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雪儿点点头,动作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派崔克在窗户前站起来,身子几乎挡住所有的光线。「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他眉头深锁,抗议着说:「我会开车去见见那个家庭,查查看他们为何这样说。」
「原来如此,但我不认为妳能拿到许可,蜜雪儿。从派崔克的话和表情看来,我觉得妳可能忘记告诉他房间的事,对吧?」那个丑老太婆继续唠叨。
他转身面对蜜雪儿。接下来他对她说的话可不是建议,而是个命令,这点非常清楚。「留在这,蜜雪儿。妳的社工会提供妳一份工作,我认为妳应该和她好好谈谈,好吗?」
她将租屋处的通知呈交给社会福利办公室,真是大错特错,或者至少该说,她没告诉派崔克这件事是个大错。她也可以确定,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有关那个房间的事。到现在为止,派崔克都没打过她,这是她还愿意维持这段感情的原因之一。但此时此刻,局势似乎有所改变。
蜜雪儿抿紧嘴唇,他愤怒地在身后甩上门。他在这种情况下弃她而去真是可恶。如果她知道那女人会像这样偷偷调查她的居住状况,她绝不会放弃那个房间。她现在究竟该怎幺办?他们手头拮据,不能失去那笔补助,尤其是他们现在可能得付罚金。要是派崔克能说服那个家庭回心转意,也许她能再去租那个房间,他们不可能会有反对意见。只要房租低于她的补助,就会有剩,虽然一千八百克朗的房租对她而言是个天文数字。
「可是……」蜜雪儿皱着眉头;儘管她知道这样会让她看起来很丑。「我们今天来这,只是为了得到度假许可。我们看到两週后有个非常便宜的假期,抢在最后一分钟才订到,派崔克可以挪出时间,所以……」
她是真的想过将那笔钱用在自己身上,所以她才会那样做。她去做头髮时,派崔克不是很满意她的外表吗?她穿性感新内衣时,他有抱怨吗?
派崔克慢慢转头,凶恶地瞪了蜜雪儿一眼。他的神情中,有某种蜜雪儿不喜欢的东西。
※※※
这项资讯并未让社工感到丝毫困惑。「我今早跟租给蜜雪儿一间房的霍斯霍姆市家庭谈过。他们告知我,蜜雪儿这五个月以来都没付房租,所以她应该是跟你住在一起,没错吧?我们会将这期间的租屋补助,从你的薪水中扣除。你必须知道,后续可能还会有法律程序,派崔克。我先假设你知道这些新规定。」
十分钟后,蜜雪儿坐在等候室里力求镇定,反覆咀嚼刚刚发生的事。她的头脑一片混乱。确定会启动诈领补助的调查──办公室里的女人说得很清楚,他们得缴回一大笔钱。听到那个数字后,她没办法再从容不迫,顿时坐立难安,根本无法应付眼前的难题。她觉得反胃想吐。安妮—琳的态度为何非得像那样?只因为她不肯接受洗衣店的工作吗?
派崔克拉起袖子,新刺青的肿胀尚未消除,可能因为这样,他才那幺容易生气。「一定是哪里有误会,我们没同居,不能算是。蜜雪儿在凡洛塞有间公寓。」
死也不要!蜜雪儿用力摇头,那工作着实令人沮丧。她才不要每天凌晨四点起床,搭电车一路到赫尔辛格,去处理沾染上别人粪便的床单。大部分的床单直接来自医院,谁知道那些病人用床单擦过些什幺?那可能会传染疾病,甚至可能致命,肝炎或伊波拉病毒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光是想到这就让她作呕。
那女人将注意力转回派崔克。「我想你们俩应该住在一起,派崔克,因此你应该知道,蜜雪儿已经非法领取租屋补助几乎达六个月之久,我们把这称作『诈欺』,这是很严重的罪行。你有想过这件事吗?」
不,他们不能命令她做这种事。绝对不行。
安妮—琳楚紧她那两道没修过的眉毛。「蜜雪儿,似乎不了解事态的严重性,对吧?」
「妳期待什幺,蜜雪儿?」那女人冷酷无情地问:「我们提供妳的工作,妳没有一份应付得来;我们替妳注册的课程,妳也没有一个上完。妳知道,像妳这样对社会毫无贡献的女孩,其实很耗费社会成本吗?最重要的是,现在妳还想用诈领的救济金去度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是吗,蜜雪儿?」
蜜雪儿听了不禁猛摇头。她可没和派崔克同意这类工作,他明明知道。
她为什幺要是那种态度?蜜雪儿对她做过什幺?她不了解蜜雪儿这类人的想法吗?她真的很擅长照顾她和派崔克共享的公寓,总是确定它乾净整齐。她替他俩洗衣服,有时甚至还做点料理,负责买东西的也是她,那不就是贡献吗?
「宝蓝德森是个名声很好的公司,主要业务是为大公司和公共机构清洗床单。」
「社会福利不会为那种事付钱,蜜雪儿。」派崔克这样说过,好像她什幺都不懂似的。但她母亲和姊姊都一直是家庭主妇,为什幺她就不行?
「嗯,是的,以某种方式而言。他们的确处理衣服。」她回答。她的姿态是不是有点高高在上?
她低头盯着时髦的红麂皮新靴。她买下这双鞋,就为了在这场面谈中看起来体面,结果有用吗?蜜雪儿深吸口气,刚发生了太多事,她无法马上消化。她用擦得光鲜的指甲将长裤上的小污渍刮掉,用手抚平上衣的袖子。她在惊慌失措时总会这幺做。那个惹人嫌的女人真该死,安妮—琳‧史文生,真希望她被车子撞死,那样最好不过。
安妮—琳笑了起来,她那被酒渍染色的牙齿惨不忍睹。她没听过牙齿美白吗?
蜜雪儿绝望、悲惨又孤独地环顾四望。所有坐在这里的人都去死吧!脚穿磨损的鞋子,帽兜拉下盖住耳朵,看起来槽透了,还跑来这丢人现眼。社会上没有足够的钱让蜜雪儿这种人领取救济金,都是他们的错。她是个好人,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从未酗酒,或癡肥到得去住院,也没打针嗑药,到处去偷别人的财物。坐在这里的人有谁敢这样说吗?她想到此,脸上不禁浮起一抹微笑。真蠢,这些人有尽到他们该尽的义务吗?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值得尊敬吗?肯定没有几个。
「宝蓝德森到底是什幺?」她问:「服饰店吗?」
她张望远处的两个女人,她们正排队领取号码牌,年纪似乎跟她差不多。她暗忖,和其他人比起来,她们可能是正派人士,至少她比较容易认同她们,因为她们的衣服质料超级优质,妆容也非常吸引人。
蜜雪儿以恳求的眼神看向派崔克,但他正怒瞪着她。
那两个女人拿了号码牌后,四处看看,瞥见蜜雪儿坐的角落里有两张空位,便走过来坐下。三人交换矜持和心照不宣的眼神。
「宝蓝德森?呃,不,我没有这样想。」她回答。
「妳也在等吗?」其中一位问道。五分钟后,她们三个熟稔地聊着天,就像老朋友一样。
蜜雪儿皱起眉头。那不是他们来此的原因,他们到这来是要让这个女人了解,她就是无法承受工作压力,所以她得暂停找工作,取得两週的假期许可。他们不是已经解释过上百次,社福系统给她的压力过大吗?社工不了解他们说的话吗?不是每个人都像这个白癡社工一样幸运。倘若蜜雪儿或这边的谁赢了彩券,她会坐在这里吗?绝对不会。
真有趣,她们的共通点还真多。她们坐的那个角落,很快就变成品味批评中心。紧身牛仔裤来自佛铁克斯商场或H&M,上衣、耳环、项鍊、戒指、手镯则来自TIGER杂货,不然就是隐匿在小巷里的精品小店。三个人全都接髮,小心翼翼做了造型,穿着高跟靴,但就像其中一人说的,偶尔她们也穿假皮雪靴。是的,品味如此之像真是有趣。
「很好,蜜雪儿。所以妳肯接受被派至宝蓝德森公司了?」
让蜜雪儿吃惊的是,她们还有一个共通点:都被麻烦的体系摆布,施加各式各样的无理要求,而她们已经受够了。上帝垂怜,彷彿这样还不够似的,她们的社工竟然是同一位:安妮—琳‧史文生。
「妳同意刚才派崔克说的话吗,蜜雪儿?」安妮—琳‧史文森有时会这样问她,蜜雪儿就像机器人般点头回应。有理由反对吗?她和派崔克几乎同意所有的事。
蜜雪儿仰头大笑。有个女孩坐在她们正对面,脸上满是皱纹,庞克髮型和过黑的烟燻眼妆──彻头彻尾的丑陋。她盯着她们,眼神紧绷,令人不自在,好像在嫉妒她们。蜜雪儿嫣然一笑,因为那女孩有理由如此,看她古怪的时尚和诡异的举止就一目了然。她踮着脚尖,好像在踩鼓的踏板,看起来就像吸了安非他命之类的毒品。她的怒瞪变得越来越强烈,也许她只是需要一根香菸,蜜雪儿很懂那种感觉。
她的叫作安妮—琳,只有像她那种人才会有这种可笑的名字。桌边的典型金属名牌上就写着她的名字,「安妮─琳‧史文生」。在这二十分钟以来,蜜雪儿一直盯着那个名牌。而从五分钟开始,她便心思神游,根本没在听他们之间的对话,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这里没有任何人想和妳们这三位假猩猩的扫兴鬼有任何牵扯!」她突然发动猛烈攻击,显然是针对蜜雪儿和其他两个女孩。「和妳们这种人相比,狗屎都可以变黄金。」
现在,她坐在派崔克旁,就在那个没用的个案社工前。不管蜜雪儿换到哪个办公室注册,这位社工就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负责她的个案。蜜雪儿曾在等候室里听说她赢了一笔大钱,但如果真是如此,为何她不赶快从蜜雪儿的生命里滚蛋?
坐在蜜雪儿隔壁的女孩似乎大吃一惊!转头面对那个庞克。她说她的名字是洁丝敏,非常酷的人,只是现在突然畏缩起来,摆不出那股酷劲。但另一个叫丹尼丝的女孩,冷冰冰地回应了她。儘管洁丝敏尝试阻止她,丹尼丝还是对庞克女孩竖起中指。
派崔克是位电工学徒,蜜雪儿最棒的战利品。倘若有任何人怀疑她是哪种人,他们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她不同凡响。他带给了她某种地位。很少人能像派崔克一样,高大魁梧,肌肉雄浑,还有那些时髮、有品味的刺青。没有男人的头髮比他乌黑亮丽,当他穿上合身衬衫时,更是仪表出众。从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以自己的身材为傲,而那的确值得炫耀。
「在妳出身的地区,那里的人可能没学会怎幺辨别品味好坏吧!」丹尼丝发出嘶声。「俗话说物以类聚,纳粹侵略的第一块土地就是他们自己的。妳知道吗,妳这白癡庞克?」
如果派崔克今天没押着她来,她会在入口转身离去,儘管她很清楚她必须进门,因为她得取得度假许可,派崔克也提醒过她这点。
蜜雪儿摇摇头,她的比喻还真古怪。
她并不特别喜欢来这中心的大多数人。人们会死瞪着她,彷彿她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彷彿她和他们褴褛、不体面的衣衫有任何瓜葛似的。他们甚至不知该怎幺好好打扮。她可曾没努力打点好外表就邋遢地贸然出门吗?她曾没洗头或没想好当天搭配的首饰?不,她从未如此。不管发生什幺事,她都会打扮得宜。
气氛在转瞬间改变,可以听到针掉落地面的声音。庞克女孩握紧拳头,在那一刻,她看起来能做出任何事。蜜雪儿可不喜欢她的反应。接着传来叫号的声音,庞克女孩放弃对峙,站起身,洁丝敏放鬆地吐口大气。但她走去社工办公室时,投给了她们一个眼神,那可不是什幺好预兆。
多年来,蜜雪儿已在这个贬低自尊的系统中处处碰壁。最早是在马萨斯街,再来远至加默科德兰路,现在又回到维斯特布洛路。不管她被送到哪儿,都得面对同样的要求和悲惨的气氛,没有任何事物能消除这种屈辱感。他们儘管摆上更多光可鉴人的新柜檯,上面还有大大的数字,但蜜雪儿才不在乎,她没那幺好骗。他们也可以摆出电脑,这样人们就能坐在那,为他们的工作代劳,前提是她得搞懂怎幺用电脑。
「她到底是谁啊?妳好像认识她。」丹尼丝问洁丝敏。
当她走进社会福利办公室的那刻起,蜜雪儿的脉搏便猛然加速。儘管那名称听起来很中性,但对蜜雪儿来说,那几个字本身就有股压迫感。在她看来,叫它「痛苦办公室」、「乞丐机构」,或「羞辱中心」应该更为适合,但有谁会为公共部门取贴切的名字、诚实说出它们的目的?
「我可以告诉妳,她不是那种妳可以对她比中指的人。她住在离我家几条街外,来自冰岛,名叫伯娜,非常病态。我的意思是,她脑袋完全坏掉了。」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