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认为她为何那样写,伊儿莎?」卡尔问道。
梦娜插嘴。「我们看得出来从那之后,萝思变得更糟。虽然她的高中成绩很好,虐待行径却是每况愈下。到最后,她不敢做她父亲命令以外的事。她高中毕业后,被要求得付家里的食宿费时,她安分地接受了她父亲服务的轧钢厂工作。半年后,她父亲死于厂内一件悲剧意外,而他被钢板压死时,萝思就站在他旁边。她在那之后写了『救我』。」
伊儿莎转身面对卡尔,看起来疲惫不堪。也许她和她姊妹的被动角色,让她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她显然无法回答。
伊儿莎点头确认,然后低头看地板。
梦娜再次出手相救。「伊儿莎和我解释过,她和她姊妹并不确定,因为萝思在那时搬走了。但可以确定的是,萝思相当震惊,还受到忧郁症的折磨。悲哀的是,她没有寻求治疗,所以她的忧郁症加剧。抑郁和罪恶感让她做出怪异的行径。她开始去夜店随意挑男人,和任何人上床,有一连串的一夜情。和这些男人在一起时,她会扮演不同的个性;她不想再做自己了。」
「妳母亲搬出去后,她开始写『贱女人』。」
「有过自杀念头吗?」卡尔问。
「我们的母亲后来搬出去,萝思便孤立无援。她从那时开始就痛恨母亲。」
「也许刚开始没有,对吧,伊儿莎?」
「这就是为什幺在那年的日誌里,萝思向妳母亲求敫的原因。她有得到帮助吗?」
她摇摇头。「不。她打扮成我们来逃避自己。她假装她是我们,也许因为爸爸没有霸凌我们,而我们的确有相当正常的家庭生活,这都多龄萝思,因为她总是介入,并捍卫我们。」她小声地说:「在千禧年时最糟糕。除夕时我们四姊妹好不容易有机会聚在一起。我们都带着伴侣,但萝思只有单独一人,显然人很不舒服。在我们唱完〈骊歌〉后,萝思宣布她受够一切了,今年会是她的最后一年。几週后,在莉瑟—玛丽的庆生会上,我们看见她在把玩剪刀,好像想割腕。」
「我们的母亲总是站在爸那边。我的意思是,虽然不是堂而皇之,但她从不会反驳他,或是公开站在萝思那边。有次她终于为萝思挺身而出,他却反过来虐待她,那就是她反抗的惩罚。你可以在一九九六年的日誌看到这点。妈最后放弃,也像爸一样开始虐待萝思。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而已。」
伊儿莎叹气。「当时那只是口头说说,不像去年。她被送进诺凡精神病院时几乎割断两边的动脉。」她擦乾眼泪,恢复镇定。「无论如何,我们在那时说服她看心理医师。事实上,那要归功于我们小妹莉瑟─玛丽,萝思和她最亲近。」
伊儿莎抿紧嘴唇,安静坐了半分钟才镇定下来。她的目光在房间逡巡,避免直视他们的眼睛,半晌才又开始说话。
「好。我想,那时的心理医师不知能否帮助我们理解这一切?」卡尔说:「妳还记得他的名字吗,伊儿莎?」
「妳们的母亲呢?」阿萨德问道。
「女孩们试图找他谈过,但他说他得遵守医病保密协定,所以无可奉告,卡尔。伊儿莎告诉我他是谁。我认识他,班尼托‧狄翁曾经很能干,教过我们认知──」
她逡耸肩,稍微迴避了那个尖锐问题。「那时我们以为萝思不在乎,她以自己的方式处理得很好。」
「妳说『曾经』,他还活着吗?」
「妳们其他三姊妹觉得那样没有大碍吗?」卡尔问。
梦娜摇摇头。「就算他还活着,也超过一百岁了。」
「没有,他精明多了。他会禁止我妈打扫萝思的房间,或停止给萝思零用钱来惩罚她,或是给我们好脸色以凸显他的偏心。」
该死!卡尔深吸口气,扫视萝思的句子列表。「我看得出来,在接下来几年内,她慢慢回复较为正常的心态──从『黑色地狱』到『黑暗』,然后到『灰色』。后来她要求自己『别再思考』,别存在,写下了『我不存在』。但二〇〇四年发生了什幺事?她的腔调突然一变,写着『白光』?妳知道吗,伊儿莎?」
卡尔以前见过这种案例。「但他都没有打她?」
「不知道,但我想高登解开谜团了。她进入警察学校,成绩很好,非常快乐,直到她没通过学校的路考。」
伊儿莎点点头。「是的,毫无疑问。在九五年,萝思从胆小害怕的萝思,突然变成敢站起来捍卫自己的萝思,我对此印象深刻,那是因为在前一学期,有一位新女孩转进她的班上。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叫作『卡洛琳』,一个很酷的女孩,爱听像『2Pac』、『Shaggy』和『8Ball』这类饶舌、嘻哈歌手,那时我们女生大都疯像『接招』和『男孩特区』这类男子乐团。她来自维斯特布洛,拒绝融入班上,莸思深受她影响。我们的姊姊突然开始穿上最会惹恼爸爸的衣服,他要咒骂她时,她会掩住耳朵。」
那时她还没完全正常,卡尔忖度。他不是听说过她在学校里放蕩不羁,成为头痛人物吗?印象中她成为了容易钓上床的传奇人物?
「所以,妳认为这些句子是她和妳父亲的某种内在对话,而在他死后,仍旧持续着?」卡尔问。
「但她被退学,回到『地狱』时,并没有复发。她似乎更稳定了,对吧?」他问道。
「好。我们发现一九九五年萝思开始防御起来。当她写『我听不见你』时,你们能体会她的心境吗?」她以疑问的目光看着大家。
「她在市警局找到不错的文书工作,你不记得了吗?」阿萨德突然插话,打断他的思绪。卡尔完全忘记他也在场。
「继续说吧,伊儿莎。」梦娜鼓励。
「那时,她对妳父亲变得『耳聋』。我看得出来。」卡尔指着二〇〇七年。「我想,我们能研究出她的其他句子,但也许高登已经想出箇中原因了。」
「嗯,他有好多种手段。在他眼中,萝思做的事永远不对,他一有机会就贬低她,说她丑,压垮她的自信,还说这世上没有人会要她,如果她没出生还比较好。我们其他人对那类语言暴力充耳不闻,因为我们无法忍受听到那些话,所以恐怕很多反应现在都被压抑住。我们讨论过此事,我是说莉瑟—玛丽、维琪和我,我们就是不记得大多数的事,那真的是……」她呑了几次口水,压抑想哭的冲动,但她的眼神却洩漏出悲伤,她发现姊妹们竟然如此疏于注意萝思的悲惨过往。
梦娜点点头。「她在二〇〇八年进入悬案组后变得更强悍,现在她几乎在嘲笑她父亲。『笑声停止』?二〇〇九年变得更明显,『滚蛋,狗屎!』」
「妳能给几个例子,告诉我们妳父亲怎幺施加心理虐待在萝思身上吗?」梦娜说。
「我不知道妳是否记得,但在隔年,她突然打扮成伊儿莎来上班,成功骗了我们几天。事实上,她非常擅长于模仿别人,我们完全被骗倒。那是在逗我们,还是妳会将它视为复发,梦娜?」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那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听起来怪异而陌生,几乎让人感觉害怕,甚至有点过于亲密。这究竟是怎幺回事?
「我爸在我七岁时开始虐待萝思。那时维琪八岁,莉瑟—玛丽五岁,萝思九岁。我不知道为什幺,但一九八九年好像曾发生过一件事,让他想把她单独挑出来。从一九九〇到一九九三年,虐待情况越来越严重。当萝思开始在一九九三年写日誌时,她写她『害怕』,那时她开始在房间里独处。事实上,有段时间她还会锁上门,只对我或我姊维琪开门。我们会带食物给她,因为她总得吃点东西。我们得不断敲门,拚命向她保证爸爸没站在外面,她才会开门。她只在上学或上厕所时才会离开房间,而她也只在大家都睡着时才会去上厕所。」
「你难道不记得你们俩吵了一架,卡尔?」阿萨德问道:「她的反应好像你在霸凌她。」
她将那张句子列表放在他们前面。卡尔早就快背下它们了。
「我哪有,我有吗?」
「你们已经知道不少内幕了,但我不确定你们知道些什幺,所以我会大概说明一下细节。说来很怪,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去思考萝思写这些句子的背后意涵。高登注意到的事情,现在想想其实都很合理。」
梦娜摇头。「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但从外表看来,无论如何,和你一起工作对她有非常正面的影响。」她接着说:「然后是那个案子,高登和我们解释过了,某位在柏恩霍姆举枪自尽的克里斯钦‧哈伯萨特,和女孩们的父亲很像,萝思几乎崩溃。长期来说,这能带来有利的效果,但后来,你们去拜访催眠大师,那是个致命决定,使她压抑的感情一下子浮到表面,导致她从来到悬案组工作以来,第一次需要心理治疗。我说得没错吧?」
❖Timothy Walter Burton,美国电影导演、製片人。经典作品有《怪奇孤儿院》、《剪刀手爱德华》、《圣诞夜惊魂》等。
卡尔紧抿嘴唇。这听起来很刺耳,好像在指责他。「是的,但我以为那只是她歇斯底里,或萝思寻常的情绪变化,很快就会过去。我们这几年来一起熬过很多事情,所以我们怎幺知道那会这幺严重?」
红髮女郎听了后点点头。她像是从提姆‧波顿❖的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似乎真的因眼前的情况而有点心烦意乱。她的眼神似乎在说,如果我开始哭,请见谅。接着她深吸口气,开始说。
「她写道:『我在溺水』。那事件对她的打击可能比你以为得更严重,卡尔。那不能怪你。」
「伊儿莎和我研究了高登的列表,以及萝思何时改变她日誌中句子的时间表,或者我们该将其称之为「祷文日誌」。从我听到的资讯判断,伊儿莎有许多线索可以补充。妳要不要先说说看,伊儿莎?我会在旁帮助妳,并在必要时加上我自己的评论。」
「是不能,但她什幺都没说。」
她转向坐在她隔壁的萝思的妹妹。
他将身体往前倾,试图回忆起细节。他想起的是真正的过去吗?她真的什幺都没说过吗?
他的梦娜变得比较老了,他的梦娜几年来没有他也过得很好。时间对她做了什幺?她朝他绽放一个短促却强烈的微笑,他紧紧攀住那瞬间,差点喘不过气来。他觉得那微笑撞进他的体内,身体几乎疼痛起来。她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吗?他真希望没有。
「以后见之明,我认为阿萨德一直以来比较有警觉心。」卡尔转身面对阿萨德。「你怎幺想,阿萨德?」
梦娜一如既往,但感觉却不同了。她的身材依然纤细,能燃起男人的慾望,但现在,他以崭新的眼光细看她的脸,却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差异。她的红唇变得较薄,上唇上方的小细纹较深,脸上皮肤较为鬆弛,但仍诱惑着人伸手去爱抚。
捲髮男稍微犹豫,用右手抚摸毛茸茸的左手臂。显然他正尽可能谨慎地回答。
房间里没有桌子,但有四张扶手椅。她坐着对他微笑,红唇豔丽,彷彿他们昨天才见过彼此。他对她和伊儿莎点点头──他突然虚弱到只能做出这个细微的动作──然后坐下。喉咙剎时一阵哽咽,害他说不出话来。
「你将哈伯萨特的案子派给她时,我的确试图阻止过你,记得吗?但我不知道所有内情,要不然我会坚持到底。」
「嗨,卡尔。嗨,阿萨德。」那曾一度让他膝盖发软的声音传来。
卡尔只能点头。她在家里的墙壁上写下那些讯息。「你不属于这里。」她的父亲又回到她的人生中。他的暴虐效应还没有结束,彷彿永无止境。
即使在她的办公室外,他也不可能弄错那个香水味。逝去的性感岁月直冲卡尔的鼻孔,让他的心智整个警觉起来。他为什幺没穿件帅气点的衬衫呢?他为什幺没和莫顿借香草味的体香膏来抹抹腋下呢?他为什幺……
「现在该怎幺办,梦娜?」他沮丧地问。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她歪着头,几乎散发出一股温柔。「我会给萝思的精神科医师写个报告,告诉他我们知道的东西,而你去发挥你的所长,卡尔。找到那位激起萝思反叛之心的女孩,找出她父亲心理骚扰的本质为何。也许这位朋友知道是什幺启动了这一切。最后,你和阿萨德得竭尽全力挖掘,当时在那个轧钢厂,究竟发生了什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