有过雷声,”她说,“太冷了。”
“因为有时候晚上醒来我还是会有种不安的疑惑——万一上帝真的存在,就像约翰尼一样,可以回来对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进行同样的审判呢?善行多于恶行不是更好吗?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更宽大的惩罚,以更低的温度燃烧更短的时间,就能获得永生。”
“也许有南方来的暖流。”
“为什么要少?”
“也许吧。我做了个多么可怕的梦。”
“不比他为相反结果报的价多。事实上还少一点。”
“什么梦?”
“要多少?”
“他在路上。他来杀我们了。”
“开商店的皮尔约说她看到你有很多,我是说钱,所以为了确保他不会回来而牺牲其中的一部分也是值得的,对吧,乌尔夫?”
“那个来自奥斯陆的家伙?还是奥韦?”
我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他说你拿了钱,乌尔夫。所以也许跟女人没什么关系?”
我们躺在那里听雷声。再也没有打雷。
我把烟扔在地上。“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吗,马蒂斯?”
“乌尔夫。”
“他当然不会马上就回来。不,你在那里可能很安全,乌尔夫。但有人可能会想打个电话,用那些说上几句话,”他指着我们头顶上的电话线,“有人可能答应了给钱。”
“嗯?”
我咳出一些烟。
“你去过斯德哥尔摩吗?”
“好吧,”马蒂斯说,“我不知道那个约翰尼是继续往北走了还是回家了,但他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这不能保证他不会回来。”
“是的。”
我抽了半口烟停下来。
“那里好吗?”
“我敢说,在考松再也见不到他,有人会很高兴。”
“夏天的时候很好。”
“什么?”
她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低头看着我。“约恩,”她说,“狮子座。”
“说到这个,”马蒂斯说,“我们这些活在死刑判决下的人不希望他提前来,对吧?”
我点点头。“这也是那个奥斯陆人说的吗?”
“主长久受苦,但从未怀疑,他必如夜间的贼一样降临,当不信他的事显露出来时,天地都将崩裂。”
她摇了摇头。“你睡觉的时候我看到你项链上的标签——‘约恩·汉森,七月二十四日生’。我是天秤座的。你是火,而我是空气。”
里面唱完了一首新的赞歌,雅各布·萨拉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会被烧死,而你会上天堂。”
“是的,但是在这里,当我动身去奥斯陆的时候,他们把我算作走入迷途了。一个真正的莱斯塔迪教徒是不可能通过在俗世中学习而成为牧师的。在这里,传教士的唯一任务是传授古老的、真正的信条,而不是奥斯陆的时髦垃圾。”
她笑了。“这是你想到的第一件事吗?”
“你学神学的时候就不再相信上帝了?”
“不是。”
“但后来我恍然大悟,”马蒂斯说,一脸不悦地看着香烟,“告诉我,这里面真的有烟草吗?”
“那么,你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你表弟告诉我你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的脸是那么地近,她的眼睛是如此地黑,如此真诚。
“你说雅各布·萨拉?对。他的工作就是要表现得他只是一个愚蠢的基督教徒,实际上他并不是自己选择站在讲坛上的,而是被教会选中了。”马蒂斯低下头,发出了和牧师一样深沉的声音,“自从被选中领导这个教会以来,我一直希望上帝能让我服从。但人生来就被腐朽的肉体所累。”他抽了一口烟,“一百年来都是这样。完美的典范是谦逊和朴素。”
我不知道自己要吻她,直到我真的吻了她。我甚至不知道是我主动,还是她主动。但之后我用胳膊搂住她,把她拉到我身边,紧紧地抱着她,感受她的身体,空气从她的牙齿间咝咝作响,就像一对风箱。
“牧师的声音原本就应该这样吗,听上去备受煎熬?”我问。
“不!”她呻吟着,“不要!”
我们俩同时吸了一口烟,听着。他们唱完后,莱亚的父亲又开口说话了。
“莱亚……”
他笑了起来。“哦,你得学会如何正确地听圣歌。唱得合拍,这是俗人眼中重要的事。但对真正的信徒来说,情感就是一切。不然你觉得我们萨米人为什么会变成莱斯塔迪教徒?相信我,乌尔夫,萨满的鼓声和巫术与莱斯塔迪教徒的‘用语言、治愈和情感主义说话’之间只是一箭之遥。”我借火给他。“这可恶的笨拙歌声……”他咕哝着。
“不!我们……我不能。放开我!”
“还没有,”我说,“他们跑调也太严重了。”
我放开了她。
“他们成功拯救了你吗?”他问道。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地板中央,凶狠地盯着我。
教堂位于路的尽头。马蒂斯一定是在拐角处等着的。我把那包烟递给他。
“我以为……”我说,“对不起,我没想……”
“请原谅,我可以要一支你的棺材钉吗?”
“嘘,”她平静地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会再发生了。永远。你明白吗?”
教堂外面,我靠着墙,听着里面的歌声。
“不明白。”
又一首圣歌。我和莱亚坐在离出口最近的地方,我向她示意要出去抽烟。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呻吟声。
“我相信上帝,全能者,天地的创造者。”他开口说道。其他人都保持沉默,让他独自宣读信仰宣言。之后他一动不动,默默地盯着讲台。很长一段时间。正当我确信出了什么事,也就是他遭受了某种精神障碍时,他提高了声音:“亲爱的基督徒们。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是的,我们想以圣三位一体的名义开始这次集会。是的。”又停顿了一下。他仍然低着头站在那里,蜷缩在一套对他来说有点大的西服里,像一个紧张的初学者,肯定不是克努特所说的那个走南闯北的老练传教士。“因为如果一个人要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内心,作为一个可悲的罪人走上讲坛是不好的。”我环顾四周。奇怪的是,似乎没有其他人对他明显的内心挣扎感到不安。我数到了十,他才继续说下去:“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这件宝贵的东西,上帝圣洁的话语——我们必须问,这话语怎么能得到维护?也就是说,既然这是你要做的事,为什么站到讲台上又这么困难?”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我们。他坚定而直接的目光中没有一丝不确定的迹象。他并没有表现出他所说的谦卑。“因为我们只不过是尘土。也将归于尘土。但我们若仍信守信念,就必得永生。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一个腐朽的世界,由世界的霸主,诱惑羊群的魔鬼撒旦统治着。”虽然我不能确信,但他是不是在直视着我?“我们这些可怜人必须苟活于这人世。愿我们能抛弃魔鬼,并在希望中度过短暂的人生。”
“我嫁人了,乌尔夫。”
是莱亚的父亲。克努特的外公。雅各布·萨拉。
“嫁人了?你是个寡妇。”
圣歌结束后,一个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吱吱作响的木地板,走到一个简易的讲台上。他转身面向我们。
“你不明白。我不仅嫁给了他。我还嫁给了……一切。这里的一切。你和我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你靠毒品为生,我是个教堂司事,一个信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而活,但这就是我活着的目的,还有我的儿子。其他都不重要,我不会让……一个愚蠢、不负责任的梦毁了它。我负担不起,乌尔夫。你明白吗?”
我努力照着莱亚递给我的那本黑色小书跟上歌词。兰斯塔的赞美诗集。扉页上写着“经一八六九年皇家决议授权”。我已经浏览过一遍了。看起来自那时起一个音节都没变过。
“但我说过我有钱。看看橱柜旁边的木板后面,有……”
圣歌像缓慢的雷鸣在小小的祈祷殿的墙上翻滚。听起来好像全体教众,一共二十几人,都在唱。
“不,不,不!”她双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听,也不想要钱!我只想要我拥有的一切,别无他求。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结束了……又傻又疯……现在我要走了。别来看我。我也不会来看你。再见,乌尔夫。好好活着。”
求主垂怜!
过了一会儿,等她走出了小木屋,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了。是的,她吻了我,我脸上的疼痛没有撒谎。但剩下的部分也一定是真的,她说她再也不想见我了。我站起来走到外面,看到她在月光下朝村子跑去。
死后与你同在
她当然是在逃跑。谁不会呢?连我都会。很久以前。我就是那种逃跑的人。她负担不起逃跑的后果,而我通常是因为负担不了留下的后果才跑。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们这样的两个人能在一起?不,我不是这么想的。也许,是做梦了,就像我们在脑海中浮想联翩一样。该醒醒了。
当我们脱离尘世的苦难
又一阵隆隆的雷声,这次近了一些。我向西边望去。远处,一排排铅灰色的云高耸起来。
直到最后一口气,
他在路上。他来杀我们了。
帮助我们全心全意地保卫它
我回到小屋里,额头靠在墙上。我不相信梦,就跟我不相信神一样。我更倾向于相信瘾君子对毒品的爱,而不相信人们对彼此的爱。但我确实相信死亡。我知道这是个必定会遵守的诺言。我相信一颗时速一千公里的九毫米子弹。相信生命就是从它离开枪管到它射穿你的大脑之间的那段时间。
我们只有一个真正的信念,
我从床底把绳子拉出来,把它缠绕在门把手上,另一端系在沉重的床架上,床架是被钉在墙上的,这样门就不能从外面打开了。我把绳子拉得更紧了。好了。然后,我躺下来,盯着面前的铺板。
圣灵,我们向你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