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极了,”卡洛琳回答说,“这真是一次非常棒的经历。”
“怎么样,你们喜欢这戏剧吗?”尤蒂特·迈耶尔问道,但更多的是问卡洛琳而不是我。
“也许我应该离开一会儿,”拉尔夫说道,“这样你们就可以直言不讳了。”他边说边开始纵声大笑,有几个人回头观望,然后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当后来我第一次独自见到尤蒂特·迈耶尔的时候,我感觉她并没有那么瘦小。那时候她是站在她的丈夫身旁,就如同山脚的一座小村庄。但是那晚在戏剧休息厅里我反复打量着拉尔夫和尤蒂特,我想到的是我第一次见到一对儿夫妻时脑海里经常浮现的那些东西。
我前面也提到过,有时候我不得不要求病人将衣服脱光。当然这只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种例外情况主要是发生在部分到我诊所的已婚人士身上。我打量着他们裸露的躯体,各种画面已经在我眼前重叠。不同的躯体在我眼中已经没什么区别。我看见一张嘴,双唇翕合,然后是双手,手指在摸索,指甲滑过裸露的皮肤。有时候是在黑暗中进行,但也常常不是。有些人并不忌讳把灯打开。我看见了他们的身体,我明白大多数情况下关着灯还好些。我打量着他们的脚,他们的踝骨,他们的膝盖,他们的大腿和肚脐周围的区域,胸部,还有脖颈。性器官我大多数是略过不看的。即使是要看,那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如同一只大街上被碾死的小动物。我的目光最多停留一秒,就如同一根缝衣针松垮地悬在衣服的线头上——很快就会掉下来。说到这儿我还没有说到身体的背部。这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屁股会根据翘还是不翘让人有触摸的欲望或者狂躁不已。从屁股到背脊下方的无名之处、脊柱、肩胛骨、脖颈处的头发分界线。在人体的背部比正面存在着更多有待开发的地方。在月球的背面,宇宙飞船和探测器失去了与地面站的所有联系。我做出一副专心致志的表情。“当您侧躺着的时候也会感觉到疼痛吗?”我边问,脑海当中边想象着他们夫妻俩在灯光下或者黑暗中相互抚摸脊背的场景。其实我希望这一刻马上过去,然后让他们再穿上衣服,希望只需要面对他们的面孔就好。但是我总是无法忘记那些身体。我把一张面孔同其他的面孔联系到一起。我把不同的身体联系到了一起。我让他们拥抱。两张面孔伴随着沉重的呼吸贴到了一起,两个舌头在嘴里不停地缠绕翻转。在大城市里,道路交叉,高楼林立,难见天日。人行道的石板路之间长着苔藓和枯草。那里要么阴冷,要么湿热。到处飞舞着苍蝇和蚊虫。谢谢,您可以把衣服穿上了。我已经看够了。您丈夫没什么问题?您妻子怎么样?
“尤蒂特。”她开口道。
我看了一眼拉尔夫·迈耶尔,然后又看了看尤蒂特。正如我所言,她并不瘦小,只是站在她丈夫身边她才显得瘦小。我想到了那些人在黑暗中一起做的事情。我打量着拉尔夫端着香槟酒杯的手。酒杯没有被捏碎,这真是个奇迹。
他转身面向卡洛琳:“这是你的妻子?那好吧,你确实所言非虚。”他弯腰吻了一下她的手。然后他转向一边,一位女士隐身在他高大的身躯之后,他把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老实说,她的确是从他的身影里闪现出来的。然后她向我们伸出了手。
然后突然出现的一幕让我后来终生难忘——我本来就该提高警惕的。
“马克。”他握了握我的手。那是男人强劲有力的手,那力道感觉似乎想让人知道,他还可以握得再紧些。
尤蒂特牵着卡洛琳的肘部,想要把她介绍给谁,一位女士,她的面孔我有点熟悉,毫无疑问是哪部戏剧里的女演员。这样一来,卡洛琳就背对着我们。
“在哪儿呢?”我的妻子比我矮一头,所以她还没看到他。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别住的头发,又清理了一下胸前并不存在的面包屑或者绒线。
“我生怕错过了任何一秒钟。”我对拉尔夫说道,“这真是一次特别的经历。”
“那就是他,”我说道,“我介绍你们认识。”
直到几秒钟之后我才发觉,拉尔夫·迈耶尔并没有在意我在说什么。他甚至就没有看我。不用看我都知道他在看什么。
当我端着重新斟满的酒杯返回的时候,我发现拉尔夫·迈耶尔就在离我们大约十米远的地方,他比所有人要高一头。他不时地向左右点头示意,他脸上的招牌式笑容表明他对这种频频接受别人祝福的场合早已习以为常。
他的目光变了。当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卡洛琳的后背时,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这种眼神人们在自然风光片中的猛禽身上也会看到,它翱翔在蓝天中或者蹲守在一根树枝上,当它发现下方的一只老鼠或者别的什么可口的小东西时,它就会露出这种眼神。现在拉尔夫·迈耶尔就这样盯着我妻子的身体:就像在看一道大餐,一边看还一边流着口水。这会儿他的嘴巴也开始嚅动起来。双唇张开,颌骨嚼动,我恍惚间甚至听到了他牙齿吱吱作响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拉尔夫·迈耶尔眼里看到的是一顿美食,他的嘴巴已经在期待这顿大餐。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肯定会咬下几口。
伊西丝是我们的保姆。她十六岁,她的父母不喜欢她回家太晚。尤利娅那时候十三岁,利萨十一岁。再过两年我们就肯定可以让我们的大女儿照顾她的妹妹,但现在谈这个还为时过早。
也许最离谱的是,他做这一切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感,就好像当我是空气一样。他这样做感觉就好像是他可以随时解开裤子,肆无忌惮地对着我撒尿。这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哎呀,伊西丝还可以再等一会儿。”卡洛琳回应道,“来,让我们再喝点什么。”
然后,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像是催眠师用一个响指把他从神游物外的状态中突然唤醒。
“我们是不是应该……”我看了一眼手表。我突然发现,这竟然是我这一晚上第一次看时间。
“马克,”他开口道,他直盯着我,就好像他初次见到我一样,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空酒杯,“怎么样?我们再来一杯?”
但是在《理查二世》中所有的演员都穿着符合历史特点的戏服。舞台的布景——城堡的大厅——在风格方面也是恰到好处的。拉尔夫·迈耶尔的登台亮相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出场之前观众已经十分安静,现在整个剧院更是寂静无声。在理查开口说话前,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我瞥了一眼卡洛琳,她紧盯着舞台,双颊兴奋得像烫红了一样。三小时后我们手持香槟站在了休息厅里。我们周围簇拥着的男人纷纷把自己挤进了蓝色西服里,女人则都身着晚礼服。大量的首饰:手镯、项链、耳环。一个小型的弦乐队在角落里演奏着乐曲。
后来当天晚上,在床上,我向卡洛琳说起这件事情。那时她刚把发胶从头发里取出、抖落。她的表情更多的是感觉有趣而不是震惊。“真的吗?”她回应道,“他是怎么看我的啊?快说说……”
就这样,我们两周后去参加了在阿姆斯特丹城市剧院举行的《理查二世》首映式。这不是我看过的第一部莎士比亚的剧目了。我之前已经看过十多部:所有男性角色都由女性扮演的《驯悍记》;所有男演员都裹着尿布,女演员都身穿垃圾袋、头顶塑料袋的《威尼斯商人》;由一群唐氏综合征患者加上风机和一只在舞台上被砍掉脑袋的(死)鹅堆砌起来的《哈姆雷特》;由一群以前的瘾君子和来自津巴布韦的孤儿表演的《李尔王》;在一条完工一半,墙上仍然污水四溢并投射着集中营照片的地铁隧道里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而《麦克白》里所有女性角色都由男性扮演,演员除了在屁股里夹着根鞋带,乳头上挂着手铐和杠铃之外全身赤裸。舞台音乐则由炮火声、电台司令乐队的乐曲和拉多万·卡拉季奇的诗歌组成。我几乎不敢去看那固定在乳头上的手铐和杠铃,但是如果我不看,那度日如年的感觉就会更加强烈。我脑海中想到了飞机晚点,半天或者更长时间,但那时间也过得比这演出快十倍。
“就好像你是他的一道大餐一样。”我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问道,“坦白地说,对大多女性而言,拉尔夫·迈耶尔确实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这样三小时也就不算太长了。”
“真的吗?是不是啊?我还是很迷人的。你不觉得吗?”
当说出这名演员的名字时,我的妻子流露出一副沉醉的表情。
“卡洛琳,行了吧!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我……我觉得这真有点不知廉耻。”
“是呀,但是那是拉尔夫·迈耶尔演的啊,我还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舞台上的他。”
“哦,亲爱的,男人怎么看女人或者女人怎么看男人才不是不知廉耻呢!我觉得,拉尔夫·迈耶尔完全就是个拈花惹草的浪荡子。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也许这对他的妻子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好吧,这是她自己的错。一个女人应该能一眼判断出来,她在同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打交道。”
“莎士比亚。这意味着至少是三小时啊。”我开口说道。
“我就站在他旁边!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们坐在厨房的早餐桌旁。我们的两个女儿已经在上学的路上。小女儿利萨在街角的小学读书,尤利娅自己骑车去中学。十分钟后我的第一个病人就要到了。
卡洛琳偎依在我的身旁,把我的手按到了她的乳房上。
“《理查二世》,”她打开邀请函对我说道,“莎士比亚……哎呀,为什么不去呢?我和你一起去。”
“你是不是有点吃醋啊?听起来像哦。”
卡洛琳是我妻子。她从来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参加首映式,也从来不去参加新书推介会、艺术展会开幕式或是电影艺术节的电影周。在那种场合她觉得比我还痛苦。我也就很少强迫她。只有当我感觉特别难受时,我才会跪着求她陪我。这种时候她明白我是认真的,也就会毫不反对地跟着我一起去。但是下跪只是我在紧急情况下的保留招数。
“胡扯!我知道男人是怎么看女人的。但是他的眼神绝对不正常。那是……那就是不知廉耻。我真的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了。”
“拉尔夫·迈耶尔?”卡洛琳问道,“真的吗?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你的病人。”
“亲爱的,你真是个爱吃醋的小男人哦!”卡洛琳戏谑道。
拉尔夫·迈耶尔一年半以前突然造访我的诊所之后又过了大约三周,我信箱里收到一封《理查二世》首映式的邀请函。当我打开信封的时候,我的身体反应就像收到所有邀请函一样:嘴唇发干、血压升高、指尖冒汗、眼睛发涩,那感觉就如同我正在经历一场噩梦。人们在新建的住宅群里不停地兜圈子,怎么也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