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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荷安

她们第一次提到,她们是如何热切地期待跟着朋友朝七重天堂迈进,而在天堂里的一天就像世间的一千天;那里没有忧愁、恐惧或耻辱,没有腐烂的东西,没有人会饿肚子。此时,荷安倏地张开眼睛,感觉到自己冒了一身冷汗。她们称其为天堂和「坚奈」(注),眼睛散发真实感情和纯粹的喜乐。荷安对此怀抱全心的祕密嫉妒,但那也使他非常不安。

荷安闭上眼睛,试图听懂她们说的话。她们交谈的语言混杂着德文和法文,还有一些阿拉伯字眼,所以儘管荷安无法了解所有对话,却能抓到其中精髓,而那就非常足够了。

注,坚奈(Jannah),在阿拉伯文里的原字意为「花园」,引伸为「天堂」。

他前面的女魔鬼彼此对看点头。他惊讶地看见她们正抓着彼此的手,他瞬间了悟她们之间的强烈情谊。那两个欧洲女人沉醉在听到的字眼中,开始低声哭泣。她们体内有某种东西被释放了,然后便用比以前更自在的姿态,开始自由地交谈。

她们自称「圣战士」,几乎无法等待,渴望完成自己要执行的任务。她们再度十指交扣,彷彿两人是失散多年而重新聚首的姊妹。

巴士停在一片浓密森林区,又是一个不起眼的无人休息站。当那些需要小解的人回到巴士上后,一个人从前座站起身转向他们。就荷安能从镜子里判断的,那是哈米德。他向其他人伸手表示欢迎,似乎背诵了一段短篇祈祷文,之后连串字眼继续从他口中流离而出。荷安听不懂他在说什幺,但整个团体陷入沉寂,仔细聆听。坐在巴士后座的两名愤怒女子睁大眼睛。她们眼睛下方的小肌肉紧缩,彷彿连肌肉都得齐心努力才能了解祷文。但讯息显然清楚无比,因为突然间,每个人都同时拍手欢呼,好像哈米德刚宣布了什幺奇妙的事。

「我们在人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们的话确定了荷安最糟糕的恐惧──随着每个驶过的路标,她们越来越接近死亡。

当天色开始发亮,「希基海姆五公里」是他注意到的第一个路标,接着是「巴特黑斯费尔德五公里」。在他从短暂打盹惊醒后,路标显示「艾森纳赫」。要是他能认得这些地名就好了。它们就像虚构世界里的参照点,在此,童话故事缓缓变成梦魇。这就是犹太人前往集中营路上的感觉吗?他们将脸贴在装牲畜的货车的缝隙间,读着刚驶过的火车站名字?或者他们在整趟车程中都坐在黑暗里,被火车车轨的敲击节奏催眠着,进而驶向无法逃脱的未知?荷安尽力睁大双眼,试图记得一点,就算是一丁点也好。他听说过威玛,那不是某种共和国吗?但车子驶过后从眼前消失的其他地方是位于哪里?吉纳、艾森堡、施特森?直到他看见莱比锡十公里时,他心中的地图才开始成形。他们现在已经走了超过一半的路了?在这趟恶梦旅程中,他是否有任何存活的机会?他认为相当渺茫。

突然间,她们像连体孪生女般同时看向他,荷安试图闪避女人的凝视。她们的欢愉旋即消失,想起身负的任务。

荷安完全不知道身处何方,但路旁另一侧的路标在巴士驶过时很快消逝在后方,不断给他经过哪些城镇的提示。不幸的是,他不清楚他们驶过的地区,所以那对他来说又有什幺用处?

「他有听到什幺吗?」其中一位对另一位低语。

荷安偷听到所有的事,但试图全神贯注地控制他的某些肌肉。巴士上的人非常确定药物的药效,他们甚至没费神将他绑起来。所以,如果他能稍微伸长左臂,他手背上的套管或导管就能滑脱,瘫痪的感觉也许就能稍微降低,直到足以让他在巴士停止时大叫求助。

他利用镜子就着座位数巴士上的人数,试图用从法兰克福那房子中得来的记忆来辨识他们。除了法迪猛抽鼻涕很容易辨认外,这可不是简单的任务,因为整辆巴士摇晃不已,镜子扭曲又让景象变小。他只能辨识出迦利布坐在司机旁的前座。

荷安闭上眼睛,试图专注在重新恢复手臂的感觉。在他发现仍毫无感觉后,他将注意力徒劳地转向手和手指,但他全身都像死透的肌肉。

这些难民的故事非常缓慢地开始成形,对她们的绝望提供可信的解释。就像其他难民,她们冒生命危险渡海,想逃离当今世界上最饱受战乱、让人恐惧的地区──叙利亚。在那个被战争蹂躏和状况一片混乱的国家,她们见证了一般人类从不用忍受或了解的苦境。她们在地中海曾与死神擦身而过,而且以最残暴的方式失去亲爱的人:二一一七号受难者。她们目睹她如何消失在海水深处,现在她们却沦落到法兰克福。荷安现在知道,当他看见女人一身湿透和精疲力竭地站在迦利布身旁的海滩时,她们并不是自愿在那,也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来到法兰克福。所以,现在,那两位被施打镇定剂的女人变成他在这辆巴士上的唯二盟友。她们就像他一样难逃死劫。

他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似乎身处遥远之境,而那两名愤怒女子再度开始彼此低语,一位则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诡异微笑。她们扼要概述即将发生的事,悄声笑着。就荷安所能了解的内容来看,她们都会假扮成观光客,将数百人送入地狱。然后她们讨论精神领袖迦利布,带着一股让人会误认为他们是爱人的热忱和深情。想到他会在她们人生尽头和她们为伴,目睹她们纯洁和正义的牺牲,就足以使她们进入兴奋的疯狂。

他心头笼罩着自己不确定是否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海滩上的女人最后为何违反意志来到此地,她们为何被下药?迦利布为何将他带上巴士?甚至他为何还活着?

荷安的内心则以生命存在的所有本质,默默发出求救和哀求怜悯的尖叫。

荷安最后醒悟,那两个可怜女子就是他在阿依纳帕海滩上,拍到与迦利布在一起的人。当下他立刻知道,实际情况比他想像得还要糟糕。

几分钟后,坐在前座的每个人如同接到命令般一起站起身,在走道跪下準备祈祷。甚至连他身后的女人似乎都出神恍惚。荷安睁大眼睛,非常缓慢地朝窗户和外面的公路转头望去。

待在法兰克福房子的第二天中午,那两名愤怒女子将两名可怜女子从被囚禁的房间推出,进入浴室梳洗穿衣。就像大家,她们也穿上西式服装以免引人注意。但不管是不是穿新衣服,荷安在最后看到她们时,都注意到自己和两人之间那股非理性又强烈的联繫感。他花了些时间才搞清楚原因,因为辨识脸部有时是个缓慢的过程。

车辆像候鸟般快速驶过,执拗地朝那天的职责前进。偶尔后座会有几个小孩,应该是由父母载去上学,或到任何他们要去的地方。有那幺几次,他设法捕捉好奇小孩的视线;他们的鼻子贴在窗户上,但在车子往另一个方向驶去后,眼神迅速消失。

不,这位司机,在镜子中的那个小点,不会出手救他们的。他想必也参与其中。

他挤出斗鸡眼,用力翻白眼,猛眨眼皮,但对方都微笑以对,要不就大笑。

荷安为那两位女性感到难过。有时迦利布那两名可怕的女手下进入她们房间对两人下手,而她们发出哀嚎和哀求怜悯的痛苦喊叫,那也令他十分难受。他不清楚那两名女子对她们做了什幺,但他假设和自己遭受的待遇没太大不同。或许她们的身体被灌满镇定剂,因为在巴士抵达或大家就座时,他都没听到她们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何必要对这些做出反应,或大惊小怪?

这个司机是有什幺毛病?他感觉不到有事情很不对劲吗?他那颗庞大的头颅都没想到坐在巴士前面的两张轮椅里,那两名无法动弹的可怜女人并不属于这个团体吗?他看不见她们眼底的恐慌,或她们存在的每一分毫都在狂叫着救命吗?也许他就是不在乎。

看看我。他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呼喊。他们也确实看见他了,只是没看出真相;他们没看出,他是会在稍后带着人群迈向死亡的男人。

荷安抬头看巴士后面镜子里的司机。他只是一个小点,但那个小点是唯一能阻止这一切的人。他能在休息站下车打电话给警察当局。他能阻止这一切。但那个小点就像苍蝇般坐在镜子里,甚至连其他人陆续去洗手间时也不动。

他们对我的情况视而不见,他们情愿看坐在巴士更后面的两名美丽女子。不,他无法仰赖其他驾驶的帮助,所以,这趟旅程的结果已经注定。他无法和真实世界接触;他注定要和其余团体被带往迦利布为他们全体筹画的命运。

「各位先生女士,」司机宣布,「我们已经抵达柏林。」司机将车开进一处一点也不像首都或世界都市的平凡住宅区时,有些人拍起手来。

直到天色全亮,他才注意到后门上方的镜子。他在镜子的弯曲表面看见自己,瞬间了然。谁没见过复康巴士,谁不会避免和无法比手势或移动的人四目交接?不是每个人都那样做吗?现在,他突然变成那些可怜的人之一。他脸色如此惨白,彷彿巴塞罗内塔的夏日阳光从未遍洒;他全身无法动弹,几乎就像失去意识或正在沉睡。他们让他穿上蓝色医院病人服,使他看起来像是毫无希望又无助的无名小卒。

于这片混乱的街区中,巴士停在游乐场前方的停车场对面,他们陆续下车。

一辆车子超车时,他及时看到坐在里面的人。看看我,他忖度,你们看不出来有事情不对劲吗?快打电话给警察,告诉他们,有辆可疑的巴士。你们看不出来这些人意图不轨吗?你们看不出来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任凭他们摆布吗?

有那幺片刻,他盯着其他乘客,彷彿他们是外星人。他们动作审慎,眼睛似乎上了釉,活像殭尸。每件事都像出自生产线,机械化且经过演练。

车子行驶几小时后,天色开始亮了起来。交通量越来越密集。对正常的德国人来说,正常的一天开始了,而荷安极度羡慕他们。如果他一星期前在巴塞罗内塔的浪潮里结束生命,现在他就不会落得如此痛苦。

大部分的人搭上私家汽车离去,第二辆为载运他和其他两位女性的复康巴士抵达。哈米德监督整个程序,这部分的运输显然至为重要,必须顺利进行。

他避开她们的视线。他尝试一动不动坐着,如果他的腿或部分躯体感觉到小小刺激,他得确保自己不做出反应,即使他有时感觉得到车子的颠簸带来的疼痛。他文风不动坐着,低头看着巴士后面和后窗,最后两排座位则隐藏在暗色密织布的门帘后。

就像上次一样,他们将他放在走道,但这次是面对着两位瘫软在轮椅上的女子,这给他机会看到她们的脸和眼底的恐惧。

他们将他抬至走道时,他面朝后方。只有那两个折磨他的该死女人在巴士里坐得比他更后面。目的很明显,那两名愤怒女子奉命在整趟旅程中监视他,确保他的情况不会改变。

儘管无法动弹,年纪较大的那位女性尝试转头望向年轻女子,大概是想分担这个可怕经验和创造感情的连结,但她没有成功。另一方面,那位年轻女性可以稍微转头,她渴望地盯着年长女性的脸颊。两人看起来如此相似,她们是母女吗?她们为何在此?

清晨,巴士在法兰克福的房子前停下。那是辆设备良好的白色观光巴士,有空调、迷你吧檯和各种设施,儘管从外表看来它像是一辆超大的迷你巴士,唯一好处是附有小洗手间和可前后拉动的窗帘,可以做数种隔间变化。

直到现在坐在走道上,他才察觉自己在不经意间成为这场悲剧的一部分,以及涉入其中的深广程度。这两个女人会成为在这场神圣行径中被牺牲的羊──而他也是。

隔壁的白色巴士上传来喋喋不休的声音,几个男人正在巴士后方跟某样物品挣扎。他看见舱门打开,一个大型运输箱被移除后清空了位置。接着一个用塑胶包裹的内容物被艰难地运到新的复康巴士后方。巴士略微颤动,告诉他货品已就位,但哈米德在旁的大呼小叫让他过于紧张,无心去细想箱子里的东西可能是什幺。

男人们则完全不和他说话。有些男人只会说阿拉伯文,而且言词热切。团体中只有几个人似乎无动于衷,但其他人的举止则彷彿自己已经置身天堂。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求了解他们下一步要做什幺。

他们目标明确地驾驶了十分钟,穿过柏林街道,停在一个报摊前的交通号誌前。那个报摊显然是由移民经营,橱窗上写有阿拉伯文标誌,在那一瞬间,他瞥见人行道上的报架。

说来奇怪,迦利布反而是最善待他的人,荷安不了解箇中原因。他为迦利布的效力不是已经结束了?他为何不乾脆摆脱这个包袱,直接杀了他?荷安当然恐惧不已,因为他身体瘫痪时,内心也深受影响,变得认命、漠不关心和被动。

荷安没时间读到标题,但下面的照片说明了一切,因为那是张他的照片,轻轻扬起嘴角微笑,好似接受《日之时报》的摄影师指示。

当他们在法兰克福的房子里集合,不到一个小时后,迦利布的两名女性共犯就来到他身边,在荷安脸上吐口水,因为他差点在梅诺吉亚难民营暴露她们的真实身分。就他所知,其中一位愤怒女子操着没有口音的德文,另一位则说非常流畅的法语方言,彷彿她来自瑞士或者卢森堡。荷安最能听懂的是说法文的女性,加泰隆尼亚人通常熟稔法文。儘管如此,她是两人中最糟糕的──事实上,该说是全部人之中最险恶的。她首次用肉毒桿菌针瘫痪他的脸时,随意将针头刺得如此之深,若不是他发不出声音,他一定会大声尖叫;但他没办法大叫,因为那该死的点滴仍插在手背上,而伤口已经慢慢开始感染。从手背上输进的液体使他没办法说话,并丧失大部分的运动功能。他仍能控制眼睛和稍微转转头,但仅止如此。所以当她们偶尔痛殴他,他毫无反抗能力。

荷安深吸口气。他们在找他,这意味着还有希望吗?

漂亮的金黄色肌肤、鲜豔红唇,流行服饰强调出玲珑有致的成熟胴体。以这类相貌,她们可以冒充成任何人。上流社会女士、教育良好的学者,或某种程度的艺术家。但外表是会骗人的──这栋大房子里没有其他人对待他像这两位女子一样粗暴或说有虐待倾向。

就在那一刻,他们用头罩盖住他的头。

她们看起来美呆了。荷安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