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空气刹那间变得冰冷。脱离了惊恐的状态,血液的流速瞬间变慢,皮肤上的汗腺也恢复了对冷热的感知。李远把手放在脖子的动脉上,试图尽快恢复体温。他的手刚挪到脖子上,一大把汗水就沾湿了他的手。一边按摩着动脉,他一边歪着脑袋望向1号病房。沈铎还在门口,可是他似乎比李远更紧张。
“院长,怎么了?”一名护士拍了拍李远的肩,把他从神游状态唤了回来。
“还好没有被他看到。”
僵硬的李远被护士拉开,白发老人也被护士们带回病房。李远的经脉还没开始畅通,他的肺仍剧烈地颤动着。
经过沈铎身边时,李远将脚掌悬空,只将脚跟落地,来缓解快要抽筋的腿:“人齐了吗,齐了就开始。”精神稍微放松的李远,仍抱着一丝希望。他期待有人回答说“都到齐了”,然后看到苏凌粉红的脸。
李远配合靠过来的白发老人,把耳朵凑过去。随着白发老人的一字一句,李远的眼睛由白变红,全身的肌肉逐渐变得比骨头还硬——“藏不住的,她死了,就更藏不住了。”
但是沈铎的回答打翻了李远所有希望,他说:“苏凌还没到。”
白发老人大有深意的眼神,让李远的眼睛都蒙了一层雾气。他直勾勾地盯着老人,唇色惨白:“不告诉别人什么?你都知道什么?”
李远不得不面对现实了,不管有什么麻烦也只能见招拆招了。他偷偷在心里祈祷,只要把该忙的忙完,他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做出补偿。其实,如果他敢承担,也用不着找这种借口了。李远正寻找着最轻的补偿方式,范达就冲上来把门口堵个严严实实。他一脸笑意地说:“院长,小苏还没来。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了,联系不上她啊。门卫那边我问过了,昨天晚上她也一晚上没走。”
“嘘,不告诉别人……不说……不说……”
“她也一晚上没走”,那就是说还有人也没走。绕过范达,李远从空隙里钻进病房,说:“再打,打不通就不等了。”然后他指着新来的医生说:“今天你负责记录。”
一层细珠从毛孔里渗出来,李远拖着胳膊颤颤巍巍地说:“什么……什么找不到了?”
新来的医生就是李彤彤。她是晚苏凌3年毕业的校友,但是毕业以后她一直在国有医院工作,是最近才跳槽到李远的医院的。同样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又在大医院也工作了将近4年,却一直没有得到重用,这点让她很懊恼。虽然过去的收入只是现在的零头,但是经济收入达到期望之后,她的眼光也变高了。今天刚好是个让她进入主流得到重视的好机会,她打算紧紧抓住它。
是住在3号病房的白发老人,那个富翁。
“还是打不通。”范达一脸无奈地向李远汇报工作,然后凑到李远耳边悄悄地说:“她太新了,我们几个够了。”
突然,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他的手肘:“找不到了……你找不到了!”
“该培养新人了。”说完,李远扫了一眼沈铎。沈铎此时已经站在李远身边,他心里想着苏凌,没注意到李远的眼神。
还没到病房,李远已经开始后悔了。沈铎正靠在门框上,一半身子在屋里,一半在外面。看这架势就知道,苏凌一定没有来。其实李远内心深处很清楚,苏凌不可能出现。但是对于他不想面对的事,即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也忍不住要抱着侥幸心理希望那是幻觉,或者全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就像上一次那样。不过李远还是得自欺欺人下去,他板着一张比沈铎还难看的脸,下意识往墙边靠了靠。
按理说范达最怕的就是李远说要培养新人,本来他在医院就没什么地位,再培养几个新人出来,那他这辈子只有当哈巴狗的份了。但是从李远打破平衡以来,他的计划似乎也有了改变。他冷着脸对新来的李彤彤说:“你叫什么来着?”
到了会诊的时间,心怀鬼胎的李远沿着楼梯往1号病房走去。一早上都风平浪静的,难道真的是他因为压力太大而产生幻觉了?可是这幻觉也未免太真实了。如果真的是幻觉,那他是先到石壁上再产生幻觉的,还是先产生幻觉再到石壁上的?无论如何,等到他走完最后几阶楼梯就会有答案了。如果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苏凌一定不在。如果苏凌不在,沈铎就一定会追问,接下来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
“啊?哦,我叫李彤彤。”李彤彤正理顺着会诊的流程,盘算着什么时候该表现,什么时候不该多说。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李远一个人了。他一夜没睡,现在疲惫得很,却也睡不着。他瘫在椅子上,想着如果季姐看见自己对待别人的态度,恐怕就不会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了吧。网上曾有个轰动一时的实验,主人把不在家时宠物的表现偷拍下来,然后上传到网络上互相交流。实验的结果很让人惊喜,几乎所有的宠物都表现出另一种自我。连宠物都可以有两面性,人在不同环境下做出不同的反应又有什么不可以。
“哦,你好像刚来不长时间,眼睛亮点,仔细点啊。”范达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康复中心里每个新人都会被他这样教训一次。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反正无论是有本事的还是会挣钱的,肯定都比我强。行了,我得走了,要不来人之前干不完了。”季姐不知道李远在体会自己所说的话,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赶紧打了个圆场,匆匆地离开了李远的办公室。
虽说李彤彤是新来的,但是她也曾在正规医院工作过。这种架势她见得多了:“范医生您放心,我不是毕业了就在您手下工作的。”没等范达张嘴,她就在李远认同的眼神下开始了工作。
季姐的意思,李远大概听得明白。如果她会用“素质”这个词来形容,那就会表达得更明确了。
从有了明显好转以后,1号就停留在那个阶段了。之前一直都是苏凌在做病症检查,换个人也好。总是一个人做这些固定的事,容易习惯成自然,很难有新的发现。李彤彤全神贯注在第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上。1号也似乎很配合她的检查,不像苏凌检查时总是躲躲闪闪,或者在该动的时候像个木头一样。这和李彤彤多年的工作经验也有关。相比于一直是一枝独秀的苏凌,李彤彤经历过的竞争要残酷得多。对于病人,她也不像苏凌那样按照自己的方式检查,而是依照病人表现出的兴趣程度来调整进度和步骤。总体来说,李彤彤今天的表现让李远很满意。她虽然没有苏凌机敏,但是也算观察入微。最重要的是她有人缘,1号愿意乖乖听话配合检查。这就能缩小病人在抵触情绪下,所检查出的结果的参考范围。
变得一本正经的季姐放下水桶,说:“你是有本事的人,他们是会挣钱的人。有本事的人除了会挣钱以外还会别的,会挣钱的也就能比我们多挣俩钱。”看李远没有反应,季姐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赶紧又解释了一遍,“有本事的人,他……他尊老爱幼,他知道对别人好,而且他还能挣钱。但是有的人也会挣钱,可他不尊老爱幼,不对别人好,那他就是本事不够大,或者干脆就没本事……哎呀,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季姐越说越觉得乱,干脆一挥手把话题随便结束了。
通过对李彤彤的观察,李远发现过去他太固执了。他一直认为只有像他这样有高学历并且拥有成功的研究成果的人,才能真的把病人治愈。所以,他一直培养在他眼中有潜力的人来做他的助手。但是他却忽略了压力的重要性。而和像李彤彤这样在人群中拼搏过的人比起来,那些所谓的聪明人也不过是自作聪明。其实李远早该想到这点,沈铎也是因为李远给他的无形压力才有今天的成就。
李远并不在意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但是季姐的眼光似乎很奇特,所以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跟你聊天就是有本事啦?那没本事的人都什么样?”
“以前我太自以为是了。”
季姐哈哈大笑起来,李远也跟着一起笑着。季姐把抹布绑在水桶拎手上,然后撸撸自己的头发,说:“他们才不愿意搭理我呢!要不怎么说你能当院长呢,有本事的人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季姐边说着,边把拖把放进水桶里拎起来,准备去打扫下一个办公室。
李彤彤安慰着1号坐起来,轻轻对她说:“你看,一点都不可怕吧。你很好,等会儿医生会和你玩个游戏,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好好听他们说,如果知道答案就告诉他们,好不好?”
这话虽然不能算是恭维,但是李远听着很温暖。他笑呵呵地看着这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说:“那是他们都太忙了,还是我太闲了?”
1号看了一眼站在李彤彤身后的人群,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眼神也开始躲躲闪闪。她紧紧抓着李彤彤的手,像见了鬼一样拼命往李彤彤身后躲。
把最后一本书放进书柜里,季姐关上了书柜的门。她突然笑了起来,转过身对李远说:“李院长,我每天打扫这么多人的房间,也就你能跟我说说话。”
李彤彤赶紧搂住1号,轻轻抚摩着1号的后背,说:“别害怕,他们和我是一样的。你看我们的衣服都是一样的啊。”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1号。范达往前迈了一步,本来想直接开始进入正题,但也被她喝止住。在没有把1号彻底稳定下来,她不打算让任何人接近1号。不然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原本因为沈铎带走了一大摞资料,所以书柜里空出了一个位置。但是季姐嫌上面光秃秃的不好看,就特意把书柜里的摆设换了个位置。这也是李远喜欢季姐的原因之一。她很清楚她的职责归根结底是让管辖区域看着舒服,而不是简单地打扫卫生。而且她从来不怕麻烦。比如这个书柜,无论是柜子本身还是里面的书,都是很难清扫干净的。之前的保洁员都不会打开柜子扫里面的死角,直到不得不清理一次了才会彻底扫一次。而季姐就不会这样做,对于打扫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天天轻松地小扫除,就不用费劲地大扫除了。
范达被一个新人摆了一道,心里很不舒服。但是李远没有一点想要帮他挽回面子的意思,他也只能把这口气生咽下去。李远想知道李彤彤还有什么手段。如果1号没有回忆起来什么,那他们大可不必这么费事,直接给她做个深度催眠,再按例把想知道的都问一遍就好了。但是现在她有好转,过去的方法暂时就不能再用了。一方面是不确定1号目前的好转是不是稳定的,万一刺激到她加重病情就会得不偿失;另一方面是过去她的感知不完善,陌生人可以靠近她,因为她不知道有人在她身边。但是现在她对身边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认知,随便什么都可能让她更好或者更坏。她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个被剥了壳的荔枝。等把荔枝上的肉都刮干净了,她就恢复到最初的核了。但是想把多余的肉刮得一丝不剩又不伤害果核,也没那么容易。
“呵呵,”季姐抖了抖手里的抹布,“让走在上面的人高兴也是它的使命之一。”说完,季姐把书柜里的书和资料全部拎出来轻轻拍了拍,然后又把它们放回原位。
李彤彤安慰了半天,连哄带骗也没让1号放松警惕。看来今天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李远带着其他人走出病房,李彤彤也跟了出来。
季姐干活比她人还爽快,不一会儿的工夫地面、桌子、沙发就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她上下忙乎的样子让李远彻底忘了苏凌的事,开始悠哉地欣赏起季姐打扫的样子:“既然你说地砖生来就是被人踩的,为什么还擦得这么干净?”
“以她的状况来看,好像没那么简单。我想先让她睡觉,等会儿我单独跟您汇报。”说完李彤彤直接回到病房里。
口无遮拦是个缺点,但是季姐却总能说出些书里不会写的小道理。李远倒是觉得季姐这个比喻很恰当。每个物件的存在都有自己的意义,虽然现在都讲究与时俱进,但是也得挑挑怎么个进法。社会越来越多元化,有些事物免不了要本末倒置。是该让它继续发展,还是应该让它倒回来,这谁都说不准。更何况有些事根本倒不回去了。就像李远自己,本来是个救人的医生,现在却成了害人的凶手。他觉得自己就像路边那些大姑娘,打扮得漂亮本来是为了被人欣赏,嫁个好人。结果越是被人夸赞就越得意忘形,最后把本质都给忘了。想想自己和她们还真是挺像的,原本辛辛苦苦地奋斗是为了救人,结果却慢慢地忘了这个最大的初衷,还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救那一个人,弄得最后丢了原则。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李远有太多牵挂,而且他也抵不过本能的力量,不然他一定马上去自首。其实如果没有这些牵挂和本能,他也不会这么糊涂,犯下这么多大错。
从李彤彤的眼神中,李远看出她一定发现了一些特殊情况,而且这个特殊情况还不能当众说出来。借着这个机会,李远也想让沈铎做出些贡献,他让沈铎也到病房观察1号,再对她的情况对症下药。现在,李远的心情很好。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分散精力的事,好像这让他的所作所为都变得合理,紧张害怕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了。
季姐虽然没什么学历,又生活在社会底层,但是为人大方得很,也不像市井小民那样矫情。她拄着拖把杆说:“地拖得再亮也不能当镜子使,它生出来就是让人踩的。你说路边那小姑娘,画得跟花儿似的,最后还不是得嫁个男人,生个孩子。嘿嘿,我没文化,这比方打得不好。”
范达看出李远想让李彤彤参与1号的治疗。他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故作神秘地说:“李院长,李彤彤在以前的医院里也就是个配角,这么大的责任她恐怕担不起。”
季姐是李远在康复中心里最亲的人。开朗的季姐很有感染力,李远也跟着笑了。他大跨步迈进办公室坐下,然后笑笑地对季姐说:“原地不动可有点困难,说不定一会儿会有什么事。”
“哼”,李远冷笑着说,“这应该很合你意才对吧,如果我一直让她当摆设,不就枉费你把她弄进医院了吗?”李远要应付的太多,他懒得再和范达打哑谜。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来给范达个警告,二来也省省脑子想别的事。
听了这话,季姐笑得很开心,她擦擦头上的汗说:“地不就是让人踩的嘛!来,快进去,你要是怕我累着你就坐那儿别动。”
看着李远消失在走廊的背影,范达僵住的表情变得更生硬了。李远果然开始注意自己了,他心想好在提前把沈铎拽到他的阵营中,不然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虚幻,李远索性不去多想。至少他能肯定现在是现实,所以先把眼前的解决掉:“刚拖完的地,我进去不就又踩脏了。”
“喂!”
“李院长,你吓我一跳。”季姐没注意有人进来,突然面前杵着一个大活人吓得她哇哇大叫。她一边摸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说:“李院长,怎么不进来啊?站在门口快吓死我了。”
不知什么时候,沈铎出现在范达身后,他以命令的口吻对范达说:“再给苏凌打个电话。”
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说明的确有人来过了。像平常一样,李远推开门。房间里也确实有一个人,不过并不是冰冷发硬的苏凌,而是拿着拖把的季姐。又一件脱离了他的理想的事,心口像被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一瞬间变得空白。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他赶紧调整自己的状态。难道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是不是他早就坐在海边,根本没有在办公室见过苏凌。李远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他现在的生活太过于刺激。
等吓一跳的范达回过头时,沈铎已经回到病房,连门都关得好好的。好啊,现在沈铎都敢直接以“喂”称呼他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范达强压着心里的火,头上出了薄薄一层汗。李远对他态度上的变化,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首先,是沈铎开始用“喂”对他说话。其次,是护士们开始在背后议论他。最后,每天对门卫进行“例行审查”时,他们开始不耐烦。
李远计算着时间,已经过了季姐上班的时间,怎么电话还没有响。季姐从不迟到,每次都是从李远的办公室开始打扫。按理说这时候电话早该响了。打从第一件事就没按李远的计划运行,他倒也不担心。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出奇地平静。面对远方平静的大海,他有种心安的感觉,好像有谁会站出来帮他解决一切一样。但是这毕竟只是他的感觉,现实才不会理你有什么感觉。李远知道,他还是得回到办公室,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然后解决掉。
其实这些只不过是范达的心理作用,他还没重要到会让每个人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态度,又哪里来的态度上的改变?偏偏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偏偏各种巧合都在这时候出现了,所以他才把根本不存在的压力锁在自己身上。
好在这次有大海陪伴,不像上次那么煎熬,李远平静了许多。上次他是躺在冷清的沙发上,贴着冰冷的茶几,而这次眼前的和心底都活泼多了。难怪自然主义可以在各个领域占据自己的位置。他现在这样,大概就是个自然主义者了。
整个上午,康复中心的人都忙碌着,没有人记得苏凌失踪的事,除了沈铎。范达已经给苏凌打了十几通电话,沈铎也打了好几通。但是苏凌的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直到过了午饭也没有任何回应。最终范达提议让李远解决这件事,而李远给出的答复只有短短四个字:“找人替她。”
天微微亮了。海上的风本来就比城市里的要清凉些,到了早上风就更凉了。李远露在外面的皮肤被风吹得汗毛都竖了。随着海平线上光线的逼近,海鸟也聒噪起来。倒显得海浪声不那么震耳了。虽然这些景象不是头一次看到,但是李远还是第一次在海边坐一整个晚上。
李远不是忘了昨天晚上发生过的事,只是目前他还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如果早上苏凌就躺在他的办公室,而之后一切又都如他想象的发展,那他大概还有应对的办法。但是现在苏凌失踪了,他不知道苏凌是死是活,所以他只能拖着。也许苏凌昨天晚上根本没有死,她醒来之后害怕了,逃跑了。但是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可能存在,因为苏凌不是那么胆小的人,以苏凌无孔不入的性格,这又是一个勒索李远的好机会,她完全可以不露面就让李远乖乖就范。如果这个可能性不存在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有人替李远清理了现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李远的麻烦就大了。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敌是友,也不知道他在帮了李远之后会不会再补上更狠的一刀。在李远的世界里,没有人会真心帮助他,尤其是藏尸这样的事。
又是杀人,这个过去只会出现在电影或小说里的字眼,最近却频频出现在李远的生活里。它的出现打断了李远的思考,把他从刚刚构建好的心灵世界里拽了出来。这种被唤醒的感觉似乎比杀人更让人痛苦。他突然想到,精神病患者之所以很难被治愈,本身也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想面对脱离了理想后的现实。可是他们必须被强迫着恢复正常,因为那些正常的人觉得这样对他们是好的。尽管理论上,他们是否快乐只由自己说了算。
现在的李远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他心急如焚。他想要尽快得到一个答案,得到一个究竟还能隐藏多久的答案。白发老人的话还没从耳朵里消失,李远反复嘀咕着那些话,也许他已经暴露了,他需要做些能消除怀疑的事。但是他必须步步为营,马上就报警太不像他会做出的事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确定苏凌是不是彻底不会再出现。至于李彤彤,李远真心想让她替代苏凌。无论苏凌还会不会回来,她都不能再留在医院了。而且李远看得出,李彤彤虽然是通过范达进入医院的,但是她对范达不存在忠诚。上午的一幕范达也许是在演戏,但是李彤彤对范达说的每句话,每个厌恶的表情,和每个抵触的动作都是出于真心的。可见像李彤彤这样的人,恩人对她来说只是踏脚石。换句话说,只要给她一个平台,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得一个像样的位置。到那时候,除了李彤彤,李远就是最大的受益者。不过还是得先看看李彤彤对1号有什么看法,再做最后结论。
比起他们在幻想的世界里一步登天,李远这个凡人努力地活着,却无法达到他们所享受的“快乐”的一半。李远突然发现,精神病患者和正常人生活在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正常人的成就感是给别人看的,痛苦都是自己受着;而精神病患者的痛苦是给我们看的,他们自己却享受着极大的满足感。李远越想越感到身为正常人有多可悲。至少精神病患者会得到别人的宽容,会得到别人的理解,甚至杀了人也可以无罪释放。
晚上6点,这个时间不用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已经下班了。从医院外面看过去,大楼只有星星点点几个房间还亮着灯。天越来越凉了,雨也下得越来越频繁。当天空打了第三道闪电之后,一个房间的灯灭了。
也许唯一能符合理想生活的,就是理想。现实永远会阻挠理想的顺利进行。只有活在虚假世界里的人,才能一帆风顺地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想想康复中心里的病人,人们认为他们痛不欲生,以为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更不懂得什么是美好。但是他们究竟是谁或者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在他们眼中,他们可以是任何人,甚至是上帝。他们不需要具有俗人坚持的任何原则,只需要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他们想要什么,都可以从想象力中获取。可能我们这些俗人所拥有的一切,在他们眼中都是他们恩赐给我们的。如果真的把人按照冯友兰先生的方式划分为四种境界的话,从狭隘的角度讲,他们已经生活在天地境界了。虽然是狭隘的想法,但是仍然让李远很羡慕。
“扣扣扣。”
康复中心后身的石壁上,李远坐在那儿。一整夜,他听着巨浪拍打石壁的声音。如果当初他不执拗地把真相揭开,就不会发生这么多无法控制的事。但是相对的,他的一生也会生活在心底的不幸里。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真相的样子,却没有一种想象像今天这样。这个现实对于他来说有些残酷。相比之下,他开始怀念那些在幻境里的生活。无论那些幻境是自己给自己的,还是别人给自己的。至少它们不会像现实这样抽得李远皮开肉绽。
不用问李远也知道,一定是李彤彤来了。
三楼的病房里,李远办公室的斜下方,白发老人贴在墙壁上,“砰!嗒嗒、嗒嗒”喃喃地模仿着楼上传来的声音……
“院长,1号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