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没理会德威特,把雪茄放回盒子,自顾将盒子放进自己衣服的大口袋里。德威特眼看着这个荒唐的公然侵占行为,整张脸一片阴郁,但只是反抗性地挺直身体,一言不发。
“噢,废话,”德威特尖刻地说,“尽是这种蠢问题。你到底想怎么样?巡官大人,你脑袋里就只装着这些阴毒而愚蠢的玩意儿吗?没错,雪茄上的带子也是在胡恩格斯系好的,再放进盒子里,送上船运来给我,如此这般,如此这般。我能不能也问个问题呢?你知道这些究竟要干吗?”
“还有一个问题,德威特,”萨姆改用一种全世界最和蔼的态度问道,“你送过这种雪茄给售票员伍德吗?在电车上或随便哪个地方?”
“带子也是在胡恩格斯那儿系好的?”萨姆追究到底。
“噢——原来如此,”德威特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我明白了。”没人接话。萨姆像老虎盯着猎物般看着德威特。
“当然。”
“我被将军了,是吗?”德威特压着脾气继续说,“被将死了,嗯?巡官大人,你下了盘聪明的好棋。没有,我从没给过伍德雪茄,在车上没有,在其他地方也没有。”
“带子也是?”
“这太棒了,德威特,而且非常有意思,”萨姆咯咯地笑着说,“因为,我刚在尸体的背心口袋里找到一支你这种特制的、带子上同样印着你的姓名缩写的雪茄!”
“是的,向哈瓦那的胡恩格斯定做的。”
德威特傻眼了,随即无比痛苦地一直点着头,仿佛他已预见了这个结果。他张开嘴,没说出话又闭上,再张开,极其沉郁地说:“我猜,接下来,我会因谋杀这个人的罪名遭到逮捕,是吧?”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笑起来——老人那种嘶哑而且难堪的怪笑,“我想,这不是做梦吧?我的一支雪茄在被杀的人身上!”他无力地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定做的,是吧?”
布鲁诺郑重地告诉他:“没人说要逮捕你,德威特先生……”
德威特一言不发地掏着外套的里层口袋,拿出一个昂贵的真皮雪茄盒,盒上有烫金的姓名缩写。他将雪茄盒交给萨姆,萨姆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三支雪茄,萨姆拿出一支仔细端详。雪茄中部的金色带子上也有J.O.DeW.的姓名缩写。
这时,门口忽然涌来一大群人,领头的身穿水上警察艇长制服。布鲁诺停下来,用眼神向艇长示意,艇长点点头走开了。
“现在带在身上吗?”
“大家都进来吧。”萨姆愉快地招呼道。
“不,我抽雪茄。”
这群人怯怯地全进来了,其中一人正是那名爱尔兰司机,帕特里克·吉尼斯,朗斯特里特被杀时开那趟电车的;第二个是细瘦的老人,衣衫很破旧,头戴一顶鸭舌帽,他说他是彼得·希克斯,在纽约渡口工作;第三个是看起来一身风霜的电车稽查员,他说,他隶属于越城电车的终点站,地点是四十二街的尽头,正好在渡口那儿。
“纸烟吗?”
在他们身后则是好几名刑警,皮博迪副组长是其中一名,达菲警官则在皮博迪后面,露出他那又宽又圆的肩膀来。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被帆布上的尸体吸引过去了。
“没错,我抽烟。”他一字一顿地说,在他不耐烦的眼神后面隐藏着某种恐惧,“没错。”
吉尼斯只看了伍德的尸身一眼,就痉挛性地咽了口口水,马上吓得转过头去,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会昏倒。
布鲁诺冷若冰霜地说:“请回答问题。”又一次,德威特看向雷恩,也又一次地,德威特似乎只能孤军奋战。
“吉尼斯,你要不要认真辨认一下死者?”布鲁诺问。
德威特睁大眼睛。“抽烟?”他生气地重复了一次,转向布鲁诺,“布鲁诺先生,”他叫了起来,“白痴一样嘛,我一定得忍受这种低能的盘问吗?”
吉尼斯说:“老天,你看他的头……是查尔斯·伍德,是他。”
“累了,想早点儿回家,”萨姆的怒气爆发了,“真是个天赐的好理由……德威特,你抽烟吗?”
吉尼斯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尸体的左脚。由于在木桩上和坚硬的码头岸边不断地摩擦撞击,尸体的裤管已烂得不成样子;除了鞋袜套着的地方,左腿其他的部位完全裸露出来,可以清楚地瞧见一道很长的伤疤,扭曲而且十分狰狞,一直蜿蜒下来到鞋子里——现在,在没有活力的皮肤上,这道伤疤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灰色泽。
笑容从德威特的嘴角隐去了,他的脸开始僵硬,变得难看起来。“没什么,我累了,想早点儿回家。”
“这伤疤,”吉尼斯哑着嗓子说,“我见过很多次。伍德刚到电车公司上班没多久,就让我看过他腿上的这道伤疤,那还是在我们被调来到越城电车上工作之前。他跟我说,那是很久以前他受伤留下来的。”
“也就是说,你认识他,但是从未和他说过话,而且今晚也没见过他……很好,德威特,我再问你,我刚上船那会儿你正要下船,当时你一定知道发生了意外事故,为什么你完全不觉得好奇,想耽搁几分钟看看出了什么事?”
萨姆把尸体左脚的袜子脱掉,让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疤全部露出来。这道伤疤从足踝稍稍上面一点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膝盖,下半段朝着小腿肚弯曲。“你确定这和你以前看到的是同一道伤疤?”
“当然是没有。”
“是同一道伤疤,是的。”吉尼斯气若游丝地回答。
“有,或者没有?”
“好,没你事了,吉尼斯。”萨姆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该你了,希克斯,把你所知道的,包括今晚伍德的行踪,通通讲出来。”
“亲爱的巡官大人——”德威特看上去被逗乐了。
细瘦的船员点点头。“没问题,警官。我和伍德很熟——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搭渡轮回家,因此总会和我碰面聊聊天。今晚,十点半左右吧,伍德和往常一样又到渡口来了,也一样找我聊天。现在我回想起来,他今天真的像有心事。我们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没聊什么正经事。”
萨姆掏出一包火柴,取出一根划着,慢慢地点燃香烟。“在电车上你见过伍德不少次,有没有跟他讲过话呢?”
“时间确定吗——十点半?”
“应该认得,我在越城电车上见过他不少次,况且,上次朗斯特里特被杀时我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刻。但我保证,今晚我绝对没见过他。”
“当然确定,我们的工作是定点安排的——时刻表在那儿,时间一到准时开船。”
“如果你碰到他,认得出他来吗?”
“你们谈了些什么?”
“答案还是没有。”
“呃——”希克斯咂了下牛皮般的厚嘴唇,说,“我们谈得很随便。我看见他手上拿着包,就笑他是不是昨天晚上又留在城里找乐子了——你知道,有时他在城里过夜,会随身带着干净的衣服——但他告诉我不是这样,这是他今天休息时间买的二手皮包,原来的那个带子坏了,而且——”
“在船上曾看到售票员伍德吗?”
“什么样的皮包?”萨姆问道。
德威特咬着嘴唇:“我又有嫌疑了,是吗?萨姆巡官,答案是没有。”
“什么样的?”希克斯抿着嘴唇想了一下,“妈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就是个便宜的皮包嘛,随便在哪里只要花一块钱就能买到的那种,四方形,黑色的,就是那种嘛。”
“没错,没错,你都说过。”萨姆往嘴里塞了支烟,“我再问你,在十分钟的航程中,你有没有到过顶层的乘客甲板?”
萨姆把皮博迪副组长叫来:“去楼上的候车室,看看有没有人拿着希克斯形容的那种皮包。还有,从默霍克号开始搜起,找这样的皮包——顶层甲板,操舵室,每个地方,从上到下彻底搜一遍。另外,水上警艇上有潜水员,也让他们下水去找——有可能被扔到河里了,也可能是落水时跟着掉下去的。”
“我晚上待在俱乐部里,城里的交易所俱乐部。在船上碰到你的时候,我不是都告诉过你吗?”
皮博迪受命而去。萨姆转过身来,正要开口继续问希克斯,这时雷恩插了进来,语气很柔和:“抱歉,我打个岔,萨姆巡官……希克斯先生,你们聊天时,伍德有没有抽过雪茄?”
“十一点半的那趟?为什么你今天这么晚才回家?”
希克斯看着这幽灵一样的询问者,眼睛顿时瞪得如铜铃大,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是的,我还向他要一支,那种克雷姆牌的雪茄很对我的胃口,他在口袋里掏了——”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睛,看向雷恩,但这位老演员回以一个平淡的表情——不支持,也不落井下石。德威特无奈地一耸肩,再次正面对着萨姆:“好极了,我搭十一点半的那趟。”
“我相信他掏的是背心口袋,是吧,希克斯先生?”
“别找我们的碴儿,德威特先生。”布鲁诺也语气不善。
“是啊,背心口袋。然后全身的口袋全掏遍了,他告诉我,‘没啦,我想全抽光了,彼得,这是我的最后一支。’”
德威特警戒地挺了挺瘦小的身体,浓厚的胡须颤动着。“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前,萨姆巡官,请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权利查问我的行踪?”
“问得好,雷恩先生。”萨姆不怎么甘心地称赞一声,“希克斯,你确定是克雷姆牌的吗?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牌子的呢?”
萨姆步步都有千钧之力,原本就难看的脸渐渐变得狰狞起来。他径直朝德威特走去,“德威特,我问你,今晚你什么时候上的默霍克渡轮?你乘的是哪趟?”
希克斯不开心地回答:“我不是刚告诉这位先生吗?”
“布鲁诺,”萨姆压着嗓门说,“我要私下跟你说句话。”布鲁诺缩了缩鼻孔,走到萨姆旁边,两人低声商谈起来。偶尔,布鲁诺抬起眼睛观察着德威特的神色。最后,他重重点了点头,走开来,身子斜倚在桌边。
德威特连头都没抬,坐在椅子上仿佛成了一块石头,眼睛空洞且满是血丝,令人怀疑他是否听见了刚刚的一阵问答。
布鲁诺、雷恩和德威特再次一起上楼回到站长室。萨姆被他手下的刑警围着,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好脸色地瞪着地上那具据说是查尔斯·伍德的可怕的尸体。三人入门时,萨姆霍地站起来,目光如炬地瞪住德威特,张嘴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将两手交叉在身后,开始在那具摊平的尸体前来回踱步。
“吉尼斯,”萨姆说,“伍德今晚上班时,有没有带着皮包呢?”
布鲁诺让这六个人回到乘客群中,接着对其他人进行简单的询问。什么线索也没有,没人见过一个红发的售票员,没人上过顶层甲板。所有人都是十一点三十分从纽约上船的,没人来回搭船。
“带了,”吉尼斯的声音仍然有气无力,“就跟希克斯说的一样。他今晚十点半下班,那个皮包他整个下午都放在车上。”
布鲁诺发现,六人中没有一个曾在这趟渡轮上见过这个穿售票员制服的男子——或者红头发的男子。他们乱哄哄地说他们是十一点三十分从纽约上的这趟渡轮,所有人都没有到顶层甲板去。威尔逊太太甚至宣称,她从未到过顶层甲板——航程太短了——而且,她还说,天气“糟透了”。
“伍德住在哪儿?”
“很好。乔纳斯,你记下他们的名字、职业和地址。”乔纳斯走到六个人中间,以例行公事的熟练速度询问并登记这六个人的情况。哈夫迈耶是第一个,完事后便像小偷般逃进后面的人堆里。第二个是个脏兮兮的意大利人,穿着一件黑亮料子的衣服,戴着一顶黑色的工作帽——名叫吉塞普·萨尔瓦多,是船上的擦鞋匠。他说,当时他正帮客人擦鞋,脸对着窗户。第三个是个一身邋遢的小老太婆,爱尔兰人,叫玛莎·威尔逊。她说,她是时代广场商业大楼的清洁妇,下班回家,座位紧邻哈夫迈耶的,看到的情形也和哈夫迈耶描述的完全一样。第四个是名衣着整洁的大块头男子,名叫亨利·尼克森,身上是花格子的三件式套装。他说,他是廉价珠宝的巡回推销商,事情发生时他正走过船舱。最后两个都是年轻女孩,梅·科恩和露丝·托比亚斯,两人都是公司职员,她们到百老汇“看了部精彩的好戏”,要回新泽西的住所。两人坐在哈夫迈耶和威尔逊太太旁边,落水事件发生时,她们正起身准备下船。
“威霍肯这一带的小公寓——地址是波瓦德路二〇七五号。”
没人回答。六个人看来看去,一脸茫然。
“有家人同住吗?”
“有人看到了别的吗——比方说看到落水的那个人的脸之类?”
“我想没有,至少我知道他没结婚,而且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家人或亲戚的话。”
合唱团又齐声表示同意。
“还有一件事,警官大人,”希克斯插嘴道,“我和伍德聊天时,他忽然指着一个瘦瘦小小的怪老头儿给我看。那老家伙火烧屁股一样匆匆忙忙下了出租车,溜进售票处买了张船票,然后将票扔进票箱,到候船室等船。从头到尾鬼鬼祟祟,像怕人看到他一样。伍德偷偷告诉我,那小矮子就是那个证券商,约翰·德威特;在伍德车上发生的那桩谋杀案,这老头儿也搅在里面了。”
“可以了,哈夫迈耶。”——小矮子松了口气,退了回去——“你们其他人看到的也是这样吗?”
“真的!”萨姆的声音又大又急,“你说这是十点半左右的事,是吗?”萨姆猛地转头看着德威特。约翰·德威特站了起来,又坐回去,呆呆地看着前方,两手紧抓着椅子的扶手。
“是的,先生。我马上大叫起来,‘有人掉下水了!’大家都叫了起来,似乎都看到了……”
“说下去,希克斯,继续说下去。”
“你看到的就这些吗?”
“呃——”希克斯慢条斯理地说,“伍德看到德威特之后,好像有点儿……怎么说呢,变得有点儿神经兮兮的……”
“对,是木桩。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一个又大又黑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我转头只来得及瞄到一眼,太快了,看不清楚——像是上面有个东西从窗外掉下水,它——一下子就……”哈夫迈耶擦了擦唇上冒出的汗,“太突然了——”
“德威特也看到伍德了吗?”
“木桩,是吗?”
“大概没有吧。从头到尾缩在角落里,自己一个人。”
“我坐在船上的房间——噢,船舱里,位置正好靠近窗边,”这个德国人舔舔他的厚嘴唇,又说,“船正要开进码头,正开到那些——呃,那些大木头……”
“还有呢?”
“当时你人在哪里?”
“没啦。十点四十分船进来了,我也得干活去了。我倒是看到那个德威特起身上船了。伍德和我道了别,也上去了。”
“是的,先生,是的。”
“你很肯定是那个时间,对吧——那趟船是十点四十五分开的,没错吧?”
“印刷工人下班回家,”布鲁诺以脚后跟着地,轻松地晃着身体,“很好,哈夫迈耶,船靠岸时,你看见有人从顶层甲板掉下来吗?”
“噢,真是瞎扯!”希克斯极其不耐烦地说,“这我讲了一百遍了吧!”
“奥古斯特·哈夫迈耶,先生,”小矮子紧张兮兮地说;他头戴一顶办事员戴的圆帽,系着一条绳子般的黑领带,衣衫褴褛且满是油污,“我是个印刷工人——下班要回家。”
“你先在一旁等着,希克斯。”萨姆推开希克斯,怒目圆睁地看着德威特,德威特心神不定地一点一点摘除他外衣上的毛球,“德威特!看着我。”德威特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忧伤,连萨姆也觉得骇然。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布鲁诺高声制止,从椅子上跳下来,挑了一个圆嘟嘟的小矮子,他有一头金发和一个大肚子,“你先来——叫什么名字?”
“希克斯,伍德指给你看的是不是这个人?”
一共有六个人举手,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磨蹭了半天才走出来。面对布鲁诺毫不留情的逼问,六个人都显得扭捏不安,一开口,却又像合唱一样,六个声音同时响起。
希克斯脖子伸得长长的,用怀疑的眼神非常慎重地端详着德威特的脸。“是的,”最后他说,“没错,就是这个小个儿,警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上法庭按着《圣经》发誓。”
布鲁诺站到椅子上,大声说:“现在,亲眼看到顶层甲板上有人落水的人,到前面来。”
“非常好。现在,希克斯,吉尼斯,还有你——电车稽查员,是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到楼下去,但还不能走,等着我的招呼。”三个人不怎么高兴地下了楼。雷恩坐了下来,手拄着拐杖,忧伤地注视着德威特紧绷的脸孔。在雷恩如水晶般清澈深沉的眼眸深处,隐约浮着一层雾气般的疑惑——悬而未决的一个判断,一个问号。
“很好,我知道了。”雷恩退了回去。布鲁诺皱皱眉,点头让两名船员离去。
“该你了,德威特先生,”萨姆声如雷霆,径直走到德威特跟前,“解释给我们听一下,为什么你刚才说你搭乘的是十一点三十分的渡轮,而别人亲眼看到的却是,你十点四十五分上的船?”
“嘿,听着,”船长恶声恶气地说,“试过在大雾的晚上划船过河吗?先生,我跟你说,你除了全心全意让船行驶在正常航道上以外,什么也顾不上。”
布鲁诺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神情非常严肃地说:“在你回答问题之前,德威特先生,我有责任先警告你,你所说的任何话,有可能成为将来指控你的证据。这里有警方的速记员,会记下你所说的每句话。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可以保持沉默。”
“那么,从十点四十五分到十一点四十分这段时间内,你们没看见或听见有什么人出现在顶层甲板上,是吗?”
德威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用他细长的手指扶了扶衣领,努力扮出一个笑脸。“要命的结果,”他轻声说,站了起来,“这是玩弄事实的代价……是的,各位,我刚才是撒了个谎,我搭的是十点四十五分的渡轮。”
萨特船长又朝痰盂吐了口痰。“看得不太清楚,遮篷底下的部分则完全看不清,尤其是晚上,雾又大,操舵室的灯光照出去会反光,外面黑得就像他妈海神的海底坟场一样。你也知道,操舵室的样子像个簸箕,开口只向着船的正面。”
“乔纳斯,记下来没有?”萨姆大叫道,“德威特,你为什么要说谎?”
“晚上开着灯,你们从操舵室能看得见那地方吗?”
“这个问题,”德威特毫不犹豫地说,“我拒绝做出任何解释。我和一个人约了在十点四十五分的渡轮上碰面,但这纯粹是我私人的事,和这件可怕的杀人案件毫无关系。”
“没错。”萨特船长打雷般地附和着。
“很好,你约了某人在十点四十五分的渡轮上见面,那他妈的,为什么十一点四十分你还在船上?”
“是的,我看到了。”亚当斯立刻回答,“我们接到信号把船开出去时,伍德朝我们挥了挥手,就走回顶层甲板有遮篷的地方去了。”
“拜托,”德威特说,“请注意你的用词,巡官,我不习惯以这样的说话方式交谈。如果你一定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谢谢。亚当斯先生,萨特船长,”——两名船员看着雷恩,下巴都掉下来了:披肩、黑帽子以及那造型狰狞的怪手杖——“讲完话之后,你们二位有谁看见伍德离开他原先所在的地方?”
布鲁诺飞快地抛了个眼神过来,萨姆只好把就要破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收回来,深呼吸之后,又把声调中的攻击意味尽可能降到最低。“好的,请问你这是为什么呢?”
“当然可以,雷恩先生,您尽管问,别客气。”
“这样好多了。”德威特说,“因为我等的那个人并没有在约定的时间露面,我猜他可能有事耽搁了,便留在了船上,前后坐了四趟,直到十一点四十分,这时我放弃了,决定回家。”
“耽搁一下,布鲁诺先生,”雷恩一脸愉悦的神色,“我能问他们一个问题吗?”
萨姆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这种解释吗?你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两人刚转身,立刻又被叫住。出声的人是雷恩,布鲁诺看好戏似的搓着下巴。
“对不起,恕难奉告。”
“可以了,二位。”
布鲁诺对着德威特摇摇手指头。“德威特先生,你正把自己推到一个最不利的位置,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你刚刚说的话实在非常不可信——如果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可能相信你的这种解释。”
“不能说都是这样,只是有时这家伙心情好,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就会多坐个来回。”
德威特闭上嘴巴,两手交叉于胸前,眼睛看着墙壁。
“亚当斯,你说他今晚不能多搭两趟船,意思是,他平常都来来回回待在船上,到岸也不立刻下船?”
“很好,”萨姆明显动了肝火,“也许你可以说说看,这个会面你们是怎么约定的?随便有什么记录都行——信件,或者约定时有人在场看见、听见之类。”
“这是亚当斯这浑蛋今晚说的第一句人话,没错,先生。死的人就是伍德——我也见过他少说几百次了。”
“约会是今天早上用电话定的。”
“你确定吗?萨特船长,你有没有听见这段话?”
“你说的今天早上,是星期三早上吧?”
“我还没讲完,”亚当斯怨气冲天地插进来,“伍德还说了点儿别的。他说,今天他不能多搭两趟船了——他约了人见面,在新泽西那头。”
“是的。”
“你也肯定死的就是伍德吗?”
“对方约的?”
“那就没啦,直到他像条鱼从河里被捞起来。”
“是的,打到我华尔街的办公室。我公司的接线人员不留外面打进来的电话的记录。”
“之后有没有再看到伍德呢?”
“你原来就认识打电话约你的这个人?”
“是的。”
德威特保持沉默。
“确定那是十点四十五分吗?”
“你刚刚说,”萨姆毫不放松地追问,“你后来溜下船的唯一理由,是你等得不耐烦了,决定回西恩格尔伍德的家,是吧?”
“不想看到都不行。”
“我想,”德威特无力地说,“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
“你是不是一直待在操舵室里?当这个——呃——这个亚当斯吆喝时,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叫着时,你看到伍德本人了吗?”
萨姆脖子上的青筋顿时全浮起来了。“去他妈的,你完全说对了,我是不信!”萨姆一把抓住布鲁诺的手臂,把他拉到墙角,两人低声商量起来。雷恩悠悠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没错,”这个竹竿样的船长可是神气十足,“萨特船长,在这条河上开了二十一年的船。”
就在这时候,皮博迪副组长一马当先,领着六个人从候车室回来了。后面的刑警抱着一堆黑色的廉价皮包,慌张地跟着冲进站长室。总共有五个皮包。
“好啦,好啦!”布鲁诺大声叫停,“都别吵了。你是默霍克号的船长吗?”
萨姆问皮博迪:“这些是干什么的?”
亚当斯气得对着他的上司直跺脚:“你又顶我的肚皮——”
“你要我找的皮包,符合描述的全在这里。还有,”皮博迪笑了起来,“六个忧心忡忡的皮包主人。”
渡轮船长猛地用手肘撞向亚当斯的啤酒肚,亚当斯惊得叫出声来。“你他妈扯什么天方夜谭,谁听得懂啊。”船长开口了,嗓音低沉,房间内的回音轰轰作响,“挑重点嘛,这样一百年也讲不完。”
“在默霍克上有收获吗?”
“噢,我太慢了吗?”领航员又提了下裤子,“我说到——对,伍德今天又搭十点四十五分的这趟渡轮,上了顶层的乘客甲板,靠右舷这边,完全和平时一样。他朝我喊,‘啊嗬!山姆!’因为我是船员,他总是对着我‘啊嗬’个不停,你知道,开开玩笑解解闷。”——布鲁诺才一露牙,亚当斯立刻又正经起来——“好,好,我明白要讲得简单一点儿,”他加快语速,“所以呢,我也喊回去,跟他说,‘这鬼雾可真妈的浓,是吧?’他又喊过来,‘是啊,厚得不输我老娘的生牛皮鞋。’我看着他的脸,就像现在我看着你的脸一样清楚,他当时离操舵室很近,灯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又说,‘山姆,这种天你领航会很累,是吧!’我问他,‘你的电车那边呢?今天状况如何?’他说,‘不怎么样,下午还被一辆雪弗莱撞了,吉尼斯气得跳了起来。’他又说,‘妈的,一个蠢女人开的车,’他还说——他还说,‘女人就是他妈的蠢,是——’”
“没有任何皮包的踪迹,长官。另外,水上警察队的那些家伙泡了半天脏水,到现在为止,毫无进展。”
“这很有趣,”布鲁诺说,“非常有趣,但你得说得简明扼要一点,亚当斯——你知道,这不是报上的长篇连载小说。”
萨姆走到门边,大吼一声:“希克斯!吉尼斯!上来一下!”
亚当斯有些不开心地说:“我正要讲这个啊,今天他还是搭的这趟渡轮,而且跟这一年来他的老习惯一样,爬到顶层的乘客甲板上,说什么夜晚的美好时光。”——布鲁诺不耐烦地皱起眉来,亚当斯赶紧加快速度,说:“总之,哪天伍德不到甲板上跟我对喊两句解解闷,我还真会觉得哪儿不对劲。当然,偶尔他休假或留在市区过夜,我们就会碰不到面,但那种情形很少,他几乎天天准时搭这趟渡轮。”
一个船员和一个电车驾驶员跑着上了楼梯,脸上一片惊恐。
“先等一下,”布鲁诺朝雷恩点头示意,“他今晚也搭十点四十五分的吗?”
“希克斯,你看看这些皮包,有伍德带的那个吗?”
亚当斯清清嗓子,朝痰盂里吐了口痰,困窘地看了一眼一旁那名瘦得像个鬼、一身古铜色皮肤的男子——渡轮船长,之后才开口说:“呃,是这样,我认识这个查尔斯·伍德好几年了,都快九年了,对吧,船长?”——船长很肯定地点点头,也吐了口痰,准确无比地吐进了痰盂——“我猜他就住在威霍肯这一带吧,因为他每天下班后,总是搭十点四十五分的这趟渡轮。”
希克斯仔细看着地板上的那堆皮包。“呃——这——每个都很像,实在很难说。”
“噢!你们谈过话,在哪儿?——在操舵室里吗?我想应该不允许乘客进去操舵室里聊天的吧。亚当斯,你从头到尾讲一遍。”
“你呢,吉尼斯?”
领航员抬起帽子,抓着脑袋。“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啊,我就是知道。身材一样,红头发一样,衣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知道,而且,今晚在船上我们还聊过天。”
“我也觉得很难说,巡官,它们几乎全是一个样子。”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好啦,你们滚吧!”两人离开了。萨姆蹲下来,打开其中一个皮包。清洁妇威尔逊太太低喊一声,敢怒不敢言,接着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萨姆拉出一团脏兮兮的工作服、一个午餐盒,还有一本平装小说,顿时觉得一阵恶心。他接着开始对付第二个皮包,亨利·尼克森吐出一串愤怒的抗议声。萨姆给了他冷冷的一眼,让他闭上嘴巴,并且毫不客气地扯开皮包。里面有几片硬纸板,裹着羊毛布,上面摆满了廉价珠宝和小装饰品,此外还有一堆订货单,都印了他的名字。萨姆把这个皮包放到一边,再看第三个,里面只有一条脏了的旧长裤和一些工具。萨姆抬起头,山姆·亚当斯,默霍克渡轮的操舵手正紧张地看着他。“你的?”“是的,先生。”萨姆再打开剩下的两个:其中一个的主人是个高大的黑人码头工人,名叫阿利亚·琼斯,他在包里放了一套换洗衣服和一个午餐盒;另一个装着三片尿布、半瓶牛奶、一本廉价书、一盒安全别针以及一块小毯子,这是一对年轻夫妻的包,男的名叫托马斯·柯康,怀里抱着个快睡着、一脸不高兴的婴儿。萨姆打雷般的声音似乎惊吓了婴儿,他古怪地看了萨姆一眼,在父亲的臂弯里扭了扭,把小脑袋埋在父亲的肩膀上,忽然号啕起来,顿时,站长室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哭声。一名刑警偷偷笑起来,萨姆也开始苦笑,只好把所有的皮包物归原主,让他们离开。这时雷恩发现,不知是谁找来了几个空袋子盖在尸体上,他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少说也有上百遍了,”领航员提提裤子,“我和他还算挺熟的。虽然他的脸被砸成那样了,但我敢按着《圣经》发誓,他是伍德没错,越城电车的售票员。”
萨姆派人传下命令,让司机吉尼斯、电车稽查员和渡口职员希克斯离开。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一名警员进来了,低声向皮博迪报告。皮博迪朗声说:“长官,在河里没找到东西。”
“当然看了。”
“噢,我猜伍德的皮包一定被扔到河里沉下去了,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萨姆抱怨道。
“等等,乔纳斯在哪里?乔纳斯!”——萨姆手下这位负责录口供的刑警应声跑过来,抱着小本子——“你负责记录……好,亚当斯,我们先确认死者的身份。死尸摆在甲板上时,你看过吗?”
达菲警官这时砰砰地跑上楼,夸张地喘着大气,手里抓着大叠字迹潦草的纸张,指头被墨水染得红红的。“楼下所有人的姓名和住址,巡官,通通写好了。”
“我是领航员——山姆·亚当斯。”领航员很壮很有力气,一头蓬松的黑发,像头公牛。
布鲁诺快步凑上去,站在萨姆身后跟着看那叠渡轮乘客清单。两人一张一张仔细过滤,好像想找出个什么人一样,最后,两人仿佛相互庆贺般对视一眼,而且,布鲁诺的嘴巴紧紧抿着。
人堆里有两个人步履沉重地走上前来。
“德威特先生,”布鲁诺突然说,“朗斯特里特被杀时那趟车上的所有乘客,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在这趟渡轮上,有趣吧?”
三人鱼贯而行,如阅兵般威风凛凛地下了楼梯。布鲁诺举起手示意大家注意:“默霍克号的领航员请过来,船长也请一起过来。”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茫然地看着布鲁诺的脸,然后,他纤弱的身体轻轻抖着,低下头去。
布鲁诺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神一闪,笑意浮上了原本严肃的脸。“是的,是的,当然如此。德威特先生,要是愿意的话,你也一起来吧!”这个瘦小的证券商感激地看着身穿披风的雷恩,温顺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走过月台,朝候车室走去。
“布鲁诺先生,你所说的——”一片沉默中,雷恩冷静的声音传来,“也许全是事实,但容我大胆地说句话,这一切尚不能证明德威特先生涉案。”
雷恩起身了,眼睛看向独自待在角落里的德威特。“可能,”雷恩那清澈的男中音说,“德威特先生也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吧?这里的一切不会让他觉得愉快的。”
“啊?你说什么?”萨姆反应激烈,倒是布鲁诺只是不悦地皱着眉。
“现在,”布鲁诺搓着手,“雷恩先生,萨姆巡官检查尸体这段时间,您愿不愿陪我到楼下去?那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干。”
“亲爱的巡官,”雷恩轻柔地说,“你当然也一定注意到了,从乘客叫嚷起来到你我上船这段时间里,默霍克上有一部分乘客已经下船走了,这点你是否也考虑在内了呢?”
布鲁诺一挂电话,便火速派了一名刑警,要他通知默霍克号旁的水上警察立刻行动。
萨姆的话像火山爆发般地迸出来:“很对,我们会追查这些人的。”他几乎就是在恐吓,“你以为我们查不出来吗?”
“我是纽约地检处的布鲁诺检察官,我现在在威霍肯终点站,这里刚发生一起谋杀案——噢,你们也听说啦——这边需要你们的帮助……很好,死者是第三大道电车线四十二街越城电车的售票员伍德,服务证号码为二一〇一。只要是今晚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的人,都请他们来一下……差不多一个小时前,是,是……还有,他们过来时,能不能派个执勤的电车稽查员一起来,这里会有一艘警艇过去接人。”
雷恩优雅地微笑着:“亲爱的巡官,你以往侦破案件时,都像现在这么肯定、这么成竹在胸吗?你怎么知道没漏掉任何相关的线索呢?”
“太好了,雷恩先生,您提醒我了,他们可能还没走。”布鲁诺又拿起电话,拨到纽约那边的渡轮码头。
布鲁诺跟萨姆咬了下耳朵,德威特再次感激涕零地转向雷恩。萨姆烦躁地晃动着他壮硕的身躯,向达菲警官吼着下了道命令,达菲远离风暴般地立刻离开了。
“我可能太多管闲事了,”坐在椅子上的雷恩又开口说,“布鲁诺先生,有没有可能在伍德登船之前,默霍克号的船员或电车的工作人员曾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
萨姆朝德威特勾勾指头。“跟我下楼去。”
萨姆不快地咕哝着,重新跪在尸体前面。布鲁诺把那三张纸放回皮夹,再次打起电话来:“席林医生吗?……喂,是医生吗?我是布鲁诺,我在威霍肯终点站,在站长室里。对,对,渡口后面……就现在……噢,这样,好吧,那你忙完手头的事就尽快过来……四点才能弄完啊?那也没关系,我会把尸体送到哈德逊县停尸房去,你直接去那儿……是,是,我坚持由你亲自检查。死者名叫查尔斯·伍德,是朗斯特里特案中那趟电车的售票员。”
德威特默默起身,跟着萨姆走出门。
“非常抱歉,巡官,”他说,“毫无疑问,这些笔迹完全出自一人之手。我们现在知道了,意外事故报告书、向函授学校提交的申请信和匿名信都是伍德写的。但由于确认这一点非常重要,尽管萨姆巡官的看法这么不可动摇,我认为我们还是请专家鉴定一下吧!”
三分钟后,两人又回来了,德威特仍缄默不语,萨姆的脸色也还像全世界都欠了他钱一般。
布鲁诺在皮夹里掏了半天,找出了那封信。雷恩把三张纸摊平在身旁的桌上,凝神对比。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把纸张还给了布鲁诺。
“什么也查不出来,”萨姆低声向布鲁诺报告,“没有任何一个乘客对德威特在船上的行动特别留意,可以证明他跟这件谋杀案有关。其中有个人说他记得德威特有几分钟独自一人缩在一个角落里,德威特自己则说,在通电话定约会时,双方说好尽可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碰面。真他妈的见鬼!”
“布鲁诺先生,那封匿名信你带在身上了吗?”
“但是,萨姆,这样不是反倒对我们有利吗?”布鲁诺说,“这不就说明伍德被人从顶层甲板扔下去时,德威特并没有不在场的证明?”
萨姆不舒服地皱起眉来:“字迹完全一样,雷恩先生,您就别在这上面钻牛角尖了。”他跪在尸体旁边,像对待服装店里的一个木头模特一般翻弄着。最后,他从死者口袋里找出两张又皱又湿的纸来:其一是第三大道电车意外事故报告书,上面详细记载了今天下午电车和一辆汽车的撞车事件,伍德还签了名;另外是一封贴了邮票、封了口的信,萨姆撕开封口,看完信后递给了布鲁诺。布鲁诺仔细看过信后又交给雷恩。这是一封写给函授学校申请上交通工程学函授课的信。雷恩仔细研究着两张纸上的字迹和签名。
“我他妈的是希望有人看到他从甲板上下来。现在,你说我们要怎么处置他?”
“我觉得,”雷恩温和地说,“此刻的第一任务是,证明伍德就是写匿名信的人。萨姆巡官似乎认定伍德的签名和信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个人,我并不是怀疑巡官的判断,但我认为最好能让专家来做鉴定。”
布鲁诺摇着头。“今晚暂时先算了吧。毕竟他还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在有所行动之前,必须握有更确切的证据在手。你派两个人随时盯住他,尽管我相信他不至于就这么鞋底抹油开溜了。”
“您的意思是……”
“你是头儿,你说了算。”萨姆走向德威特,直视着他的眼睛,“今晚就到此为止,德威特,你可以回家了,但请你随时和地检处保持联络。”
“布鲁诺先生,”雷恩说,“你有没有仔细检查过伍德的签名——他识别证上的亲笔签名?”
德威特一言不发地起身,机械性地整整上衣,将那顶毡帽重新戴在灰白的头发上,环顾着周围这一切,然后叹了口气,沉重地走出站长室。萨姆立刻用手指示意,两名刑警默契十足地匆匆跟了上去。
布鲁诺正走到死者那边,闷闷不乐地看着可怕的尸体,他应声扭头看向雷恩,这时眼睛里浮起了几丝希望的神采。
布鲁诺穿上外衣。室内,众人开始抽着烟七嘴八舌起来。萨姆叉开腿对着死者,弯下腰掀开尸体上的袋子,看着那个烂成一团的头颅。“你还真他妈的笨,”他低声咕哝着,“在你那封神经的信里,你至少可以写出杀害朗斯特里特的这个凶手X的姓名……”
直到萨姆放下电话,雷恩这才开口:“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也走了过来,拍拍萨姆厚实的肩膀。“好啦,好啦,萨姆,提起劲来。对了,顶层甲板有没有叫人拍照存证呢?”
雷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盯着布鲁诺说话时的嘴唇,还有紧闭着嘴唇、面色苍白的德威特——他被遗忘在角落里——以及如狂风暴雨般对着话筒大吼的萨姆。
“小鬼们正在拍。噢,达菲,怎样?”达菲忙得跟条狗一样又喘着气进门了。
萨姆下令把默霍克号渡轮锁在码头,不准出航。渡船公司在紧急商议后立刻更改了航行时间表。浓雾中,码头上仍陆续有船只出入;铁路公司也被允许照常营运,不过,临时售票处被改设在了车库里,来往的乘客必须多费些时间,绕路从渡轮候船室上车。至于被禁止出航的默霍克号,船上灯火通明,黑压压地站着一大排刑警和警员。除了警方和相关人员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登船。车站二楼的站长室里,平躺的尸体旁有一小撮人围着。布鲁诺正忙着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打到哈德逊县检察官雷诺尔家里的。在电话中,他简明扼要地向雷诺尔说明,死者是朗斯特里特谋杀案——这起案件发生在布鲁诺的辖区——的目击证人,因此尽管这次伍德遇害的地点属于新泽西的辖区,但他希望雷诺尔能允许由他来做初步的侦讯工作。雷诺尔一口答应后,布鲁诺立刻拨通纽约警察总局的电话,一旁的萨姆巡官接过话筒,下令紧急抽调一部分刑警立刻支援。
达菲摇着他那颗沉沉的脑袋:“查不出哪些人先走了,连大致的人数都不知道。”
售票员查尔斯·伍德的尸体用帆布担架抬着,仍湿漉漉地滴着河水。穿过空旷、有回音的候车室,上到二楼,顺着月台走道,它被送到了站长室里。新泽西警方已封锁了整个候车室,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在尖厉的口哨声中,默霍克号渡轮南侧船舱里的乘客通过由两排警察夹成的通道,全部被带到终点站的候车室来了。在警方的严密监视下,他们静静地等着萨姆和布鲁诺的处置。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沉默的时间。
西海岸线终点站威霍肯的候车室是一座年代久远、漏进去的风呼呼作响的二层楼建筑,巨大得像《格列佛游记》中的巨人国谷仓。天花板上的钢筋全露出来了,屋梁以一种古怪的美学形式纵横交错。从楼梯爬上二楼,靠墙边延伸出一片月台,再往前就是铁道。月台一侧有走道通往几间小办公室。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是肮脏的灰白色。
“这是什么破烂案子!”萨姆狮子般的吼声也很快被死寂的空气吞没。他头昏脑涨,活像一条暴怒着追逐自己尾巴的狗,“我要带几个家伙去伍德住的公寓翻翻。布鲁诺,你呢?回家?”
九月九日,星期三,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
“最好如此。希望席林医生别错过下半场。我陪雷恩先生走。”他转过身,戴上帽子,看向雷恩坐着的地方,吃惊之色顿时浮上了他的脸。
威霍肯车站
雷恩一阵烟般早已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