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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丹尼丝注意到她母亲轻触外祖母的臂膀,试图安抚她,好像那招会有效似的。说到安抚人,她的母亲永远不擅长。

「既然妳这幺有礼貌地要求,那好吧,如果妳都这样有礼貌就好了。所以妳认为那名字比较适合妳,是吗……丹尼丝?有点法国味儿,它几乎让人联想到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卖弄风骚的女郎,所以,好吧,也许是比较适合。」她鄙夷地上下打量她。「我只能恭喜妳伪装成功,没人会怀疑妳已经準备好要出门去打猎了。」

「所以妳打算怎幺活,我能问吗?」她的外祖母继续说:「听说妳去上一门新课程,还是其实是个实习?」她瞇起眼睛,讥讽地说:「这次妳想当美甲师了?我几乎想不起来在妳的人生中有什幺好消息,妳得帮帮我。咦,不对,还是其实妳并没有真正从事过什幺工作?现在这个能算吗?」

「不要那样叫我好吗?我已经改名快十年了。」

丹尼丝没有回话,她闭紧嘴唇按捺着。

外祖母的眼光迅速闪过丹尼丝裸露的小腹,脸上出现阴郁和不以为然的表情。「脸上已经涂满化妆品和我不知道是什幺的东西了。妳没来也没人会想念妳,因为妳来只会是场大灾难,不是吗,杜丽?」

外祖母抬高眉毛。「喔,对了,我忘了,妳娇弱到不能工作,不是吗?」

「终于!小公主总算有时间下楼打个招呼了。」

她既然知道所有答案,何必费神问起?那老太婆为何非得坐在那里,躲在乾燥的灰髮后,戴着令人生厌的扭曲面具?那只让人想对她吐口水。是什幺阻止她那样做?

现在,外祖母轻启她乾枯、鲜红、处处斑驳的嘴唇。或许那只秃鹰是要微笑,但丹尼丝没那幺轻易上当。她尝试数到十,但这次只数到三,那女人的言语暴力就开始了。

「丹尼丝决定去上怎幺当教练的课。」她母亲鼓起勇气插嘴。

在这烛光摇曳、虚伪矫作的气氛中,秃鹰已经坐在桌子中间的主位,脸色阴沉地皱着眉头,準备发动攻击。丹尼丝几乎被她的廉价香水和粉底的臭味熏昏。任何体面的商店绝不会贩售那种廉价东西,自眨身价。

眼前的改变显而易见。她外祖母的嘴巴惊讶地大开,鼻上的皱纹消失;稍微停顿后,她的神情瞬间变了样,纵声大笑。那笑声低沉而刺耳,似乎来自她腐败的核心深处。丹尼丝听到后,颈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二楼母亲的公寓内,一如往常瀰漫着一股罐头假海龟汤的气味。有时桌上会有刚过期的肉片,或装在塑胶袋里的香肠状米布丁。当她母亲试图摆出豪华大餐时,桌上也不会真的有肋眼牛排。桌布上盛着烛台的银盘污渍斑斑,烧得哔剥作响的蜡烛,好像在强调这画面有多寒酸。

「喔,她决定的,是吗?很有趣的想法,丹尼丝当别人的教练。我能问是什幺教练吗?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中,真的有人愿意让某个除了化妆打扮外、什幺都不会的人来教导自己吗?真有这种事?那样的话,整个世界一定会完全停摆。」

※※※

「妈──」丹尼丝的母亲试着打断她。

人们的要求只会耗尽她的精神,因她达不到那些标準。

「给我安静,布莉姬。让我说完话。」她转身面对丹尼丝,恨恨地说:「我就有话直说,丹尼丝,我没见过任何和妳一样懒惰、毫无才华、和现实脱节至此的女孩。我们是不是该同意妳根本一事无成?妳现在是不是该找个工作,来配合妳那平庸的资质?」外祖母等着答案,但只等到沉默,她摇摇头。丹尼丝这下有把握接下来会上演什幺戏码。

丹尼丝深吸口气,走到镜子前,涂上最后一次口红。好吧,就花十分钟去应付那个女人,然后她就要出门。她外祖母只会带来狗屎和冲突,那个贱女人不给她一秒钟的安宁,总是不断地要求东、要求西。丹尼丝如果有什幺无法应付的事,那就是人们施加在她身上的众多要求,那只会使她垂头丧气、精疲力竭。

「我以前就说过,也警告过妳,丹尼丝。妳以为躺着不动就能活吗?那太令人震惊了。妳没妳以为的那幺美丽,亲爱的,而且恐怕再过五年,妳就要人老珠黄了。」

「丹尼丝!」她母亲现在的声音开始颤抖了。「我警告妳,假如妳外祖母不给我们那笔钱,妳就得去社会局办公室,因为我这个月没付妳的房租,还是妳以为我付了?」

丹尼丝从鼻孔倒抽口气。再忍受两分钟,她就要出门了。

「妳能不能说大声点,这样就连隔壁栋大楼的人也能听得到?」丹尼丝怒声反驳。

外祖母转身面对她母亲,以同样冷淡、轻蔑的表情说:「妳也一样,布莉姬。妳只想到妳自己,成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度日。要是没有妳爸和我,妳要怎幺办?妳是如此顽固的自大狂,一逕儿浪费生命,要不是我们跟在后头付清所有的帐,妳会有什幺下场?」

再次开口前,母亲停顿了一下。「那样的话,我们手头就真的没钱了,对不对,丹尼丝?」她严肃地说。

「妈,我曾工作过。」她的声调真可悲。好几年前,她的抗辩便被充耳不闻。

「妳得和我下楼,因为如果妳不这样做,她这个月就什幺也不会给我们了。」

现在,又轮到丹尼丝了,外祖母把注意力转回她身上,猛摇着头,嘴巴啧啧作响。

现在,她引起丹尼丝的注意力了。

「至于妳!妳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妳连摺衣服的工作都抢不到。」

「她带了要给我们的钱,丹尼丝。」她母亲不放弃地恳求。

丹尼丝愤而转身走入厨房,外祖母的恶毒言语一路跟着她阴魂不散。

丹尼丝哼了一声。他们有多常站在她的房门前,用闲聊的语气和从超市买来的廉价红酒试图引诱她?他们的眼神背叛怯弱的声音,透露出轻声细语下的真正意图和渴望。彷彿她会放下身段、和住在这种单房公寓里的男人扯上关係似的。

如果能窥看她外祖母体内的构造,组成元素可能是同等分量的极度憎恨、复仇,和缅怀过去光辉岁月的无尽惆怅。她认为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那时的她雍容富贵。丹尼丝听过无数次同样的无聊话,每次都让她愤怒不已,自尊深受伤害。外祖母总说她和她母亲来自多幺高尚的家庭,不断提及她外祖父在洛德雷开鞋店时日进斗金的黄金岁月。

丹尼丝不去听她母亲的苦苦哀求,反而专注倾听从走廊底端传来的那个窝囊废的呜咽。所有像他那样住在单房公寓里的离婚男子都如此可悲荒谬。他们的长相非常平庸,他们怎幺能相信未来是一片光明?他们没洗过的衣服发出酸臭味,在可悲的孤独中喝得烂醉如泥,以求忘却一切。这些卑躬屈膝的白癡怎能忍受这般可悲的人生?

全部都是胡扯!他们家的女人不全都待在家里尽义务吗?她们不全都是光靠丈夫养、对外表挑剔、负责照顾家庭的家庭主妇吗?

「现在不行。就像平常一样把晚餐留在门前就好。」除了那个住在隔几扇门、走廊尽头的男人外,外头突然一阵安静──他皮肤鬆弛,已经开始在喝他这天的第一瓶啤酒,现在正沮丧地为他可怜卑微的存在啜泣。如果现在所有的房客都正竖起耳朵倾听,她也绝对不会感到意外,但她何必在乎?他们可以像她一样忽视她的母亲。

没错!去她的

「喔,丹尼丝,妳不可以那样说话。开门让我进去一下好吗?我得跟妳说说话。」

「妈!妳不该对她太严厉,她──」

「外祖母可以来吻我的屁股,我痛恨那个贱女人。」

「丹尼丝二十七岁了,却一事无成,游手好闲。布莉姬,一事无成!」那个老巫婆嘶吼着。「我不在后,妳俩要怎幺过活?妳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不要期待我会留下什幺大钱,想都别想,我有我自己的需求。」

丹尼丝翻个白眼。所以她外祖母在楼下,光想到就让她心跳加速、全身冒汗。

一如以往,这句话她们也听过几百次了。她马上会再转而攻击丹尼丝的母亲,说她是个不争气的窝囊废,然后继续数落她,竟把所有的负面缺点都遗传给她的外孙女。丹尼丝对此痛恨至极。她痛恨那尖锐的声音、凶狠的攻击和无理的要求,痛恨她母亲这般软弱,没能力留住一个能照顾她们的男人;她也痛恨她的外祖母,因为逼走男人正是她做过的好事。她为什幺不去躺下来死掉算了?

「今天不行,不行。喔,妳不下楼来吃饭吗,丹尼丝?今天就好。妳外祖母在这!」

「我要出门了。」丹尼丝走回餐厅时冷漠地说。

丹尼丝叹口气。「我为什幺得开门?妳有拿晚餐过来吗?」她大吼。

「喔,是喔,现在吗?那样的话,妳就不会得到这个。」她外祖母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纸钞,在她们面前举高──全是一千克朗大钞。

「丹尼丝,我知道妳在里面。就开一下门好吗?我有重要的事得告诉妳。」

「过来坐下,丹尼丝。」她母亲哀求。

丹尼丝深呼吸,默不出声。如果她没回声,她母亲一定会自己走开。

「对,在妳出门去卖自己的肉体前,过来坐一会儿。」她外祖母又开始恶言相向。「在妳冲出去找男人灌妳酒前,坐下来尝尝妳母亲做的可怕餐点。小心点,丹尼丝,妳要总是这副德行,永远都找不到为妳倾倒的正直男人!妳不过是一个戴假髮、头髮染得乱七八糟、装了假胸部、戴假珠宝、皮肤粗糙的廉价女人。妳以为他们不会马上看穿妳吗,亲爱的?还是妳觉得一个高尚的男人,无法分辨女人的容貌是优雅还是廉价?妳可能不知道,只要妳张开那张血盆大口,他就会马上发现妳是个无知的草包,吐不出什幺像样的话。难道妳的存在只是浪费空间?」

「亲爱的!」她听见母亲从另一边大喊。「开门好吗?」

「妳懂个鬼。」丹尼丝反唇相讥。她那张嘴为何不肯停下来?

她数着秒数。从床上起身时,已经感到自己怒气沖天。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啊!那妳来告诉我,在妳出门前,妳倒是要拿人生怎幺办?妳不是非常优雅地说了吗?告诉我,这样我才会明白,因为我实在很想知道,妳的确切计画是什幺?变成有名的电影明星?妳在比现在更年轻、甜美时,也叨叨诉说过这样的梦想。或者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我只是好奇,告诉我,妳这次又要疯什幺了?这次,妳拿了什幺说服妳的个案社工?也许妳──」

就快八点了,所以她现在跑来干什幺?老早过了她的晚餐时间。

给我闭嘴!」丹尼丝再也忍不住,倾身靠向桌前大吼。「闭嘴!妳这个恶毒的贱女人。妳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妳除了口出恶言外,还有什幺本事?」

妈,妳也来得太早了,她想着,外面楼梯和走廊之间的门「砰」地被推开。

如果这话奏效就好了。倘若她外祖母肯安静地畏缩,那丹尼丝就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就那幺一次细细品尝那道可怕的棕色浓汤。可惜事与愿违。

一个不受欢迎的声音让她转身面对门。「喀嚓、喀啦,喀嚓、喀啦」,外头传来蹒跚走路的可厌声音。

母亲震惊万分,指甲抠进椅子的座垫里,但她外祖母可不会这幺轻易放过她。

她坐在床沿,检查手提包,察看所有基本物品是否都在,然后满意地点头。她已经準备好迎战世界和其所有欲望。

「妳竟敢叫我闭嘴?妳那个蠢脑袋只能想到这种话吗?妳以为妳的谎话和低俗能吓倒我吗?嗯,我告诉妳,我想妳们得再等等我的金援了,直到妳给我一个明确且真心诚意的道歉。」

该死,她想。她抓起羽绒被抖动,拍拍枕头让它蓬鬆,然后说服自己,等她的某位猴急「乾爹」在费尽心思、成功进门之后,一定不会在乎这团乱的。

丹尼丝粗暴地将椅子往后「砰」地推开,力道之大,餐具震得叮噹作响。她该让她外祖母看到她们红着脸瞪着她离开吗?都已经忍受这幺多了,她们最后还要落个两手空空吗?她要让外祖母称心如意吗?

她迅速环顾小房间一眼,察觉眼前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辛苦劳动:清理骯髒衣物、铺床、清洗杯子、把垃圾拿出去和整理所有的酒瓶。

「把钱给我妈,不然我就要从妳那里拿过来!」她嘶声说:「交给我,不然妳会后悔。」

完全掌控全场。她点点头,将面霜的盖子一转盖上,把如兵工厂般的化妆品堆回浴室橱柜。

「妳在威胁我吗?我们最后要落得这种结局吗?」她外祖母边说边站起来。

「丹尼丝。」她低语呢喃,缓缓张开双唇,下巴往下收,靠近胸前。她摆出这种姿态时风情万种。有些人或许会将她的姿态诠释为服从乖巧,但其实恰好相反。在这个角度,女人吸引人的睫毛和瞳孔不是正好可以抓住周遭人的注意力吗?

「妳们两个停止好吗?坐下来。」她母亲哀求,但没人坐下。

「我是丹尼丝。」她缩紧喉峨,练习说着。那是她所能发出最低沉的声音。

丹尼丝非常清楚这下局势会怎幺发展。她外祖母不会给她片刻安宁。她去年夏天满六十七岁,看样子至少可以撑到九十岁。她眼前闪过未来的情景──永不止息的批评和争吵。

换句话说,她已经準备好迎战这个世界了。

丹尼丝紧闭双眼。「听好,外祖母。我不认为妳和我们有什幺不同。妳嫁给一个大妳三十岁、长满皱纹的噁心纳粹分子,允许他抚摸妳,那有比较高尚吗?」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以指尖轻柔爱抚镜中的倒影,纵声大笑,笑容开怀灿烂。她抿嘴,嘴边悄悄出现皱纹;手指慢慢滑上臀部,撩过双峰和脖子,最后插进秀髮中。她从安哥拉毛上衣拔起几根绒毛,再往几处没遮好的瑕疵点了几下粉底,然后满意地往后退。她精心修过和描绘的眉毛,加上显眼的假睫毛,为她的整体外表加分不少。化妆加上她迸射出的光芒,让她看起来更为美豔夺目,平添一股冷漠高傲的气质。

她外祖母彷彿被掴了一记耳光,往后跟蹐倒退一步,就像被硫酸泼到一样。

转几圈后,她走向镜子前面,就近仔细审视她的妆容。

「难道不是这样吗?」丹尼丝尖锐狂叫,她母亲开始凄声哀嚎起来。外祖母默默离开去拿外套。

居住在腓特列堡区这条阴暗街道的丹麦社会边缘人,自成一个小社会。现在他们纷纷离开床舖,展开一晚的活动。无人怀抱着真正的人生目的,全都茫茫然地过着日子。

「我们要拿谁做榜样?妳吗?把钱给我们,该死!」她伸手去抓钱,但她外祖母连忙将钱塞到腋下。

这栋公寓的其他房间传来了杂沓的声响,那些噪音表示其他房客正醒转过来,很快傍晚又将来临。她对这些纷乱的杂音再熟悉不过:瓶子的「叮噹」声,乞讨香菸的「叩叩」敲门声,去那间破败失修、附有淋浴设备的厕所的来往「砰咚」声。合约上注明那是间租户专属淋浴室。

紧接着,丹尼丝转身。她「砰」地大力关上门,但仍可听见门后乱糟糟的声响。有那幺一会儿,她靠在走廊墙壁上,喘着气呼吸,母亲则在屋内哭喊,不断哀求。过去的经验告诉她:那只是徒劳无功。在丹尼丝恭敬地恳求原谅、张着乞求的眼睛、出现在那片毫无生气的高级郊区前,她们不会拿到钱。但这次,她不打算等那幺久。

「妳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个妓女。」再描一次眼线时,她模仿她外祖母的声音说道。

她不想再忍受了。

丹尼丝对着镜中倒影冷冷一笑。她整整花了一个小时化妆,尝试做损害控管,但那从来不够有效。

她倏地想起,她的迷你冰箱里有一瓶义大利兰布鲁思科气泡酒。这类单房公寓里除了水槽、镜子、床和合板衣柜外,通常没附任何设备。但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冰箱。毕竟,两杯冰酒下肚后,她的「乾爹」最为慷慨。

一如既往,她的脸愿刻划着昨晚纵慾的痕迹。她的皮肤乾燥,双眼下的黑眼圈比她上床前还要明显。

她从冷藏库里拿出酒来,注意到它有多重。就像她预料的一样,气泡酒已经完全冰镇好了,但软木塞仍旧完好无缺。那漂亮的瓶子,则隐藏了无数种有趣的用法。

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