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琳笑着摇摇头,然后使劲地喝了一大口酒。
“她总是拨打我的手机啊,卡洛琳。然后说什么她很想念我,想再见到我。”
“啊,马克,她只是需要点关注。遇到拉尔夫那么个驴脾气,这就更不奇怪了。毕竟你是个医生——她很可能想让你为她检查一下。”
我不否认,卡洛琳的反应让我很有些失望。对她来说那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调情。她完全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觉得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卡洛琳……”
“不要生气嘛,我完全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但是每次有女人想要跟你调调情的时候,你总是马上会觉得她们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点什么。尤蒂特是个喜欢勾三搭四的女人。我觉得她这么做只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如果我破坏了你的美梦的话,那我道歉,但是那是你自己的错哦。尤蒂特跟所有的男人都这样。我自己就亲眼见过。她跟史丹利也是如此。咯咯地笑笑,用手摸摸头发,表情忧郁地坐在跳板上,让脚在水里摆动一下……这都是保留节目。我只是很奇怪,你竟然当真了。顺便说一下,她在他身上可比在你身上成功得多啦。”
“你笑什么啊?你觉察到了没有,那个尤蒂特想要纠缠我,这很明显。”
我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她。
我盯着我的妻子。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感到吃惊。相反,她似乎觉得这很好玩。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噢,马克,你有时候可真天真啊!你以为这种女人就围着你一个人打转呢。像尤蒂特这种女人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本来其实想跟你说的,但是我只不过忘记了。有一天下午在游泳池边上,你们都到村庄里去了。拉尔夫、你,还有孩子。艾曼纽觉得不舒服,所以就躺到床上去了。他们两个人已经暧昧很久了。我到楼上去拿点喝的。当我从窗户那儿往外看时,我看到史丹利把腰弯向了躺椅上的尤蒂特。他从头到脚地在舔她——而且是非常彻底地。我下楼时故意把杯子搞得叮当作响,这时候他们才又乖乖地躺到他们自己的椅子上去了。但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史丹利的游泳裤里,你明白了吧。然后他马上跳到了水里。”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不希望在首映式上又碰到尤蒂特。”我继续说道,“你可能没有觉察到,这个女人总是不停地纠缠我。从在度假屋那会儿就开始了。”
《海鸥》的首映式之后大约一周,在报纸的文化板块有一则简短的报道:
她给我家里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是卡洛琳接的。我从卡洛琳的答话中可以判断出电话那头是尤蒂特。是的,还好……最近好多了……我不在家!我对我的妻子示意道。
契诃夫的戏剧《海鸥》因为主角生病而取消所有演出。
这是真的。尤蒂特会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但是每次我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她的名字的时候,我都会把手机推到一边不予理睬。她给我的语音信箱留言时,我也不会回复。我嘱咐过我的助手,不要把尤蒂特·迈耶尔的电话转接给我。我让我的助手告诉她我正忙着给病人诊治,晚点我会给她回过去。但是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那下面还有几句话:“……拉尔夫·迈耶尔……另行通知……”里面当然没有说到底因为什么疾病。我已经拿起了话筒,然后我决定还是再等等。
“是的,这样说也对,但是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我本来其实不想跟你说,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会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恰恰相反。”
尤蒂特第二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因为你在剧院里总是会得过度换气综合征?”卡洛琳举起酒杯对我笑着说道。
“他从上周开始就一直躺在医院里。”她对我说道,然后她把那家医院的名字告诉了我。我送病理标本去的也是同一家医院——那家我没有把病理标本送过去的医院。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参加那个首映式吗?”
我把手机紧贴在耳边。我正坐在问诊室的写字台旁边。下一位病人——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一小时以后才到。她的名字又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这次我接了。
很长时间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到外面吃饭。在喝第二瓶红酒时我抓住了机会。
我问了几个问题。关于症状的。医生建议的治疗方案。她的回答证实了我先前的诊断。拉尔夫的身体进行了长时间的抵抗——比通常情况下的时间要长——但是现在他再也撑不住了。疾病已经越过了几个阶段,特别是还有希望治愈的那个阶段。我想到了战壕。相互连接在一起的一排排战壕,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被跨越过去了。因为尤蒂特没有提及那份病理标本,所以我主动说起了它。
新的一年刚开始时,我们又收到了一封首映式的邀请函——契诃夫的戏剧《海鸥》。我们直接把它丢到了一边。为了和迈耶尔一家尽可能地保持距离,我们开始推行置之不理的策略。我有意地强调“我们”,是因为卡洛琳和我完全站在同一战线上。
“很奇怪,那时候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现啊。”
拉尔夫再也没有来过我的诊所。我分散了他的恐惧,他显然对于为了美容而来去除个肿块没有多大兴趣。这本身是件好事。可能这样疾病发作就需要更长的时间。
“马克?”
“你当然可以给他打电话啊。”我们对利萨说,“你问问他有没有兴趣过来玩。”但是随着学校生活的开始,她提起他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少。她身边的朋友让她逐渐忘却了假期里的这个玩伴。尤利娅这边给我们的感觉是,她对男孩子完全不感兴趣,特别是可能会让她回忆起痛苦过去的那个男孩。其实“回忆”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是十分恰当。对于夏天发生的事,尤利娅只能回忆起一些残缺不全的断片。她也想起了阿历克斯,但是到什么地步,这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从不去追问她。对我们来说这样可能最好。
“嗯?”
利萨有时候会问起托马斯。尤利娅却从来没有提起过阿历克斯。
“你最近怎么样?”
“那他可有的等了。这就是个简单的小手术。让他随便什么时候过来一下,也不需要预约。”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五十九分钟我就会送走我的下一位病人。“就那么回事吧。”我回答说。
“这个不需要在医院处理吗?”
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你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给你留信息,你也从来不回。”
“可能就是个脂肪瘤。”我接着对她说,“没什么大的危害,但如果他嫌它碍事的话,我可以把它切掉。”
我没有说话。我想到了那份病理标本,想到了装着从拉尔夫大腿上取下来的血肉块的那支玻璃试管,那支被我丢到垃圾桶里的试管。
体重下降是个好消息。即使那个肿块没有变大,这也符合病情的发展。敌对力量建立了一座桥头堡,它们正在那里组织进攻。一开始还只是些有限的指挥活动。暗地里的秘密行动。刺探工作。侦察地形,铺平道路。这样大部队就不会遭遇太大的阻力。
“前段时间我确实有点忙。”我开口说,“当然还有尤利娅的事情。我们正尝试着回归正常的生活,但是这确实不太容易。”
“它还没消下去,但是也没有长大。我当然不是每天都查看,但是有时候我会摸一下看看,不是特别明显,你明白的。”
真的是我把这些句子排列到一起的吗?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加上尤蒂特也看不到我的脸,这让我说起谎来感觉稍微轻松一点。为了能够更好地集中精神,我把眼睛也闭了起来。
“那个肿块怎么样了?”
“我真的很希望能再见到你。”我最后说道。
“他总是很容易犯困。尽管他吃得、喝得跟以前一样多,但是他的体重却下降了。”
我们就这样又建立起了联系。卡洛琳那边我就实话实说。我对她说,我和尤蒂特·迈耶尔去喝个咖啡。拉尔夫的病情把她急坏了。一开始我们就随便约在哪家咖啡馆的露台上碰头,后来则是越来越频繁地到她家里。我只剩下几个病人,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一小时或者更久。阿历克斯和托马斯在学校里。我不想掩饰什么,我们常常是直奔主题,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甚至还没走到卧室便开始了。事后我们有时会一起去医院看望一下拉尔夫。第一次手术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果,专业医生认为第二次手术也几乎没有希望会让病情有所好转。所以他们建议选择别的治疗方式。更艰难的治疗。他可以自己决定,是想选择住院治疗还是门诊治疗。
“没什么问题,一切都非常正常。到底是什么事让你总是这样忧心忡忡的啊?”
“你是不是更愿意待在家里?”尤蒂特问他道,“我可以每天开车送你到医院。”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我,她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她的手放在被子上,就在她丈夫的手旁边。
“真的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事的话,你就别瞒着我,马克。”
“在家你肯定能感觉更舒服点。”我开口说道,“但是也可能治疗起来会很不方便。特别是夜里。医院这边设施要更齐备些。”
我把眼睛眯了起来,然后对她说:“我今天打过电话了。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担心。”
最后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拉尔夫还是待在医院里,但是周末在家里度过。然后我每周又会有一两次被尤蒂特邀请去喝咖啡。
“然后呢?”
不知道是因为平时总是迷迷瞪瞪的,还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或者是因为那些常常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治疗,总之,拉尔夫从来没有提起过去年十月份我给他做的第一次检查。当有一次我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尤蒂特去医院的小卖部给他买报纸了,我适时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对他说,可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保险起见,我把标本送去检查了。”
“很奇怪病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对他说,“之前诊断是个无害的脂肪瘤,几个月之后就变得这么严重。”
“是的,如果情况很严重的话,你就会瞒着我的。你不是这样安慰过拉尔夫吗?他对我说没有什么大问题。是不是这样的啊?”
我把椅子朝床边移了移,但是我感觉到他并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觉得……”
“我曾经有一个病人,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我的诊所里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得了心脏病。症状相符:胸部刺痛,嘴巴发干,手冒虚汗。他的脉搏超过了每分钟两百下。我用听诊器为他检查。您昨天有没有吃过奶酪火锅?我问道。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您是怎么知道的?您还不停地在喝白葡萄酒吧?我跟他解释是怎么回事。化了的热奶酪,冰冷的葡萄酒。全部的东西在胃的底部凝固成了一大团,然后无法从胃里排出去。大多数的情况下人们当晚就会去看急诊,但是他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来到了我的诊所里。”
“是检查结果出来了吗?”她急切地问道。
拉尔夫睁开了眼睛。
当我第二天给他们家打电话时,接电话的是尤蒂特。
“这个故事还没完。”我接着说道,“我让那个男人回家了。他当然感觉非常轻松。但是两周之后他竟然死于心肌梗死。愚蠢的意外!如果有人把这件事写到一个小说里或者把它拍成电影,那绝对没有人会愿意掏钱的。但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奶酪火锅和心肌梗死没有任何关系。”
他总是感觉很疲倦,这让我感到很欣慰。我给他开的是苯丙胺,这样就能帮他抑制疲惫,并让病毒在他体内自由蔓延。但是这次侵袭过程似乎比一般情况下持续的时间要久一些。我心中不免产生了一丝怀疑。难道我搞错了?
“这种情况人们称之为倒霉。”拉尔夫边说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我明天给你电话,拉尔夫。”
我观察着被子下面他身体的轮廓。还是那副身体,只是这里和那里看上去有些下垂。就像生日聚会之后第二天有点松弛的一个气球。
“挺好。只不过我总是感觉很疲倦,但是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服一片你给我开的那个特效药,然后就会感觉棒极了。”
“是啊,太他妈的倒霉了。”我应和说。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明天我都给他们打个电话问问吧。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尤利娅慢慢有了点起色。无论如何我们感觉是这样的。她越来越频繁地把她的闺密带回家里;有时候不用我们问她,她就会和我们讲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她又开始笑了。虽然还是没有完全放开,但她毕竟开始笑了。其他时候她又会长时间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他们会通知你的,是吧?”
“可能是年龄的关系。”我说。
“我还没有得到医院那边的任何消息。”我对他说,“我估计他们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也可能最严重的问题是我们永远无法分清哪些是年龄的关系,哪些……哪些是其他的原因。”
我本以为拉尔夫的病情会发展得很迅速,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为了拍摄《奥古斯都大帝》去意大利待了两个月。回到家之后他便给我打电话询问检查结果。
有时候我会在尤利娅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观察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她的眼神跟一年多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不再那么悲伤,而只是越来越严肃。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越来越内敛了。卡洛琳说得对。但是我也不知道是长大了的原因还是因为海边发生的那些她再也回忆不起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