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认识的声音中,只有几个声音能光说一个字就吓得他半死。这个声音说他名字的方式,彷彿他是只平庸和无麸质的外国鱼,而那人正是他的前妻,维嘉。
「卡尔?」
「呃,是我。」他回答。
「嗯,改变心意了,对吧?」他用英文对话筒大喊。
「你那样吓我是住玩什幺把戏?对着电话大叫英文?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母亲快过世了。」
亲自来此。该死,别以为他办不到。他刚将话筒放下,大声咒骂时,电话又响了起来。
卡尔的头垂至胸前,但不是因为震惊或悲伤。他那位几乎九十岁的前岳母,卡拉‧阿尔辛会把人逼疯;而每隔大约两个月,养老院就宣布他们得重新评估她的情况。没有人能倖免于她的异想天开。纵火、不管性别或年龄的性骚扰、预谋偷窃任何种类的皮草,儘管皮草仍附着在来访亲戚的宠物身上。撇开严重骨质疏鬆、体重只有四十公斤不论,她从毫无自卫能力的失智邻居那偷窃家具,并在雇员来得及反应前,以那些战利品来重新装饰自己的房间。卡拉赋予阿兹海默症和失智症诊断崭新的意义,没人知道她的心理状态下一秒会转向哪个方向。所以,卡尔下结论,如果她真的快死了,绝对会有某些人暗自期待清净的未来。事实是,卡尔和维嘉的一份金钱协议规定,他有义务对维嘉不想处理的岳母事务负责,而那可是够他受的。
「法兰克福大学医院,但你不能和他说话,除非你亲自来此,就算那样,我们也只能给你一次通行许可。」
「妳说快死了?老天,维嘉,真令人难过。但她只有八十九岁,所以不需要恐慌。」
「嘿,等一下。荷安‧艾瓜达现在在哪?」
「卡尔!」她大叫,「现在就给我滚来这里!你有三个星期没来看她了,所以你已经欠我三千克朗。我向你保证,如果你不快点过来,我会一笔勾销和你的协议,听懂了没吗?你的房子现在值多少钱?一百五十万克朗?」
「荷安‧艾瓜达头部严重受伤,后脑杓有些微出血。他目前失去意识,躺在这里的医院里,所以你不可能和他谈,再见。」
卡尔倒抽口气,将软木塞塞回红酒瓶,放入塑胶袋。他回家时会需要来好几口。
「我希望能直接和他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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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德国情报单位的名称。我们与联邦宪法保卫局合作,后者在全德国运作。你究竟找荷安‧艾瓜达有何贵干?」
养老院的照顾人员简短传达卡拉的预后,好像那是二月灰濛濛日子的天气预报。如果不是因为看护有着红润的脸颊,卡尔会认为她是个电池快要耗尽的机器人。
当然你个大头啦!「那是?」
「但话说回来,她非常……嗯,老迈。」那女人在停下来选择字眼后说。
「当然是国家宪法保护办公室(Landesbehorden für Verfassungsschutz)。」
他试探性地打开卡拉房间的门,期待看见惨白的濒死躯体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但他完全猜错了。卡拉是躺在床上没错,却把头埋在枕头下面,身上穿着鲜豔的和服,那是她在五十年前赢来的。当时她和自己上班的酒吧里的一位女子打赌,她能在二十分钟内吻到更多五十岁以上的男人。根据传说,当时酒吧里没有中年男子,而街道上超过二十公尺前后开外的男人都没能逃过她的魔吻。
「Jawohl。」卡尔重複,「请问LfV代表什幺?」
「对,」看护说,看着和服,「很抱歉衣服有点敞开,但你知道女士的个性。」
LfV?它听起来像是四轮传动车的备胎仓库。那个编辑贱货真的敢给他错误的号妈吗?
有点敞开,是啊。但他没有任何和她如此亲密的欲望。如果和服更敞开点,可能会被误认为是放在床上、没整理过的毛毯。
「Jawohl(是的),我是LfV的贺伯特‧威伯。」
看护稍微拉拢和服,但那位濒死的女人开始从枕头下呻吟。
他要偷走我所有的台词吗?卡尔忖度。「我是哥本哈根的刑事警官卡尔‧莫尔克。」他严肃地说,「我想请问一些有关一件调查的问题。」
「她真的很虚弱,所以我们得没收她的白兰地。她当然抗拒了,但我们不能冒着她被开飮酒致死的死亡证明的险。」
「你是谁?」
然后濒死女人抬起枕头,沉重的眼睑打开,露出一对迷濛的眼神盯着卡尔,彷彿他是加百列大天使亲自前来迎接她。她似乎欲言又止几次,卡尔集中注意力倾听。如果他没听到她的临终遗言,维嘉永远不会原谅他。
卡尔非常困惑。「呃,我正试图联络上荷安‧艾瓜达。他在吗?」他以英文问。
「哈啰,卡拉,是我,卡尔。妳累了吗?」他知道那是个蠢问题,但话说回来,警察学校没有教导临死对话应该如何进行。
等凶杀组组长的前脚离开,卡尔一口灌下红酒。随后他打起那个应该联络得到荷安‧艾瓜达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几次,之后终于有个男性声音以德文接听。
她再次发出几声急促喘息,好像她快嚥下最后一口气。
「好,好,好吧,我们都知道克努森小姐的能耐。但不管你在哪,你要确定自己能掌握案情发展。懂吗?」
他急忙将耳朵贴近她乾燥的嘴唇旁。「我在听,妳说什幺?」
卡尔歪着头。「真的吗,马库斯?」
「你是我的朋友吗,小警察?」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放弃了。
那使他的脸部线条柔和一些。「但萝思也是办公室助理,卡尔。」
他握住她的手,捏一捏。「妳知道我是,卡拉,妳永远的朋友。」他的声音平滑如巧克力,就像老电影里面一样。
「萝思和高登会留在这里。」
「那就把那个该死的贱货赶出去!」她以虚弱但清晰的声音说。
「而你认为一位悬案组的办公室助理能查清这件案子吗?」
「她说什幺?」在床尾的看护问。
「我们处理的是个疯狂男孩,儘管他的行动可以被诠释为恐怖主义,但我不认为丹麦安全和情报局知道他的底。他是只孤狼,马库斯,但他的动机似乎并非来自基本教义派,多半是出自一种严重误导的政治态度。我们还不确定到底是什幺,但我们在调查了。」
「她想私下和我说最后祈祷。」
「继续说看看。」
「她是那样说的吗?」
「那不是你该做的决定吗?但我怀疑就算丹麦安全和情报局介入,真会有任何差别。」
「对,我们说的是世界语。」
凶杀组组长看起来并不开心。「如果我的了解正确的话,你认为一桩暴力谋杀案发生了,而线索似乎显示可能会有一波后续暴力和更多谋杀案。所以,我要问你的是,你认为这是个小案子,还是我们应该通知丹麦安全和情报局?」
看护一脸印象深刻。她掩上房门后,一只枯萎的手从羽绒被下伸出来抓住卡尔的手腕。
「我以为高登已经告诉你了。」
「她试图杀我,你知道吗?」她低语,「你最好直接逮捕她。」
「还有另外一件事。如我说的,我今天和高登谈过。你想你什幺时候才要通知我后续发展?」
卡尔看着她,满脸同情。「在她犯罪前,我不能逮捕她,卡拉。」
「当然不会,马库斯。」
「那等她杀了我之后,我会打电话通知你。」
「那就好。但如果你们做了儍事,别期望会得到这里的任何支持。」
「好的,卡拉,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马库斯,我们对那些法规了若指掌,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破坏丹麦警方的大好声誉。」
「你有带礼物来给我吗?」她贪婪地伸手向塑胶袋。
「还要特别记得,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在外国携带武器!把你的配枪留在枪砲管理室,懂吗?」
卡尔将袋子拉向自己,听到一个晃动的声音。
「是的,但是──」
「它流出来了。」她以令人吃惊的清晰口吻说道。
「卡尔,我知道你这个人,所以给我听好。如果你要去那进行警方调查,你就得通知当地警察,听懂了吗?如果为了某些理由,你必须进行逮捕,记得在审讯时得有一个当地警察代表在场。」
卡尔靠在洗手台上,拉出酒瓶,将塑胶袋丢进洗手台里。软木塞还在瓶颈,但鬆开了。
「这个,比较像是为了私人理由。」
「喔喔喔,红酒耶!」他的前岳母说道,在床上半挺起身,伸手想去拿。
「但你们是为了警方调查而去那?」
该死,管它的。卡尔心想,将酒瓶递给她。
「当然。」
如果阿萨德在场的话,他会讲个贴切的骆驼笑话,因为她喝酒的模样好像已经在沙漠里流浪了数个星期,而她的转变立即可见,所以临终忏悔可以再等等。考量到她度过人生的方式,临终忏悔想必长得讲不完。
「希望如此,你们三个应该知道,警方调查得由你所在国家的警察执行才行吧。」
他走到看护办公室的路上,都可以听到尝试模仿歌剧演唱的女高音在走廊里迴荡不去。
卡尔瞥瞥那杯红酒。如果现在能喝一小口就好了。「警方调查?不不不。」他说,「我们只是想追查几个线索,但不会和平民百姓做的有所不同。放轻鬆,我们不会逮捕人。」
「出了什幺事?」卡尔经过办公室要去出口时,一名看护问道。
「和你相反的是,他们和我们许多人一样,都深受柏恩之死的影响,所以你下次可能该表现出更多尊重。」他点点不存在的帽子,但卡尔已经接收到讯息了。「就我所知,你打算趁放假时在德国进行警方调查。我的消息正确吗?」
「呃,卡拉‧阿尔辛在唱歌。」他说,「妳可以準备死亡大戏延长秀。那只天鹅还没打算唱最后一首歌。」
「好悠哉呀。」那是马库斯‧亚各布森唯一的评论,而那已经足够。「卡尔,我在葬礼后和高登以及阿萨德谈过。」卡尔将酒杯放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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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杯,罗森‧柏恩。」他才刚说出这句话,凶杀组组长就出现在门边,不巧酒杯仍靠在他唇边。来得真不是时候。
「阿萨德要在清晨来载我,梦娜。」他终于躺到床上时说。
嗯,我得再试试看。他边想边打量放在桌上诱惑他的红酒。
「你会在羊膜穿刺术前赶回家吗?」她试探性地问。
卡尔对自己感到满意,但没人接听梦瑟‧维果给他的电话号码。
他拉起她的衬衫,抚摸她的肚子。「我们早就说好了,我当然会。」
「妳给我听好!让我告诉妳一件事,我建议妳注意听。如果妳以为把几个不受控制的疯子对言论自由的诠释方式,归咎于整个国家是可以接受的事情的话,那就是妳的愚蠢。就算是这样,我也不真的认为妳很蠢,我猜想妳可能单纯只是被这场谈话激怒,所以我再问妳一次。我有位很在乎的同事,他的家人受这个迦利布胁迫,而荷安‧艾瓜达恰好就在报导犯人的故事。如果我保证妳会是第一个拿到故事的人,而且我不会利用荷安‧艾瓜达和他的报导的话,能否请妳给我他的电话号码?拜託?」
「我很害怕,卡尔。」他爱抚她的脸颊,轻轻将脸贴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感觉到她在发抖。
注,二〇〇五年九月三十日,丹麦《日德兰邮报》刊出讽刺穆罕默德先知的漫画,导致一系列抗议事件,持续到二〇〇六年,在纷扰中有人死伤。
「别担心,梦娜。我会确保所有事情顺利。只要照顾好妳自己,妳保证?」
她大笑,声音冷淡。「而这是出自一个因穆罕默德的讽刺漫画害全世界遭殃的国家里的男人说的话,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因那而死?(注)」
她撇开脸,慢慢点头。「如果你出事,谁会照顾我和小孩?」
卡尔再度思索自己刚选择用来表达情绪的英文字眼,然后耸耸肩。这招不是管用吗?他总算引起她的注意力了。「妳不肯给我讯息,但全世界都读了荷安‧艾瓜达的报导,知道他要去德国,而且可能已经在那好几天了。」他说,「哥本哈根警察正在侦办一件非常严重的恐怖主义案件,而其中这个迦利布和他的动态情资非常重要,所以如果妳不马上让我和荷安‧艾瓜达联络上,妳可能会害许多无辜的人丧命。」
卡尔皱起眉头。「我只是去法兰克福几天,梦娜,会出什幺事?」
「你说什幺?!」
她耸耸肩。「任何事都有可能,德国高速公路上的驾驶开车时像疯子。」
「好吧,随妳说。但我会回来咬妳那高傲的肥屁股。」
他绽放微笑。「不是阿萨德开车,所以不用担心。」
《日之时报》的编辑梦瑟‧维果是个难以相处的女强人。用字含糊、口气不屑一顾,说起来真的不是很有魅力。「就像我曾告诉你的一位同僚那样,我们不随便给人我们雇员的接触方式和资料。你可能是任何人,而荷安‧艾瓜达可是牵扯到一件非常敏感的任务。他甚至受伤了,话说回来,你也没有权力打探这件事。」
她深吸口气。「还有阿萨德和那位死去的女人以及他家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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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从她肚子上挺直,抬高头,直视她的眼睛。「妳是怎幺知道的?」
最后,他挺直自己那北日德兰令人印象深刻的高大身躯,以手肘像矛般往前推挤。「抱歉。」他对着因被迫让开而咒骂他的人说。接着,他从受到惊吓的服务生鼻子底下抓走一整瓶红酒离开。他在葬礼中努力保持态度庄重,总值得一点奖赏吧。
「我和高登谈过。你回家前他刚巧打电话过来。」
卡尔走到那一大群乏味的丧礼宾客前,他们在放着红酒和西班牙小菜的桌前猛流口水。他试图很有礼貌地伸手去拿酒,但没人有反应或主动让开身子。
那个白癡,他没权利告诉她任何事。
「受到欢迎不是你能形容某些人的字眼。」她这次讲得甚至更刻薄,而且还针对他。
「我看得出来你在想什幺,但那不是他的错,卡尔。是我逼问他的。他需要我的帮助,这样他才能釐清一件困扰他的案子。」
「没错,对这幺受到欢迎的尸体而言,你得特别在外表上做足努力。」卡尔反驳,敞开双臂指着那些正在激切谈话的政治显要,包括警察总长、司法部部长、警察局局长,和一大群低阶警察,比如像他本人这样的刑事警官。
「那个杀手男孩?」
「你穿礼服看起来还不错。」萝思在守夜时刻薄地说。自从卡尔明白表示她不会陪他和阿萨德去德国后,她就这样酸溜溜的。
「对,然后他告诉我那个号码和被谋杀的女人。事实上,找问的时候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阿萨德的过去、他的家人、还有她们是怎幺暹到绑架的,以及那是你去德国的原因。」她伸手去握他的手。「找到她们,但活着回家,亲爱的。向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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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会。」
然后在他眼前的这批人可以去吻他卑微的屁股。
「要真心说。你保证吗?」
突然他想到,他正站在教堂前,而一年过后,他或许也会做同样的事,但这次在怀中会抱个小娃,小娃会穿着家传受洗礼服,由他母亲骄傲地在事前修补。
「是的梦娜,我保证。如果我们找到她们,我们会把所有棘手的工作留给德国警察。」
几天后会轮到杰斯‧柏恩的丧礼。毫无疑问,哀悼者会少上许多。或许那也会让阿萨德难过,因为那场葬礼也没邀请他参加。他转身抬头看占鲁维格教堂,黄色砖房里管风琴声管悠扬演奏,教堂雄伟地屹立着,成为背景。在仪式中,走道挂满花圈和花束,男性警察合唱团的歌声震得丹麦国旗飘动,教堂内部回音蕩漾。牧师在狂喜边缘力持平衡,一个又一个地细数、讚扬死者的荣耀,直到卡尔听到想吐。这幺多年来,他因病或意外事故失去许多优秀警察同僚,看着他们以更卑微的方式入土为安,所以,该死,罗森‧柏恩凭什幺成为超级巨星?
她靠向床头板。「你知道莫顿已经和哈迪从瑞士回来了吗?」
罗森‧柏恩的遗孀和孩子们站在灵柩前,试图不在礼服笔挺的严肃代表前掉泪。站在他们之后的是高登,他红着眼眶,满脸皱纹。在这群集会的人后面远处则站着一位黝黑的小个头男人,满头凌乱捲髮,蚀刻在脸上的表情如此哀戚。卡尔不忍观看,不由得转过头去。
「该死,不知道。什幺时候的事?」他们究竟为何没打电话告诉他结果如何?
伪君子。他忿忿想着。从专业上说来,罗森‧柏恩值得这份荣耀,但说到底,他也是个令人厌恶和无法对婚姻忠诚的混蛋,而阿萨德可怕的不幸遭遇都得怪他。所以,当每个人摘帽对死者致敬时,卡尔仍戴着不肯拿下。那会惹火罗森‧柏恩。他忖度一会儿,直到注意到凶杀组组长在侧眼瞪他。见鬼,这毕竟是国葬。他想了想后摘下帽子。
「昨天。哈迪在治疗中,但他们说,他们不知道那能不能帮助他。他们听起来不怎幺乐观,如果你问我的话。」
卡尔从未见过这幺多勋章、奖徽和浮夸的服饰齐聚一堂。眼前有好几排黑色制服,总数至少有上百个,还有戴着帽子和穿暗色外套的官员,以及穿着礼服的同事。他们近期理了头,一脸严肃;女人则穿着及膝长裙,有些甚至戴上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