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在历史发展上,许多宗教的定义,奠基于穹苍自古以来对于人类的启发。太阳由于滋养万物的特性,早在史前时代,便是造物主和神的象徵,是世界之光、人类的救赎。无数宗教在各方考量之下,将太阳和星座转变成太阳神和其他神话角色。在我的课程中,我试图证明这种改变意义的行为,大规模适用于各个时代,独立于宗教派别之上。」
他费力地从盒子里拨弄出甘草锭,塞进嘴里。
「埃及有天空之神与光之神荷鲁斯,祂的眼睛一只是太阳,另一只是月亮。」阿萨德冷不防地说道。
「也有人称呼这个十字为『钉十字架的太阳』。事实上在史前时代,那早已被刻在石头上,见证了各种以太阳和星象为根源的宗教存在。」
教授用他痛风变形的左手食指比着阿萨德说:「没错,年轻人,就是这样。西元前三千年,荷鲁斯和赛特被敬奉为光明与黑暗之神。据说,良善的光明之神荷鲁斯,每日清晨在与被简化为邪恶之神化身的赛特之间展开的永恆战斗中获胜,也就是战胜黑暗。在为数众多的宗教里,也可见类似的二分法,想想上帝与魔鬼,也是种对立组。
他垂下头,眉头深锁。看来马上要进入高潮了。
「在西元前一千五百年,埃及象形文字即已格外详细地叙述其他故事,您了解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旧约圣经》里性格鲜明生动的人物,早在那时差不多都出现了。柳筐里的摩西(Moses)在埃及叫做米瑟斯(Mises),在印度叫做摩奴(Manou),在克里特岛则以米诺斯(Minos)为人所知。诺亚和大洪水的故事也有《圣经》之前的版本,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的英雄史诗,约莫于西元前一八〇〇年出土,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学作品之一。犹太教的信徒虽宣称一切故事皆源于他们的宗教,但滑稽的是,即使如此坚持,《新约圣经》里的许多故事,都可在象形文字中找到蹤迹。」
陶森又笑了。「从天文学来看,那吻合二至点,亦即夏至、冬至,以及春季和秋季中的两个分点,分别画出天顶和天底,以及日出和日落之间的轴线,或者从天文学角度来说,画出二至点之间以及二分点之间的轴线,会在太阳运行的轨道上方出现一个十字,世人称之为太阳十字。」
「您说的是耶稣诞生的故事吗?」阿萨德口气迟疑。「东方三王、异星和其他情节吗?」
卡尔点头,截至这里,不过是小学程度的知识。「我称为清晨、中午、傍晚和午夜。」他不露声色地说。
卡尔顿时哑口无言。在他长大成人的凡徐塞,从小就要学习圣经故事,但阿萨德这个穆斯林,居然也对圣经故事耳熟能详,着实令人讶异。
陶森咧嘴一笑。「占星术中的星座在地球周围形成一圈,就是所谓的黄道带。一年中,太阳大轨道沿着黄道带绕行。地球每日的自转在四个点之间,另外形成小循环,也就是日出、天顶──亦即天空最高点──日落,最后是天底──亦即最低点──目前为止,可以理解吗?」
教授又拿变形的左手食指比向阿萨德,大概是长年教书养成的习惯。
「我是狮子座。」阿萨德打断他的话。「我的名字也有同样意义,真有趣。」他又补了一句。
「正确!之前提到荷鲁斯,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由一位处女产下,东方有颗星宣布他的诞生。荷鲁斯也受到三位君王朝拜,十二岁时即为人师,三十岁受洗,随后有十二位信徒跟随他,也可以称他们为『弟子』。信徒追随荷鲁斯四处游历,并行神蹟。荷鲁斯最后遭到堤丰出卖,被钉上十字架,埋葬后三天又复活了。」他转向卡尔。「您觉得有点耳熟吗?」
「你们听过星座,是吧?狮子座、天蝎座、处女座等等。十二星座不只契合季节,也和地球转动有关。在占星术中,各星座各具备特殊意义。不过依我所见,多为儿戏胡闹。即使如此,星座多少已与俗世现实相互结合,至少观察北半球的状况确实如此。例如水瓶座代表春雨滋养万物的时节。」
「见鬼了,真不得了。」卡尔摇摇头。他得先花时间消化才行。
他的双眼这时闪现光采。因为他又再度成为了讲师,还是衷心想回温即将解释给他们了解的内容?
「在这个脉络下,那或许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陶森笑着说。
「我想应该稍微先简短说明讲座的内容,你们才能归纳出自己的结论。其中大胆的阐述不少,虽然没有一项成为我日后的研究专题,但是很有意思。」
「不过,这些和法兰克有什幺关係呢?」卡尔问道。
「而那是……?」
「请等一下,还没结束。若是横向比较各时代的宗教,会发现正是卓尔不群的人物,使得各宗教揭示出一连串惊人的相似之处。方才我已指出荷鲁斯和耶稣基督之间的一致性,如出生时间、三王来朝、异星、门徒、奇蹟、出卖、钉上十字架、死亡与复活等等,这些不过是最重要的部分。而在西元前一千两百年的希腊阿提斯神、波斯密特拉神、西元前九百年的印度克里希纳神和西元前五百年的希腊戴奥尼索斯神等神的出身背景上,都能找到同样的元素。世界上的其他宗教亦可窥见雷同之处,如印度斯坦、百慕达群岛、西藏、尼泊尔、泰国、日本、墨西哥、中国和义大利等。故事全都大同小异,只是稍有笔削。」
「好吧。」陶森费力地嚥了几次口水。「我确实记得他一有机会就告诉我,我的课程改变了他的生命。上过课后,他更清楚命运安排给他的方向。」
「笔削?那是什幺?」阿萨德问道。
「说出您想到的事就可以了,我们会再仔细验证过滤,这点您尽可放心。」他说,言出必行。
「修改、调整,您知道的。」
陶森眼睛周遭柔嫩的肌肤微微收缩,深怕说错一句话很可能害别人遭罪,陷入困境──这种反应卡尔已看过太多次。
阿萨德点点头。卡尔看不透他此刻表情所蕴含的意思。
「我们正在调查一件伯恩霍姆岛的死亡事故,正在追缉他。因此只要有一点讯息,我们都感激万分。您对法兰克有什幺样的印象?」
「我听到目前为止的印象是,这个法兰克崇拜太阳之类的神祇,但我也可能搞错。」卡尔大胆假设。「他是何时以及如何浮现这种想法的?」
「没错,正是他。我现在记得比较清楚了,而这是有根据的。正如方才所言,不无可能是他。」
这时,陶森竖起变形的食指。「有点耐性,莫尔克先生,请让我把自己的想法陈述完毕。」
他们给他时间慢慢看。
他掏了半天,才又从盒子弄出一颗甘草锭。「请两位见谅,不过我一边的唾腺割掉了,因为癌症,您知道的。因此,我需要服用能够刺激唾液分泌的东西,免得口腔太过乾燥。甘草的效果非常好。两位,请自行取用。」
「嗯,虽然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但有可能是他。」
他把小盒子推过给他们。只有卡尔出于礼貌,回应了教授的邀请。
陶森的手摸拿着桌上的眼镜,同时瞇起眼睛,仔细查看。
「事情十分複杂,我可以讲上好几个小时。」陶森哈哈大笑,显然感到如鱼得水。「不过,一个一个来。我想藉此说明的是,塑造各宗教核心的众神与先知故事,往往奠基于天文与星象等现象。以诞生的顺序说,荷鲁斯由处女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产下,接着出现三位智者,亦即三位君王;而跟随的一颗东方明星。天文学上的解释是这样的,北半球在十二月的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是天狼星,与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同在一直线上,那三颗星原本叫做什幺?」
「是这一位吗?」阿萨德把那张福斯车照片给他看。
「三君王星。」阿萨德说道。
「记忆犹新。这位法兰克在一堆学生中鹤立鸡群,整套课程可说启发了他,让他因而顿悟。我这幺说是有凭有据的。至少,我教过的学生当中,他的求知欲最旺盛。您应该可以理解,这种人令人终身难忘。身为教师,最喜欢课堂里坐着有反应、能够互动的学生。」
那只弯曲的手指又派上用场了。「没错。换句话说,三君王星和夜空最明亮的星星在同一线上,而三君王星同时往下延伸,正好直指十二月二十五日日出的方位。因此,三位君王『跟随』着东方那颗星辰直到至点,亦即生命的象徵与人类的救世主。而在这一切之上闪耀的是处女座,又称为『麵包之屋』。因此在基督教信仰中,救世主的诞生地伯利恆这个希伯来文,意义就是……」
卡尔轻轻摇头晃脑。推理得好。「那他这个人呢?您还记得他吗?」
「麵包之屋?」卡尔抢先阿萨德一步。
陶森笑了笑。「嗳,那幺名字就不对了。」
「是的,正是如此。还有一个跨宗教的象徵──十字架,也得向星象学请益。十二月二十二、二十三和二十四日,众所周知,是太阳位于一年最低点的时候。在北方,这点最清楚不过了,因为正是一年当中最黑暗的日子。古早时期,认为这段时间代表死亡,毕竟他们如何能得知太阳是否再度升起?在两千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夜空中,南十字座也同样特别闪耀眩目。三天后,观察星座位置,太阳又开始──这里是不是应该说声谢天谢地──往北移动了。因此,象徵神的太阳在十字架下悬挂了三天后,再度复活了。而我们的耶稣基督与其他多数的太阳神共享了这个命运。」
卡尔耸耸肩。「这是我们唯一听到的名字。蠢的是,丹麦没人叫这名字。」
「神学院里可以公开讨论这种议题吗?」卡尔十分好奇。
「苏格兰?」他沉吟半晌。「没有,他叫这个姓氏吗?」
陶森比较健康的那只手微微摆动。「当然,大多数的内容早已深植人心,但是没错,星象学方面的诠释,不属于神学探讨的範围。」
「您对法兰克‧苏格兰这名字有印象吗?」
「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卡尔说。他毫无头绪该如何利用以上知识来推展案情。坚信礼的相关课程中,这类内容或许会引起他的兴趣,因为很有意思,不过牧师本人绝对敬谢不敏。
「绝对没有。十年的文件归档期限已是最高极限,但我认为这类名单的时间应该更短,大约五年吧。」
「天体和宗教故事之间的关联性不胜枚举。我差不多说完了。」陶森闭上眼睛,彷彿要再次回想自己是否讲完最重要的事。
「人民大学会不会归档呢?」
「还有一件事。」他闭着眼睛说:「上帝之子耶稣诞生于世,是赋予生命之人,过去几世纪,在图像呈现上,他的头部背后有一圈光晕和十字架,与黄道带的太阳十字相似得令人混淆。耶稣身为上帝之子,是世界之光,也是对抗黑暗的力量。再深入细节一看,荆棘王冠不过是太阳落到树梢浚面形成的阴影罢了。」现在他又直视两位客人。「我能理解两位或许难以接受这番说法,就连我这个神学家与笃信宗教之人,在许多方面也难以消化。不过正如先前所言,我向两位叙述的这些,不过是一系列讲座的浓缩精要。或许,两位已从中找到能够集中追查的重点了?」
「不在了,我没有收集文件的习惯。」
阿萨德依旧紧绷着脸。不过,那样的一张脸也可能代表着许多种含意。
「名单还在吗?」
「一切听起来实在是……难以置信。」卡尔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词。「这些理论会在宗教团体里引起轩然大波。」
他粲然一笑。「我能记起他的名字,两位就该感到开心了。不,我们从不称呼对方的姓氏。课程名单上一定有,但我从没认真看过。」
「完全不会。」老教授微笑道:「如果您愿意,也可以如此表述:此一说法适用全体人类。因为不管哪个时代,人类都需要一个救世主和调解者,因此,此一说法才会不断地推陈出新。我其实也是如此看待这整件事,也就是说,将之视为在各方面立论基础牢固的优秀故事,包罗万象、流通普遍、适用于全人类,而且历久不衰。」
「您还记得他的姓氏吗?」
「那位法兰克或许也有同样想法?」阿萨德问。
「我想,我记得你们说的那位男士。即使年轻美国女士的论点没有在本地造成轰动,这类课程仍旧吸引想法南辕北辙的听众参与,您应该可以想像。虽然有不少怀疑论者,但是这个概念仍在许多人脑中找到肥沃的土壤播种茁壮。不难想像刚才提到的美国女士一心一意地投入这项研究,这位法兰克似乎也一样。」
「是的,一定如此。实际上,那也真的是本质、是核心。众多知名宗教引用天体与其运行模式,原因大有可能不外乎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受到星座分布的影响,也因为我们渴望为宇宙万物的存在,甚至为我们各自神祇的存在,寻求一个解释。」
不过阿萨德举手婉谢好意,他杯子里已经舀足了需要的糖分。
他打住不语,兀自出神,彷彿最后一句话让他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新顿悟。
他把糖罐推给阿萨德,饶富兴味地观察糖罐慢慢变空。「冰箱里还有。」他说,声音里怀着敬意。
「讲到这里,我想起你们那位法兰克最后一次与我见面时所说的话。」
「完全正确。或许因为主题争议性很大,所以课程相当热门。今日针对此一主题出现了琳琅满目的诠释,不会再有人大哭大喊抗议。然而,一九九五年的景况并非如此。此一主题最初由一位年轻的美国女士提出,引发了我的兴趣。这位女士的论点,挑战了当年既有的研究,在美国圣经带激起热烈辩论,在当时相当新颖。如果有兴趣,YouTube上找得到简短影片,介绍我的讲座。我想,影片名称是《时代精神》。我自己从未看过,因为这儿没网路。嗳,即使没网路,我也没问题。」
卡尔屏往呼吸。
「课程名称是否为『从星座神话到基督教』?」卡尔插话说。
「我用自己的话总结他的怠思:『若想敬拜一切超世俗力量,敬拜自己无能为力理解的一切,就不得不相信是太阳赐与我们生命,大自然给予我们食物。荷鲁斯为天空之神与光之神,眼睛分别是太阳与月亮,因此荷鲁斯也用来描述人类崇拜太阳和大自然的原始本能。可惜我们今日不再这幺做,因此该是我们重新思考这一点的时候了。』然后他又再特别强调:『时机到了。』」
「是的,一九九五年秋季,我在人民大学开了一系列讲座,课程开放给所有人参加。」
「这些就是他最后说的话?」卡尔难掩失望。
他端来芳香的伯爵茶,手一路颤抖不停。最后在他们对面坐下,聚精会神地端详他们,彷彿他们正请求他解释宇宙的谜团。在他们提出问题,经过他的回覆之后,卡尔才明白果然事关宇宙奥祕。
「是的,当然,他还向我致谢。」
「唉,早晚会习惯的,但不是疼痛。」教授察觉卡尔的视线后说,请他们进屋。
「您认为,」阿萨德问:「他成为新的宗教家吗?」
「请见谅,我只能向两位伸出左手。」教授致歉说,伸出因为痛风或风湿而变形的手问候他们。乍看之下,会误以为和一个拳头握手。卡尔看见另外一只手的情况更糟,完全无法使用。感觉应该十分疼痛。
「是的,完全可以想像。」
「荣誉退休,领退休金,表示过去式。」
阿萨德看着卡尔。「这一点,我们听过很多次了。」
「荣退?」
卡尔点头。是的,伯恩霍姆岛的同伴见识到不少迹象,连眼盲的碧雅特也感觉到了。
卡尔指着那人。「那是约翰‧陶森。阿萨德,看那模样,一定是货真价实的神学院荣退教授。」
「阿萨德,你记得碧雅特‧维斯穆对萝思说了什幺吗?」
门口出现一个驼背的人,正努力想直起身子。
阿萨德至少花了半分钟翻阅笔记本,教授和卡尔在一旁乾瞪眼。「有了。她说:『他是真正的水晶。』他看见真正的光,看见光中映照出的自己,而且没有这光,他日后无法生活。」
「是北海和海草的味道。」
「您也看到了。」陶森点头认同。「您要找的人正是以此生活。这个人崇拜太阳和大自然,并将荷鲁斯视为正向的象徵。」
「闻起来有骆驼粪的味道。」阿萨德评论说。
「我们的问题在于他生命中真正要的是什幺?您是否认为,他或许一心想成为新的救世主,所以从您的讲座中汲取知识,可能吗?」卡尔问道。
在另外一边的那栋房子,显然不是让人一年到头住在里面的。由于距离水边非常近,水平面不需要上升得太夸张,即可能淹水漫漫。不过即使荒废破落,损害仍旧有限。
老人家皱起眉头嗯了一声,然后说:「不无可能,不过我自然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