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发现。萨姆,老小子,到时候裁决起朗斯特里特这份像海市蜃楼一样的遗产的继承问题,一定有趣极了。”
“只是哄哄咱们亲爱的彻丽姑娘,嗯?就像哄骗前面的那一串娘儿们一样。他有没有亲戚呢?”
布鲁诺做了个鬼脸。“他一毛钱也没留下,债务倒是一屁股。他唯一的资产是德威特—朗斯特里特证券公司的股份,当然,如果德威特愿意吃下朗斯特里特的股权,那还会有一些实质的……”
“看起来那似乎是朗斯特里特猎艳的一贯迷汤伎俩。我们搜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家、他漂亮的公寓套房、他的银行保险箱、他俱乐部的柜子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没有任何像遗嘱的东西。朗斯特里特的律师,那个讼棍尼格瑞说,朗斯特里特根本没委托过他立遗嘱,就这样。”
“请进,医生。”
“但我明明记得彻丽·布朗说过——”
席林医生仍戴着那顶布帽——每人都猜想他是秃头,但从没有人亲眼见过——走进萨姆的办公室。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躲在圆圆的眼镜后面,看起来更显茫然无神;牙缝里插着根不怎么卫生的象牙牙签。
“没有。但我因此发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布鲁诺回答道,“你知道吗,萨姆,朗斯特里特好像没有立过遗嘱。”
“早上好,二位。你们是不是应该说,啊,席林医生,你昨晚辛苦了一整夜?不,你们从不会的。”他自怜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另一张硬椅子上,“我在那个好玩的哈德逊停尸间里可足足奋斗了四个多小时,一步也没敢踏出来。”
“就这些了。朗斯特里特的办公室那边呢?有什么新发现吗?”
“检验报告都弄妥了?”
“然后,德威特可能不小心露出了狐狸尾巴,被伍德发现了。萨姆,我觉得这条线索很值得追踪下去。”但布鲁诺的脸一下子又拉长了,“如果他写信时不是怕成这个样子……唉,反正事已至此,呼天喊地也没用了。其他的呢?”
席林医生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张长长的纸扔到萨姆的桌上,头往椅背上一靠,马上睡着了。他那张可爱的脸一放松下来,显得加倍肥胖。他的嘴巴大张着,牙签仍插在齿缝间晃荡,接着,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鼾声忽然如打雷般响起。
“没那么走运,他一个人。”
萨姆和布鲁诺两人急着读那份字迹非常工整的验尸报告。
“你的意思是说,”布鲁诺沉吟道,“伍德可能无意中察觉到什么……对了,莫舍发现德威特搭伍德的车时,有没有跟谁在一起?”
“什么都没有嘛,”萨姆咕哝道,“一堆没有意义的老套话。喂,医生!”萨姆吼起来,席林医生努力睁开他的小圆眼睛,“这儿可不是旅馆,要睡就回家去,我会想办法让二十四小时内不再发生任何谋杀案。”
“现在,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份报告:从上星期六事发到现在,德威特搭了两次伍德的车。”萨姆用低沉的声音说,“你有没有想过,伍德究竟是怎么知道谁杀了朗斯特里特的?谋杀发生的当晚他很明显还一无所知,否则他多少应该会透露一些。布鲁诺,总而言之,这两次搭车的线索非常重要!”
席林医生挣扎着站起来。“噢,好,要说到做到。”他说着摇摇晃晃走向房门,忽然又停下脚步,这时门贴着他的肥脸打开了,雷恩正站在门口对着他笑。席林医生傻乎乎地没回过神来,随即连声道歉,一边让开路。雷恩步入房间,席林医生则出门回家了,一路哈欠连天。
“很有意思的发现,只是太可惜了。如果这个叫莫舍的昨晚能寸步不离地监视德威特,现在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莫舍有可能会正好目击杀人的经过。”
萨姆和布鲁诺站起身。布鲁诺带着真诚的笑容说:“欢迎,雷恩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昨晚我还以为您化成一阵烟了,您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胡说八道!这是就事论事。”萨姆龇牙咧嘴起来,“这是另外一份报告。我的一个手下发现,自上星期六以来,德威特搭过两次伍德的车。盯着他的那个家伙叫莫舍——他昨晚也在跟踪德威特,但该死的是,他搭的出租车发生了个小车祸,就这么把德威特给跟丢了。”
雷恩坐到椅子上,将李树手杖置于双膝间。“你必须把一个演员的戏剧性行为视为当然,布鲁诺先生。有效吸引观众的舞台手法,首先便在于学会戏剧性地退场。但是会让你失望的是,我的消失并没有任何神秘的意味可言。有必要了解的情况,我都已瞧在眼底,现场也再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了,所以我便回哈姆雷特山庄我的庇护所去了……噢,巡官,在这个暗沉沉的日子里,你可还好?”
“你对德威特的想法,今天早上好像发生了一点儿变化?”布鲁诺叹了口气。
“马马虎虎。”萨姆没多大兴致地回答,“对一个老演员来说,您起得真早,不是吗?我以为你们演戏的——噢,对不起,雷恩先生——我以为演员都是一觉睡到午后才起床的。”
“不坏啊。”萨姆用食指按着一叠文件,像洗牌一样拨弄着,“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报告,其中有一份是关于柯林斯的。我们想看看他的反应,就故意告诉他我们已知道上星期六之后他还偷偷去找过德威特。柯林斯仍旧气得七窍生烟,但也承认了这回事,还承认他找那老小子,是因为朗斯特里特的不实消息害他赔了钱,他要德威特对此负责。柯林斯说,德威特完全不理他——老实说,我倒不觉得德威特这老小子这么做有错。”
“不尽然,巡官,”雷恩眨动着清澈明亮的眼睛,“从人们不再寻找圣杯起,我从事的行业便是地球上最具活力的一种。今天早晨,我六点半起床,先在吃早饭前习惯性地游了两英里的泳,再坐在早餐桌前满足我高涨的食欲;接着,我试戴了奎西制作的新假发,那是昨天完工的,奎西自认为是得意之作;然后,我和我的导演科罗波特金、我的舞台设计师弗里兹·霍夫商讨问题,再一封封阅读我收到的信件;最后,我进入莎士比亚所在的年代,徜徉在那神奇而辉煌的古老岁月中——现在是十点三十分,我来到了这里,如何?就这么一个平凡的日子而言,你不觉得这是个美好的开始吗?”
“笔迹查清楚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布鲁诺有气无力地说,“我也让他们鉴定了墨水和纸张,结果也是全都符合。”
“当然,当然,”萨姆回答道,尽量让语气配合雷恩的欢悦,“但你们退休的人,总不会像我们这些身处工作压力之下的人一样,有一大堆的麻烦事,比如说——谁杀了伍德?雷恩先生,我是不会再求教您有关那个名叫X的神秘凶手的事了——您已经知道是谁谋杀了朗斯特里特。”
“我们还找到——”萨姆回到刚才的话题,“一瓶墨水和一些信纸。”
“萨姆巡官!”雷恩的语气仍然很轻柔,“你是逼我引述布鲁图[1]的那段话吗?‘我将耐心聆听,并寻求得以既聆听又回应如此崇隆事物之机,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高贵的朋友啊,请深思我言。’”雷恩笑起来,“你们拿到了伍德的验尸报告吗?”
萨姆把一个大信封从桌子上扔往布鲁诺那头,布鲁诺把信封叠好放入口袋。
萨姆看着布鲁诺,布鲁诺也看着萨姆,两人同时大笑出声,办公室里又洋溢着愉快的氛围。萨姆拿起席林医生的报告,不带任何评论地递给雷恩。
“还有,这几份从伍德屋里搜到的样本,依我看也都一模一样。这些先给你——你可以交给弗里克做进一步的鉴定。这肯定会使我们的雷恩先生高兴——妈的,老蠢蛋一个!”
雷恩把报告高举在眼前,心无旁骛地仔细研读。这是一份简洁的报告,用德式花体字一丝不苟地书写而成。偶尔,雷恩会闭上眼睛,集中一下精神。
“今早我碰到他了,他说没问题,匿名信的字迹和伍德留下的其他字迹完全一致。毫无疑问,信是伍德写的。”
报告上说,伍德落水时已失去知觉,但并未死亡。昏迷的原因系头部遭到重击,但颅骨并未碎裂。这个落水时昏迷的推断,席林医生写道,可由伍德肺部有少量积水证明,也由此可知,死者落水后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尚有生命迹象。报告上总结说,合理的推断是,伍德生前曾遭钝器重击头部,失去知觉后,被人从船上投入水中,并因反复撞击于默霍克船身和码头木桩之间而致死。
“你刚走,哈德逊县的雷诺尔就带了一帮人到现场来。我和他们一起离开候车室去搜伍德的住处。妈的,什么也没有,布鲁诺,标准的一堆垃圾,倒是找到了更多他的手写材料。你找过弗里克吗?”
报告继续写道,死者肺部有尼古丁,但含量轻微,显示死者生前曾认真减少抽烟量;左腿的伤疤,至少已有二十年的时间,由愈合后的扭曲疤痕来判断,当时为其疗伤的显然并非专业的医疗人员;血糖浓度偏高,但还不至构成糖尿病;有明显的酒精中毒迹象,可能死者生前嗜饮稀释过的烈酒。从身体状况判断,死者系粗壮中年男子,红发,手指扭曲,指甲凹凸变形,说明是或曾经是体力劳动者;右腕部位有骨折的迹象,但早已愈合;左臂有小块青黑的胎记;还有一道两年前阑尾炎手术留下的伤疤;肋骨也曾断过,判断发生时间约为十一年前,如今也已愈合;体重二百二十磅,身高六英尺半。
布鲁诺跌坐在一张硬椅子上。“呃,昨晚后来还有什么情况?”
雷恩读完报告,含笑将报告递回给萨姆。
莫舍匆匆离去才一会儿,布鲁诺就踱到了萨姆的办公室,一脸愁容。
“雷恩先生,您有没有瞧出点儿什么名堂来?”布鲁诺问。
“好,好,去干活吧。你现在去接替格林柏格和奥哈兰。”
“席林医生是个工作态度十分严谨的人,”雷恩回答,“这是一份很完整的报告。受损如此严重的遗体,还能检验得如此仔细,功力真是非比寻常。到今天早晨为止,你们二位认为德威特在多大程度上涉嫌?”
莫舍深深吸了口气,也放松下来。“公共汽车赶超了那趟列车,我就待在车站等那趟车进站,可真他妈邪门的是,德威特居然没在那趟车上。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在想,可能是乘客推挤着下车时我看走眼了,也可能早在我坐的出租车和别的车擦撞的那会儿,就被他们甩了。因此,我打电话回总局准备向你报告,楼下的金说你出门办案了,要我待在原地,看有没有进一步的情况,所以我又跑到德威特的住处那儿,在他的屋外守株待兔。德威特一直到午夜过后很久才回家——应该在凌晨三点左右,是坐出租车回来的。然后,格林柏格和奥哈兰跟着他出现了,他们告诉我渡轮码头那儿又出了谋杀案,还有命案发生后出现的种种情况。”
“您对这人这么有兴趣吗?”萨姆有点儿顾左右而言他。
“倒霉透了,是吧。”萨姆的语气和缓下来,攻击意味消失了,“说下去,莫舍。”
“非常有兴趣,巡官。”
莫舍忍气吞声地说:“昨天我一整天都盯着德威特,就像您吩咐的一样,整个晚上我一步也没敢离开证券交易俱乐部。十点十分我看到德威特走出去,钻进一辆出租车,要司机开往渡轮码头。我跟着坐上一辆出租车,继续追踪。我坐的那辆车从第八大道转入四十二街时,陷入车流里几乎动弹不得,偏偏这时又和别人的车发生擦撞,两边的司机都下来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跳上另一辆出租车,一路从四十二街再追下去,但没再看到德威特的那辆出租车。我知道他要去渡轮码头,所以我们继续走四十二街。到达码头时,要命的是有一趟渡轮刚刚开出去,要等两分钟后才有下一趟。后来我乘渡轮到了威霍肯,找遍了西岸站的候车室,都没瞧见德威特。我看了看时刻表,才知道刚发走一趟到西恩格尔伍德的列车,要到午夜十二点过后才有另一趟。我想着他妈的应该怎么走下一步;我很确定,德威特一定坐那趟去西恩格尔伍德的列车走了,于是我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赶往西恩格尔伍德……”
“昨天,我们——”布鲁诺急速地说,仿佛这样算是回答了问题,“派人盯了他一整天。”
“有屁快放,莫舍,你得明白,你现在是为保住自己的职位而讲话。”
“布鲁诺先生,你该不会有意隐瞒我什么吧?”雷恩轻轻地说,接着站起来,整整他的披肩,“但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巡官先生,谢谢你给我那张清晰的朗斯特里特的照片。在一切落幕前,这照片极有可能发挥很大的效用。”
莫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可以把所有的事解释一下,长官,我是——我是——”
“噢,那是小事一桩,别客气。”萨姆回答道,语气一下子变得很亲切,“我说,雷恩先生,坦白地说,我和布鲁诺都认为德威特最有嫌疑。”
“莫舍,你要为你自己辩解一下?在今天太阳下山以前,你可能还有一堆活儿得干。”
“真的?”雷恩灰绿色的眼睛从萨姆身上扫到布鲁诺身上,随即变得迷离起来;他把手杖握得更紧了一些,“我就不再打搅二位的工作了,今天我个人的行程也安排得满满的。”
萨姆拆着信件,又拨打了内线电话,向一名男秘书口述了两封回信。所有这些动作都结束了,他才像特别施恩一般,用严厉的双眼看着跟前那个不知所措的大个子。
他迈着大步走向房门,到了门口又转过身。“请允许我郑重地忠告二位,无论如何,在现阶段暂时别对德威特采取明确的行动。我们正面对着最艰难的时刻,二位,我说的是‘我们’。”雷恩深深一鞠躬,“真的,请相信我。”
萨姆那张原本就难看的脸,此刻阴暗得一如外面的天气。他大步跨进来,把帽子和外套挂到衣帽架上,重重地跌坐在他桌子后面的转椅上,嘴里还不停地抱怨着,看也不看跟着他转来转去的大块头男子。
两人礼节性地朝雷恩挥挥手,雷恩轻轻地关上门离去了。
警察总部萨姆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高头大马的男子,他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一会儿翻翻杂志,一会儿剪剪指甲,把一支雪茄嚼得稀烂,又抬眼瞪着外面单调阴暗的天空发呆——门打开时,他应声跳了起来。
注释:
九月十日,星期四,上午十点十五分
[1]布鲁图(Brutus),莎士比亚剧作《裘力斯·恺撒》(Julius Caesar)中的人物,是恺撒的朋友,认为恺撒会成为独裁者,与恺撒的另一好友卡塞斯(Cassius)密谋将其杀害。
萨姆巡官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