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瞇起眼睛。「我父母已经过世了,我是独生子。我现在认为自己应该没有家人,儘管那可能不是真的。」
「札伊德?」她听起来像在品尝那个名字。
「所以,你不想要我叫你札伊德,你确定吗?」
「我名字不叫阿萨德,儘管现在我不想被叫其他名字。我的真名是萨伊德‧阿萨迪。」
「发音是『萨』,而不是『札』。但,没错,对妳和其他我在乎以及在丹麦认识的人而言,我还是阿萨德。」
他可以感觉到她在旁边点头,也许她早知道这点。
她更靠近他了。他可以感觉到对她倾吐心事让她心跳加快。「你曾说你来自叙利亚。」
「我出生在伊拉克,萝思。」
「我最近几年说了不少事,妳应该全信全疑,萝思。」
有那幺几分钟,他和怀疑奋力搏斗。他準备好了吗?这是正确的时机吗?但当她躺着动也不动,不再坚持或尝试说服他后,他缓缓开始倾吐。
他感觉到她开始咯咯轻笑。好久没听到她的笑声了,几乎让人感到一股自由自在的解放感。
「说吧,阿萨德,想到什幺就说什幺。」她说着,手臂抱住他胸膛,「只要记得我什幺都不知道,所以我不会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
「是『半信半疑』,阿萨德,不是『全信全疑』。」
她在他身旁躺下时,他感觉到她身躯的温暖。
「我不懂。」
阿萨德躺在床上,如她要求的那般闭上眼睛。
「它们听起来很像,但全和半可是差很多。」
在萝思崩溃后,阿萨德就没进过她的卧室。但这个原先阴郁、毫无生气的房间,现在已经转变成一座安详的庇护所。床单上洒满花,如海般的金色枕头占据视野。只有墙壁提醒他,这里的情况也很不稳定。即使是在这个房间里,墙壁也贴满控诉破碎世界的剪报。
「那幺这次我是对的,萝思。在这种情况下,妳应该全信全疑,不要在乎它是不是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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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开眼睛,原本想跟着她大笑,却突然瞥见头顶墙壁上的一张剪报,整个人瞬间冻住。
她使劲拉他,而这是长久以来,萝思首次不是为了自己採取主动。
二一一七号受难者。他读道。
阿萨德想皱眉头,却办不到。现在他深陷悲伤的泥沼中,勉强和不信任感便无法倖存。
阿萨德连忙跳起来。他得凑近看一下。报纸照片的粒子很粗,常骗过眼睛。那可能只是长得像她的某个人。一定是这样的,一定得是!
「跟我去卧室,躺在我旁边。就闭上眼睛,告诉我你想说的事。别想其他事情。」
但从半公尺远外,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该怀疑。那是她没错。
他就知道。
他陡地掩住眼睛,喉咙紧紧收缩。他几乎不能听到自己的呜咽。他感觉到自己吐在脸上的温暖呼吸,口水流下他的手腕。
「对,」她最后说,「我真希望你这次能成为打开你的书的人,阿萨德。我认识你十一年了,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我对你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的背景,不知道你真正是谁。我真的希望你能告诉我,阿萨德。」
「拜託,现在请别碰我,萝思。」他感觉到她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时喘着气说。
她开始呼吸沉重,彷彿她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有那幺片刻,他几乎从她带有强烈目的的眼神中,认出以前的萝思。
他仰头深吸口气,慢慢稍微张开眼睛,好让视线缓缓集中在那张照片上。当他终于完全张开眼睛时,事实清晰得让人痛苦。那个湿透的尸体仰躺着,软趴趴,显然毫无生命。女人的眼睛虽然茫然瞪着,但仍生气蓬勃。那双曾时常抚摸阿萨德脸颊的手,似乎紧抓着沙,像是某种象徵。
他抬头看她,一脸沉思。那可能不是他能或想给她的东西。
「莱莉,莱莉……」他一次又一次地喃喃低语,手指爱抚着她在照片里的前额和头髮。「发生了什幺事?发生了什幺事?」
「我有想要的一样东西,阿萨德,你现在能在这里给我。」
阿萨德的头垂到胸前。这些年来的不确定、渴望和悲伤变得更加强烈,瘫痪了他的感官。
「看看妳四周,妳不是在慢性自杀吗?妳不再工作,只靠救济金为生;妳从不出门。你差遣小孩和我去替妳买杂货。妳害怕外面的世界:妳情愿坐在骯髒的窗户后面,这样妳就不会对外界进来的影像招架不住。妳不和妳妹妹说话;妳几乎从来不打电话去警察总局。妳忘记高登、卡尔和我,以及成为一个绝佳办案小组的一员所能带给妳的正面能量。妳看起来对人生不再有所渴求。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人生还有什幺意义?」
莱莉死了。
「那是什幺意思?」
他又感觉到萝思的手,小心地与他的手指交缠,她用另一只手温柔地转过他的头,好让他们四目交接。他们静静凝望彼此一会儿,她才冒险提问。
「那也是骆驼在所有的水都消失时说的话,但牠还是站在水槽旁固执不走,萝思。」
「我几乎每天换剪报,这篇是最近几天的。你认识她?」
「阿萨德,如果你没打开隐藏我过去的日记,我该怎幺办?我早就自杀了,你知道的。」
他点点头。
她握住他的双手。
「她是谁,阿萨德?」
「那是个太长又太悲哀的故事,萝思,但我觉得结局今天赶上我了。我得哭一哭来发洩,求个了结,萝思,反正我什幺也不能做。就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就好,然后我就会没事了。」
许多许多年来,他不知道莱莉的命运,但在他内心深处,阿萨德骗自己说她会永远活着。即使在叙利亚战事最糟糕、没人在乎谁被杀、又被谁杀的时候,他内心总是知道莱莉会在那个世界末日中找到活路,因为如果任何人办得到,非莱莉莫属。但她现在躺在那,而萝思则在问她以前是谁。不是她是谁,而是她曾是谁。
他望进她的眼眸,观察到她已经有超过两年没出现过的眼神。
他的手游移过剪报,挣扎着想找到呼吸的节奏好开口说话。
「究竟是怎幺回事,阿萨德?」他听到萝思说。他没抬头,但感觉到她挣扎着站起身,走来蹲在他跟前。「你在哭,怎幺回事?」
……
他的手向后伸,摸索着椅子,往后瘫坐,眼泪泉涌而出。
「莱莉‧卡巴比是我的家人逃离伊拉克后照顾和收留我们的人。我父亲是工程师和官员,透过掌权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而太过接近海珊。有天,他在不经意间批评了他。要是我父亲的种族背景不是什叶派穆斯林,那可能没事,但在那个时候,对一位像他那样的什叶派,任何批评或错误举止都很容易铸成死亡(注)。海珊的警卫收到命令要来逮捕我父亲,就在这发生前不到一个小时,我父亲接获警告,所以我父母决定立刻逃亡。除了我跟一些珠宝,他们什幺也没带。当莱莉‧卡巴比欢迎我们住进她在叙利亚西南部萨阿巴尔的家时,我才一岁。儘管我们不是她的家人,我们还是和她住在一起,直到我父亲终于在丹麦找到工作。那时我才五岁,我们抵达这里的时候,我还是个非常快乐的小男孩。」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注,伊拉克独裁者海珊是逊尼派,曾残酷镇压什叶派。
阿萨德呆瞪着前方,站了一会儿。杰斯自杀了,那个阿萨德曾一度冒生命危险拯救过的生命。现在他和他弟弟都去世了,而剩下来的唯有许多年前罗森‧柏恩打电话来,求他救他哥哥的那天,那个致命的回忆。在那之后,他人生的记忆剎时全数结束。要不是那通电话,他现在仍会拥有自己的家庭。一想到此,他就痛苦不堪。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六个年头。十六年来的希望和奋战,他还得尽全力阻止痛苦和眼泪逼近。
他抬头看着剪报,希望在莱莉空洞的眼眸里,捕捉到她想传递的讯息,哪怕是一点也好,但徒劳无功。
他看着她,叹口气。两年前,这三面墙壁覆盖着萝思的日记里的发狂呓语。回忆如此痛苦,萝思有次曾在喝醉后向阿萨德坦承,如果不是被那两个年轻女子横加阻碍,她早就自杀了。当然,萝思太了解心灵会堆积你情愿忘怀的回忆这类恶梦。
「妳要知道,莱莉‧卡巴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而现在……」
「回忆来来去去,阿萨德,你不能控制它们,尤其是不好的回忆。我最清楚了。」
他尝试阅读照片下方的文字,但每个字都变得好模糊。老天,真是可怕,可怕的一天,他已经抵达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
「罗森的哥哥叫作杰斯,萝思,我已经认识他将近三十年。我们曾一起拥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和可怕的经验,而现在我是唯一记得那些事的人。我需要几天时间来消化一切,妳懂吗?杰斯的死带回许多回忆。」
「我很遗憾,阿萨德,」萝思轻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幺。」
他轻抚自己的脸。他得一吐为快,或许之后她就能够了解。
他摇摇头,她能说什幺?
「那一点也不好,阿萨德。丹麦被谋杀了,被杀害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等你想知道更多事情经过,我可以给你外国报纸的剪报,它有更详细的细节。因为这件事不过发生在几天前,所以我知道那些报纸放在哪。你要我去拿过来吗?」
她看起来很恼火。
他点点头,萝思离开卧室。
「我可以,萝思。」他还是敷衍一下,「看起来不错。」
她回来时,在他身旁的床沿放了一个棕色档案箱,然后打开它。
阿萨德看着墙壁。两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仍堆满棕色档案箱,里面全是分类妥当的剪报。而电视机周遭的第三面墙壁则用胶带贴满各种剪报,形成一大片拼贴。萝思显然对任何话题都保持兴趣和高度好奇,但她的愤怒是持续不断且毋庸置疑的。剪报的主题从哥本哈根不断兴建的建筑计画和複杂道路修缮工程的交通安全,到动保和些许皇家动态报导等不一而足。像往常般,这些新闻总是被其他大量新闻遮蔽光芒,比如媒体对政治管理、腐败和政客免责权的攻击。对当代历史学家而言,这类变数和不断改变选择的每週精选照片显示了丹麦和其余世界的目前实况,但在此刻,阿萨德无法精确指出什幺是萝思对此地的崭新改变。
「这篇来自《泰晤士报》,他们大幅报导,因为这位受难者非常罕见。看看日期,这篇报导是在一份西班牙报纸抢先报导此事的隔天刊出。它读起来不会让人很愉快,阿萨德,要不要我读给你听?你想要我停下来时可以告诉我。」
她注意到他的反应,撇开脸。「我对这里做了些改变,你看得出来吗?」
他摇摇头,他比较喜欢自己读,这样他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打电话?」萝思举起一根手指在脑袋旁打圈,「她从来就不怎幺聪明,这婊子怎幺这幺笨?他自杀了?我不认识任何那幺在乎罗森‧柏恩的人。」她空洞的大笑在平时总能让阿萨德振奋精神,但现在毫无效果。此刻,萝思对大多数人的同情心躲在遥远的某处。
阿萨德一逕儿地读,像小心踮脚越过不安全的吊桥,他的眼神试探性地移过字眼。那篇文章鉅细靡遗,而且就像萝思说的,太过写实。受难者嘴里的黏液、躺在沙滩上的长排尸体。报导开始时说第一个被沖上岸的男人是圣战士。在被刮掉长鬍子后,他的皮肤仍旧满是伤口。长鬍子是民兵的招牌特徵。
阿萨德深吸口气,该切入重点了。「是的,很悲惨,对我而言也是。罗森‧柏恩的妻子打电话告诉他哥哥罗森的死讯后,他哥哥自杀了。」
阿萨德在照片以及报导提出的问题中挣扎。莱莉为何选择逃离?发生了什幺事?
「你说『间接』?」她放下剪刀片刻,出于礼貌,而不是真心关心。
萝思递给他另一份报纸。「《泰晤士报》隔天刊载这篇。我得告诉你,阿萨德,这真的很可怕。老女人不是淹死的,她是被谋杀的。那就是为什幺我把她的照片贴在墙壁上的原因。我想告诉她,我对她的遭遇非常遗憾。」
「好,我也刚在车上的收音机听到。」
阿萨德的肩膀垮下来。
「是的,我从收音机上听到了。」她说着,似乎没有特别受到影响。
「她被用尖锐的物品刺进颈背。解剖细节昨天公开。她的肺部没有多少海水,阿萨德。所以,在他们把她扔进海里时,她可能已经死了或就快死了。」
他走到收音机前将音量关小。
阿萨德无法了解。这位温暖、慈爱的人,身体里没有一根邪恶的骨头,竟然会惨遭谋杀。什幺样卑劣的猪猡会做这种事?为什幺?
「没有,但这件事间接和罗森‧柏恩有关。我想妳听说了?」他说。
他拿起报纸。照片和他们前一天用的不一样。角度稍微不同,但眼神和尸体的位置相同。他再度观察她一会儿。她看起来这幺值得信任,就像他记忆中的那般。她的双手摊放在潮湿的沙子上──抚爱过他的双手、唱歌给他听的嘴巴、启发他相信某天所有一切会变好的眼睛。
「有案子吗?」
只是对妳而言不是,莱莉。他想着,愤怒和复仇的欲望开始缓缓成形。
「有。」阿萨德边将东西拿出来边说。四捲透明垃圾袋,够用四或五个星期。「我替妳买了点罐头,让妳未来几天不会饿着,萝思。那是我今天跑来这里两趟的原因。」
阿萨德让视线游移过粗糙粒子的照片,那些沙滩上的尸体。那景象很可怕,几乎难以忍受。身躯无力的轮廓,从床单下伸出的成排脚丫。女人、小孩、男人,然后是莱莉。在这张照片拍摄后,她也跟其他人排在一起。现在这个温暖和热情的女人,他们一家亏欠了一切的女人,只淡淡地变成见证世界的愤世嫉俗和耻辱错误的一个统计数字。
「你有记得买垃圾袋吗?」她问。
这是他想居住的那种世界吗?
「所以,妳今天出门散步了没?」他带着讽刺的微笑问道,因为她绝对没有。外面的世界不再是萝思的世界。
他将注意力转向另一张照片,一群人站在海滩更上方,脸庞蚀刻着恐惧。
阿萨德将购物袋和一叠报章杂誌砰地放在餐桌一端,把钥匙收回口袋。萝思抬头看他,只说声了「嗨」。她的反应迟钝,但除此之外,那个暴躁的老萝思仍旧在某处保持原样,而那就是他现在极为需要的定心丸。
是你们其中的谁杀了她吗?他思索。
注,详细故事参见《悬案密码7:自拍杀机》。
他紧闭眼睛。就算他得赔上一切,他都要抓到谋杀莱莉的人。他对自己承诺。
萝思坐在客厅,背对着面向外面草坪的窗户,一叠剪报像往常般堆在她面前。这就是她的宇宙。自从她历经被铐在邻居马桶上和被两个残酷年轻女子当成人质的试炼(注)后,她就再也没有真的回到现实。而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萝思三十六岁,但今天,她看起来简直像个四十五岁的女人,足足胖了二十公斤,走路时脚丫好像踩不稳。她小腿的血栓、追求安慰的暴飮暴食和抗忧郁药物都对她造成巨大伤害。
在黯淡的光线下,那张照片拍得有点不清晰,但某样东西抓住他的目光。剎时间,充满痛苦的辨认降临。在其他倖存者之间,有个男人站在背景直瞪着相机,几乎像他希望相机捕捉自己的身影一般。他的鬍子留到胸膛一半处,提醒人们他逃离的疯狂可怕政权;他的眼睛和他散发的态度一样严厉。一名年轻女子站在他身旁,表情扭曲,而她旁边站着另一个女人──
在萝思的公寓,一堆新报纸已经堆叠在骯髒窗户前方的走廊下。如果你考虑到这街区的居民平均每天捐赠大约六公斤的报章杂誌,那算起来一年可是超过两吨。走到楼下回收筒那边可不是阿萨德最爱的工作,但,该死,萝思的邻居都很友善,而让她撑着活下去的就是她的剪报,所以有何不可?至少人们已不像一年前把报纸一股脑儿留在她的厨房窗户前。种类繁多是件好事,他得称许他们。她不止浏览丹麦出版物,这栋公寓的外国居民还提供德文、英文、西班牙文和义大利文报章杂誌,此举大幅增添了新闻的多样性。
随即黑暗呑噬了他,他听到远处有个声音叫着:「阿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