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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受不了这里了。”半小时后我开口道。那会儿尤利娅已经平静下来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又骑着三轮自行车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跑。

“马克!”

卡洛琳握着我的手,看着我说:“你还记得我们昨天在那个村庄里看到的那家小旅馆吗?在市场旁边那家,我们到那里住几天吧?”

卡洛琳手里拿着一瓶牛奶站在河岸上的树丛中,她的目光在我和尤利娅的身上反复打量。

从那天起我们就只在宾馆里过夜,或者是租一个假期屋。有的宾馆和假期屋也有泳池,有时候在那里也能看到半裸的身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不去那里。这样眼睛可以少受几小时的煎熬。可以闭着眼睛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静静躺上几小时。人们不需要整天二十四小时无助地去面对人类的污秽。有时候我们度假时会在中介的橱窗前待得久一点。在国外找一个度假屋也算是对卡洛琳放弃露营的一种补偿。我们算来也支付得起。只要不找那种紧挨海边的房子,大部分的其实也花不了什么钱。但是当我们看着院子里满是梨树的老磨坊的照片,让我们的想象力自由驰骋时,我们就想到了我们要面临的烦恼。我们想到了我们以后必须永远在这间房子度假了。我们在那张带着泳池的新建农庄的照片前久久驻足。需要有人打理那个游泳池、整理花园。否则的话人们度假时就要忙着割草,清除荨麻了。

“马克!马克!你在干什么?”

在国外找个度假屋的梦想就这样摆在了我们面前。有时候我们会让当地的中介带我们四处转转。我们弓身通过低垂的大门;我们闻着泳池发出的臭味,那一片死水里满是鸭饲料和呱呱叫的青蛙;我们艰难地穿过废弃猪圈里的层层蛛网;我们看着远处的河湾在阳光下闪烁;我们跪着瞥了一眼陈旧的烤炉,我们看到了燕子在围着它们房梁下的鸟巢飞驰。风太大,卡洛琳评价说。太冷,太热,视野不好,邻居住得太近,不太安全,太偏僻。

多年以后那眼神还是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每次想起来我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

“我们再给您电话,”我对那个中介说,“我和我的妻子还会在这儿待几天。”

“爸爸……”

出发的清晨当我看到后备厢里的帐篷时我几乎不相信我的眼睛。为了不让我看到,它被放到了最里面,就在这会儿,卡洛琳拿着两个卷好的睡袋出现在我面前。

我女儿就那样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秒钟,就好像一切都只不过是个玩笑——爸爸为了逗乐而摔到了水里,现在爸爸又为了逗乐而在故意生气——但是她的眼神突然一变,她的嘴巴开始扭曲,她试图摆脱我抓住她胳膊的手。

“嗯?”我说道,“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我不是让你待在那条路上吗!我不是让你待在原地吗!”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说不准我们会遇到个只适合露营的地方。我指的是可能恰好那里没有宾馆。”

“该死的!”我生气地吼道,然后粗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嗯?”我再次表示了我的怀疑。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我尽量放松点,就当她是在开玩笑,“然后我每天早晨从宾馆赶到露营地?”

我立刻冲到了她的身边。

卡洛琳把睡袋放到了后备厢里,并把它塞到了下面。

“爸爸!”她边喊边向我挥舞着胳膊,“爸爸!”

“马克,”她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露营。我也不想强迫你。但是有时候我就是觉得去宾馆太可惜了。我在网上看了看,有个地方有露营需要的所有东西,还有饭馆。那里离海边不到一百米。”

然后我看到了尤利娅,她正站在岸边往河里丢小石头。当她看到我四仰八叉地坐在水里时,她高兴地咯咯笑起来。

“大多数宾馆也都有饭馆。”我回答说。但是其实我明白,我不过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卡洛琳渴望去露营。我还可以提出其他譬如帐篷和睡袋占了大半个空间之类的理由。但是这样我就忽视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我的妻子渴望回归到那种生活,那种把帐篷桩钉到土里,拉紧绳子,钻进睡袋,让清晨的露珠在头顶闪耀的生活。

我继续往前跑,突然脚下一滑,摔到了水里,屁股上立马湿成了一片。

我想起了其他的一些事情。花园聚会的那天晚上从拉尔夫和尤蒂特·迈耶尔那儿回去后,我问卡洛琳有没有和拉尔夫再说什么,他有没有再试图接近她。

那辆小三轮自行车的前轮就停在一个浅水处。

“你说得很对。”她回答说。

我被一块圆圆的大石头绊了一跤,扭伤了脚踝。一根带刺的树枝戳到了我的脸颊,伤口就在眼睛下方。我跛着脚蹒跚着来到了河边。

“什么很对?”

“尤利娅?”

“他确实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在一个蓝色的小帐篷前,两个女人正蹲在草地里洗碗,她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但是我只是匆匆忙忙地从她们身边跑过。路的左边,几米远的下方,溪水正潺潺流过,下午时分我们常常到那里面游泳。

“是吧?”我们躺在床上,床头灯还在闪烁。我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不确定我的表情会不会出卖了我。

“尤利娅?”

“是的。你上次说过这件事后,我也特别留意了一下。有一刹那我也发现了。他的眼神有点……他看着我的时候感觉好像在用舌头舔嘴唇,他在咽口水。就好像我是一个汉堡包一样。我们站在烤架旁边,他把叉子叉到肉里检查肉是否熟了。然后他突然垂下了目光。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故事片里的蹩脚演员,那动作太滑稽了。当他盯着我的胸部时,他的眼珠子不停地在打转。我觉得,有时候这种举动是会让人觉得开心。有时候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身材的赞美会让她很开心。但是他的表现不是那么回事。他表现得,就像你说的……让人感觉很恶心。是的。就是这样。令人恶心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看。然后他就会讲个笑话。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但他讲的绝对是个令人恶心的笑话。他那不是幽默,他那简直就是下流。你绝对见过他那种表情!有些人讲笑话时笑得就好像那个笑话是他自己编出来的一样。他笑起来就是那种模样。”

我沿着那条路一直跑到那丛高高的树篱背后的拐弯处,那边是另一片宿营地。

“现在你可能再也没有兴趣到他们的度假屋里去玩几天了吧?”我问道。她犹豫了一会儿。

“尤利娅!”

“不,最好不要。”然后她又说,“我本来就不喜欢度假时去拜访别人,这种情况就更不愿意了。如果这个拉尔夫在附近,我在游泳池边上肯定片刻都无法安宁。”

这种感觉我并不陌生,因为我们的大女儿曾经走失过一回。在一个教堂落成典礼的纪念日上。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但是心脏却因为恐慌而怦怦直跳,那声音几乎盖过了手摇风琴的乐声和过山车上人们的尖叫声。

“但是晚上要离开那里时,你表现得好像是非常喜欢这个安排的。在我们离开那会儿,在车里你还满怀兴致地问尤利娅和利萨她们觉得怎么样。”

“尤利娅?”我喊道,“尤利娅你在哪儿?”

卡洛琳叹了一口气。

门里一片死寂。也许他还在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出来还是谨慎起见等我离开。我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外面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但是一出来我就立马发觉有什么不对头。我们的帐篷那边,利萨还在栗子树下的围栏里玩耍,但是尤利娅和她的自行车却不见了踪影。

“唉,我们都喝得有点高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一想到要到他们的度假屋去拜访他们,我就觉得很不舒服。在车里时我考虑的主要是尤利娅,我想到了那个她那么喜欢的男孩,还好她也确实很开心。”

“你这个恶心的东西!”我高喊道。那个男人双手匆忙抓向他的红短裤,把它提了起来。我站了起来。“你这个脏鬼。你难道不感到羞耻吗?宿营地里那么多孩子。你那肮脏的鬼样子他们都看到了眼里。”

“这个嘛,我们还得观察,”我说道,“这事我们可不敢担保。”

一个同乡——一个荷兰人,这不难想象。老实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着厕纸那样吧嗒吧嗒地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就猜到了这一点。

而现在我们站在了敞开的汽车后备厢旁边。我闻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但是我又不得不接受携带帐篷的事实。

“喂,外面有人吗?”

而且是立马接受。

听到声音我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竟然在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我开口道,“那事都过去好多年了。有时候我也会怀念露营的时光。我们就再试试吧。但是锅和煤气燃烧器就别费事带了!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

“他妈的!”

我的妻子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下一刻她便搂住了我的脖子欢呼雀跃起来。

这会儿我还跪在那厕所的隔间前。我开始用医生的眼光来观察。我在思考该做些什么。这种趾甲毫无抵抗力,它们很容易就会脱落,只要随便往里面塞点什么镊子、棉签、舔剩的冰激凌甜筒之类的东西就能搞定。我看着那个大脚趾和那个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趾甲。现在什么都无法阻止我。我想到了锤子。不是我和卡洛琳用来钉帐篷桩的那种锤子。那个锤子太过柔软。用那个太过仁慈。那种磨去棱角的橡胶锤完全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不,必须是把真正的锤子。一把铁锤。要一下子就能把那颗恶心的趾甲砸得粉碎。成千上万的碎片。趾甲下面就会露出比较柔软的组织。可能已经是血肉模糊。趾甲的碎片会四处飞溅,飞到墙上和厕所门板上,就如同牙垢在牙医的钻头下迸溅。我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瞪红了眼睛,尽管我眼前其实是一片灰白,就好像眼前飘落了一场阵雨或者出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我可以抓着这个男人的脚踝把他从门下边拖出来。但是我心里还是喜欢用锤子。

“马克!你真的是太好了,我爱死你了!”

没有别的,那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厌恶、令人作呕的感觉。一个男人这样从我女儿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经过,我觉得很讨厌。我看到尤利娅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着他。一想到这个惨白的、裸露的男人身体已经映入我三岁女儿的眼帘,这就令我愈加感到恶心。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这完全是一种玷污。这个男人用他裸露的大腿、他的木拖鞋还有他那令人作呕的白脚板玷污了我女儿的目光——一个孩子的目光。当不由自主地从折叠椅上起身跟着那个男人去了盥洗室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当经过尤利娅身边时我对她说:“你乖乖待在这儿,小宝贝儿。”我又看了一眼折叠围栏里的利萨,然后进了盥洗室。要发现他并不难,我只要跟着声音就能很容易地找到他。厕所隔间的上面是敞开的,门离地有二十几厘米。一个人站在马桶座上的话就能看到另一个隔间里面的一切。我选择了跪在地上往里看。那男人红色的小短裤正挂在他脚踝上。我看到了木拖鞋里的脚,还有那大得离谱的白脚趾。其中一个大脚趾的趾甲被染成了黄色,就像是一个烟鬼的指甲——尼古丁的颜色。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人们不应该对这种事情置之不理,穿成这样晃来晃去本来就毫无道理可言。只要有那么一点礼义廉耻的人就不会让他人看到这番景象。真是个浑蛋,一个麻木的、令人厌恶的浑蛋光着他患病的臭脚丫子。这种趿拉着拖鞋还专门引人注意的人绝对不能饶恕——紧急手术的时候坚决不能给他打麻药。

我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我又不禁想起了那天花园聚会最后半小时的情景。我到处搜寻尤蒂特的身影。最后我在花园的一个墙角处发现了她,她正在那里收拾瓶瓶罐罐和吃剩的土豆片与果仁。

一个男人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他穿着一条红色的小短裤,不是一般的短裤或者七分裤,而是非常时髦的款式。这样一来,他雪白的大腿几乎裸露到私处。他穿着一双木底拖鞋,每走一步,他毫无疑问同样雪白的脚底都会发出轻快的吧嗒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右手竟然相当随意地拿着一卷厕纸。

我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吃惊地转过身,当发现是我时,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令人沉醉的笑容。

有一天早晨,我的情绪终于彻底失去了控制。我坐在帐篷前的矮折椅上,两腿舒展在草丛中。尤利娅在通往盥洗室的砾石路上来来回回地骑着三轮自行车。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有棵栗子树,利萨正在树荫下的折叠围栏里玩耍。“爸爸,爸爸!”尤利娅边喊边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卡洛琳去野营商店里买牛奶了——昨天的牛奶里今天早上有两只肥硕的绿头蝇在表演游泳。

“马克……”

当尤利娅和利萨还小的时候,我们时常会去露营。这主要是因为卡洛琳在我们俩互相认识前就很喜欢露营,我不想让她失望。如果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喜欢听歌剧或者看芭蕾舞的妻子,那么他就该陪她去听歌剧、看芭蕾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卡洛琳喜欢在帐篷里过夜。我也尝试着在帐篷里过夜。但是一开始我总是辗转难眠。我脑袋当中不断回旋着这样的念头:我是在野外——毫无防护的野外,我和外面的世界只隔着一层破布——黑暗当中正有什么东西睁大眼睛盯着我。不是帐篷上的落雨或是不停在我耳边轰鸣的雷声,也不是当我起得太晚时太阳把亚麻布烤焦而发出的那种类似更衣间里的臭味。不,这不是我无法安睡的原因。可能更多的是因为其他人:薄薄的帐篷外面的人类。我时刻保持着警觉的状态,尽可能地去倾听,倾听着其他人不想听到的东西。我失眠的原因并不在于帐篷,而更多的是由于宿营的地点——宿营地里并不是只有我们。

“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我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