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是个士兵吗,外祖父?」
杜丽点点头。他穿起制服帅劲十足,黑色军帽、黑色外套、黑色长裤。每样东西都是黑色的,皮带、靴子、枪套和手套,只有头颅、颈项和珍珠白牙齿的微笑在全黑之中闪着幽森光芒。
「是的。我的手枪在那边的柜子上,妳可以自己去看看。帕拉贝鲁姆〇八,又叫鲁格手枪。我许多年来最要好的朋友。」
「其实妳不准进来这里,因为这里是外祖父的祕密房间。但既然妳来了,妳可以留下来。」他朝墙壁点点头。「喔,是的,杜丽,妳说得对,照片里的人是我。那时是战时,我是位德国陆军的年轻士兵。」
杜丽着迷地抬头盯着柜子。手枪是灰黑色的,棕色枪套放在一旁。那里也有一把带鞘的小刀,放在某样她不认得的东西旁,那东西的外型像个垒球球棒,但底端有个黑色圆柱。
他长长地凝视她好一会儿,彷彿在考虑该说什幺,然后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到膝盖上坐着。
「枪真的能用吗?」她问道。
「抱歉,外祖父。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她环顾墙壁上的照片。「这些照片里的男人像你。」
「是的,我用它开了好几次枪,杜丽。」
「杜丽!」他边说边半站起身,将双臂往前伸,好像想试图掩藏他在细看的东西。
「所以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士兵?」
儘管菸草的烟雾浓重,这房间似乎比书房轻盈。外祖父心满意足地坐着,袖子捲起。她注意到他赤裸的前臂上盘绕着长长的青筋。他的动作冷静而放鬆,双手温柔地翻阅照片,以专注的眼神细看,不放过任何细节。他坐在那,看起来如此满足,杜丽不禁微笑。下一刻,他突然将办公室椅子转过来面对她,她才察觉到那常见的友善微笑早已扭曲,凝结在脸上,彷若他刚呑下了某种苦涩的东西。
他绽放微笑。「是的,妳的外祖父是个非常勇敢和才华洋溢的士兵,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做了很多事,妳该以他为荣。」
房间的装饰风格与房子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这里的墙壁并非萧条无物,而是挂着大大小小的照片。如果走近仔细看的话,就可以看出照片中的主角都是身处不同的背景、穿着制服的同一位男人。
「世界大战?」
「丽格莫,是妳吗?」他以清晰的嗓音说道。她母亲常抱怨他改不掉德国口音,但杜丽很喜欢外祖父的腔调。
他点点头。就杜丽所知,战争从来不是好事,不是能让她微笑的事。
杜丽推开裂缝,进入一个她不曾见过的房间。在那,外祖父坐在长桌旁一张老旧皮革扶手椅上,臀着腰,聚精会神地看着某样她看不到的东西。
她稍微挺直腰桿,看向外祖父的肩膀后方,想偷瞧他刚才都在看什幺。
「所以他们走了?」她听到外祖父从书柜后方某处咕哝着说。
「不行,妳不可以看那些照片,小杜丽。」他说着,将手放在她颈后,把她的头转回来。「也许等妳长大后再说,这些照片不适合小孩观看。」她听话地点着头,但又把身子探出几公分,这次她没被拉回去。
杜丽向前察看光线从何而来。她觉得心脏怦怦地兴奋跳动,因为书柜间的狭窄裂缝,显露出一块未知领域。
她看到一排黑白照片,里面有位肩膀下垂的男人被拖到外祖父跟前。在接下来的照片里,外祖父举起枪,往男人的颈背射下去。她试探性地问:「你只是在玩,对不对,外祖父?」
杜丽小心翼翼地推开书房的门。两个棕色五斗柜靠在一边的墙壁,打开的盒子里放着鞋子样品。她外祖父的桌子则靠在另一面墙,堆满绘有红蓝线条的纸张。这里的菸草味更浓烈了,但外祖父并不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一小道光束照耀在两个书柜及扶手椅上,菸草的烟雾简直像有生命般,从那头飘蕩过来。
他轻柔地将她的脸转过来,盯着她的双眼。「战争不是一场游戏,杜丽。妳不杀敌人,就会被敌人杀掉,妳懂吗?如果当时,妳外祖父没为自己的生命做那些事,那幺,妳和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对不对?」
「你们得自己解决这件事。」他说完后拉平长碑,一溜烟就跑走了。所以他们才支使她到外面的花园去。
她缓缓点头,身子挨近桌子。「这些人都想杀你吗?」
一小时前,也就是在她父亲和外祖母开始争吵前,他们五人都神情愉悦地围坐在餐桌旁。杜丽想着她真快乐,好像被毛毯轻柔地包覆般幸福。然后,父亲说了一些很不对劲的话,她外祖母听了后,立即抬高眉毛,外祖父倏地站了起来。
她瞥瞥照片,不晓得那些画面的意义。那些照片很可怕,里面有人倒下来,男男女女被挂在绳子上。有个男人被用棍子从颈背处痛击。所有照片里都有她的外祖父。
不过,她倒觉得二楼后面的侧厢很自在。那里窗帘紧掩,菸草的酸甜气味浓郁,有着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沉重家具,至少在杜丽的世界里是如此。她能蜷缩着身子,依偎在有柔软衬垫的大扶手椅内,把脚丫塞在身体下方。沙发铺着棕色灯心绒,靠背往后弯曲──那里是她外祖父的地盘。
「是的,他们都想杀我,他们邪恶且令人憎恶。但妳什幺都不用担心,心肝宝贝,战争结束了,不会再打另一场战争。相信妳的外祖父,战争在那时就结束了。Alles ist vorbei(过去全都消逝了)。」他转身面对照片微笑,彷彿他看照片时有种愉悦感。她想,可能是因为他不用再害怕,或不用再对抗敌人、捍卫自己了吧。
她转身面对走廊,一扇扇高大阴郁的门往后延伸,把手皆已磨损。这栋大房子被分隔成好几个区域,杜丽自认她熟悉每个角落。在三楼,外祖母的蜜粉和香水气味如此滴烈,就算外出再回家,那气味仍紧紧依附在衣服上。杜丽在那里无事可做,光线自窗户照耀而入、摇曳闪烁。
「那很好,外祖父。」她回答。
餐厅里,沉重的饭桌上仍放着好几盘走味的炖花椰菜,和吃到一半的猪肉饼。两只水晶杯翻倒在桌上,红酒沾染到桌布上的刀叉。餐厅看起来和平常很不一样,而且也绝对不是杜丽现在想身处的地方。
他们几乎同时听到隔壁房间的脚步声,正挣扎着要从椅子上起身时,杜丽的外祖母就站在书柜间的门口处,怒瞪着他。
※※※
「这里是怎幺回事?」她口气粗暴地说,一把抓住杜丽,大发雷霆。「这里没什幺好给杜丽看的,费里泽,我们不是说过了吗?」
她该留在花园里的。
「Alles in Ordnung,Lieblin(没问题的,亲爱的)。杜丽才刚进来,现在就要出去了。对不对,小杜丽?」他以冰冷的眼神冷静地暗示:妳不想把场面閙得很难看的话,就不要吐露半个字。她明白,所以她点点头。外祖母将她拖向书房,她乖乖跟去。离开房间时,她瞥见门口附近的墙壁上也有装饰。门的一面挂着一个大红旗帜,大大的白色圆圈里几乎被奇怪的十字架占满空间;门的另一面是张她外祖父的彩色照片,头抬得老高,右手臂高举向天空。
杜丽小心翼翼地倒退一步,观察她外祖母的手势。那手势似乎在说:现在就滚!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想着。
「我们稍后再谈这件事。他走了。」她的外祖母回答。
※※※
「爹地在哪里?」她又问了一次。
「不要管妳外祖母说了什幺,忘掉妳在外祖父那看到的东西。向我保证,杜丽,那些都只是胡说八道。」
「到餐厅去,杜丽。妳可以去那边翻翻杂誌。」她的外祖母命令。
杜丽的母亲将杜丽的手臂套进外套袖子里,在她前面弯下腰。
两个女人看了彼此一眼。有那幺一瞬间,她母亲简直像是只害怕的小动物,畏缩在角落里。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
「我们现在要回家了,我们会把这一切忘了,对吧,甜心?」
她环顾四周,问道:「爹地在哪?」
「但妈咪,妳为何在客厅里大吼大叫?爹地是因为那样才离开的吗?他在哪?他回家了吗?」
「不要现在,杜丽宝贝,我们在讲事情。」她母亲说。
她母亲摇着头,脸上表情严肃。「不,爹地和我现在处得不愉快,所以他在别的地方。」
她外祖母的脸庞严厉紧绷,充满不祥预兆;母亲的脸则丑陋而毫无魅力,有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就像在警告杜丽她也会变成那样。
「那他什幺时候会回来?」
现在她穿着袜子,站在沙发前,感觉很不自在、倜促不安,因为那两个女人就那样直直瞪着她,彷彿她们不知道她站在客厅里做什幺。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杜丽,但妳不必为此沮丧。我们不需要爹地,因为妳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会照顾我们,知道了吗?」她微笑,轻抚杜丽的脸颊。她的呼吸闻起来有种强烈的气味,像她外祖父有时倒在小杯子里的那种清澈液体。
「杜丽,妳穿着上好的鞋子在这里踩来踏去,真是疯了!等齐默曼太太看到鞋子有多髒,她会气炸的。妳明明知道。」
「听我说,杜丽。妳漂亮出众,比别人优秀,更比世界上任何小女孩都要聪明。所以没有爹地,我们也能过得很好,妳不觉得吗?」
她常蹲下来,躲在花园另一头遥远的灌木丛阗暗处;如果有必要,她可以躲上好几个小时。但这次女僕的动作太快,一下就用力捉紧她的手腕。
她想试着点头,但她的头就是不听话。
「我才不要进去。」她对自己低语,同时看见女僕从地下室楼梯漫步而上,走向她。
「我想我们现在该回家了,这样我们才能打开电视,看看王子跟那位美丽中国女孩的婚礼❖,还有那些贵族女士穿的精緻礼服,好吗,杜丽?」
我可以数数到很大喔,她骄傲地想道,她是班上唯一有这本事的人。接着她听到侧厢地下室门上的铰链发出「叽嘎」声。那很少是个好预兆。
❖指丹麦约阿希姆王子与香港华裔女孩文雅丽于一九九五年成婚的盛事,两人于二〇一五年正式离婚。
杜丽看着自己一路走过草坪,在落叶上留下宽阔、黝黑的足迹,然后再度数起房子的窗户和门。她当然清楚有多少扇,这只是她消磨时间的方式。侧厢有两扇门,地下室有十四扇大窗和四扇长方形窗户。如果要数出有几片玻璃,会是一百四十二片。
「亚历山德拉会变成王妃,对吗?」
妳这样会长皱纹喔,那很丑,杜丽,她母亲会这样说,她对提醒她这种事特别在行。
「是的,等他们结婚,她就会变成王妃。但在那之前,她只是个找到真正王子的平凡女孩。妳有天也会找到妳的王子的,甜心。等妳长大,妳会有钱又有名,因为妳甚至比亚历山德拉更棒更漂亮,妳会拥有妳想要的一切。看看妳的金髮和美丽的五官,亚历山德拉有这些吗?」
她不知道自己默默踢着湿黏、枯萎的树叶多久了,只知道赤裸的手臂现在变得冷冰冰。房子内传来的狂吼,转为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如此尖锐愤怒,使她的胸膛瞬间剧烈疼痛了起来。她突然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但她兴的不想流眼泪。
杜丽微笑。「妳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对不对,妈咪?」她就爱自己像现在这样,能让她母亲感动万分。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喔,是的,我的宝贝。我会为妳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