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被你们弄醒。”
“你还没看报纸吧。”
“昨天晚上,川岛医院的鸣濑副院长被杀害了。”
女人的眉间刻着皱纹,显得很强势。
“啊?”女人来回看着二人,过了一会儿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在问小川医生的事儿。”
“你知道他大概几点离开酒吧的吗?”
“是那个人干的?”
“哦,那个人啊——来了。”
“不是这个意思。”
“昨天晚上,有没有一个叫小川的医生来过?”
女人回头稍微看了房间里一眼。
“我是。”
“让人看见不好,你们进来吧。”
“你是在阿佐谷一家叫顺子的酒吧上班的岸本京子吧?”
两人走进屋后关上门,女人在榻榻米上坐下,像是怕冷似的把短外衣的袖子拢到了前面。
女人不高兴地挑高了尾音。久野拿出警察证给她看,
“你们要知道什么?”
“什么事啊?”
女人快嘴问道。
久野对着门说。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颧骨很高的脸,女人向他们投来干巴巴的冰冷目光。她穿着尼龙睡衣,外边披着短外衣,头发乱糟糟的。
“我们想知道小川医生是几点从酒吧出来的。”
“不用收拾,只是问点事。”
“时间啊——”
穿着厚外衣,刚上年纪的管理员边说边爬上二楼。京子好像在睡觉,房间里传来不高兴的应答声,以及急急忙忙叠被子的声音。
女人换上了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
“她还在睡觉哦。毕竟是夜里做生意的。”
“九点多——不到十点的时候吧。”
拐进一条小路,马上找到了那栋叫云雀庄的出租楼。两人请管理员带他们去岸本京子的房间。
“距离九点和十点哪个近一点?”
9
“更接近十点吧。是我叫车扶他坐进去的,他醉得很厉害。”
似乎有电车开过来了,警报器的铃声响起,红色灯光开始闪烁。两位刑警转过了身。
两位刑警互相看了一眼。田岛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不太有信心。不过我们只是坐了经过那里的公交车而已。”
“你常去那家医院看病吗?”
“但这是第一次在各不相干的案子之间发现有关联的地方呢。”
久野有些犹豫地问。
“还不知道有没有用呢。”
“我在那儿住过院。一个星期左右。”
“确实是这里。在公交车上没看出来,但不管怎么说来看一次是对的,不然说不定就看漏了。”
“为什么?”
久野边下车边说。两人下了车,等公交车走了之后,田岛朝能看到道口的转角方向走了过去,久野跟在他的后面。来到转角处之后,两人站定了望着道口。
“脚扭伤了。肿得很厉害。倒也没严重到要住院的程度,可我一个人生活,没人照顾,到自己能行动为止我都在医院蹭饭。”
“是樋口搞出事故的道口啊。”
“然后您跟小川医生就走得近了?”
“那道口怎么了?”
“请别乱说话。”
公交车停下了。
女人粗鲁地说,但态度比一开始要合作得多。
“下车的乘客请勿遗落物品——”
“因为要做生意才约他,可我不太喜欢那个医生。”
久野的眼睛比平时更为明亮。公交车拐了个弯,看不到道口了。
“为什么?”
“终于找到一个关联了。但就算这样,这关联也不太值得期待。”
“太能说了,而且老说别人坏话,啰里啰唆地在病人面前说哦。男人居然这么爱说。”
“嗯,是哪儿来着?”
“他也说过鸣濑医生的坏话吧。”
田岛像是要把脖子从宽阔的肩膀上拔下来一样望向窗外。
女人点头。
“啊?”
“说过,小川好像特别讨厌他。正好我被担架抬进去的那天晚上,是那个人值班,他彻底慌了,我还想这医生可真靠不住。跟我一起送来的女孩子救治不及,死了。小川一下火了。虽说年轻气盛吧,可说什么都怪那个人之类的话,真是乱说。大家都跟我们这么说。”
“你知道这个道口吗?”
“被担架抬进去,是怎么了呢?”
随着公交车过了道口,久野的脸转向后方。
“哎呀,我还没说嘛。”
两人闲聊着等了一会儿。公交车每七分钟一班,可两人等了成倍的时间才终于坐上车。过了一站,在快到下一站的时候,公交车过了一个铁路道口。两人并肩抓着吊环站在车门口。
女人的态度越来越熟稔起来。
“不知道啊。不过如果是那个医生杀的人,我想不用多久他就会自己露出马脚的。”
“出事了啊。不久前在那个道口发生了意外,公交车和电车相撞,我啊,那天因为朋友来了,去店里的时间比平时要晚。平时我都是从那儿坐公交车去的,正好是终点站。刚一坐上,就倒了大霉了。”
“总觉得他是个不够沉稳的男人。怎么说呢,好像马上就会纠缠上来的感觉,久野你怎么想?”
两位刑警又互相看了一眼。田岛目光严肃地微微侧头。
“谁知道呢,他看起来不像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那时是有一辆自动三轮车停在前面,公交车没法完全通过道口吧。”
“看起来是的。那个小川医生在护士之间是不是挺受欢迎呢?”
“对对,就是那个时候。”
两人点上烟。
女人一脸高兴。
“小川医生经常去找那个女人,被不少人看到过呢。”
“我再问一次,小川医生从酒吧出来的时间没有错吧?”“大概吧,要不你们也问问其他女孩子吧。哎,警察同志,那家医院的副院长真的被杀了吗?”
两人站在公交车站等车。
女人的眼里冒光。
“先去酒吧女人那儿吧。一个一个查过去。”
“报纸上登了。”
“去哪边?”
“我没订报纸。哎哎,为什么会被杀啊?”
等走到马路上,田岛问:
两人留下女人离开了公寓。
两人从医院离开。
“小川医生看来是清白的。”
“知道了。那谢谢你了。”
田岛说。
“就算不去酒吧,我想去那儿找她应该也能了解一些情况吧。”
“那公交车是开往阿佐谷的啊。”
护士越发脸红了。
“好像是呢。”
“看你能这么流畅地说出地址,估计大家都在传吧。”
“我们刚才是从反方向来的,应该是开往目白的吧。”
护士笑着微微歪了歪头。
“是的。”
“所以小川才会常去那家酒吧啊。”
“说到目白你没想起什么来?”
护士像是在说一个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
“关山秘密侦探社是在目白附近吧。”
“她是这里的病人。”
田岛瞪圆了眼睛瞅着久野。
“你为什么会知道?”
“这一来,三起案子是不是好像就能连起来了?”
“从那边的公交车站坐往目白方向的车,第二站下车,有一个叫云雀庄还是什么的公寓,那人叫岸本京子。”
“怎么连?”
“这样啊。住在哪儿?”
久野闷闷地说。
“昨天小川医生去的那家酒吧,那儿的一个女人就住在这附近。”
“应该有什么关联的。接下来去目白吧。”
久野走到护士旁边。护士像是在忌惮什么似的,圆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笑。
“似乎有必要了解一下国安敏子为什么去了关山那儿。先去国安家看看吧。”
“嗯。怎么了?”
两人急匆匆走向公交车站。
久野看向护士面前小窗口对面的电话机。
10
“刚才你在打电话……”
两个人来到国安家,门上新贴着一张写有“服丧中”的纸。敏子的母亲出来迎接。她是一个小个子、胖胖的妇女,脸颊红润。男主人出门了不在家。
“有什么事?”
“我们已经知道敏子为什么会委托秘密侦探社调查,可是我们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找到关山那儿。敏子为什么会去那一带,是专门去找关山的吗?”
她叫了一声,然后等着刑警停下脚步转向自己。
久野问道。
“哎。”
“敏子有朋友住在那边。大概是去找她那位朋友,才知道那家侦探社的吧。”
两人正要离开办公室,坐在挂号处那个像是实习生的年轻护士站起来走向他们。她的脸颊圆鼓鼓的,脸上有好几粒青春痘。
“那位朋友住在哪里,叫什么呢?”
就在两个星期前,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撞击导致内脏破裂死亡,月初有位六十岁的男子死于急性肺炎,上个月也有一个急性肺炎,还有一个得肺癌死的,再上一个月没有人死亡。久野把这些人的地址、姓名记到笔记本上,可两个刑警的表情并没有多高兴。
“是一个叫鹿岛笃子的人。具体哪一带我们不知道,不过她好像开了一家裁缝店。”
两人进入办公室,跟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负责处理事务的男人说了来意。男人从书架上取出一份装订好的资料给他们看。
“这样啊。她们是什么关系的朋友呢?”
田岛像是无可奈何般地点点头。
“我家孩子之前也去学习过裁缝,两人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跟这两三个月死亡的人有关的人。”
“关于那位朋友您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了吗?”
“那个是哪个?”
“这个——没啊。”
“那先调查那个吧。”
妇女放在膝盖上的手交握着,显得很茫然。
久野放下话筒,看向田岛。田岛一副“我说不行吧”的表情。
两人离开国安家,翻查电话号码簿查到了裁缝店的地址,随即前往目白。
“这样啊。”
推开裁缝店的玻璃门询问,笃子拨开工作间里面深红色短挂帘出来了。看到她高大的身材和像男人一样略黑的宽脸,久野感受到了一种与这次案件任何一个相关人士会面时都没有感觉到的东西。那是一种沉重的悲伤在心底静静沉没下去的感觉,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
“你是鹿岛笃子吗?”久野问道。
“问你也不知道吗?”
笃子静静走上前来。久野给她看了警察证。笃子细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
“五点左右吧。”
“有什么事吗?”
“大概什么时候来?”
“关于国安敏子,有点事想问问你。”
“不在啊。”
笃子的视线飘向背对着他们踩缝纫机的两个女孩子。
“店里的人现在不在吗?”
“那请进来说。”
“他们只叫我白天看店。店里的事要等店里的人来了才知道。”
笃子往里面走去。两人脱下鞋,踩上铺着木板的工作间,跟在笃子身后。等进了铺着榻榻米的房间,笃子关上了隔扇的纸拉门。
“你不知道吗?”
“你知道国安出事了吗?”
那带着东北口音的粗鲁声音说。
久野问道。
“店里的事儿我不清楚。”
“知道。”
“那个啊,有点事儿想问你,昨天有没有一个叫小川的人去你们那儿?他是个医生。”
笃子回答。她硬邦邦的眼神交替看着两名刑警。久野问问题的时候,田岛在房间里四下打量。榻榻米颜色陈旧。一面墙上是半高的窗户,窗户似乎紧挨着隔壁房子,所以房间里有些昏暗;另一面靠墙摆着橱柜和餐具柜,橱柜的旁边能看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还有一面应该是通往后门的纸拉门关着。
“是顺子。”
“国安委托前面那家叫关山的侦探社调查,这事你知道吗?”
“是顺子酒吧?”
“是吗?这我不知道。”
一个冷漠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笃子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哎。”
“最近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喂,喂。”
“已经是半个月之前了。”
田岛边走边说。久野那张长脸闷闷的,点了点头。到了玄关,久野的目光落在了挂号柜台前的红色电话机上。他拿起话筒,从口袋里取出小川给的火柴。昏暗的大厅里几个门诊患者坐在沙发上等待。电话的另一边铃声一直在响。久野静静地等着,最后终于放弃了,正要把话筒从耳边拿开,这时响铃声忽地停了。
“她来干什么呢?”
“现在就算去酒吧也没开门啊。”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可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8
“是因为男人吗?”
小川医生急匆匆出了房间,久野对田岛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
“嗯。”
“没有了,可以了。”
笃子视线朝下,点了点头。
久野看见小川垂在身侧紧握的手在颤抖,他似乎已经到了自制的极限。
“她跟你说了什么?”
“当然不愿意。但是我想我也没那么幼稚,不至于为此就希望他死。我已经没别的什么好说的了,还有什么——”
“说自己的男人好像会被部长千金抢走。因为对方是部长,男人反正没法拒绝,但如果那位部长失势的话就另说了。我想到什么都顺嘴跟她说了。”
“你不愿意看到那个人当院长对吧?”
“你说的?”
“作为医生,他身上没有值得我学习的,人格也不值得尊重。”
“是的。是我说的。”
“原因呢?”
“你建议她找侦探?”
“说实在的,我不怎么尊敬他。”
“嗯。不过我倒也不是当真说的。因为是别人的事,所以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了,而且我不知道那地方有侦探社。”
小川激动起来。他肯定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看样子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内心的动摇压了下去。
“你当时不知道有一家关山侦探社吗?”
“听说你和副院长之间好像不太和睦。你怎么说?”
“现在也不知道。”
久野点点头。
“不是你告诉他的?”
“过了十点。”
“当然不是。”
“大概几点从那儿出来的?”
久野闭上嘴低下头,从口袋里缓缓拿出烟,点着了火。笃子一直盯着他的手。
小川默默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丢到了桌子上。久野拿起来看了看放进了口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叫什么?”
久野吐出一口烟,抬起头问。
“阿佐谷的一个酒吧。”
“记不清了。”
“你在哪儿喝的酒?”
笃子像是难以启齿般回答。
“嗯。好像也没什么我能干的事情。”
“那时候国安去了哪里,见了谁,她没说这些吗?”
“你好像很快就回去了。”
“不知道,我想她应该没提。正好我工作也很忙。”
“我昨天晚上出去喝了一点儿。回来之后,听说医院往我租的房子打过电话,我以为有什么事儿呢就打了回来,那时我才知道出了事。我想我过来看也没什么用,但又觉得当不知道也很怪,就过来了。”
“没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小川沉默着,但轻轻点了点头。
“没。”
“并不只针对你。把能排除的快点儿排除掉比较有效率。你昨晚好像喝酒了?”
笃子答道。
小川脸颊上的皮肤看起来似乎猛地绷紧了。
久野抓起烟和火柴收进口袋。
“我的行动吗?”
两人离开笃子的店,走回车站方向。
“不,没什么大事。有点事昨晚忘了问,想了解一下你昨晚的行动。”
“顺便去关山那儿看看。”
他用急匆匆的步伐走到久野面前。久野直起身子。
久野说道。两人从大马路拐进小巷,电影院的招牌马上映入眼帘。
“我是小川。有什么——”
“如果不是有人告诉她就找到这里来了,这不对啊。”
门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小川医生走了进来。两名刑警的目光马上转过去盯着那张瘦削白净的脸。
田岛说。
“我不想坐什么好椅子,只要能稍微涨点工资——”
“我也这么觉得。”
“有人想坐。就跟我们想当上股长的心情是一样的。”
久野回答。
“谁想坐?”
“如果不是特意走到这前面,是看不到这家侦探社的招牌的。真是怪了。不是鹿岛告诉她的吧?”
“就算是这样的椅子,还是有人想坐上去啊。”
“那她为什么要隐瞒?”
久野边说边绕过桌子,重重坐到椅子上。
“是啊。”
“那根红线吗——昨晚发现的那根线果然跟户塚一案的线是相同的,今天早上物证课出报告了。”
上楼到侦探社,关山正在和一个戴着浅褐色太阳镜、面色发红的中年男人谈得热切,两个人几乎都趴到了桌子上。
“这一来,跟之前的案子之间的关系又会怎样呢?”
“打扰了。”
“要不要挨个排查一下呢?”
久野说。
“查查看吧。”
“嘿。”
“这两三个月在这家医院死亡的人大概有多少呢。”
关山直起身子精神地回答。
“但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去追究的话,那可受不了。”
“又是国安敏子的事吗?”
“没救回来的患者近亲会不会想杀掉医生呢?”
“是的,她是几号来这里委托你调查的?”
“谁知道呢。”
“请稍等。”
久野说。
关山从书架上抽出一册文件。
“医生这行真是遭人恨的买卖啊。”
“我看看,是这个月十三号。”
等护士出去了,两名刑警点上烟。
久野点点头,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着,然后看向田岛。
“不好意思,等小川医生有空的时候,能叫他过来一下吗?”
“是十三号吧,樋口搞出交通事故的那天?”
护士又笑了。
田岛看着久野静静地说。
“我们没什么特别的——”
“是呢。”
“你们怎么想呢?”
“走。”
“那应该是的。”
两人离开了。
“好像是呢。对小川医生来说,佐仓医生当上院长在各方面都是最合他心意的吧。”
“这次要去哪儿?”
“小川医生完全站在佐仓医生一边。”
“去查户塚十三号那天干了什么。”
“小川医生怎么样呢?”
“然后呢?”
护士平平的脸上露出一个含糊的笑容。
“还不知道,要查了才明白。迄今我们一直致力于调查被害人遇害那天做了什么,但十三号那天做了什么还不清楚。”
“这个谁知道呢。”
两人推开拥挤的人群,大步向前走去。
“佐仓医生和鸣濑医生的关系好像不是很好吧?”
11
久野和田岛第二天早上前往川岛医院。他们把一位年长的护士叫到无人的院长室里问话。
两人首先去了公团。课长背对着墙,拿烟的那只手的手肘支在桌上,正在看什么资料。等刑警走到面前,课长抬起了头。又来了——他那如同干燥的沙子般毫无润泽的脸像是在这样说。
7
“这个月十三号,你知道户塚做了什么吗?”
课长说。
久野直奔主题。
“这是第四个人了。我们要是能更快找到连接起几起案子的线,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受害了。”
“不知道——这事儿我不太清楚。我们这里并不会让每个人写工作日记。”
久野答道。
课长慢慢伸手,把烟灰敲落在桌边的烟灰缸上。
“明天马上去查。”
“他来上班了吧?”
“那是没留意吧。”
课长目光投向远方,拿烟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等一名女职员走过来,他说:
“嗯,刚才在。中途过来了一下,好像马上又走了。”
“把出勤簿拿来。”
“刚才不是在吗?”
女职员拿来一本封面很厚的出勤簿,课长对着久野二人有些做作地单手翻开。
过了一会儿,久野这样回答。
“来上班了。”
“他走了。”
课长被烟熏黄的手指在盖章的一列滑过。
刚才一直在说话的刑警闭上嘴看着四周。课长也在扫视众人。
“只知道他来上班了。我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所以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小川医生那边?”
课长把桌子上的日历翻回去看了看,马上翻了回来。
“这还没有。”
他挺起胸看着两名刑警。因为股长及课员的死,动辄要接待刑警来访,看来这已经给他造成了困扰。何况他对他们为什么会死大概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吧。那是别人的事。
“去他家确认过了吗?”
久野和田岛离开了公团。
“佐仓博士从傍晚开始待在家中,一直到接到通知为止。据说正好来东京开会的朋友在他家留宿。”
“去那家酒吧看看吧?”
“那不在场证明怎么样?”
“是户塚去过的那家吗?”
“这光听护士说的还不知道,好像没有什么能特别拿出证据的事情。”
“是啊。”
“但是他们的对立有多少是公开的呢,特别是与当事人之间?”
“去那儿的话时间还太早了,没开门哦。”
“是的,是那位医生。”
久野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四点。
“你说的两个人今天晚上都来了啊,那个叫小川的医生好像喝多了。”
“去喝点东西吧。”
“但是另一方面也可能因为对那些感兴趣而夸大其词。”“也许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相信这些话,那最推举佐仓博士的好像是一名叫小川的年轻医生。据说他的学位论文是由佐仓博士指导的,佐仓博士跟他大学的教授关系密切。”
两人进了路边一家咖啡店。
“值班的护士。那位护士很早以前就在医院工作,对这些事情看来非常了解。”
“似乎觉得有一点收获呢。”
课长插嘴问道。
田岛瞅着杯子里的咖啡说道。
“这些是听谁说的?”
“十三号发生过什么事——偶然间……”
“这点上不管当事人是否意识到,但是从第三方来看,一直在医院工作的老人和新来的人之间可能有对立,具体来说就是副院长鸣濑博士和外科长佐仓博士之间的对立。这里的问题就是,川岛院长年纪大了,健康情况不太好,几乎没法工作,大家都认为短期内他会退下来。也就是说产生了下一任院长会是谁的问题。正常来说副院长并且还是创始人之一的鸣濑博士当院长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年轻人之中似乎有推举在学会及社会上比较出名,也很有工作能力的佐仓博士的风潮。”
“是偶然吗?”
“最近医院计划要把老旧的建筑改建成水泥楼,应该是鸣濑博士在为之奔走。但是医院兴盛到如今这个地步,好像是这五六年的事情,那个时候新来的医生也很多。
“我觉得是。正常生活下去的话,左右命运的偶然因素比较多。”
调查了川岛医院内情的老刑警报告说。
久野透过挂着蕾丝窗帘的窗户看着马路喃喃说。
“川岛医院是大约二十年前由川岛院长和被害人鸣濑博士创立的,现在有大约五十张床位,在那一带是家相当大的医院,名字也广为人知——”
“人太多了。大家在交叠重合中生活着,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时他们迎来了第四起案件。在川岛医院的调查结束之后,他们收队回到总部召开深夜调查会议。
“但是,因此就被杀掉也受不了啊。”
已经发生的三起钝器杀人案的搜查本部已经并案移到了总部。每个被害人各自身上的因缘——那被隐瞒的企图、秘密的感情纠葛、围绕其中的人们的爱憎——这些事情都一点点被查明,但是连接起三起案子的那根线头尚未找到。负责该案的刑警们都觉得,那个线头大概就混在他们已经看到或者听到的事情之中,只是自己没注意到而感到格外焦虑。
“是受不了。可是每天都有一些人出于偶然的原因被杀。”
鸣濑的尸体被运走的时候,小川来了。单身的他在距离不远能步行上班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他像躲在佐仓身后一样站着,这肯定也是因为害怕,可主要好像还是因为他当时身上带着酒气。
“交通事故死者人数为零的日子也不多呢。”
因为川岛来了,所以到鸣濑被杀为止的行踪全都弄明白了。但是和警察一样,川岛也完全不知道鸣濑为什么会被杀。
久野把杯子放在托盘上,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
他一边把红线还给物证科的人一边说。
“在川岛医院去世的人里,应该有人死于道口事故。”
“果然全都关联在一起了——被这根红线。”
他翻着笔记本。
鸣濑倒下的时候似乎压在了灌木篱笆上的木门,木门上的两处合页中上面那个脱落,门歪斜着,固定脱落合页的两根钉子仍留在门轴的圆木上。物证课的一个人发现那根螺钉上挂着一根细细的红色纤维。课长让他去检查一下,看和最初的受害人户塚的后脑上沾着的纤维是否一样。
“喂,去那边看看吧?”
接到值班医生的通知,佐仓和川岛夫妇都赶到了现场。川岛夫人在屋里陪着鸣濑夫人,一直在她旁边半抱着她。鸣濑夫人似乎无法理解整个事态,一脸仿佛在等待接下来不知会发生什么恐怖事情的表情,她紧张而苍白的脸上还没有泪水。
“哪儿?”
黑暗中闪光灯仿佛跳跃般飞舞着。
“阿佐谷那边。”
“使用钝器击打后脑,一击毙命。与之前的手法完全相同。”
“都到这儿了,先把酒吧解决了吧。”
课长从尸体旁边站起来,露出苦涩的表情低语道。这时距国安敏子被杀害已经过了三天。
久野把笔记本收进口袋里,端起杯子。
“第四个人了。”
“久野喜欢喝咖啡吗?”
6
“不——我也不知道。”
他一边推开木门,一边直挺挺向前倒了下去。
久野啜着杯子里已经冷掉的咖啡。
鸣濑在川岛家用过晚饭,九点左右离开,那时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他搭乘出租车回到医院,医院正门的铁栅门晚上也没插门闩。鸣濑进了门,沿着楼旁边的碎石路向自己家走去,他脚步踉跄,天色虽黑,但他心里有数。他走到灌木篱笆的木门前,手搭到了木门上。
“我喜欢吃拉面。”
夫人说。
田岛边从桌子下面扯出报纸边说。
“老伴儿,你意思一下就行了。”
“公团的那位课长让人感觉很不舒服。那种人才能成功啊。”“大概是吧。成功的人,被杀的人。各种不同的人。”
“可他还是太年轻了。”川岛说,“而且他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来,喝一杯。我也喝一点儿吧。”
“我们既不会成功,也不会被杀。”
“我觉得佐仓就是很出色的一个人物。”
久野像是嘲讽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谁?”
两个人来到位于桥边的酒吧。无人的柜台对面,惠子正在用便携的化妆包补妆。
“还有其他适合的人选。”
“欢迎光——哎呀……”
“那可是你们两个人打造的医院。”
“十三号那天户塚来了吗?”
鸣濑的眼睛里浮现虚弱的微笑,低着头。
“十三号?”
“哎呀,那可不行。等川岛更无法行动了,只能让你来干啊——”
惠子啪的一声合上便携化妆包,丢进手提袋里后把手提袋放到了柜台下面。
“我说我不想当院长。”
“就是十三号。”
穿着朴素,腰身还很挺拔的夫人边在桌子上摆餐具边说。
惠子像是慢慢回想起来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大。她在笑容扩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止住笑,对着久野点点头。
“哎呀,怎么这么没精神呢。”
“怎么了?”
“鸣濑总打不起精神来,今晚请他吃顿丰盛的。”
“他来过。”
日头很快偏西,夫人端着摆着下酒菜的托盘进来,点亮了灯。川岛回头看着夫人:
“然后?”
川岛像是无法应付般苦笑起来。
“之前我说过了,那人让我替他写一封信。那天——不,早上。”
“人各有不同,小川自己也会成长的。你别想太多了。”
“十三号的早上吗?”
“我感到自己有责任,可没有开导他的能力。我想身为医院领导层,若做不到这点则不够资格当负责人,作为院长我还是不行——”
“第二天早上。”
“这也挺不好办。”
“就是说十三号晚上你们在一起?”
“看起来是那样,可负责的患者在自己眼前死去是很令人讨厌的事情,那之后小川好像会时不时喝酒。”
“有什么关系吗?”
“但是死亡这件事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吧?”
“没关系。他是几点到这儿来的,来之后又做了什么?”“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来的,关店之后我们一起回去的。”“到早上为止你们一直在一起吧。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你也不会记得,大概那之后都没有类似的事情了吧。”
“让患者死亡这件事,越是年轻越是难以承受。那是我不好。”
惠子紧紧闭上嘴,只剩眼中的笑意。
“是之前的事情吗?”
“户塚从哪儿过来的?”
鸣濑像是没听见川岛的话一般继续说。
“好像有人请他吃饭。喝了不少,不过看脸色稍微清醒了一点儿。”
“小川似乎挺恨我。”
“你知道是哪儿吗?”
“好久没这么喝了,顺便留下来吃饭吧。”
惠子吐出一口气,看样子打算为了刑警们多少要想出来一点儿。
川岛给鸣濑的杯子里倒满了威士忌。
“是哪里我没去过,不过过了桥的那边,好像有一家叫小泉的饭店。他说过经常会去,所以可能是那儿。”
“别说无聊话了。到此为止。”
两人离开了酒吧。
“我啊,说到底没有你就没有我。最近我渐渐明白了这点。”
小泉的老板娘听了刑警的要求,拿来一本B4笔记本坐到了玄关。她从怀里掏出一副圆圆的银框眼镜戴上。
“别说傻话了,这一点儿都不像你。医术就是你的手艺,不仅仅是脑子。”
“嗯——十三号那天,来过。”
“我看过成千上万的病人,但也仅仅如此。医学在进步,我没有努力追上去。感觉已经晚了。”
“大概几点来的?”
“为什么?”
“嗯,那天啊——”
“我对自己是否能胜任医院的负责人一职,感到疑惑——”
女老板把眼镜放进眼镜盒,收入怀中。
鸣濑放下酒杯。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吧——真是出了好大的事儿啊。那天啊,他来得挺早,大概是六点吧,十点多走的。”
“这次又要变成一栋漂亮的水泥楼了,要麻烦你再大干一场啦。”
“他跟谁一起吗?”
鸣濑举起酒杯。
“是T钢管一个叫野村的人。”
“从车站那边走过来,远远能看到涂成蓝褐色的建筑,总觉得很自豪。到了现在却已经淹没在城市里,又老又旧了。”
“他们是一起回去的吗?”
川岛微笑起来。
“不是呢。那时候野村来得晚一点,然后先一步走了,一副挺着急的样子,还拿着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箱子,说是什么礼物。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为了建起医院来也很不容易啊,把乡下的山都卖了——”
“就是说户塚六点左右来这里,一直在这儿待到十点多才回去对吧?”
“我还在怀念医院附近都是田地,春天暖和的日子打开窗户就能闻到肥料味道的时代。医院就我和你两个人,相当忙,找个好的护士过来也费了不少功夫。”
“是的。”
“你也会说这些底气不足的话啊,真让人不爱听。”
久野对着田岛做出一副“那又怎么样呢”的表情。
鸣濑说。
“T钢管就是二课那帮人说的那个吧。”
“医院会变得更出色,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同时也觉得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久野点点头。
川岛看着鸣濑的脸。
“还抓不到什么东西?”
“这样我的工作也算结束了。”鸣濑低喃道。
“是啊,因为两个人都死了。”
川岛说完,又让夫人端来了威士忌,给鸣濑劝酒。鸣濑的目光移向窗外,草坪上到处都有嫩芽冒出来,柔和的夕阳落在上面。
“也就是正合他们意。”
“这一来终于走上了正轨,都是多亏了你。”
“谁知道呢。”
把川岛盖好章的文件收进包里,鸣濑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看了川岛一会儿。
“去T钢管看看吗?”
终于等到跟银行谈妥,承包工程的人也定好了,鸣濑带着承包合同去拜访川岛。
“不知道还在不在?”
佐仓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但是不知为何感觉他站在跟自己相距甚远的地方,这感觉始终挥之不去。鸣濑感到了孤独。川岛依然不怎么来医院。
久野看看手表。
小川对新建医院已经不再提什么要求了。鸣濑时不时会跟佐仓商量,但是佐仓也没对鸣濑的计划提出过反对的意见。他很温厚,看起来像是很支持创始人鸣濑。
“可能还有人在。不行就问家住哪儿——”
鸣濑专注于医院的新建计划上。他认为这是眼下自己的工作。小川比之前更少跟鸣濑说话了,这鸣濑也很明白。以前感觉小川的态度是对年长者意气风发般的嘲讽,而那之后似乎变成了比那些更为黑暗阴险的东西,鸣濑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那个——”
5
老板娘插话道。
鸣濑对佐仓略躬身点点头致意后离开了。走廊被朦胧的光亮包围,很安静。远远一个转角的黑暗中有一个人目送着微微垂着头缓缓走远的鸣濑的背影。
“他在哦。”
“那就拜托你了。”
“谁?”
“另一个人只是扭伤,没大碍。”
“T钢管的课长。”
“我听说有两个病人……”
“在这里?”
“后面的事我会做。请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是的。要叫他过来吗?”
鸣濑无力地蹦出一句,手撑在膝盖上站了起来。
“麻烦了。”
“将来会不会又不一样呢——”
“不过请别说是我说的。他可是从很早以前就经常光顾的重要客人。”
“我也这么想。”
“知道了。”
“院长也说把治疗放在第一位。”
老板娘让两人进了收银柜台里面,自己带着T钢管销售课课长过来了。那是一个体格健壮、刚上年纪的男人。
“大型设备不行吧。”
“抱歉,正在忙的时候打扰您了。”
“大致上吧,大概有头绪了。关于研究设备的事儿也跟川岛聊了一下。”
久野微微低了低头。
“新建计划在进行吗?”
“不不——”
“好像还和之前一样。”
销售课课长的声音粗重嘶哑。
“他的神经痛怎么样?”
“我们了解到这个月十三号您公司的人和那位被杀害的户塚来过这里。这点我们已经知道了。是为了什么事呢?另外姑且说一句,我们是一课的人,只负责杀人案,所以能请您知无不言吗?”
“哦,挺好的。”
“哦——是怎么回事呢?”
鸣濑像是猛地回过神来答道:
课长看向老板娘。
“川岛医生身体还好吗?”佐仓问道。
“那个啊,和野村——野村好像另外还有什么事儿,可还是勉强挤出时间过来了。”
鸣濑坐着不说话。佐仓掏出烟点着,把烟递向鸣濑,鸣濑却好像没注意到。
“哦哦,哦。”
“你要面对很多问题,太累了,最好别太放在心上。”
课长像是明白过来般点点头。
“那只是结果论。在没有做到一个医生应做的事情这点上是同罪。”
“那个啊,是户塚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的野村,说有什么事要谈,让他马上出来。他说他在这里等着。可事情很突然,野村也挺为难,他本想回绝的。这话在你们面前说不太好,不过要是回绝了怕会出问题,他就不情愿地过来了。”
佐仓抬头看着鸣濑,无框眼镜反着光,镜片后那双大大的眼睛清澈沉静地露出劝说的神色。鸣濑像是被那视线吸引般坐到了椅子上。
“找他有什么事呢?”
“不——就算你马上出手,应该也无计可施。他一叫我就赶过来了,不到三十分钟,可那情况没的救。不是你的责任。”
“不知道。应该没什么事儿吧,工作上的事在机关里也谈完了。”
“小川向我求助,我要是马上出手就好了。我——产生了不该有的情绪。”
“就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佐仓默不作声。
“这个啊,野村那之后就不来上班了,一个星期前寄来了辞呈。具体的事我也不知道。”
“我——错了。”他说。
“啊,真的辞职了啊?”
佐仓坐到了椅子上,鸣濑走到他旁边,护士清洗器械的声音叮当作响。突然,通往手术室的门打开,小川出来了,他的眼睛对上了鸣濑。鸣濑感到小川的眼里闪着刺人的黑色的光,但是小川马上移开了视线,匆匆往走廊那边走去。鸣濑目送他的身影,又缓缓把视线移到佐仓身上。
老板娘惊讶地说。
“一个人。是肝脏。其他内脏也受了损,无计可施。”
“为什么会辞职呢?”
“一个人吗?”
久野问道。
鸣濑盯着佐仓的脸,像是僵住了般,眼神有一阵子一动不动。
“不知道啊。因为很奇怪,我也想去野村家看看,可每天都像这样忙忙碌碌结果就没去成。”
“没挺过去。”
“野村家在哪儿?”
鸣濑边关门边盯着佐仓,佐仓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在阿佐谷。”
“怎么样?”
久野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翻开一页。
有动静。他往那个方向走去,推开了手术室前室的门。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的佐仓回过头来,护士正在窗边的洗手池旁清洗手术用的器械,鸣濑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已经结束了。
“是叫野村作次郎吧。”
鸣濑小跑着从侧门冲进医院。走廊上的常夜灯静静地发着光,楼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他站定后侧耳听了一下。
“是的。”
4
久野回头看向田岛。田岛像是吓了一跳般看着久野。
他急匆匆地走入外面的黑暗中。反应过来出来送客的夫人和川岛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
“走吧。”
“大晚上的打扰你了——我今晚也许不该来的。”
久野站了起来。
鸣濑走向玄关。川岛像是让鸣濑那势头震慑住了,没再作声,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鸣濑在玄关边把鞋拔子放回去边自言自语般地说:
12
“我没看所以不知道。总之我要马上回去看看——刚才你的话让我想起来了。”
两名刑警在阿佐谷站下车后,在昏暗的住宅区里向前走。他们要找的是一间被灌木篱笆围着,在这一带算中等的房子。紧挨着灌木篱笆的石门有一个西式风格的玄关。但是,从外面能看见的墙壁及窗户、屋檐这些结构全都很陈旧,而且有种没有认真打理过的感觉。大概到战争前是个挺不错的中产阶级家族,房子也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吧。在那之后似乎突然衰败了。
“情况危急?”
敲过门,过了一会儿玄关里亮起幽暗的灯光,响起打开门锁的声音。
鸣濑从椅子上站起来。
开门的是个女人。她上半身很长,穿着褐色毛衣、黑色长裙。头发没有油光,颧骨高耸的脸上也没有化妆的痕迹。年龄过了三十。
“小川在。可说实话,我不放心。”
“有什么事?”
“有人值班吧。”
她的声音仿若缝隙间吹过的风一般干涩低沉。久野出示了警察证。
“有急病患者。”
“野村作次郎在吗?”
“怎么了?”
“不在。”
“这就回去。”
女人用平板的声音回答。
“要回去了?”
“他去哪儿了?”
川岛眼里闪着惊讶的光。鸣濑慌慌张张地把资料塞进包里。
“不知道。”
“失陪。”
“几点出去的?”
高雅的芳香覆盖住鸣濑的鼻孔,可一口气喝下去的液体如同尖锐的弓箭般扎在他的胃上,他像是突然遭到痛苦的侵袭,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已经一个星期左右了——葬礼完了之后就不在了。”
“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啊——”
“你是野村的家人吗?”
川岛把酒杯放在嘴边,稍微沾了一下就放下了。
“不是。他租住在后面的一间小屋里。”
“医生的工作是治疗和预防。比起写了怎样的论文,更重要的是救治了多少病人。在这点上,你其实帮助了很多人,每一天都在接触患者,治疗、帮助……”
“能让我们看看吗?”
夫人往两个杯子里倒满酒后这样说。川岛拿起杯子。
女人回话很不利索,可不像是在思考什么,倒更像什么都没思考。
“不管怎么说,不喝是最好的。”
“从那边能过去。”
“不,我也不怎么喝了。我老爸死于糖尿病,内人对这事儿很啰唆。”
女人动手比画出在房子外绕一圈的动作。久野二人向那边走过去,女人缩回玄关内,锁上了房门。
川岛说。
院子里好像种了不少各种各样的植物,但太黑了看不清楚,也不像有人打理过,都杂乱繁茂地自行生长。房子后面离后门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像是用仓库改建的矮小屋子。后门打开,女人出来了。
“我这段时间完全不喝了,你还跟以前一样吧。”
“这里。”
鸣濑抬起手。夫人退了下去,没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威士忌,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
女人站在玻璃门前说道。小屋像是一团黑暗般寂静无声。
“不用麻烦了。”
“能进去吗?”
“上次那威士忌给鸣濑倒上一杯。”
“啊……”
川岛按下了桌旁凸出来的叫人铃。鸣濑把放在面前的资料拿在手里,下意识重看了一下。等夫人出现在门口,川岛说:
女人喃喃道。
“是吗——哎,反正这事儿再商量吧。”
田岛伸手在玻璃门上轻轻一推,门就被推开了。田岛有一个小手电筒,他用手电筒一照,看到面前是狭窄的土间,有一个踏板,土间上方的障子门关着。田岛打开了障子门,里面打着旋儿的黑暗仿佛猛然喷了出来。
“不奇怪啊。名字就是那么回事。”
田岛脱了鞋进去,打开了电灯。这是一个陈旧的六帖大的房间。久野站在土间向内窥视。田岛打开了连着另一个房间的纸拉门。小屋只有这两个房间,空荡荡的,一股潮气,好像没摆多少家具。
“可到了你这一代还叫川岛医院不是很奇怪吗?”
“他去哪儿了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医院是因为外科才出名的,我觉得很怀念啊。”
久野向女人问道。
“我想只能让你来帮忙管理了,我已经动不了了,后面的事儿只有让你来干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川岛医院’这名字不太妥当呢,要不趁着新建的机会,改成更普通一点的名字怎么样呢?”
“嗯。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鸣濑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般说道。川岛边点着头边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
“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人越来越多了,很多方法跟以前我们两个人干的时候都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处理好——”
“他跟我姐姐结过婚。”
鸣濑脸颊内侧仿佛涌上一个饱满的笑容。他对今天来拜访川岛的结果感到满意。川岛眼镜后面闪着细光的眼睛注视着鸣濑。
“结过婚?”
“就是这么回事呢。”
“姐姐前段时间死了。”
“而且你说,一个接一个地不断给病人治疗,这不是最重要的嘛。要研究也可以,但要在能对治疗有用的前提下进行,为了研究者个人取得学位,或者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的话,那没什么必要。”
“不好意思,你的家人呢?”
“好的,那就这么办吧。”
“父亲还没下班。”
“那个就放一边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希望这是肯定的,可研究不是随随便便一下就能做出来的,要像和稀泥一样一点一点做,还不如直接用大学或者其他有组织的研究所做出来的成果呢。现在我们承受不了那么大型的设备。就这样吧,放到下一个阶段再考虑,先改建老旧的建筑物。”
“其他人呢?”
“那年轻人说的研究设备这一点——”
“只有我和父亲。”
川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皱起脸,手伸向膝盖。
背靠黑暗站着的瘦高女人,身体附近仿佛缠绕着冷冷的风。
“大致上都挺好的,就按既定方针来,哪怕银行的利息和还款期限多少有点问题。我也想着要去见他们常务董事一面,可这段时间膝关节又出毛病……”
“野村没有别的亲戚了吗?”
川岛习惯性地闭着眼睛边听边点头,最后鸣濑加上了今天午饭的时候小川说的话,征求川岛的意见。这期间川岛夫人端了茶水过来,见二人说得投入,又马上回到里屋去了。
“有一个妹妹。”
鸣濑开始说起建设计划的预算,报告了从银行贷款的协商结果。
“在哪里?”
鸣濑让车停下,自己下车走向川岛家。到了川岛家,看到川岛夫妻在玄关迎接。川岛微微拖着神经痛的腿把鸣濑领到了客厅。川岛比鸣濑大十几岁,个子瘦小。身上和服前襟左右交叠的地方是塌下去的,能看出胸板瘦到了什么程度。
“在目白。”
小川不再作声。鸣濑走开了,他想起出门之前听到了救护车开进医院时的鸣笛声。他走到大门外,小川没追上来。
“目白?”
“这里的工作才重要不是吗?本来就是吧。要不你马上给学会打电话叫佐仓医生过来怎么样?”
“开了一家裁缝店。”
鸣濑似乎被自己的话语刺激得更为亢奋了。
“是叫鹿岛笃子吧?”
“有学会啊。”
“是的。”
“佐仓医生今天晚上要参加一个学会的委员会议。”
田岛急忙回到土间。
“要不你去找佐仓医生如何?对你而言找他来才比较放心吧。”
“野村最近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小川含糊其词。
“他的孩子死了。”
“呃,这个——”
“我知道,那之后——”
“你处理不了吗?”
“孩子死了,就没有更多的事情了。他变傻了。”
鸣濑没打算记恨中午发生的事,也不能说他这个时候就有了绝不答应小川请求的心情。可是顿了一下之后,连他都感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带着出乎意料的激动情绪。那说白了就是一种轻率。
“是吗,打扰了。”
小川不再大口喘气,像是吞咽唾液般说道。
久野向着门口走去。田岛边追在后面,边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像个黑色棍子般站在那儿。
“您能来看看吗?”
“再多找一下也许会发现什么的。”
“那就打开看看啊。”鸣濑说。
田岛说。
小川的声音和平时一样急躁,还有些发抖。
“算了,也没有搜查令。况且只有一个女人在家。而且,我觉得裁缝店的女人知道得会更多。”
“是的。其中一个人没什么大碍,但是另外那个女孩子情形不太对,明明没什么大的外伤,可显得特别痛苦。说不定是内脏有问题。”
13
“是你值班?”
裁缝店的工作间还亮着灯。两个刑警走近挂着窗帘的玻璃门,看见笃子一个人在里面工作。久野弯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玻璃,笃子反射性地把脸转了过来。
“急诊送来了两名患者。”
她把手里拿着的布料放到台子上,静静地站了起来。她好像还不知道是谁在敲门,脸上浮现出不安和不解的表情。这神色对她而言非常有女人味。
“怎么了?”
来到门边时,她透过窗帘的缝隙认出了久野,眼睛静静地张大了。
男人跑过来,好像没看清鸣濑。是小川医生。
“请开下门。”
“是哪位医生?”
笃子动作缓慢地取下门上的挂钩。久野推门而入说:
鸣濑出门必须要经过医院。吃过晚饭,他从家里出来,推开灌木篱笆上的木门,走上医院旁边的碎石路。这时,从医院侧面那个鸣濑每次都走的出入口,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自黑暗中跑了出来。
“野村作次郎在吧,你的哥哥?”
3
笃子瞅着久野的脸。仅短短一瞬间,她像傻了一样,表情从脸上消失了。那和刚才站在黑暗中的瘦高女人不可思议地相似。
有电话,有访客,药剂的支付单也交了过来。这一天要结束的时候,鸣濑下定决心去找川岛。毕竟也要跟他商量一下关于建设的计划。但鸣濑从心底承认,自己之所以会下这个决心,也是出于一种想找个依赖的冰冷而不安的情绪。
“他在哪儿?”
鸣濑下午仍在继续斟酌建设计划,可始终无法专心投入。从纸张的另一面,他仿佛能看到小川那张神经质的瘦削面孔更进一步地嘲弄他。
笃子目光动了一下。
但是鸣濑跟小川的年龄差距太大了,他总不能听到小川话语中的冷嘲热讽就翻脸。鸣濑在忍耐,但在他那炙热的愤慨之中,总是有种仿佛从缝隙中吹进来的冷风。
“是在二楼吧。让我们见一下。”
鸣濑知道小川平常那尽可能忽视自己的态度中所体现出来的东西,那也许是从根本上有一种想让他知道创办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的想法。或者因为小川是佐仓带来的,一直受佐仓的照顾,他判断只要靠着佐仓就没问题。
两位刑警脱了鞋。
“没这个必要。”
“请等一下。”
鸣濑顿了一下才说:
笃子突然急切地提高了声音。
鸣濑看向佐仓,那张带着无框眼镜的友善胖脸正埋头午餐盘中,表情似乎在思考别的什么事情。
“你们有搜查令吗?”
小川只顾自己说完,之后就默默吃饭了。态度看起来就像是在说这些我说了你们也不懂,但保险起见我还是跟你们说一声似的。
“没有。”
“因为看到了佐仓医生那么出色的人物,我们年轻人也希望能够以崭新的激情投入工作。这就不能只是治疗病人,我还想在佐仓医生的指导下,在这里完成出色的研究。所以我希望,这次的医院改建计划,也能把这个当宗旨考虑进去。因为时代是不断变化的。”
“那你们不能随便进我家。”
小川的话却不肯停下来。
“所以我们在请你配合。你以为现在这个情况下我们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之后的事情就会如你所愿吗?”
“我们想让这里成为一家崭新出色的医院——”
笃子盯着久野。久野紧紧抿着嘴,嘴巴两边和下巴深深的皱纹留下了阴影。
鸣濑缓缓回答道,他很厌烦跟小川对话。
“他不在。”
“没人把病人当商品。”
过了一会儿,笃子小声吐出一句。
“把病人当成商品来看,就像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到传送带上不断处理过去,我没法赞同这种只要增加销量就行的想法。我认为有研究的激情对年轻人来说是非常大的鼓励。”
“你说谎也没用。”
小川边继续吃饭边自言自语般压低了声音说。
田岛的声音像是生气了。
“我觉得那就是没有进步。”
“他不在,他出去了。”
“没考虑那么大手笔的东西,资金和空间上都不足以考虑那些。”
笃子用同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鸣濑的目光落回到煎肉饼上。其他的医生沉默不语,但似乎都在集中注意力听着两个人的对话。
“什么时候?”
“为了诊断病情所需的检查设施当然哪家医院都有,不然就没法工作了。我问的是,除了那些日常所用的以外,有没有考虑添置一些研究新课题所需的设备?”
“今天,你们来过之后。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当然考虑,能做必要检查的设施。”
“那他当时是在二楼了?”
“正在计划的新的医院大楼,有没有考虑增建研究性设施?”小川语气很冲,那态度仿佛在诟病。
“是。”
鸣濑的视线从煎肉饼转向小川。
“该死——”
那是跟着佐仓来的外科医生,叫小川,正在写学位论文。他的脸瘦削苍白,说话总给人一种焦虑感。他有时会叫鸣濑为鸣濑医生,有时会称呼副院长,但鸣濑十分清楚他浮现浅笑称呼副院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田岛瞪着天花板。
“副院长。”
“他有可能去什么地方?”
鸣濑动筷吃起煎肉饼套餐,桌子边上一个年轻的声音喊了他一声:
久野问道。
中午医生们习惯聚在食堂一起吃饭,所有人都到齐的话,加上鸣濑总共有八个人。除了鸣濑和佐仓之外都是年轻人。
“我不知道。没地方去吧。”
即便如此,他仍尽量努力去读那份计划书,然后重新斟酌。毕竟医院是他和川岛建起来的。
“他有什么体貌特征?”
为此首先要解决建筑资金的调度问题,这也是鸣濑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他一边看计划书,一边感觉脑子里一时无法理解那些计算出来的数字,昨晚跟妻子争论的话题像块消化不良的硬块仍沉在腹中。
久野向笃子询问了野村的外貌之后,借用店里的电话联系了本部。他跟在本部的主任警部报告了今天的事,并请他紧急安排寻找野村作次郎。
鸣濑在桌前坐好,拿起两三天前放在桌子上的箱子里的资料,那是这次医院改建的计划书。医院仍然是老式的木造房子,阴暗又显得脏乱,设备也不够好。在一次接一次的增建之后,安装的设备杂乱地连在一起,为了一次性整理到位,需要建一栋水泥楼,加高楼层,现在已经到这个时期了。
“他很有可能自杀,找人的时候请把这点放在心上,拜托了。”
与此相反,鸣濑直接接待患者的机会逐渐减少,在经营与后勤业务上花费的时间多了。作为代理院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鸣濑时不时会意识到自己身为医生已经在退步了。
他最后加了这么一句。笃子盯着久野,目光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事实上佐仓任职以来工作勤奋,医术极高,来川岛医院的患者数量似乎又增加了。而且佐仓不仅在医院工作,还经常在学会上露脸,他写的论文也经常在杂志上发表。
放下话筒后,久野说:
这场人事变动的理由是川岛年纪大了,无法充分完成院长的实际业务,需要鸣濑来接替他。鸣濑认为这个理由并不是假话,但也想过川岛是不是希望以外科闻名的川岛医院的外科长由佐仓这个人来做。佐仓四十上下,可身为外科医生已经颇具名声。既然名声在外,就说明他跟鸣濑相比实力肯定遥遥领先。
“好了,跟我们说说。”
他早上比任何一个上班的医生来得都早。他穿着凉鞋从玄关走进医院,在院长室的其中一张桌子前坐下,听值班医生的报告。如果外科患者有问题的话,他也会问些问题看看病历。他是外科医生,院长川岛也是,所以川岛医院最开始建成的时候是一家专门的外科医院。现在不仅增设了其他科室,每个科室都有专科医师,而且床位也增多了。就算如此,外科的主力鸣濑到数年前为止都是外科长。在鸣濑的职位升到副院长的同时,外科长就由从外边请来的佐仓担任了。
“说什么?”
鸣濑的家紧挨着医院大楼后面,两者只隔着一道灌木篱笆。这让鸣濑感觉他仿佛时刻都在管理医院。
“说十三号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知道吧。快说。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
2
笃子的脸像是抽搐般丑陋地扭曲着。
鸣濑丢开报纸,默默站起来向书房走去。
“野村的老婆也死了。”
“倒不是这个意思。”
笃子单手抚着额头,仿佛精疲力竭般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只有我就靠不住吗?”
“运气实在太不好了。”
久仁子手里握着茶杯说道。
“运气怎么不好了?”
“我觉得英一要能当上医生真是太好了。这样你们父子可以联手度过这场——”
“他们夫妻二人是两手空空从中国东北撤回来的。吃了不少苦,终于在十二三年前进了现在的公司。那个时候公司还很小,工资很低,生活得很困苦,但即使这样公司也一点点有了起色,后来还有了孩子,他们可能觉得生活终于走上正轨了。”
鸣濑又拿起了报纸,但好像没什么可读的地方了。
笃子扬起盯看水珠图案布料的视线,投向久野。眼中有着怨恨的神色。
“别说了。”
“结果他太太死了?”
“我想越快越好。”
笃子点点头。
“别说傻话了,你突然没头没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那是一场荒谬的事故。他太太傍晚出去买东西,正走在人行道上,被卡车撞了。卡车司机开着车睡着了,据说他三十六个小时没睡了。嫂子她什么过错都没有,仅仅是因为不知哪里有个被要求连续工作三十六个小时的司机,就丢了性命。人会在什么地方出于什么原因死去,真的是无从预料。”
“今晚去吗?”
笃子呆呆地望向远方。
“什么怎么样?”
“那是以前的事了。十三号的事跟那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样?”
“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不过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十三号那天是洋子的生日,哥哥跟洋子说好了要买她一直想要的能换衣服的娃娃,然后带她去看她一直想看的儿童电影。可是哥哥那天没能按时回来,因为工作上打交道的公团的人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一下。哥哥好像想拒绝,可是那人生气了,说了些刁难的话。如果那个人使坏,那公司好像就会有麻烦,这哥哥也很清楚。没办法,他只好去找那人。那天洋子来我这里了,所以哥哥给我打电话说要晚过去一会儿。说下次会带她去看电影,娃娃也已经买了。
久仁子站起来换了一杯茶。
“结果去了一看,叫他过去的人也没什么大事,好像就是想喝酒才叫他的。可毕竟是晚了。这时我的朋友过来玩,我跟她说了很多话。她说想去看电影,我就拜托她如果可以的话带孩子一起去看。
“喂——倒杯热茶过来。”
“但是我的朋友那时候脑子里装的全是别的事情,担心男朋友会不会被人抢走。她把孩子领出去,中途又改变了主意,丢下孩子一个人。正常人不会这么做的吧。如果实在有事,也会把孩子送回这里来吧。更糟的是她还给了孩子一百日元。那孩子家到这里坐公交车不用转车。洋子平时都是坐公交车往返的。我正好工作也特别忙,没空管她。可能她想着反正也不能跟她爸爸一起看电影,突然想回家了吧。正好电影院的小巷入口有个公交车站。
“倒不至于诧异吧,只要去好好谈一下就可以。对川岛而言,明明应该知道却不在意,也许是我们太着急了。”
“洋子直接自己一个人默默坐上了公交车,她大概很孤单吧——”
“就算你这么说,去找他又能说什么?会让川岛很诧异的。”
笃子的声音猛然断了,好像是累了,盯着自己放在布料上青筋暴露的手。
“嗯,今晚。时间还很早。他以前经常挺晚了还过来,最近由于年纪的原因开始变懒了。”
“之后那辆公交车发生了交通事故。”久野说。
“今晚?”
笃子点点头。
“我之前就想说了。要不今晚去找川岛怎么样?”
“明明身后有公交车,可只考虑自己的事,不管不顾地停车,那三轮车的司机也够鲁莽的了。我觉得真是胡来。可别人几乎都只受了皮外伤,只有洋子好像坐在最后一排,不知被公交车里的什么东西撞到了,狠狠撞在肚子上。这也是运气不好的事情。
鸣濑粗暴地把报纸丢到桌子上,伸手去拿已经凉了的茶。
“她被送到了就近的医院,可值班的是个年轻医生,没法好好诊断病情。他找住在医院后面的副院长帮忙,可那位副院长不喜欢那个年轻医生,就拒绝了。虽说打电话叫别的医生过来,可到底是迟了,洋子死了。因为那些情绪上的事情对濒死的病人见死不救,这医生也太过分了吧。被送到有那种医生在的医院,洋子真是个运气特别不好的孩子呢。”
“你差不多别说了。”
久野重重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这种事,必须要男人之间好好谈的。你明明自己也很担心,却还硬撑着。”
“所以他把造成这个结果的四个人一个一个找出来杀掉了啊。”
“那你去问川岛的太太也行。”
“你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吗?”
“这种事我身为妻子怎么可能直接去谈判呢。”
笃子向刑警们投去虚弱的目光。
鸣濑带着嘲讽说道。
“不过,我理解哥哥的心情。哥哥不是那么坏的人。太太被杀,这次孩子又被杀,哥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哥哥自己也想去死吧。不过在死之前,他想做些什么。”
“你要是那么担心,那你去问不就好了。”
“报仇吗?”
“就算他本人没那个意思,还有周围的形势呢。我不是在批判你,我是你的妻子,你担心的就是我担心的。虽说你的学历只是地方的医科大专毕业,可建立起这家医院的努力值得被尊重。我觉得不能允许这份成果让医院发展起来之后才来的年轻人摘取,这事儿谁都理所当然会这样想。我觉得跟川岛就这件事认真谈一次,让事情明朗起来比较好。这样的话你的心情肯定也会爽快多了。”
笃子偏了偏头。
“你说什么呢?佐仓能干什么!何况他也不是有那种企图的人。”
“也许是报仇吧,可我想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对那四个人都怀有仇恨。硬要说的话,他恨这个世界。恨这个妨碍一个平凡的人好好活下去的世界——他可能想对这个世界上的某样东西表达自己的恨意吧。”
“其他年轻的医生也都很拥戴佐仓。到头来这医院的将来会不会握在佐仓手里了?这不就是你脑子里所想、所担心的吗?”
久野闭着厚厚的嘴唇,边偷偷打量笃子的侧脸边闷闷地听着。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准是对笃子所说的话没感到任何共鸣,或者虽然对笃子想表达的心情极为理解,却又觉得那些不过是到处都有的无聊哭诉。
鸣濑扭过头,目光对着报纸,但他的眼睛似乎并没在读报上的文字。久仁子也不管他,继续说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的你应该听懂了。川岛医院最开始是你跟川岛合力建起来的,费了不少苦心才终于有了今天。最近医院扩建,规模变得更大,医生也增加了,但它本来是川岛和你的医院,如果川岛退休的话,下一任院长肯定是身为副院长的你啊,任谁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这时候你担心的是佐仓吧。他是最近川岛好不容易从公立医院请来的,虽然年轻,但是毕业于国立大学,在学会之类的活动上也很活跃,引人瞩目。他现在是外科长,可川岛也极为信赖他……”
笃子重重吐出一口气。
“你是指什么呢?”
“是什么时候呢?哥哥出席孩子的葬礼,说实在没法回到跟孩子一块儿生活过的地方去了,就来我这儿了。他好像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这儿,每天都出门到深夜才回来,脸上的感觉也变了。我什么也说不了。不过我想过跟敏子说一声的。要是她没把孩子丢下,那孩子就不会死了。本来其他人也是一样。要是公团的人没找无聊的借口硬把我哥哥叫出去,或者自动三轮车的司机有最基本的公德心,又或者医院的副院长是个心胸宽广的人,那孩子就能得救了。可是我不知道别人的事情,只想着跟敏子说一声。可我哥哥阻止了我,说绝不能跟她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能感觉到哥哥在琢磨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不过看到哥哥晚上悄悄回来钻进被窝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害怕。而那天,哥哥不在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
“你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川岛医院以后的事情吧?”
笃子突然像是畏寒般肩膀僵硬起来。
鸣濑抬起阴沉的脸。久仁子似乎在想要怎么说出口,偷偷窥视着丈夫。
“你看到了什么?”
“谈什么啊。”
“我想给他洗一下脏衣服,就打开哥哥放在橱柜里的旅行包,结果那下面放着洋子死的时候穿着的红色外套。仔细一看,衣服上到处都是破洞,还染着血迹。洋子死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外伤——”
“去找川岛,跟他谈一谈怎么样?”
14
久仁子把手里正在看的小说和摘下来的眼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鸣濑没有回答。
仿佛一口煮沸的大锅般的城市终于快要睡了。所有的声响都变得遥远,像是即将睡着的巨人的呼吸。
“本人没那个意思,旁边的人看起来却是这样的。你就是在焦躁不安,我也大概知道你为什么会焦躁不安。”
野村走在一条窄路上,路下面是悬崖,那里铺着几条铁轨。前方能看到小小的红绿灯的颜色。野村的脚步就像走过极长一段路的士兵般,发出拖拖沓沓的声音踩在土地上。
鸣濑医生的视线回到报纸上。分得整整齐齐的半白头发下面是宽阔发黑的额头,被电灯一照反着亮光,鼻子下面的胡须和绷着的下巴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印象。
他右手弯在胸前像是抱着什么,目光投向远处黑暗的天空,脸上仿若之后还要翻越好几座山川的旅者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我没那个意思。”
他不断前行,终于从背后传来铁路的轰鸣。他停下脚步,静静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还看不见踪影,但应该是深夜穿过山麓的货物列车。
“最近啊,只要我稍微说点儿什么,你马上就不高兴。”
他仿佛累了一般张开嘴,边呼气边靠近悬崖边。悬崖边没有护栏。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微微侧着头,入神地听着开近的列车声音。
久仁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从正面凝望着丈夫的脸。
“洋子——”
“我哪里有啰唆。”
他用嘶哑的声音低喃。
他边说边抬头看向妻子。她脸颊上的肉和皱纹一起垂在嘴巴两侧。
列车发出拖着沉重东西一般的声音渐渐接近。野村眯起的眼睛里浮现出黑色的热切神色,那光芒如同在黑暗中伏击猎物的野兽。
“别老啰啰唆唆的。”
看到了蒸汽列车黑色的圆形车头,还有喷出的强劲白烟。野村看准车头,身体前倾,像是在做准备。
坐在椅子上的鸣濑医生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烟灰缸。
喷出来的烟渐渐接近。野村的眼睛一点点紧随着那白烟移动。烟飘到道路的高度,蒸汽列车逼近到了面前。野村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般挥着手臂跳了出去。
“又不是没有烟灰缸,自己拿一下嘛。”
列车发出沉重的轰鸣开了过去。野村一动不动的身体倒在铁轨旁边的阴沟边缘。远处照过来的光透过货车的每一节车厢连接处,让他的身影忽明忽暗。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件小小的红色外套,外套里包着一个硬邦邦的圆形物品。
白色的烟灰落到了陈旧的茶褐色地毯上,一个烟灰缸马上被递过来放到了旁边桌子上。
长长的货物列车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在他身边发出规则的声音开了过去。最后一节车厢过去之后,铁轨上的声音变小,红色的尾灯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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