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楼上看了看,我看见尤蒂特的母亲坐在厨房的窗前,背对着我。利萨立刻跑到我们的帐篷那里去取游泳器械了。
“您的夫人和我爸爸,还有史丹利和艾曼纽去城里了,”阿历克斯解释说,“但我妈妈和祖母在家。”
“他们有没有说出去多久?”
当我们返回度假屋时,阿历克斯、尤利娅和托马斯正躺在泳池边,其他人都不在。
“没有,不知道。但他们刚刚才出去,最多十分钟。”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我说道,“请给我个电话号码吧,我有消息就给您打电话。”
尤蒂特和她的母亲坐在一张小餐桌旁。尤蒂特正给她的母亲涂指甲,不是什么鲜艳颜色的指甲油,淡粉色的,几乎透明——一个适合老年人的颜色。
“美洲驼的话我们当然很欢迎,但是这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会照料所有无处安身的动物,暂时的或者永久的。有时候我们会为某只动物找个新主人,但是我们对这一点非常谨慎,我们会核实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是位动物爱好者。”
“怎么样了?”尤蒂特问道,“你们找到那家动物园了吗?”
“假设这附近有人有只美洲驼,”我说道,“他自己没法再照料它了,也没法照料他的其他动物了,你们愿意接受它们吗?”
炉子上放着一个咖啡壶和一个小锅,锅里是些冒着泡沫的牛奶。厨房的门上挂着一个钟,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半。是的,时间够了,我对咖啡没有什么兴趣。
那个管理员摇了摇头:“正如你们所见,我们这里只有这些非常常见的动物。还有一只岩羚羊和几只跳羚,它们可能已经算是稀有的了。”
“那里的人很友好,”我边说边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掏出了一罐啤酒,“利萨和她的小鸟告别时没有太难过。”
“你们这儿有美洲驼吗?”我问道。
说不清什么原因,但我觉得手里拿着啤酒坐到桌子旁两个女人的身边有点不太合适。我靠在洗碗台边上,打开了那罐啤酒,喝了两口之后就感觉很轻松。
我们跟着那个管理员来到了鸟舍,这样利萨就能看到她想要保护的这个小家伙会被安置在哪里。我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动物,几只麂子,长着长角的绵羊,一只肥猪,几只孔雀和仙鹤。一个很小的笼子里有只狼正蹭在铁栅栏上搔痒。
“您现在也是我女儿新的家庭医生吗?”那位老妇人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张口问道。
“我们会把它留在这里观察几天,”那个管理员说道,“多久视情况而定,直到它恢复健康。但有时候它们不愿意返回到大自然中去,它们那时可能已经非常依赖人类了,那么它以后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不是的,妈妈,”尤蒂特说,“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他只是拉尔夫新的家庭医生。”
我给她翻译了一下,利萨一脸凝重地点了下头:“您要怎么处理它?”
尤蒂特的母亲把脸转向了我:“但是之前您在电话里可不是这么说的,您那时说——”
“他说什么?”利萨问道。
“可以吗?”我问道,我边问边抓向桌子上的香烟盒和打火机。
“你把它带到这里真是太好了,”他对利萨说,“这个小家伙没有妈妈一天也活不下去。”
“妈妈,你别乱动,否则指甲油都跑到边上去了。”尤蒂特说。
动物园的管理员穿着一条卡其色的短裤和一件白色的T恤。他往纸箱里看了一眼,也感动地微笑了一下。
“他说过,他是你们的家庭医生。”尤蒂特的母亲继续说道。
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尤蒂特、拉尔夫,所有人,甚至是艾曼纽都在她的太阳镜后笑了起来,尽管她没有问我们在笑什么。
我点燃了手里的香烟,然后把空啤酒罐丢到了垃圾桶里,接着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尤蒂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利萨咬着嘴唇,深深地叹了口气:“动物园里一般都是些老虎、大象之类的吧。这就是一只很普通的小鸟,他们可能根本不会要它吧。”
“您的记忆力真是不错,”我回应着尤蒂特的眼神说道,“我当时跟您说我是你女儿的家庭医生时,肯定是有点分神了。”
“你指的是什么啊?”
长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一招总是很管用:恭维老年人的记忆力很好。
这是最理想的脚本——我眼中最理想的脚本,但是利萨却问道:“动物园会要它吗?”
事实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尤蒂特的母亲这时说:“你看!”尤蒂特朝我眨了眨眼睛,我也朝她回视了一眼,“你看,我没有老年痴呆!”
我们本来说好周一离开。在我看来,指望这只小鸟两天就会飞是不太可能了,但是我们可以一直带着它,把那个纸箱安放到后座上。
“你还年轻着呢,薇拉。”我说道。
那绝对是非常美妙的一刻,这一刻我很愿意和我的女儿一起分享。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小鸟捧在手心里,然后把它抛向空中。一开始它还笨拙地扑腾几下,但然后它就会在一根高悬的树枝上找到平衡,它会在那里待上一会儿。它抖动着身上的羽毛,东张西望一下。看看我们,它的救星。它可能是在感谢我们。然后它晃了一下脑袋,向空中看了一眼,便展开翅膀从那里飞走了。
也许是那两罐啤酒让我有些放肆起来,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尤蒂特的母亲。我知道这招同样很管用,这不仅仅是多年的从医生涯告诉我的:直呼女人的名。尽可能频繁地这样做,最好在说每句话时都这样。
我料想到,不,我期望,利萨反对把它送到动物园去,而要自己照顾这只小鸟,直到它能站起来为止,然后我们就放飞它。对于小鸟,人们总是期望它能飞起来,希望它有一天能够在空中展翅翱翔。
尤蒂特的母亲(薇拉)咯咯地笑起来。
利萨一脸严肃,她把纸盒子放到了身旁的椅子上,每隔二十秒钟她就会往里看一眼。她会报告说:“它喝水了。”或者是:“它又在发抖了。”
“他真是个可爱的男人。”她对她的女儿说道。指甲终于涂完了,她站起来摆了摆手,“是的,确实如此。我看见了他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女儿的。”
“你觉得呢?”我问利萨,“它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只是太小了,太小而无法照料自己而已。我们把它送到动物园吧?”
这时她才抬头看了看我。她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那是一张生活非常规律的人才可能有的脸蛋,从不放纵自己,一辈子都是全麦面包和脱脂牛奶,时常地到自然保护区里骑车锻炼。
我们坐在露台上吃早餐,那只小鸟躺在一个装红酒的纸箱里,那个箱子实在太大了。如果人们越过纸箱的边缘往里看的话,可以看到它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块抹布上,那样子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它好像在坐牢。
“是啊,是啊。”她边说边直视着我的脸。
“这里有个什么动物园,”尤蒂特说,“在到海边前,左边高处的那条路上。我们有一次经过那里,可以看到一堵墙和一个栅栏,那前面插着几面旗子。大门上写着动物园,墙上还画着些动物。”
“我脑袋上长着眼睛呢,我看得到,你对你的女儿是多么体贴,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能做到这一点的。那不是在作秀,那是发自内心的。”
“你到房子里去一下,但是小声点,不要吵到别人,”我对利萨说,“你去找个纸盒子,一个鞋盒之类的,然后找点棉絮,或者从浴室里拿块抹布来。”
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一方面,我不记得尤蒂特的母亲何时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至少从没有对我这样过;另一方面,我感觉这更像是一种讽刺,那句“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能做到这一点的”听起来总有点弦外之音的味道。可能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但当她说出那句话时,她轻轻地瞟了她的女儿一眼。
现在我看着手中的小鸟,它没什么问题,其实这让我感到很遗憾。它不过是太小了,小到无法照料自己而已。
我看着她的眼睛,心想她可能在警告我,也可能是她对她女儿的选择感到失望。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能做到这一点的,她感觉我很“可爱”,看样子比拉尔夫·迈耶尔可爱些。但我也不是那么可爱——至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可爱。突然从花园那里传来了一阵欢笑声,有人在拍巴掌,有人在用手指吹口哨。尤蒂特的母亲把身子转向窗户,尤蒂特也往外望去。
“对不起,贝塔,”我流着泪喊道——利萨第二天就根据一个矫揉造作的女老师的名字给它取名叫“贝塔”了——“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哦,你们看!”她说道。
每当我回想起离别那天的情景时,我都会感觉到自己的眼圈湿润了。我们把正准备跳上后座的那只猫关在了车门外,当我们咕咚咕咚地开下岩石路时,它还跑着跟在我们后面,最后我不得不下车丢石头赶它。我们的女儿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场面,她们躺在后座上号啕大哭。卡洛琳也不停地用纸手帕擦着眼睛,我也不禁热泪盈眶。当我捡起第一块石头时,我也像孩子一样哭号起来。那只猫还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个游戏,但我第一下就打中了它的脑袋。它咆哮着往空中扑了一下,然后悻悻地离开了。
我可以到餐桌的左边站在尤蒂特母亲的身旁或者到右边靠近尤蒂特——她还一直坐在椅子上。
“它的家人到底在哪儿呢?”尤利娅哽咽着问我们,“当它遭遇不幸时,它们在哪儿呢?”
我最终选择站到尤蒂特母亲的旁边。
离别时真是难舍难分,尤利娅和利萨都哭得非常伤心。不,我们不能带上它,没有接种必要的疫苗,我们就没法把它带上飞机,它必须被隔离检疫几个月。我和卡洛琳对孩子们说,即使可以带上它的话,但你们想想,它待在这个岛上会不会更快乐些?这里有它的家人和它的玩伴,在这里它可以自由自在地追赶老鼠和壁虎。这里的天气也总是那么美好。
尤利娅和利萨正站在楼下游泳池旁的跳板上,阿历克斯和托马斯坐在池边,脚掌在水中不停地摆动。尤利娅首先往前面走了几步,停下来在跳板上上下颤动了几下,她像芭蕾舞女演员一样把胳膊展向高处,然后让手顺着身体滑动,以自己的身体为轴线转了两圈,然后又走了回去。鼓掌的是阿历克斯,托马斯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三声响亮的口哨。
当我把那只小鸟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时,它啄了我的手一下,但几乎没什么力量。好像没有骨折,我也找不到其他的伤口。这真是令人有点遗憾,因为如果是一只摔断了腿的小鸟,那可就是一项“工程”了。它也算不上第一例,两年前在希腊的那个小岛上,有一只轧断了尾巴的小猫。当我准备给它流血的断尾消毒时,它在我的前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害得我给自己先来了一针破伤风针,还有一系列的预防狂犬病的疫苗。但是这还是值得的,那只小猫真的是表现出了无限的感激之情,三天后它叼了几块羊肉送到了我们手里,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但是那只猫从此必须习惯自己只有三厘米长的尾巴了,开始它很难保持平衡。有一次它爬上了一棵杏树,却不敢下来了,除了把它抱下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但当我靠近它时,它用爪子狠狠地朝我脸上挠了一下,这一下直接划破了我的左眼睑,紧接着它从五米的高空直接跳到了露台的水泥地板上。但是这之后它还是对我们非常忠诚,我们到哪里它都会跟在后面,我们到房子里、花园里、村庄里时,它都会耐心地在面包房和肉铺的门前等着,直到我们买完东西。甚至,我们到三里外的海滩时它也总会跑在我们身后。
现在轮到利萨了,她向前走得比她姐姐快一些,一会儿就站到了跳板的尽头。她身体转动得太快,所以失去了平衡向后落到了水里,这时两个男孩子都拼命地鼓起掌来。阿历克斯抓起浇花园的水管,卷在自己身上,然后打开水龙头,把水柱喷向尤利娅。我本以为她可能会跑开,但她却站在原地。当水溅落在她的比基尼和裸露着的肚子上时,她挺直了身体,甚至踮起了脚尖,伸直了胳膊。然后她把两手在颈部交叉,把湿漉漉的头发甩向了空中,就好像她是要把它别高,然后又要把它抖散开。
“啊,真可怜,”利萨满脸同情地说道,“但你是医生啊,爸爸,你可以治好它吧。”
“你们小心点。”尤蒂特打开窗户喊道。这个警告完全是多余的:很明显,两个女孩子是自愿被淋湿的。我陶醉地看着我的两个女儿。不,我没有搞错,在水柱的后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纷洒的水幕后面舞动着一道迷人的小彩虹。
“它是从巢里掉下来的。”我边说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朝树上看了看,但是找不到鸟巢在哪里。
“我们正在玩小姐湿衫表演,妈妈!”托马斯把手做成喇叭状大声喊道,“尤利娅胜。”
那只小鸟颤抖着躺在那里,无力地挣扎着。
“你骗人!”刚从泳池里爬到台阶上的利萨喊道,“现在该你了,阿历克斯!把你自己淋湿!”
“爸爸!”利萨把我从睡袋里拽了出来,“爸爸,快来,外面有只小鸟!”
尤蒂特转过头看了看我,她忍不住笑起来。我耸了耸肩,也对她笑了笑。
星期六早晨利萨发现了那只小鸟,它就躺在帐篷旁边,可能是从那边的橄榄树上摔下来的。
“这些孩子还真是可爱,”尤蒂特的母亲感慨道,“有这种女儿,你真是幸福,马克。我是你的话就一定会好好呵护她们的。”她说完便离开了窗户边,“我困了,我去躺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