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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这可不太妙,”我说。“我甚至不会称之为个性。”

“求你了。她想要去那栋房子,于是我打电话给他,他说来吧。我们到那儿时,他喝醉了。我以前从没见他喝醉过。他哈哈大笑,一条手臂勾着小奥法梅,告诉她,她已经妥妥地挣到了她的钱。他说他有东西给她,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外面用一块什么布裹着,然后递给她。她打开后,发现皮夹中间有个洞,上面沾着血迹。”

“你太不了解他了。”

她微微一蹙眉,拿着棕色的香烟凭空晃了晃。我看见烟雾在平静的空气中写下了难以辨认的字符。

“确实,继续说。”

“难怪她不肯告诉我了,”我说。“但我猜你还没来得及教她做生意。”

“小奥法梅拿着钱夹,盯着它,然后瞪着他,她惨白的小脸十分平静。接着她谢过了他,打开皮包将钱夹放进去,而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

“不在我的公寓,阿米哥。在这儿一间我为她找的房间里。”

“一声尖叫,”我说。“我会晕倒在地的。”

“她住在这儿——和你一起?”

“——不过她却从包里掏出一把枪。这是那把他给梅维斯的枪,我觉得。很像那把——”

“真是非常奇怪,真的。小妹妹想要看看赌场。她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曾经在报纸上——”

“我很清楚那把枪是什么样的,”我说。“我把玩过。”

她定睛瞧了我很长时间。“我当时在场。”她唯一一次发出了干涩凝重的声音。

“她转过身,一枪将他打死。非常戏剧化。”

“在电话上告诉你了,我知道。”

她将棕色的香烟塞回嘴里,对着我微微一笑。一个古怪而又相当疏远的微笑,仿佛她正在思考某件遥远的事。

“那你知道吗,阿米哥?”

“你让她对梅维斯·韦尔德坦白了,”我说。

“我在城里遇到大麻烦了,”我继续说。“显然韦尔德小姐理智地报告了她的老板——朱利斯·奥本海默——他摆平了。为她找来了李·法瑞尔。我觉得他们并不认为是她射杀了斯蒂尔格雷夫。但他们认为我知道凶手是谁,他们不再喜欢我了。”

她点点头。

她没有回答。她轻轻吐了口烟,微微一笑。

“梅维斯本来不会相信你,我猜。”

“我们没有。你身上唯一跟墨西哥有关系的就是那个把单词以及某种小心翼翼的说话方式,却给人一种印象,某人在说一种他(她)不得不学的语言。比如他们说‘do not’,而不说‘don’t’,诸如此类的细节。”

“我不愿冒险。”

“我希望,我们不要像昨天下午那样,”她缓缓地说。

“不是你给了奥法梅一千美元吧,对吗,亲爱的?为了让她坦白?那个小姑娘为了一千美元什么都肯干。”

“你不太说西班牙语,是吗?也许你不怎么懂西班牙语。一句‘阿米哥’都用烂了。”

“我不想回答,”她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

“不,因此,昨晚你匆匆忙忙带我赶来时,已经知道他死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拿枪的那出戏也只是装模作样。”

“阿米哥,”我说。

“我不喜欢以上帝自居,”她柔声说。“出了状况,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你会救出梅维斯。没有其他人能办到。梅维斯打定主意要一力承担。”

她缓缓点头。“我警告过他,”她说。“好几次了。”

“我最好喝一杯,”我说。“我要晕过去了。”

“前台接待是个吸大麻的瘾君子。”

她一下子跳起来,走向那个小酒柜。她回来时手上拿了几大杯苏格兰威士忌和水。她递给我一杯,我尝了一口,她的视线越过酒杯盯着我。味道很棒。我多喝了一些。她再次陷入椅子里,伸手去拿她的金镊子。

“这段附加表演,”她小心地问,“是什么意思?”

“我把她赶走了,”我最终说道。“我是说梅维斯。她告诉我她射杀了他。她拿着那把枪。跟你给我的那把一模一样。你可能没留意,你的那把枪开过火。”

“只要它是烟草就行,”我边说边望着她。我打定主意。“算了,你说得对。我不会喜欢的。”

“我对枪支懂得不多,”她温柔地说。

“可大部分人觉得墨西哥烟草太凶了。”

“当然。我数了数里面的弹壳,假设原先里面是装满子弹的,发射了两发。奎斯特是被一把点三二口径的自动手枪射中两次。相同的口径。我在那间密室中捡起了空弹壳。”

“我想试试你那种,”我说。

“在哪儿,阿米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的脑袋隐隐作痛。我甚至还没发挥四成水准。她递给我一个水晶烟盒,我取了一支烟。她用金镊子为自己夹了一支烟,从另外一个烟盒里拿的。

开始有些刺耳了。太多的“阿米哥”了,多得受不了。

“我们扯得太远了,”我说。“从未这么远过。我们应该缩小一点范围。”

“当然了,我不可能知道这是同一把枪,不过这值得一试。反正只会混淆一下视听,让梅维斯有喘息的机会。所以,我把他身上那把枪调了包,将他那把放在吧台后面。他的枪是一把黑色的点三八口径手枪,更像他会携带的,如果他的确带枪的话。即便是格子纹路的枪柄,你也可能会留下指纹,不过如果是一把象牙枪柄的话,你更容易在左侧留下大量指印。斯蒂尔格雷夫不会携带这种枪。”

礼貌的微笑持久地挂在她那张可爱的脸上。

她的双眼圆睁,眼神空洞而迷惑。“我恐怕我还没有听得很明白。”

“甚至有可能是索邦大学的毕业生。甚至可能在一个无名小镇上行医,蹉跎岁月。满怀着希望而等待。这是我想收回的一个巧合。其中有一丝诗意。”

“如果他要杀一个人,他一定会下手干净利落,让他彻底死去,确定无疑。可是那个家伙站了起来,还走了几步。”

这话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她礼节性地耸耸肩。“我对此毫不怀疑。”

她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了什么东西,立刻消失了。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你满大街都能发现这些人,哪怕在海湾城也不例外。”

“我还想说他甚至还说了几句,”我继续说。“不过他没有。他的肺部都是血,他在我的脚边死了。就在那儿。”

她微微一笑。“这个世界的大街小巷上挤满了被抛弃的丈夫,”她说。

“可那是哪儿?你还没告诉我是在哪里——”

“那位丈夫怎么样?你的丈夫。或是你都不记得了?”

“我必须说吗?”

她爽快地点点头。“让我们这样说,是我钓上了他。他是个很不错的小个子男人。真的,很不错。”

她从酒杯里啜饮了一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我说:

“你让他钓上你了。”

“小奥法梅告诉他地址时你也在场。”

“那些年,认识一个黑帮人物是很有面子的事。我觉得,这算是另一种颠倒的势利眼吧。只要经常去那些他们据说会去的地方,要是够幸运,也许某个晚上——”

“哦,是的,当然我在。”复原得漂亮。干净利落。不过她的笑容看起来更疲惫了。

“你是怎么认识斯蒂尔格雷夫的?”

“只是他没有去,”我说。

“是的,”她温柔地说。

她的香烟在半空中定住了。这就是一切真相。别无其他。香烟慢慢地向她的嘴边移去。她优雅地吐了口烟。

“你当时的确住在克利夫兰吗?”

“这就是从始至终的问题,”我说。“我就是不愿正视这个最简单的事实。斯蒂尔格雷夫就是威皮·莫耶,这是确凿无疑的,不是吗?”

她回忆起来了,然后点点头。“那时我结婚了,阿米哥。怎么了?”

“可能性极高。这点可以证明。”

“你说你在那里认识了他。”

“斯蒂尔格雷夫改邪归正后,表现不错。然后,这个斯坦跑来骚扰他了,想分点油水。我只是猜测,但这就是事情的起因。好吧,斯坦必须得去。斯蒂尔格雷夫不想杀害任何人——他从未因杀人罪而受到起诉。克利夫兰的警察部门出来逮捕他。没有悬而未决的指控。没有谜案——除了他在一定程度上与一个犯罪集团有关联。但他不得不摆脱斯坦。于是他故意让自己入狱。后来,他通过贿赂监狱医生离开了监狱,他杀了斯坦后,马上又返回了狱中。杀人事件曝光后,那个让他离开监狱的人就要逃之夭夭,湮灭所有可能证明他曾经出狱的记录。因为警方很快会前来询问。”

“克利夫兰?”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几乎像是低语。“我说过我曾经住在克利夫兰吗?”

“合情合理,阿米哥。”

“当初在克利夫兰的时候你住哪儿?”

我审视着她,企图找到破绽,可惜没有丝毫破绽。

她坐到了对面去,用那对严肃的黑眸望着我。“那好吧,阿米哥,你想怎样都行。我是你的女人——至少我会很高兴做你的女人。”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我们必须要为这个家伙的聪明才智而鼓掌。他为什么让警方将他在狱中关了十天?答案一,让他自己有一个不在场证明。答案二,因为他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迟早要曝光,那么为什么不给警方时间去接受呢?那样一来,这一带任何一个黑帮小子完蛋,警方就不会一直揪住斯蒂尔格雷夫不放、在他的头上乱加罪名。”

她过来坐在我边上。我摇摇头。“坐那儿。我确实得说正事。”

“你喜欢这个想法,阿米哥?”

“只睡了四个小时,喝了几杯酒,”我说。“我又会对你胡说八道了。此刻,我也没有力气说正事了。可我必须要说。”

“是的。不妨这样想,为什么就在他出狱干掉斯坦的那天、他会在一个公共场所吃午餐?如果真是他干的,为什么小奎斯特会恰巧在周围按下快门,拍下那张照片?斯坦要是没有被杀,这张照片就构不成任何证据。我喜欢人们走运,可这实在是太过走运了。另外,即便斯蒂尔格雷夫不知道有人拍下了他的照片,他也知道奎斯特的身份。一定知道。奎斯特自从丢了工作后,也许在那之前,就一直向他的姐姐要钱。斯蒂尔格雷夫有她公寓的钥匙。他肯定了解一些她弟弟的事。结论就是,斯蒂尔格雷夫要杀斯坦哪天晚上都行,就是不会选在那个晚上——就算他原本有这种打算。”

我没有看她。我不想看她。我坐在一张沙发床上,一只手搓了搓额头。

“现在轮到我来问你是谁杀的,”她彬彬有礼地问。

“别说什么小公寓。那听起来像妓女的住处。”

“某个认识斯坦、能够接近他的人。某个已经知道照片被拍下、知道斯蒂尔格雷夫身份、知道梅维斯·韦尔德马上要大红大紫、知道她与斯蒂尔格雷夫的关系将是丑闻,可是如果斯蒂尔格雷夫能被栽赃为杀害斯坦的凶手,那么这段关系将是危险一千倍的人。认识奎斯特,因为他曾去过梅维斯·韦尔德的公寓,在那里见过他,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就是那种毫无招架之力的小伙子。此人知道那两把骨柄、点三二口径的枪登记在斯蒂尔格雷夫名下,虽然他只是买来送给几个女孩子的,如果他自己身上带枪,那肯定不会是登记过、会追踪到他的一把枪。此人还知道——”

“你喜欢我的小公寓吗,阿米哥?”

“够了!”她的声音似一把刀子般刺进我的耳膜,但这既不是惊吓也不是愤怒。“请你不要说了!我一分钟都忍受不了了。你现在就走!”

她放声大笑,心花怒放。我继续走进去,四下环顾。房间里漆成了浅灰色和灰蓝色。虽然不是她的风格,但很漂亮。假壁炉里有个壁炉芯,周围有足够的桌椅和台灯,不过也不多。角落里有个精致的小酒柜。

我站起身。她向后倚靠,喉咙上的脉搏跳了一下。她容貌精致,皮肤黝黑,死气沉沉。没有东西会碰她,连法律也不会。

“你应该为它们买保险,”说着我摸了其中一个。它是真的。乳头坚挺得像枚红宝石。

“你为什么杀了奎斯特?”我问她。

我放开她的手腕,用手肘顶上了门,溜过了她身边,就像第一次相遇时一样。

她霍地站起身,走近我,再次微笑。“两个原因,阿米哥。他非常疯狂,最终他可能会杀了我。另外一个原因,绝不是——绝对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爱。”

“阿米哥,”她柔声说。她伸出手臂,我抓住她的手腕,向内合拢,双掌相抵。我同她玩了一会儿拍手游戏。她的眼神中同时充满了慵懒与热情。

我正准备当着她的面哈哈大笑。可我没有。她一脸严肃。简直不可思议。

电梯是自助式的。四楼漆成冷酷的灰色,地毯很厚。412房的边上有个门铃,里面传来了轻柔的铃声。房门一下子打开了。那双美丽深沉的黑眼睛看着我,鲜红的嘴唇对着我笑。黑色休闲裤搭配火红色衬衫,就跟昨晚一样。

“无论一个女人有多少情人,”她柔声说,“总有一个是她无法承受拱手让人的。斯蒂尔格雷夫就是这样一个情人。”

我转过身去,他沉默不语。我到达电梯时,回头一看。他站在原地,双手平放在桌子上,伸长脖子望着我。即使从远处看,他似乎还在颤抖。

我只是凝视着她那双迷人的黑眼睛。“我相信你,”我最后开口道。

“只是茶而已,”我说。“不过不是从杯子里。”

“亲亲我,阿米哥。”

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如果你是在暗示我一直喝——”

“老天啊!”

“只是为了让你说话。你要更小心点,伙计。我从你的呼吸里闻到了。”

“我离不开男人,阿米哥。可我爱的那个男人死了。是我杀了他。那个我不愿与人分享的男人。”

“我还是不谈这个为好,不谈为好。”他的小手指滑过下嘴唇。“你问这个干吗?”

“你等了很久。”

“当时他住这儿,是吗?”

“我会有足够耐心——只要有希望。”

“嘿,多谢,”他的身体探过低矮的前台。“不是发生在前面,”他说。“不是,差不多快到下一个转角处。”

“哦,疯子。”

他惊慌失措地低头,用那双几乎颤抖的双手拉上了拉链。

她露出了一个随意、美丽而又十分自然的笑容。“对此你无能为力,亲爱的,除非你想彻底毁了梅维斯·韦尔德。”

“不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的裤子拉链开了。”

“昨晚她证明了她想要毁掉自己。”

笑容从他这张胖乎乎的脸上瞬间消失了。“你是个警察?”他的声音此刻变得又细又尖。

“如果她不是在演戏的话。”她眼神犀利地看着我,笑道:“心痛了,是吗?你爱上了她。”

“去年二月?去年二月?哦,是的。去年二月我在这儿。”他的发音准确无误。

我缓缓地说:“这有点傻。我可以在黑暗中与她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可能持续多久呢?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飘进一个纸醉金迷、云香鬓影的世界。她就不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了。只是从音轨中传出的一个声音,银幕上浮现的一张脸孔。我想要的不止于此。”

“我现在才知道,”我说。“顺便问一句,去年二月你在这儿了吗?”

我向门口移去,不过没有背对着她。我可不想挨上一枪。我觉得她更喜欢这样对我——而且拿我毫无办法。

“是的,马洛先生。冈萨雷斯小姐说直接上楼就行。412房。”他咯咯一笑。“可我估计你早知道了。”

我开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窈窕、黝黑、迷人、笑脸盈盈。散发着性感。完全超越了我能想象的任何世界上的道德法则。

他拿起电话机,往里面咕噜了几句,然后又放下了。

她天生就是个尤物。我悄悄地走出门外。就在我关门时,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地传来。

“嘿,是的,当然,”他说着摆了摆手。“是的,当然。我现在就打电话上去。”他的声音也在摆动。

“亲爱的[1]——我很喜欢你。真可惜。”

“我找冈萨雷斯小姐,”我说。“我叫马洛。她在等我。”

我关上了门。

小小的前台空空荡荡,后面的镜子有可能是透明的,所以我没有打算偷偷摸摸地爬上楼。我按了铃,一个松松垮垮的大胖子从墙后冒了出来,对我笑了笑,露出湿润柔软的嘴唇和蓝白色的牙齿,眼睛亮得古怪。

[1]原文为西班牙语。

贝尔西别墅虽然陈旧,却经过翻修。它的大堂应该配上漂亮的印度橡胶树,可实际装饰的却是玻璃砖、飞檐灯、三角玻璃桌,给人的总体感觉,就像是由一个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疯子重新装修的一样。整体的配色是由胆汁绿、亚麻籽膏药的棕色、人行道的灰色和猴子屁股的蓝色组成。这就像开裂的嘴唇一样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