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过来这里一下!」莉瑟─玛丽从卧室叫道。她的口气听起来很沮丧。
维琪表情悲凉地点点头。她和她妹妹没能在萝思需要时在此,显然让她很难过,但她们不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
眼前也是间同样被涂鸦占领的房间,莉瑟—玛丽盘腿坐在床上呜咽,照相机放在她跟前的被子上。她大腿上有个小纸箱,装满暗色书背的灰色笔记本。
「我依稀记得萝思提过那件事。是圣诞节的时候,对吧?所以已经是差不多五个月前了。」
。「喔,维琪,太可怕了。」莉瑟—玛丽惊呼。「妳看!萝思写个不停,连在爸死后也是。」
「我不知道。打从我妈从西班牙回来后,我们就没来过公寓了。」
维琪坐在床边,拿起一本笔记本,将它翻开。一瞬间,她的表情丕变,彷彿挨了一巴掌。
「妳知道这情况持续多久了吗?」卡尔问。他就是无法把这片混乱和那个每天在悬案组愿指气使、井然有序的人连接起来。
「这不可能是真的。」她说,而她妹妹则掩面哭泣。
「到处都是。卧室、厨房,甚至连冰箱里面也是。」
维琪再拿起几本笔记本,转向卡尔。「我们小时候,她总是这幺做,但我们以为在爸死后她就会停止。这是她写的第一本。」
「那里也和这里一样吗?」
她将一本笔记本递给卡尔。封面用马克笔写着「一九九〇」。
维琪点点头。「我们将公寓的照片寄给他们。莉瑟─玛丽现在正在卧室拍剩余的照片。」
卡尔翻开笔记本时,阿萨德从卡尔肩膀后瞧着。那若是平面设计,就会很有意思,但它不是,而内文让人感到悲哀又震惊。他翻阅笔记本,里面一直重複同样一句话。每张页面上,都写满十岁小孩的稚嫩字迹,全用大写字母,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字体大小不均。
「妳有把这件事告诉精神科医生吗?」阿萨德问。
「闭嘴闭嘴闭嘴」,一页又一页。
他这下能理解萝思的妹妹为何打电话给他了。
阿萨德弯下腰伸手去拿另一本笔记本,封面用黑字写着「一九九五」。
你不属于这里。
他打开它,把笔记本伸过去,让卡尔看到内容──一页又一页的「我听不见你我听不见你我听不见你」。
卡尔听见阿萨德在他身后嘟哝了几个阿拉伯字。如果卡尔会说阿拉伯文,他可能也会那样做,当下他实在找不到字眼来表达他的震惊。萝思恶狠狠地在每个墙面上的每一时空间,用大小不一的字体重複写了同一个句子──
卡尔和阿萨德面面相觑。
维琪指着墙壁。「那是最让我们震惊的东西。」
「萝思和我们的父亲处不来。」维琪说。
这里和卡尔及阿萨德几年前看到的光景非常不同。
「那还只是轻描淡写。」莉瑟─玛丽说道。小妹显然恢复镇定,可以加入谈话了。
卡尔不禁用力呑嚥口水,眼前这片无法描述的混乱真是悲惨。现在他能了解为何有时萝思的香水那幺浓烈了,儘管它仍无法掩盖沉闷的气味。放眼望去,公寓看起来就像被洗劫一空。到处是包装好的纸箱。搬家的箱子把抽屉里的东西装得半满。茶几上堆着好几叠骯髒的盘子,剩菜和外带纸盒淹没餐桌。书被从书柜上扔下来,毛毯和羽绒被撕成碎片,沙发和椅子衬垫外露。没有一个表面完好无缺。
「我知道。」维琪看起来疲惫不已。「我们的父亲于一九九九年死于轧钢厂的工作意外。在那之后,我们就没看过萝思拿着笔记本,结果它们却在这。」
「是没错,但从这她可以眺望教堂,从一楼看不到。不是因为她信仰虔诚,她只是觉得这样景观比较好。」维琪带他们进入客厅,开口说道:「你们觉得这是怎幺回事?」
她将一本丢向卡尔,卡尔在半空中接住。
「萝思为何往上搬了一楼?这层不是和旧的格局相似吗?」卡尔四下张望问道。
封面写着「二〇一〇」,一如其他本,这本也被单一句子写满,但看得出来是成人的笔迹。
萝思那台亮红色伟士牌机车停在檀香园停车场,就在一台脚踏车旁边,位于几株正在萌芽的大树下。这里氛围祥和、一切正常。萝思在这栋黄色建筑里住了十年,建筑物被露天走道包围,萝思对此地从未表示过不满。卡尔和阿萨德抵达斑思的公寓,当根本不像萝思前天假扮的维琪为他们开门时,这片宁静更是显得难以理解。
「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
※※※
「我纳闷这也许是她和妳们父亲的沟通方式,不管他是不是活着。」阿萨德说道,其他人全点点头。
「是的,请你过来一趟,这对萝思的情况会比较好。我们原本想来这替萝思拿些衣服,完全没料到会看到眼前的景象。我们姊妹谈过,如果你或你们小组的人能过来看一下,也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萝思出了什幺事。」
「她精神错乱了。」小妹叫着。
「妳是指现在吗?」
维琪比较沉稳,完全不像萝思描述的那个狂野、诙谐的女孩。「爸霸凌她。」她平静地说。「我们不确定他做了什幺,也不知道什幺时候最严重,因为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但我们一直知道她为此痛恨他,恨意强烈到我们无法想像。」
「事实上,我打电话来不只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她最后终于说:「如果你能过来萝思的公寓看看,我们姊妹会非常感激。我是从那里打电话过来的。请记住,她往上搬了一层楼。」
卡尔皱起眉头。「妳说霸凌?妳是指虐待吗?我的意思是性侵。」
另一端又是一阵沉默,彷彿她正鼓起勇气想再说些什幺。但她要说的话,可能不是想缓和这个已然令人悲伤的消息所带来的打击。
她俩立即摇头。她们的父亲不会那样,他只会吠叫,不会咬人,至少她们如此声称。
「好。如果事态有变,请通知我们。」
「我只是不懂,在爸死后,她为何没停止写字。但所有的笔记本都在这里,现在全部的墙壁上也写满了字。」维琪对着墙壁点点头。墙上的字如此之密,几乎没有空白的表面。
「没有,但他们说在这种情况下,她最好别离开精神病院。她準备好要接受治疗了。」
「这说不通。」莉瑟—玛丽擤擤鼻子。
「她没被约束起来吧?」
「来这里,卡尔!」阿萨德从走廊叫道。他站在镜子前,盯着五斗柜。五斗柜不大,书却堆得老高,如地图般宽大平坦──儘管它们其实不是地图书。
「探望?喔,可惜不行。医生替她拟定了治疗计画,希望她不受干扰。」
「我稍微翻了一下这堆书,卡尔,你不会相信的。」
卡尔终于搞懂,这次是真的。他昨天真该允许高登和阿萨德开车过去萝思的住处。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中型大小的精装本,叫作《哥本哈根警察总局》。卡尔很熟悉这本书,那是哥本哈根警察总局概论,除了令人不快地略掉地下室特殊悬案组外,里面的描述鉅细靡遗。
「我们能帮上任何忙吗?妳想我们可以去探望她吗?」阿萨德又点点头,但这次比较慢,尖锐的眼神满是指责。
无庸置疑,由此可看出他们在总局里的地位。
「听到这些真遗憾,维琪。」他听到自己说,阿萨德则一逕儿点头。那真的很令人难过。
「你瞧!」阿萨德指着下一本书,大约四、五公分厚,布料封面,就像在底下堆叠的各色书籍。
「然后今早我妈打电话过来说,精神病院中心和她联络,萝思又住院了。我当然马上打电话给中心,护理长告诉我,他们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一张电车车票,有效地点是哥本哈根火车站。所以我们想,她一定是从史坦洛瑟车站一路走过去,也许在回家半路上去买杂物,她通常会在曼尼超市买。但泊车小弟发现她时,她身旁没有东西,所以她可能没去买。」
他翻到第一页。「看看标题。她叫它《雉鸡杀手》。」阿萨德翻开书页,指着一位年轻女人的照片。
「我们的几个朋友看见她昨天在爱格达购物中心,她坐在马塔斯药妆店外的长凳上,整个人浑身颤抖。他们试着带她回家,但她叫他们滚蛋。然后他们打电话给我,叫我最好过去一下。我和我妹妹莉瑟—玛丽跑了整栋购物中心找她,但找到她的不是我们……听别人说是一位泊车小弟找到她的。他发现她躺在一池尿液上,靠着一辆停车场最边缘的车子昏睡,穿着几乎被扯掉的女衬衫。也是他帮忙把她带回家。
「她为所有牵涉到案中的人物创造了身分证。」他说,指着照片下面的字。「琦丝坦─玛丽‧拉森,又名琦蜜」。
卡尔正要抗议事情闹够了,但下面几句话令他住嘴。
卡尔再往下读。
「萝思又住进格洛斯楚普精神病院中心,是紧急住院,所以我打电话过来通知您,萝思近日内不会回去工作。我会确保精神病院中心把她的请假条送过去。」
「摘要:住在与火车线平行的英格斯雷街上的一栋小砖造房子。流浪街头十一年。几年前产下死婴。父亲住在蒙地卡罗,母亲卡桑德拉‧拉森住在欧德鲁区。没有子嗣。」
「如我所料。」卡尔把手盖住话筒,小声说道,但阿萨德没在听。
他扫视那页。这本书里包含了萝思经办的第一个案子中,所有人的重要资料。他快速翻阅下面几页。没遗漏任何人,附上照片、生平、他们人生中重要事件的新闻剪报。
「我打电话过来,是因为萝思的情况很糟糕。」她继续说。
「这堆东西里有超过四十个案子,卡尔。所有萝思在悬案组经办的案子,她给它们取了代号。比如,《瓶中信》、《第六十四号病历》和《寻人启事》。这还只是其中几个。」他从书堆底下抽出一本鏽红色剪贴簿。
阿萨德示意卡尔别那幺语带讽刺。他的攻击意图真的那幺明显吗?
「我想你会对这本最有兴趣,卡尔。」卡尔打开书。萝思叫它《血色献祭》❖。
「我不懂,什幺歉意?」
❖请参见《悬案密码》系列第二、三、四、五、六集。
电话的另一端陷入沉默。她现在应该知道,他早就看穿她的把戏了吧。
「哈伯萨特的案子,卡尔。你看看下一页。」
「嗯,哈啰,维琪。我是卡尔‧莫尔克。」他以讽刺口吻说道:「萝思今天过得怎样?妳替我传达了我的歉意了没?」
卡尔翻到下一页,看见一张他不认得的脸。
卡尔脸色一变,这应该很有趣。他抓起另一支话筒,默默递给阿萨德。
「看起来像哈伯萨特,但我想应该不是。」他说。
「喂,我是维琪‧克努森。」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我是萝思的妹妹。」
「不,看下面的文字,然后看下一页。」照片下面写道:阿纳‧克努森──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至一九九九年五月十八日。
「怎样?」他咆哮。地下室这里就不能有片刻安详吗?
「好。」卡尔边说边翻到下一页,那里有张克里斯钦‧哈伯萨特的照片。
「我可不想扮演骆驼,让罗森称心如意。」卡森边说,边伸手去拿室内电话。不,如果有人要扮演骆驼,那就是罗森自己。他才刚将手放在电话上,电话就响了。
「前后对照一下,你就会看出来。」
阿萨德对他竖起伤痕累累的大拇指。
他照办了,阿萨德说得是真的。前后比对后,相似度惊人。两人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但阿纳‧克努森的眼神空洞。
卡尔低头瞧阿萨德像鸭子般的小脚,又深吸口气。「你想罗森是故意让我们接下此项挑战,好让《三号电视台》的工作诸事不顺吗?」
「我想萝思的父亲是个很让人不愉快的人。」卡尔说。
「你和我就像骆驼一样有大脚丫,卡尔。难道你不知道吗?」
※※※
「所以呢?」
「她一定很疯狂,才会把所有家具割得乱七八糟,东西也撕得惨不忍睹。」阿萨德说着,像往常般将脚搁在仪表板上。他们已经开了十分钟的车,一路无语,但总得有人打破沉默。
「答案是由于骆驼有大脚丫,牠们才能在毒蛇上跳西班牙凡丹戈舞,那是说,如果毒蛇笨到去靠近骆驼的话。」
「没错,比我们想像得还要疯狂。」卡尔承认。
「大脚丫?」他深吸口气。「为了不要沉到沙里,我猜。但骆驼的大脚丫和那个电视节目究竟有什幺关係,阿萨德?」
「现在我很纳闷她爸对她做了什幺。」阿萨德继续说道:「为什幺只有她,其他女儿都不受影响?」
卡尔扭曲着脸。这些该死的骆乾没地方可去吗?
「我问过维琪,你可能没听到。如果他有意图要霸凌其他妹妹,萝思会阻止他。」
阿萨德摇摇头。「这个,卡尔,你可以去问骆驼为何有那幺大的脚丫?」
「怎幺阻止?他对她下手时,她为何就不阻止?」
他转向阿萨德,他正站在身后。「我们能对那种垃圾说什幺,阿萨德?」
「这是个好问题,阿萨德。没有姊妹能回答这个问题。」
卡尔按下退出键,拿起电视公司给他的光碟,看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将它丢进垃圾桶。罗森究竟以为他能对这个幼稚的节目做出什幺贡献?现在,他跳上拍摄节目的顺风车,此举简直愚蠢万分。
「就像骆驼,没人知道骆驼为何做骆驼的事。」
卡尔猛摇头。他们为什幺从不要罪犯解释他们加诸于被害者的可怕虐行?当严肃的课题变成娱乐,便是允许政客推卸责任,因为丹麦最受欢迎的电视节目传达了政客尽力粉饰的假象。
「我不确定我懂那个比喻,阿萨德。」
任何儍瓜都知道这点,但节目上的专业心理医师和其他资讯顾问,显然从分析暴力犯、谋杀犯、诈欺犯和其他人渣上赚进了大把钞票。在他们的分析下,那些罪犯俨然成为被害者,而辩才无碍的记者更运用他们立场可疑的才华,去访问那些罪犯,要罪犯叨叨叙述他们曾被强迫接受的各种虐待。
「那是因为你不够尊重骆蛇,卡尔。牠们可是将人们安全运过沙漠的家伙,记住这点。」
卡尔刚才观赏的那集也不例外。节目在一开始,对希特勒的背景展开地毯式的研究。最后节目下了结论,认为他在儿时受到冷落,如果他的童年能过得比较快乐,就能避免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说得好像没有人听过这种说法一样。接着节目重心转换到美国十五位连续杀人犯的行径上,声称他们年轻时代皆不断遭受不公平的惩罚,无一例外。节目中一再重申,警察的工作应该要着重在社会,帮助这些人度过孩提或青年时代的创伤,就能提早避免这类注定要犯罪的命运。
尊重骆驼?他不禁摇摇头。看来如果他不想和阿萨德吵架,他是需要尊重骆驼。
卡尔发觉自己几乎黏在液晶电视前,瞠目结舌。《三号电视台》这个犯罪纪录节目的固定收视观众超过一百万,成为丹麦电视史上连续播放最久、最受欢迎的节目。其他同类型节目探讨角度严肃,小心呈现警察工作,在可能的情况下,乐于及时对调查提供协助。但《三号电视台》完全以不同观点拍摄,认为犯罪行径全都是肇因于弱势社会的背景,并以这个基调来全力解释犯罪行为,为其辩护。这也是为什幺这个节目到了最后,往往变成在美化罪犯。
在剩下的车程里,他们保持静默,和内心的思绪及自责挣扎。到底为什幺他们没设法多了解萝思的生活?卡尔叹口气。现在他手上有三个得专注的案子:十二年前被谋杀的女人、一件三週前的谋杀案,现在则是他们所知的萝思性格之死。
二〇一六年五月十八日星期三
他已经不知道哪件案子该摆在第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