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长的双目闪烁,但他只尖刻地说:“你只是个工具,嗯?吃里爬外,星期天一大清早就跑去自己老板的房间里弄来那些证物,然后逃出去自立门户,是不是这样?”
“好的。”她轻声道,瘦削的脸上一片阴霾,“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但没错,我先被马尔科安排到康斯特布尔太太身边,然后是芒恩太太,最后则是戈弗里太太。在亚特兰大那晚,是我拍下了那个胖女人的照片。我靠耳朵听、眼睛看,屡试不爽。康斯特布尔太太和芒恩太太一到西班牙岬角就立刻认出我来了,我想她们完全清楚戈弗里太太正处于怎样的境地,但马尔科要求她们绝不可透露有关我的事。我想她们依然怕他怕得要命。好啦,我什么都讲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可以让我找卢修斯·彭菲尔德了吧!”
女人黝黑的脸一下子激动起来。“为什么不可以?”她叫起来,“我就是这么做的!她们是马尔科的猎物,也是我的!我一直扮演他的配角,但我的地位举足轻重,该死的马尔科也心知肚明!”她停下来喘了口气,马上又带着胜利的喜悦尖声说下去,“工具,嗯?去他妈的,我确实是。我是他老婆!”
“如果,”埃勒里柔声补充道,“你能像他们常说的,能充分配合的话。”
所有人全傻了眼,马尔科的老婆!马尔科此人背信弃义的恶行顿时完全展露在三人面前。三人为洛萨·戈弗里顺利逃出魔掌舒了一口气,但仍有恶心作呕感,并且在心里不知第多少次为这恶棍已经死了感到庆幸,一项大危机从这世上消失了。
莫利酸溜溜地盯着她,又扫了埃勒里一眼,然后咬着嘴唇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好吧,”最后他哑着嗓子开口,“我不打算和戈弗里一家过不去,也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但这并非承诺,听清楚没有?我会找地方检察官谈谈,看看能不能说上点话什么的。”
“你是他老婆,嗯?”莫利好不容易恢复了讲话的能力,哑着嗓子说。
“所以说,只要你们对我好一点,我就不说出去。否则,如果我下定决心要讲,你们根本没办法阻止!我可以直接讲给记者,或通过我的律师,你们挡不住的。给我个机会,我就答应守口如瓶。”
“是的,我是他老婆。”她怨恨地说,“当然,现在可能没什么看头了,但我也有过青春迷人的少女脸庞和身姿。我们四年前在迈阿密结了婚,当时他去那边勾搭一个百万富翁的寡妇,我则是在那儿混大的。我们两人一拍即合,他喜欢我当时的样子,喜欢得要死,于是我便和他结婚让他尽情享受。我猜我是他这辈子所遇过的唯一能摆平他的女人……从那之后,我们就开始玩各种游戏。女佣这点子是他想出来的,最近才开始用,我从头到尾都不喜欢这样,但的确替我们弄到不少钱……”他们让她讲下去。她双手抓着椅把,眼睛看着虚空。“成功一次,我们就找个地方度假享受一番,钱用光了再找下一个猎物,一直都是这样,因此马尔科一死,我当场陷入窘境。手上一分钱没有,处境还极端危险,我总得想办法活下去是不是?他要不是贪婪到这种地步,可能还活得好好的。宰他那人实在做了件替天行道的善事。我当然也不是什么天使,但他实在是有史以来最烂最烂的人渣。我越来越痛恨他,但即便卑微如我,作为女人,也不会乐意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其他女人上床。他总说这是生意,但他也乐在其中,去他妈的,该死!”
“所以呢?”莫利怒道。
莫利走向她,站在她面前。她突然停下来,仰头看着他,有点惊愕。
“听着,”她急切地说,“我栽了,这我很清楚。但我没那么容易对付,你们不希望戈弗里家的丑事公之于世吧?”
“因此你就把绳子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严酷地说,“摆脱了他,一个人敲诈勒索!”
埃勒里伸手挡在探长身前。“说真的,有何不可呢?我们最好学学商人那样,至少,听听提议又不会死。”
她嚯的一下站起身,悲鸣起来:“我没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正是我最怕的,我根本不寄望你们这些笨警察能听懂我的话。”她伸手抓住埃勒里的衣袖,“听着,你好像比较有头脑,跟他讲他想错了!也许我是想——想杀了马尔科,但我没有。我发誓我没有!只是我不能留在这儿等着被戳穿。要不是为了钱我就成功逃掉了。哦,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你——”莫利爆发了。
她整个人差不多崩溃了,埃勒里温柔地拉着她,让她坐回椅子。她缩成一团,抽泣起来。
她仍紧抿着嘴,褐色的眼睛闪着绝望的光。然后她说:“我愿意和你们做笔交易。”
“我想,”埃勒里以抚慰的腔调说,“我们至少能向你保证,会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没杀人——如果你真没杀人的话,马尔科太太。”
“亲爱的小姐,游戏结束了,”埃勒里和蔼地说,“你最好全都坦白讲出来。”
“哦,我……”
女人跌坐回椅子上,明显慌了,她咬着下唇:“我——”
“这个以后再说。我问你,星期六晚上你为什么去他的卧室?”
现场静如死寂。埃勒里摊开手,说:“看吧,探长,你还需要什么进一步的证据呢?皮兹要的正是代理约翰·马尔科那名无赖的律师,又是一次巧合吗?”
她哑着嗓子,声音跟他们在电话中听到的一样:“我看见戈弗里太太进去了,也许是有点吃醋吧。加上那一阵子,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和马尔科私下谈谈,这情形有好多天了,我想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理那三个女人,他可能想大捞一票。”
她的眼中浮现出希望之光。“有!纽约的卢修斯·彭菲尔德律师!”
她停下来,吸着气。法官低声对埃勒里说:“很显然,她还不知道马尔科准备拿了钱之后带洛萨走人,他真的不怕犯重婚罪吗?这可恶的坏蛋!”
“皮兹小姐,你当然拥有法律对你的基本权益保障,”埃勒里点点头,“你能想到哪位律师愿意代理你吗?”
“我倒不这么认为,”埃勒里低声回答,“他不会冒险的,他脑子想的绝不是结婚这两个字……请说下去,马尔科太太!”
“坐好。”莫利怒道。
“总而言之,我看到戈弗里太太快一点时离开他的房间。”她放下掩脸的双手,坐直身子呆呆地盯着埃勒里,“然后我看到他也出门了,便立刻溜进他的房间。我不敢拦住他跟他讲话,怕被人看见。他那副样子看起来好像要去哪儿,穿得整整齐齐的,我完全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我潜入他的房里,打算等他回来,然后我便看到火炉里的碎纸片。我把纸片拣出来,跑到浴室里去,这样就算有人闯进来也不会发现我。读了那张字条之后,我想我是气疯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洛萨这女孩的事,也从未想过马尔科会和她有什么牵扯。我想他这回肯定是打算一边做生意一边纵情享乐了……”她绞着双手。
“我需要一名律师。”皮兹忽然开口,并作势起身。
“是吗?”莫利探长的声音突然柔和起来,“我们能理解你当时的感受。你打算逮住他背叛你的证据,因此下到露台那儿,准备一探究竟,是不是?”
“对于个人的聪明才智我尚有几分自信,皮兹小姐。”埃勒里微一躬身,“不只上述所说的,我还很确定皮兹和马尔科二人有关系。探长,你那天亲口告诉我,纽约那名私家侦探好友伦纳德曾追查出马尔科存在帮凶,帮他诱被害人上钩。而在这三桩事件中,居然都有一名窥探私情的女佣,愿意挺身而出作证来回报她的雇主——当然啦,每份证词上的签名不同,不过那只能说明这些名字都是假的罢了——这完全符合马尔科这样的人可能雇用的共犯。很容易就能想到,勒索戈弗里太太的女佣就是马尔科的共犯。”
“是的,”她低声说,“从戈弗里太太那儿走之后——我跟她说我病了,我想去亲眼看看。当时屋子里很静——时间很晚了……”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吧?”女人恨恨地说,薄唇扭曲着。
“几点了,当时?”
“也许我该先声明一点,探长,我早就知道那名消失不见的戈弗里太太的女佣就是你想要找的勒索者。我惊讶地发现竟有如此多巧合,这件事让我震惊不已。皮兹被看到和约翰·马尔科在一起——目击者是乔朗姆——正好在谋杀发生的推断期间。稍早时候某人潜入马尔科的房间,找到那张诱马尔科到露台赴约的伪造字条碎片,并拼了起来。巧合吗?而周六晚戈弗里太太回房后马上按铃找女佣,那名女佣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反应。后来皮兹到了,声称身体不舒服,且神色颇为激动。巧合吗?谋杀案发生之后,这名女佣便消失不见了,她开着马尔科的车子跑掉了。巧合吗?”女人的眼睛闪烁着。“对皮兹行踪的追踪最终止于马滕斯,而探长,那包来历不明的物证也来自马滕斯。巧合吗?整个勒索事件正好发生在皮兹失踪之后。巧合吗?戈弗里太太的前任女佣在没有明确原因的情况下忽然辞职,约翰·马尔科随即推荐了皮兹。巧合吗?不过最醒目的莫过于——在牵扯到康斯特布尔太太、芒恩太太和戈弗里太太的三起事件中,都有一样致命的证物,那便是……有签名的女佣的证词!”埃勒里忧伤地笑了笑,“巧合?完全不可能。我敢肯定皮兹就是勒索者。”
“在我下到露台口石阶那里时,大概是一点二十分左右。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死了,我立刻就看出来了。他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背对着我。月光照在他的脖子上,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头发底下有一道血痕。”她哆嗦起来,“但可怕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他一丝不挂,一丝不挂!”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很抱歉,”埃勒里轻声道歉,点起一根烟,“但也许我最好先为皮兹小姐分析清楚情况,我相信她会了解保持沉默没什么好处。
埃勒里问:“什么意思?你看见他的确切时间是几点?快!快讲清楚!”
“奎因先生,我来就行了。”莫利有些生气地说。
但她像没听见似的接着说:“我走下石阶来到露台上,走近桌子,我想那时我一片茫然。我隐约记得他面前的桌子上好像放了张纸,低垂着的手上握着一支笔。但我太害怕了,实在——没办法……忽然我听到有脚步声,从石子路那边传来,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已经来不及跑开了,无论如何都会被这个人看到。我得赶紧想法子,幸好月光朦胧,给了我机会……我把手杖塞进他的另一只手里,把帽子替他重新戴好,再给他披上披肩,系在脖子上,好挡住——挡住脖子上的血痕。”她一脸惊恐,仿佛回到了那晚月光下一幕,“我相信披肩还可以让人看不出他浑身赤裸。我一直等脚步声够近了才开始讲话——想到什么讲什么——试图装出马尔科想勾搭我,但不怎么顺利的样子。我知道那人还在偷听,于是我跑上石阶……我看到偷听的人躲在石阶上段,但我装作没看到。是乔朗姆,我知道乔朗姆听到这些后不会再下露台去,但我不能冒险。我直奔到宅子里,到马尔科的房间把所有的照片、信件都拿走——他把这些藏在了衣柜里——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马上打包行李,然后到车库,找到马尔科的车开走了。我也有一把车钥匙,为什么我不该有,我是……我是他老婆,是不是?”
莫利看向埃勒里。女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瞟了埃勒里一眼,目光又垂落到地板上。
“如果你没杀人,”莫利板着脸说,“你难道没想到这样跑掉非常可疑?”
“我更担心的是,”埃勒里柔声插嘴,“探长,皮兹小姐可能更感兴趣谋杀罪该担的刑责。”
“我非走不可,”她绝望地说,“我怕被揭露。我得立刻动身,因为万一乔朗姆发现他已经死了,肯定会通知众人,那我就没机会离开了。还有那些物证藏在马尔科的房间里。”
莫利脸一沉:“哦,你会讲的,一定会的,年轻的女士,你的处境很不妙。你知道在本州,勒索罪要负什么刑责吗?”
莫利抓了抓耳朵,皱起眉头。从女人的语气和所讲述的内容来看,应该是事实没错。当然,他握有绝佳的间接证据可以对付她,速记员已一字不漏地记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了,但……他看向埃勒里,只见瘦削的年轻小伙子正好转过脸,且一脸惊讶之色。
她首次抬起暗褐色的眼睛直视着莫利。“如果我不讲呢?”
埃勒里转到了女人身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人尖叫出声,身子往后一缩。“你得再说清楚点!”他急切地说,“你说你到达露台第一眼看见马尔科时,他就一丝不挂?”
“好女孩,我们会合作愉快的。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上星期六晚到星期天早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每一件事都告诉我。”
“是啊。”她颤抖着。
“是的。”
“他的帽子在哪里?”
“把芒恩太太那包物证寄给报社的也是你?”
“怎么了,在桌子上啊,手杖也是。”
“是的。”
“那披肩呢?”
“是你托马滕斯市的那个男孩把康斯特布尔太太的那包物证送交给我的?”
“披肩?”女人因惊愕而睁大了双眼,“我没说他的披肩在桌上啊,我有吗?我全都乱成——”
“原来你们监听了电话,”她笑起来,“完全掌握了情况,没错,就是我。”
埃勒里缓缓放开她的手臂,灰色的眼睛里透出一抹希望之光。“哦,不在桌上。”他以十分怪异的声音说,“那在哪儿——露台的石板地上?肯定是这样的,凶手脱掉他的衣服后,就随手丢到了地上。”此时他眼神呆滞,盯着女人的嘴唇想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很明智!你曾打了一通电话到西班牙岬角找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又打了两通给芒恩先生?今天早上打了一通给戈弗里太太?”
她似乎要疯了。“不,披肩根本不在露台上。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你们干吗这么在乎这个?我没这么说啊!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们觉得——”她再次嘶吼起来。
“是的。”她的声音和之前在邮局听到的一样沙哑,“我不否认。”
“别管我们怎么想。”埃勒里喘息着,再次抓住她的手臂。但他的动作太用力了,以至于猛吸一口气,头向后仰。“告诉我!它到底在哪儿?又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好啦,皮兹,老姑娘,”莫利温柔地拉开序幕,“你被逮了个正着,不是吗?”她没反应,眼睛盯着地板。“你不否认你是皮兹吧,戈弗里太太的女佣,是不是?”一名负责速记的警员坐在桌前,本子摊开。
“我在楼上他的房间里看完那张字条,”她小声说道,灰土土的脸更加苍白了,“不想就这么空着手去露台。如果被谁看到,我希望有个借口。我看到他的披肩在床上,我想可能是他忘在那儿的。”埃勒里的脸莫名地涨得通红。“于是我拿起披肩下楼,打算要是被问起,就说是他让我去取的。但没碰到任何人。而当我看到他赤身裸体,我想——我想太好了,正好可以给他披上……”
她坐在一张大皮椅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她的肤色偏灰,脏兮兮的,一头卷曲的黑发拢成男性式样,但脱下帽子、弄掉假胡须之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一个满脸惊恐的小个子女人,有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及刀片般的瘦削身躯。她大约三十岁,尽管落难,仍掩不住媚人的美丽。
埃勒里放开她的双臂,退后一步,深吸了一大口气。莫利、法官和负责速记的警员全都不解地看向他,带着畏惧之色。埃勒里仿佛膨胀起来了,像一下子灌足了气一般。
然后,负责看护的医生一抬眉毛,宣布刚刚昏厥倒地的女人已无大碍,瞬间,众人的焦点便锁定在她身上了,其他部门则继续正常工作。
他直挺挺地站着,眼睛死死盯着女人头顶上方的白墙。接着,他缓缓将手探入口袋,拿出一根烟。
普恩塞特的警察总局里,这几天来首次有了欢笑。警局内谣言纷飞,一堆记者挤在隔音门外,其他部门的人也在想尽办法进莫利的办公室看看那名正被警医看护的女人。电话响个不停。莫利探长尽职地把这一群记者阻隔在外,好让埃勒里这个总局大楼里最冷静的人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四下询问案情,然而并没有什么新消息。霍里斯·韦尔林的小艇始终没影子,基德船长和戴维·库莫尔也不知所终,甚至连皮兹——埃勒里不禁哑然失笑——其他部门也都不知道其下落。此外,卢修斯·彭菲尔德那头也没报告进来,尽管已投入大量警力做地毯式的搜查。
“披肩,”他说着,语速太慢,反而让人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没错,那个披肩……缺失的一块。”他一把捏碎烟,往旁边一抛,眼神疯狂,“天哪,先生们,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