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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们还是等等吧,”拉尔夫问道,“一小时之后我们就到海边去。”

阿历克斯和托马斯把一捆烟花拖了出来,其中有些比他们俩还高。有几个掉到了地上。

“但是附近的人都已经开始放了。”阿历克斯说道。

“爸爸,爸爸!我们现在可以放吗?”

“求你了,爸爸。”托马斯央求道。

这会儿我在想,如果我像拉尔夫那样有两个儿子的话,那么可能即使是五公里之外才有车位我也会停下来的,但我却生了两个女儿。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其实我应该早就想到的。那次我买了些爆竹和礼花,午夜的时候我在我们家门前的人行道上把第一支烟花插到了葡萄酒瓶里。我把三个小爆竹的引线缠到了一起,然后把它们抛向了空中。但是尤利娅和利萨在爆竹响第一声的时候就进了房门躲到了卡洛琳的身边。我还放了几个二踢脚,把一个空铁盒罩在了一个小爆竹上面,这样它爆裂的声音就会更响亮些。卡洛琳给了姑娘们一个仙女棒,但是她们却不敢到外面去。她们站在门口那里,然后把手伸得远远的,这样火星才不会落到脚垫上。她们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看着她们的爸爸在那里做出各种奇怪的举动,就像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一样。打仗时,女人会缝制军装,会在军工厂制造炮弹。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她们也为战争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但是她们把发射炮弹的工作留给了男人。

拉尔夫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他从桌上拿起了一个空瓶子。“那好吧,就一个。”他说。

我大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拉尔夫准备了鞭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昨天我经过村边的一个白铁皮屋,那里面卖这种东西。当时我减慢了车速,想看一看他们都有些什么,但是我没有找到停车位,所以就驶离了那里。

我看着两个男孩子摊在地上的烟火,最短的也有一米长。就这样一个挨着一个摆在一起,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被没收的枪支弹药,联想到一支游击队或者一伙恐怖分子的弹药储备。装备精良的占领军拥有坦克和飞机,还有能发射激光制导导弹的直升机,但是卡萨姆火箭弹会对攻击的区域产生比较广泛的心理效应。

“你去仓库看看吧,儿子,”他回答道,“乒乓球台子后面那扇门。你也一起去吧,阿历克斯。”

“不,不要在这儿,”拉尔夫说,“不要离得这么近。一个火星就会把我们所有人送上天,包括这房子。我们最好到泳池那里。”

拉尔夫弯下腰,用烤叉把地上的那片剑鱼又捡了起来,重新放到了烤架上。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阵坏笑。

“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尤蒂特问道。

托马斯站到了他爸爸面前:“你也有这种二踢脚吗,爸爸?”

“我们是不是最好等到了海边再说啊?”卡洛琳也开口道。

男人喜欢那噼里啪啦的声音,越响亮越好,这是一个在女人看来十分幼稚的嗜好。他们就是些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们会这样说,她们会微笑着露出同情的目光。她们说得很有道理。我想起来,我十六岁那会儿燃放爆竹时就把所有的安全预防措施都抛到了脑后,火光微弱的引火索就坚决不考虑,一定要用打火机或者火柴。我从不会把二踢脚插到空瓶子里,我会把它们在手中点燃,希望能在指间感受它们的力量,这样那种力量也会传达到我的身上。一开始我还僵直着身体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当它从我手中挣脱,冲向天空时,甚至会有木板的碎屑扎到我的手指里。慢慢地我就学会了尽可能松弛地握着它。它也有自己的意识,渴望冲上云霄。在这种时刻我从来不会去想燃放烟火的真正动机,即使是除夕之夜也不会。我会联想到战争,想到真正的导弹和防空火炮,想到一支救援部队——他们顶着强大的火力用防坦克导弹发射器把敌方的直升机和运输机击落了下来。我常常会忍不住让二踢脚尽可能倾斜着射出去,然后它就会炸到对面的房子。这时邻居就会打开窗户,满脸惊恐地往大街上望去。“对不起!下次不会再犯了!”我会假惺惺地摆出一副最诚挚的表情。一个足球运动员的表情,他用一记血腥滑铲让他的对手成了终身残疾。对不起,我不小心滑倒了……我把下一支烟火对准了附近闲逛的人群。这是一场战争,打胜仗要好过吃败仗。这是沉痛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的。生物学中也是如此,杀死一个人总是好过自己被杀死。自从人类有意识以来,男人就守卫着地狱的入口。击退所有侵略者。不知退却的侵略者事后并不能说他没有收到过警告。赫茨尔教授教导过我们:“男人只有在对手的优势十分明显的时候才会放弃战斗。如果对手势均力敌或者不堪一击,那么他就会估计自己的胜算。他握紧拳头,他检查刀剑是否锋利,他打开手枪的保险,他比对手早一瞬间转动了坦克的炮塔,他锁定了目标,然后开火,他幸存了下来。”

尤蒂特的母亲急忙说:“我要躲到房子里去。”

“我觉得,我好像要窒息了一样。”卡洛琳说道。她把手放到了胸口,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尤蒂特也真的被激怒了。我想到了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想到了那不可逾越的鸿沟,那永远无法解释的差异。

然而拉尔夫只是纵声大笑:“很显然,男孩子们是等不及了。”

“这真是太胡闹了,”尤蒂特开口道,“这有什么好玩的?”

我看着阿历克斯和托马斯在泳池那儿把一个二踢脚插到了瓶子里,然后我又看了一眼我的两个女儿。当引线开始燃烧时,她们捂住了耳朵。那个二踢脚呼啸着冲向高空,那个瓶子被炸成了碎片,这时尤利娅发出一阵尖叫。一些碎片还落到了水里。

“爸爸,爸爸!你也有这种二踢脚吗?”托马斯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爸爸!我们也放鞭炮吧,爸爸。”

出乎意料的是,空中很快就传来了二踢脚的爆炸声。响亮而沉闷,比邻居的还要响亮、沉闷。它从脚掌开始,然后轰隆隆地向上进军,接着在胸腔里扩散开来,最后到达了头盖骨下面。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火药味。这次外面一整排车的报警器都响了起来。狗也歇斯底里地吠叫成一片。尤利娅和利萨更是尖叫不止。“妈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当我们转过头来时,我们看到了艾曼纽,她手还托着葡萄酒杯的杯颈和杯底。她白色的衬衣上染上了一块红色的印迹。

“哇哦!”阿历克斯欢呼道。他和尤利娅从耳朵上摘下了耳塞,然后蹦了起来。尤利娅惊魂未定地四周环顾了一圈,她看了一眼她的妈妈,然后是拉尔夫和尤蒂特,甚至是史丹利和艾曼纽。她看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看我。

“这下你们满意了吧。”尤蒂特喊道。

这时隔壁花园里射出了一个二踢脚。今天晚上鞭炮声一直响个不停,但是还从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道烟花咝咝地喷洒着火星越升越高,然后传来了一声巨响,随后是一道闪光。或者其实应该是反过来的,光传播的速度要比声音快。那个二踢脚就在我们的正上方炸开了,我们的脸被瞬间照亮,然后才是声音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那声音很响亮,但透着些沉闷,就如同一声闷雷。炮击正中靶心。一颗汽车炸弹。但是因为离得那么近,所以让人感觉那声音似乎充斥着整个身体。它从胃部开始,然后就像不断回响的雷鸣在肋骨的内侧传播,最后通过脸颊和鼓膜离开身体。女人和女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男人和男孩子们则忍不住咒骂起来。一个瓶子被打翻了,碎片飞得地板上到处都是。大街上一辆车的警报器开始鸣叫起来。拉尔夫手中的鱼排也落在了地上,他气愤地喊道:“真他妈的见鬼!”爆竹声在山峦间回响了一遍,然后四周才沉寂了下来。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托马斯欢呼道。

“啊,是这样的。”他开口道。

“酷!”阿历克斯边说边吹了个口哨,“哦耶!太疯狂了!”

我把目光转向了史丹利,但是更多的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的出于兴趣。如果他哪怕是表现出一丝不耐烦,我就不会追问下去。他把叉子刺进了鱼块里,盘子里立刻形成了一块水渍,紧接着他切下了很整齐的一块,然后放到了嘴里。

“那好吧,再来一个。”拉尔夫说。

“你今天下午给我们讲的那件事情真是太有趣了,史丹利,”拉尔夫边说边把烤好的鱼块分到了我们盘子里,“在车上那会儿,我觉得马克肯定也会很感兴趣的。”

“没得商量,”尤蒂特说,“绝对没商量,拿上这些东西到海边去,随便你们怎么去疯!你听见了吗,拉尔夫,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我下定决心要继续尝试。尤利娅的眼睛不会撒谎,一个眼神就足够了。从我女儿的眼睛里我会发现那可怕的真相,或者也可能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也许她和阿历克斯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她是突然“长大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她对一个总是唠叨挑剔的父亲感到厌烦。这就是生物学,对此任何人都无计可施。

拉尔夫无奈地挥了挥手说:“好啦,好啦,就这样吧。”

托马斯和利萨在玩乒乓球。阿历克斯和尤利娅挨在一起躺在泳池边的一个躺椅上,他们俩共用一个耳机在听尤利娅的iPod。在过去的几小时里,我还有几次试图和我的大女儿搭腔,但每次我都是悻悻而返。当我问她点什么时,她要么只是耸耸肩,要么就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你有兴趣过会儿去海边吗?”我没话找话地问她,“去看烟花呢?”这时她就耸了耸肩,叹了口气。“如果你们没有兴趣,那么你们也可以待在家里。”我接着说道。我感觉我的脸在发烫。“要么我们玩《战国风云》或者别的什么吧。《大富翁》……”尤利娅把头发撩高,然后又掉落了下来。“看他们吧。”她漫不经心地说道。然后她便会转过头去或者走开了,完全是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好像所有的女人都在和我恶作剧,故意无视我,只有利萨和尤蒂特的母亲例外。在准备晚饭时,薇拉有几次还对我点头微笑。当拉尔夫狼吞虎咽地吃着剑鱼时,她甚至是会摇着头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利萨呢?利萨总是仰望着我,就像所有十一岁的小女孩仰望她们的父亲一样。就好像她们的父亲就是最理想的男人,就是她们以后想嫁的那个男人。

这时我又对自己没有买鞭炮而暗自懊恼。我可不会像拉尔夫那样那么快就让步了。我朝卡洛琳望去,尽管我的妻子也不喜欢这种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是我觉得,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说过,你听见了吗,马克。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烧烤架上时不时会火光四窜。我们坐在露台上,喝着啤酒或者红酒。尤蒂特把装着橄榄、酸辣鱼酱和小腊肠的碗碟摆到了桌子上。烤架上的剑鱼发出咝咝的声音。我朝尤蒂特看了一眼,她的脸庞在火光的掩映下泛出金黄色的光芒。这时,她垂下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呷了一口手中的葡萄酒。她好像在尽可能地避开我的目光。我坐在这儿,她的身体语言在诉说。我坐在这儿,但我更希望我是坐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们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正在帮艾曼纽擦去衬衣上的酒渍。

“马克,你怎么这样一副表情?”他对我说,“你已经馋得流口水了,是不是啊?麻烦你给我拿杯啤酒来吧。”

她确实对我眨了眨眼睛,我绝对不会搞错。她眨眼是因为那块酒渍、尤蒂特的恼怒还是因为整个场面,这我不得而知,但是这也不重要。无论如何这整个滑稽的场面她都看在眼里。她之前说过,她周一一定要离开这里,但是很明显她恨不得现在就同拉尔夫一家和他们的度假屋告别。不,没有告别,她只是对他们敬而远之。我也朝她眨了眨眼,然后我想到了几小时之前在厨房里发生的事情。想到了我掠过尤蒂特牙齿的舌尖,还有我放在她屁股上的手掌。我想到了她解开我裤子纽扣的手指。那些鞭炮又被收拢到了一起。我们当中有几个人到房子里取了毛衣或者夹克。然后我们又聚集到了车前。艾曼纽没有兴趣一起去,史丹利也没有多费口舌去说服她。尤蒂特的母亲也想待在家里。

但是拉尔夫很享受这个过程,似乎把她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他坐在小板凳上,拖鞋被丢在一边。有时候那把大砍刀会落在他的光脚板旁边,那场面看起来真是让人心惊肉跳。我心里已经在盘算,如果出现紧急情况的话,我应该怎么处理。如果冷藏的话,脚趾还可以重新接植。最重要的是首先要保持冷静,大厅里有一位医生,那位医生首先会进行止血处理,然后把脚趾用一条装满冰块的毛巾包裹起来。女人和孩子们会四肢发软,几乎晕厥。尤蒂特,从冰箱里拿点冰块来!再拿条湿毛巾来!卡洛琳,帮我把腿包扎一下,他失血过多!史丹利,把车开过来,把后座翻下来!尤利娅、利萨、阿历克斯和托马斯,你们回屋待着!你们在这儿只会碍事。就让艾曼纽躺在那儿吧,给她脑袋下面垫个枕头……我将扮演那位光芒四射的英雄人物,这完全是为我而量身定做的角色。然而那把砍刀只有一次差半厘米就砍到拉尔夫的大脚趾上了,那之后他就小心多了。

尤利娅和利萨想同阿历克斯和托马斯一起搭乘拉尔夫的汽车。有那么一会儿,尤蒂特靠在敞开的车门边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紧盯着她的眼睛,只有当人们有其他计划时才会这样盯着一个女人,那是不可告人的计划。车库门头的灯光映到了她的眼睛里。我在想海边会有什么机会,那儿可能会有许多人,我们可能会走散。有些人可能会走散,其他人可能恰好会遇到一起。

“你当心一点,亲爱的,”尤蒂特喊道,“房东那里我们还押着保证金呢。”

“我有点犹豫,”卡洛琳说,“我想,我还是待在这儿吧。”她边说边把手放到了我的胳膊上。

我们本来打算一起到海边去,但是当然首先得填饱肚子。拉尔夫在露台的一个板子上把那条剑鱼剁成了块。他剁的时候用的是一把大砍刀。一开始孩子们还非常兴奋地围观,但是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他们又远远地躲开了。内脏逐渐露了出来:肝脏,一堆堆的鱼卵,鱼鳔和一个闪亮的深褐色器官,橄榄球大小,但是没有人叫得上名字。

“是吗?”我把脸从车库灯的光圈里转了过来,然后对她说,“如果你没有兴趣,你就不要勉强。真的没事,如果你累了,那我就自己去吧。”

星期六晚上是仲夏夜庆典。海滩上到处是烟花和篝火,整个白天鞭炮声便不绝于耳。不是我们那里的五彩缤纷的烟花,而是那种响彻云霄的爆竹,听起来就像是炮击或者轰炸。人们全身心都会深深地感触到那种声音,胸腔、肋骨乃至心脏都会随着一起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