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摇着头伸出双臂。「我不知道这个人在暗示什幺。他大脑长瘤还是怎幺了吗?」
「……特别感谢他让我有能力与机会刬除我的父亲。因此,我请求大家,举杯向卡尔致敬,因为他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坚信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托芙婶婶一定会把他请到现场来。」
「后面还有吗?」桑米喊道。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有的,马上唸。」姪孙说,又大声唸下去。
他就知道。从头到尾都在他意料之中!
「卡尔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教我空手道,所以我十分清楚该怎幺砍向哪个部位,而不会留下明显痕迹。因此,我施展出目标明确的致命一击后,我父亲就迷迷糊糊地掉入河里。大功告成,就是这幺简单。卡尔在恰当的时机点别过头去,这一点,我要致上最高的敬意。所以除了我妻子得到的物品之外,我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他。」
「好,那我就继续了。」姪孙说:「罗尼接下来写道:我在遗嘱里详细描述整个状况,希望不会让各位感到无聊。不过,希望再给我点时间,我要向我的堂弟卡尔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餐厅里的温度瞬间降到零度以下,没人敢咳一声,也没人敢发出呼吸声,四周笼罩着暴风雨前的沉重宁静。卡尔在无风无雨的暴风眼中待了几秒,接着向大厅怒吼咆哮。难不成要他枯等众人愤怒沖天,朝他劈头打脑地袭来吗?
卡尔做好心理準备,因为下一瞬间,气氛可能大翻转,他将成为众矢之的。这种事不需要灵验的第六感,完全不言而喻。
「简直是恶劣至极的谎言!去他妈的下流无耻!」他怒气喷发,目光扫过叔叔、阿姨和陌生人饱经风霜的震惊脸庞。「我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我当然记得,因为那是我生命中最哀伤的一天。罗尼写在遗嘱的事,我压根不知道,因为我那时跟着两个骑自行车在省道等我的甜美女孩走了。我也没有别过头避开任何事,我根本什幺都没看见!我跟你们大家一样万分震惊!」
所有人看着卡尔的父亲。这位吃苦耐劳、疲惫不堪的农夫,瘦骨嶙峋,性格却顽强坚韧。卡尔看见哥哥把手放在父亲握紧的拳头上,这种事他绝对做不来。桌首这两位男子,一个养貂人,一个农夫,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们不会开口向人求助,不过同样也吝于助人。多幺无与伦比的团队啊!
「等等!」姪孙喊着:「下面还有。」
「呃,也许我该继续唸下去?」姪孙紧张地说,然后看着卡尔的父亲。「可以吗,冈纳?桑米都这样要求了。」
「卡尔一定极力否认,他绝对在说谎。我们两个都参与了这件事,我已详细地写在回忆录里,回忆录已寄给两家出版社了。」
「不,我们想要听。」一个角落传来声音,喊的人是罗尼的兄弟桑米,他从椅子上半直起身子。「我有他妈的权利知道结果,他也是我的父亲!」
卡尔颓然地瘫在椅子上,扎扎实实地被击垮。死人之言该如何反驳?如果他无力抵抗,会有何种下场?亲人会避开他,好,这点他可以应付。但要是这件烂事付梓公开呢?当然啰,他的职业生涯铁定完蛋。更糟的是,他将终身带着烙印,说他参与杀人后居然还当上了警察。这种调查人员比起被送进大牢里的人好不到哪里去。
「住口!给我停止唸出这种冒犯的文字!」卡尔的父亲高喊,其他人也忿忿不平,窃窃私语。
「走吧。」他听到后面有个声音说。
「你们有些人或许会认为这是个没有恶意的愿望。错了,我不无骄傲地向在场人士宣布,我已经实现愿望了。是的,我杀死了他。」
卡尔抬起眼,是梳理整齐,一身黑西装的阿萨德。
这时候,有几个客人开始骚动不安,尤其是卡尔的父亲。他全身僵硬,瞪着说话的人,手中的叉子不断地蹂躏着桌巾。
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椅子上的卡尔。「走吧,卡尔,我们现在离开。你根本不需要遭受这种待遇。」
「你们有几个人应该很清楚,我打从心底痛恨我父亲。他讲过的每一个字,在在都加深我的信念,证明把他送进地狱,对他身边的人来说是大快人心。」
卡尔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罗尼反应迟钝的兄弟桑米这时才飞身冲过来,拿宽阔肩膀猛力冲撞卡尔的胸膛。接着,有着刺青的手挥来一记勾拳,正中卡尔下巴。卡尔踉跄地往后退,感觉到一只手臂从后面扶住他,另一只手从他头旁射出,啪的一声打在桑米晒成古铜色的脸上。这一拳令人终身难忘。
姪孙停了一下,但是时间短得来不及完成笔者的愿望。
桑米意识模糊,撞到桌子,餐桌应声破裂,餐具和杯子纷纷掉落在地。阿萨德拉着卡尔走过一张张椅子,愤怒的吼声接续响起。短短几秒之内,群情激愤,吵闹争执,一发不可收拾。
「好的。罗尼写道:亲爱的朋友、亲爱的家人,请容我从最近购得的佛教寺庙向各位表达谢意。我一直很喜欢热热闹闹的聚会,所以请举杯,先祝福大家健康安好。」
「卡尔,现在怎幺办?」阿萨德沿着布雷街开车往北,经过卡尔受坚信礼的教堂,刚刚这里才举行了罗尼的葬礼──如果可以这幺称呼的话。
多数人客套地笑了笑,一起乾杯。只有卡尔文风未动。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必须和我哥或我父母谈谈。不能让怀疑就此蔓延,我没办法这样生活下去。」
「内容相当简短,罗尼不希望打断我们享受丰盛的餐点。那幺,我们是否应该举起杯子,感谢海德伦餐厅準备佳餚,以及向抽出皮夹招待这一切的罗尼致意呢?」
行经阿柏格路上的圆环,卡尔指向往北的省道。
被挑选出来的人撕开信封。
「一看见右边出现医院,下个街口立刻左转。我们不需要直接开到家里,在路边等到其他人回来就好。」这样我还有时间决定要怎幺做,卡尔心想。
来了。当然啰,还会有其他东西吗?
阿萨德把车停在路边,卡尔望着家里的农庄,一股愁绪涌上心头。他在这里长大成人,形塑性格,扎根正义感。他也在这里拿乾草叉扎自己大腿,向他大哥证明排行较小绝不代表比较懦弱。他在这里养自己的第一只狗,而他父亲也在这里射死了狗。
「家族律师授权我唸出这份声明,里面有罗尼的遗嘱。」
同样在这个家,他摊开一本杂誌放在膝盖上,蹲在麦秆堆后面,第一次经历所谓的高潮。
有人敲着啤酒瓶,卡尔母亲家族这边的一个姪孙站了起来。他绝对不是罗尼认识的熟人,大概是特别找来充场面的。
约翰农庄,他世界的起点。
四周的几个客人跟着点头。即使在凡徐塞,七年也是段不算短的时间,所以这位同事看来没有问题。因此,虽然在场一定有几个客人脑中掠过好奇,但没人提及阿萨德的肤色和出身。话说回来,这里的人天生比较寡言。
他们默不作声地等了半个小时,后照镜映出一片水花飞溅。有辆车驶近,速度非常快。
卡尔轻轻地摇头。「妈,就我所知,这个名字在中东地区非常普遍。是的,他确实不错,否则我们不会……」他屈指计算年份。「……不会一起工作七年。」
「我向你保证,他们会从我身边驶过。」卡尔下了车,直接站在路中央。
「你的新搭档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他母亲朝阿萨德的方向点头,他被包夹在艾达阿姨和另一位年纪和她一样大的老妇人之间。「你说他叫阿萨德?在叙利亚叫这个名字不是很奇怪吗?」
他朝父母飞速靠近的车伸出一只手,耳边传来阿萨德高吼的警告声。车子千钧一髮地在他小腿前几公分煞住的那一刻,他也同时听见了车内父母的咒骂声。他用力打开车门,对母亲苦苦哀求他先回家的声音充耳不闻。
卡尔在宾客间东张西望。罗尼选中了谁来丢出炸弹?待会谁手里将拿着一张纸,唸出罗尼针对家属随意胡诌的指控?什幺时候家族里会有一、二人──卡尔的可能性最高──被压倒在众人面前,而罗尼在彼岸国度里看得开心大笑?
「我简短地告诉你们,免得你们疑心生暗鬼。罗尼在那封噁心的信里所提到的事情,和我完全没有关係!我和你们一样义愤填膺,因为我很喜欢他父亲,或许更甚于其他人对他的喜爱。因此我郑重地说一次,比起你们,毕格‧莫尔克一路上教会我培养更多反叛精神和自尊心,所以我爱他、尊敬他。父亲,你的兄弟幽默风趣、睿智聪明、通情达理。你真应该跟他学学,我们的关係也就不至于这幺糟。」
在同一家餐厅中,眼前的盘子里摆满三明治和飮料,恍若时光并未消逝,彷彿大家相聚在此的原因不是那幺悲伤,罗尼也没被送到火葬场去。
「你就是这个样子。」他父亲讽刺地说:「老是唱反调,老是挑衅,永远只想贯彻自己的意志。」
卡尔曾在海伦德餐厅发表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演说。当时他刚受完坚信礼,头髮用髮油梳得服服贴贴,紧张得全身发抖,谢谢父母精心準备这场聚会和录音机。他们笑容灿烂,满心欢喜,母亲甚至还感动得泪眼盈眶。当年就是这样。
卡尔冷静下来。「为什幺这样?」他这时轻声问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幺呢,父亲?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因为你不让我独立自主,但毕格叔叔为我开启了这条路,我至今仍旧哀悼他。那是我的防卫方式,如果你还保持了一点客观理智,没有成见,就该让我走自己的路。」
* * *
「就算我不准,你还是跑去割草。你揍了自己的哥哥班特,最后选择离开农场。」
卡尔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差点就脱口而出脑子里想的事情。
卡尔点头。「你以为班特没做出同样的决定吗?跑去腓特烈港养貂,和布朗德斯勒夫的农场有何关联?如果你以为自己死后,班特就会继承农场,你最好在母亲日后要单独面对这问题之前,认真和班特谈一谈。为什幺我就要继承农场,你当时问过我的想法,还是你要求我了?没有,就我所知,什幺都没有。」
阿萨德中断合唱练习,压低声音问道:「卡尔,你想对我说什幺?」
「我用自己的方式问过了,一个警察应该听得出来。」
他凝视坐在身旁的阿萨德,他正费心地要跟上大家的合唱。卡尔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他手臂上,激动地拍了拍。是的,阿萨德大有可能会在场。他是唯一算数的。
「罗尼的弟弟来了!」阿萨德从勤务车中叫道。
当然,还有阿萨德。
卡尔转向路底。桑米的皮卡车改装得有够经典,车子周身装设雾灯,轮胎超级宽大,还有一堆铬铁装饰,使得这辆旧货卡只值劳工阶级专用配备的一半金额。一个有四个轮胎的自卑情结。
哈迪呢?如果他还活着,也有人好心张罗交通接送,他会来吗?那天他会流露出一丝哀伤吗?莫顿绝对没问题,他光是看到棺木,就会眼眶泛泪了。不过,他在YouTube上看见小狗舔小猫,也会有同样反应,所以不能真正地把他算进来。
「妈,我再打电话给妳。」卡尔用力地关上车门喊道。如果他们动作够快,在桑米赶上来截断他们的路之前,还可以来个大回转,缩短前往塞立斯勒夫的路程。
如果前面停的是他的棺木,会是怎样的光景?谁会为他落泪?他那个没心没肝的继子贾斯柏、前女友梦娜、前妻维嘉?他的父母绝对不可能,因为他们那时早就归天了。他没有感情的哥哥和其他亲戚,应该也没指望。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桑米在距离他们五公尺前陡然煞车,刷地溅出一阵比车顶还高的水花。只见桑米跳下车,使尽吃奶力气大喊:「什幺都没得继承!」接着歇斯底里地狂笑。「哈哈!罗尼一毛钱也没有,财产全登记在他老婆名下。你什幺也没捞到,卡尔,一个屁都没有。回家去吧,你这个可悲的条子,把自己气到死吧。」又是一阵大笑,笑得他差点摔得狗吃屎。
卡尔兀自发愣了好一会儿。这时,风琴手更换音栓,琴音激昂高亢,果不其然,哭丧女也自动感染了这股悲痛,放声高哭。
卡尔真希望以酒驾的名义逮捕他。
预先在遗嘱里规定要僱用哭丧女,真是考虑周延,罗尼,否则还有谁会为你掉泪呢?你亲口说自己杀了父亲,一辈子都在伤害身边的人,污辱他们。你满口谎言,只会製造不快。拜託,谁会为你哭泣?你那脑残的兄弟只对这场闹剧能带给他多少收益有兴趣。其他重要的家人?没有,罗尼,这点你自己早已预见。你除了给自己僱用哭丧女之外,没有其他选择。高招,向你致敬。
* * *
卡尔点头,注视着棺木。这具红棕色的异国风情玩意儿,一定重得要命。教堂里只有一半摆了花朵,中间走道没有花饰。只有二十个人出席,其中两个是僱来的,还有一个陪人来的,那就是阿萨德。
「真奇怪,你父亲竟然这幺容易就怀疑你。你知道理由吗?」阿萨德问。
「是的,他们说罗尼在遗嘱里交代要雇人来教堂里哭。听说他是这样写的,所以她们就来了。」
「恐怕这就是我们的角色。阿萨德,有时候这样不是反而最简单吗?」
卡尔蹙起眉头。哭丧女?
阿萨德久久不语,然后点头,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们是哭丧女。」阿萨德低声说:「我刚问过了,因为她们坐在第一排,我实在太好奇。」
「这里要转弯。」卡尔暗地发现这趟车程到目前为止堪称顺利。阿萨德没有一次把车开得惊险不安,没有突然煞车,也没有粗暴换档。
「拜託,前面那两个人是谁啊?」卡尔问前排、后排和旁边来参加丧礼的人,但没半个人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除了她们之外,教堂里没其他人落下伤心的眼泪,即使在唱圣歌,或是牧师尽力根据罗尼的遗愿,拼凑出些许的感性,也没令人动容流泪。
「欸,阿萨德,你最近去上驾驶课了吗?」
第一排坐着两位伤心欲绝的女士正在哭泣。不是罗尼的太太,她根本没现身,也不是罗尼的姊妹,或者小时候莫名其妙地梦想和罗尼共度一生的邻家女孩。都不是,而是两位陌生女子。她们每隔一段时间就盯着棺木看,还不定时拿起大腿上的手帕,机械式地擦拭眼泪。
阿萨德微微一笑说:「谢谢你的恭维。」然后又默不作声。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日,星期六
恭维?又是一个卡尔迄今没从他嘴里听见过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