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木虽然一点都算不上好女人,工作也根本做不好,但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关西人。在她的影响下,住田组所有人都被带成了关西腔。这女人工作能力算不上强,影响力却十分惊人,大家都说她来银行工作真是进错行了。
耳边突然响起岩木俊子高亢的声音。
脑中又浮现出小出的脸。那家伙一开始十分积极地找他问了许多赛马的事。他还在读书时就是个麻将迷,特别喜欢赌博。可以想象他轻易就迷上了赌马,在外面借了不少钱,成了住田的难友。
“您怕不是老花眼了呗?”
紧接着他又想到细野的脸。他是个很能干的人,工作态度积极,又不抵触加班,信念和持久力都不错,但是真的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认真还是不认真。
然而没过多久,大室的生活也开始捉襟见肘,最后她也在这些盆栽的环绕下,吊死在后院松树上。再然后,由于各种阴错阳差,这些不吉利的盆栽全都被搬到了这栋楼顶上。如此一来,继安住和大室之后,住田的下属们也一个接一个被它们夺去了性命。所以它们才会被说成被诅咒的盆栽。
住田感到,那几个人如今就在这个露台上,并且在呼唤着自己。他清楚意识到这很危险。那三个人在齐声呼唤着自己,说三个人实在太寂寞了,要把上司也一起带到黄泉之下——
他是女演员大室礼子的崇拜者之一,初期还经常用形似大室的人偶制作惹人喜爱的盆景。因为这种缘分,他的盆景遗作全都被大室买下,放在了自家庭院里。
虽然很对不起他们,但他还不准备死。住田认为,只要他保持这个意识就不会有事。待在一楼太痛苦了,让他有时也会想,死了会不会好受一些。可是来到屋顶,被暖洋洋的阳光一照,他反而不想死了。现在离退休还有好一段时间,他不想就这么死掉,让家人失去经济来源流落街头。
安住被驱逐后,出于叛逆心理表现出了更加悖德的创作态度。他开始大量利用跳舞的小丑创作马戏团场景,或是创作令人毛骨悚然的异世界,后来甚至在松枝上设计上吊用的绳索,最终自己也上吊自杀了。因为再也没有人买他的盆栽,没人请他去演讲,又是独身一人,他的生活走上了绝境。
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该留在门口。毕竟他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大家都说自己绝对不会死,最后还是死掉了。他不该踏上如此危险的露台。然而住田还是毫无抵抗地走上了木栈道,凝视着脚下的盆栽缓缓前进。因为他产生了幻觉,看见下属们都站在这片盆景之上。
其实安住的主张也有道理。盆栽本来就源于中国的盆景娱乐,而盆景的本质便像安住的作品那样,是用人偶等道具对自然景观进行模仿。不过在走上独自发展道路的日本盆栽界,安住的创作已经超越异端的范畴,成了不可原谅的悖德行径,甚至被看作企图破坏正统的狂妄。无论哪个世界,其中都存在政治。
这片盆景里渗透着安住对目光狭隘的老一辈人的怨恨。由于中介方都在议论这个,植物下摆放的小丑人偶全都被拿走扔掉了。现在从外表上看,这些都是普通的盆栽。然而它们原本是安住这个异端创作者表现出来的异世界。或者说,是通往异世界的入口。所以住田相信,已经离开人世的那三个人,如今就存在于这个小小的异世界中。
老人甚至对坐在展室一角的安住举起了拳头,两人扭打在一起,最后不得不叫来了警察。安住把老人打得住进了医院,而那位老人又是在盆栽界颇有潜在影响力的大人物,因此,安住就被逐出了那个世界。
他猫下腰,盯着盆栽下的泥土和苔藓缓缓向前走,慢慢地腰开始痛了,于是住田干脆四肢着地跪在了木栈道上。随后他便用那个姿势向前爬动。眼前出现了水管一头,他顺着管子看过去,找到了连接水管的龙头。
“这是谁做的?!盆栽在哭泣啊!”
住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手抓住眼前的水管。他抓到的是水管中间,便双手拉着管子走到了与水龙头相反的那头。抓起末端一看,理所当然地没有水流出来。只是走回去拧开水龙头实在太麻烦了,他就端起不出水的管子左右摆动,做起了洒水的动作。他一边摆动水管,一边在木栈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动。靠近露台边缘,他发现这样浇水会让水滴落到楼下的人行道上。富田课长总是会格外注意提醒浇水的人注意这点。为了避免把水淋到楼下去,就要保证出水口不对着马路。无论再怎么注意水的压力和方向,只要身体对着道路就难以避免危险。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背对马路,也就是一直走到露台边缘,把身体转向通往露台的门,让水管对准那个方向来洒水。
这种艺术引来了世人议论。一个爱好盆栽的老人前来参观安住在银座举办的发布会,气急败坏地大叫:
意识到这点后,他首先走到了露台边缘,然后在栏杆前转身,整个人背向楼下的道路。随后他就站在那里,左右摇晃水管,假装给距离栏杆非常近的那些盆栽浇水。先从脚下开始,逐渐往远处延伸。到这里来浇水的岩木俊子,还有小出顺一,肯定都做过这样的动作。
安住属于盆栽家里的异端分子,因为幼年时在中国居住,对盆栽有着独特的想法。他管盆栽叫“盆景”,在松树脚下放置看起来像山岩的石头,还会制作小河,在岸边摆放人偶。还会摆放伐木工人的小人,制作松树被砍伐的型破盆景。
呆站了一会儿,他感到身子一晃,视线变得有点模糊。因为脚下不稳,他怎么都稳不住自己。于是他把两腿稍微叉开一些,用力撑住。这样一来,身体就不那么摇晃了。然而一旦他习惯了那个姿势,重心又会晃动起来。
呆滞的脑子里突然冒出安住淳太郎这个名字,让他吓了一跳。那到底是谁呢,他呆站着想了一会儿,随后回忆起来,那是这个盆栽群的创作者。脚下这片覆盖了露台地面的盆栽群,都是一个叫安住淳太郎的盆栽艺术家的作品。他早已遗忘了这个信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他是个很有问题的盆栽艺术家。
于是住田伸出右手,向下摸索栏杆。指尖触碰到扶手,随后握住了,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臀部马上就要碰到扶手时,住田放下了心,整个人都靠在栏杆上。没问题,他很谨慎,住田想。这样就不会死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短小的通道,站在通往露台的门前。神情恍惚地打开门,用力一推,让门开到最大。随后他左手摸着门板,看向露台,眼前现出一片陌生的异境。脚下的地面被低矮的植物掩盖,如同矮人国的森林。
他在栏杆上坐了一会儿,整个背部沐浴在阳光中,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变得好受了。他曾经听说,对抗抑郁的最好办法就是一日三餐、运动、阳光和整夜熟睡。果然晒晒太阳对精神有好处。他在一楼办公桌旁感到的那种地狱般的痛苦正在逐渐消退。头痛有所缓解,视野也清晰起来。他开始产生希望,照这样下去,他的精神或许能提振起来。
一开始他只打算走到转角就折返,可真正到了那里,目标又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走到楼上,于是住田便给自己加油打气,朝楼上走了过去。他想不到别的事情可做。从一开始他就没考虑过银行业务,所以一直处在心不在焉的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状态是最好受的。他知道,自己正在给肉体施压,故意制造那种状态。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三楼。刚才让他感到高不可攀的三楼,如今却来到了他脚下。
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视线。那是如同针刺在脖子上一般强烈的视线。
他去上了个厕所,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上楼梯了。他本打算再也不上这个楼梯,因为三楼的屋顶会让他产生难以抑制的强烈恐惧。然而不知为何,现在这个令他肉体痛苦不堪的举动,却让他感到了些许救赎。因为他觉得,一楼实在待不下去了。
嗯?他心里一惊,疑惑随之涌出。这里应该没人啊。若露台上除了他还有别人那还好说,可他正一个人坐在栏杆上,不可能被谁看到。两边大楼的墙上几乎没有窗户。百货商店的屋顶被封起来了,马路对面的大楼虽然有很多窗户,但毕竟隔了一段距离。这里是高楼间的深谷,被人遗忘的地方。
他站起来打算泡杯茶。迈开步子之后感觉稍微好了一些,然而还是头重脚轻,抬不起头来,只能盯着脚下的地面向前走。一旦听到同事的说话声,他又会产生强烈的不适感。
住田转头看向右边,因为他觉得那股视线就来自那个方向。然而可疑的感觉并没有消散。右边是朝日屋百货的方向,那边应该没有人能看见他。
转换心情这种事简直想都不能想。一听音乐,他就感到一股类似呕吐感的憋闷。别人来找他说话会让他受不了。至于自己主动找别人聊天,他是想都没想过。说话时,他听不见对方说的单词,也无法思考回应的话。他只希望所有人都别来管他,然而那样也并不能让他好过一些。
然而,住田很快便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他眼前是悬挂在空中的噗力高奶糖巨型广告牌。这他当然知道。可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看到了广告牌正面。
他又迈开步子,穿过转角的平台,再一次踏上台阶。仅仅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也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可是他必须上去,因为坐在一楼座位上只会比这还要痛苦。头痛,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那些可怕的记忆不断被唤醒,让他无法思考。一直坐在椅子上也很不舒服。抬头看天花板,会因为一点污渍和纹路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很快就得移开目光。然而荧光灯的冰冷形状又让他胸口发闷,为了不看到那东西,只能让视线四处乱转。
U银行屋顶只能看见噗力高奶糖大广告牌的背面。他此前一直是这么想的,但没想到坐在屋顶栏杆上竟能看见正面。这便是让住田发出惊呼的原因。
他的呼吸很急促,让他不得不弓起身子挣扎着喘息。明明只上了十几级楼梯,甚至还没到二楼,为什么身体会如此痛苦。这一定是精神作用。他现在精神上非常脆弱,只是就算很清楚这点,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
油漆大片剥落的古董广告牌,冲过终点线的青年那身白色运动服仿佛成了流浪汉的破衣烂衫。不知他们还要把这种废品挂多久,但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噗力高食品管理层的不力。银行的人就爱关注企业的这些方面。
没走几步,他的双脚就沉重起来,紧接着腿部肌肉开始酸痛,让他抬不起腿来。于是他只能在通往二楼的台阶转角处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这块大广告牌虽然只是把奶糖包装盒无限扩大,但有一段时间,它被当成了日本工薪阶层应该追求的勤勉的象征。当然,那个时候还没出现工作狂、住在鸽子笼里的工作中毒症这种自虐性的言辞。住田小时候还是这种带玩具奶糖持续受欢迎的时期,他虽然对那种为垄断资本服务的思想毫无感触,还是经常会吃这个奶糖。
住田看着他离开后,左手扶着墙壁磨蹭着缓缓走上楼梯。由于他浑身无力,若不用手摸着周围的什么东西,就连楼梯都走不上去。他时刻都感觉身体重心不稳,摇摇晃晃。
虽然跟奶糖毫无关系,他长大成人,大学毕业后就进入这家银行工作,自己也像个工作中毒患者一样工作起来。因为每天都无聊透顶,没有任何乐趣,他染上了赌博的毛病,但自认为结果并不算惨淡。比他下场更惨的人应该有不少。住田觉得,他无论从金额还是别的方面来看,都算是真正的小打小闹。
不过他最后还是决定不多管闲事。住田想,这样最好。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朝一楼办公室走去,身影消失在墙角。
自从染上这个恶习,他挪用了银行两百万现金。也不知挪用这个词是否妥当,那是他与三名下属平分后得到的数额,拿走五千七百万这个大头的是那个劫匪,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不过是跟着蹭了点油水而已。这点金额与他拿走的钱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不过他是真没想到,挪用银行的钱竟然如此简单。这件事果然到现在都没人发现。因为在银行界,填补投机资金漏洞的秘密系统非常发达。
塚田一言不发。他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看来是在犹豫要不要阻止自己。
那天晚上他对劫匪说的话,这些钱里有八百万登记了号码,最好不要拿走——那些话都是真的,丝毫没有虚假。不过首先要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们事后去报警,成立抢夺现金案件的调查。如果不去报警,就无须在意号码是否被登记。只要不存在调查追踪,那些钱怎么花都不会引起问题。
住田不耐烦地说。
报案后随之而来的令人咋舌的麻烦,几个下属的劝告,以及自己在私贷欠钱的事实,最终让他决定中饱私囊。正如他预料的那般,这个行为并没有引发任何问题。虽然没有引发问题,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件。各自拿了两百万的下属们不知为何,一个接一个离奇死去了。他们仿佛在忏悔自己挪用公款的罪孽,接二连三地从楼上跳了下去。现在这个挪用公款小组,只剩下自己还没死了。
“我不去屋顶,我不去屋顶,你放心吧。”
住田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那个劫匪现在怎么样了。他是否已经逃到很远的地方,每天喝着高档酒水,被美女环绕在中间,过上了怡然自得的生活呢。如果是,他不禁感到有些嫉妒。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实在太残酷了。
他一脸严肃地问。
或许那个人也像广告牌上永远冻结在痛苦一刻的跑者那样,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饱受折磨呢——
“系长,您要去哪里?”
住田摇摇头,决定不再想下去。他心想,这不可能。那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因循果报。得到最多好处,最幸福的永远是坏人。
他已经有三个下属跳楼死掉了。所以塚田很担心他这个上司也会跳下去。他看了一眼塚田的脸,正如他所料。在担心的神色背后,还透着一丝恐惧。
他沿着青年的身体向上看去,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住田全身都僵住了。他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仿佛天灵盖被雷劈了一样。他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因为他很清楚塚田在想什么。他在想,住田系长会不会跑到屋顶去,所以想对他说,不要到屋顶去。那种事情,根本用不着他来说。
那天晚上的银行劫匪化身为跑者,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他戴着圣诞老人的红帽子,脸上挂着白胡须,然而在那雪白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刚才竟与那人对上了目光。
住田系长正在恍恍惚惚地往楼上走。他停下来,看向楼下,只见塚田站在楼梯口,正抬头死死盯着他。这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住田忍不住张大了嘴,过于强烈的打击让他全身僵硬。他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他看见了亡灵。
楼下传来叫声。
啊啊,他终于醒悟,原来自己一直都被监视着。就在那一刻,他的臀部滑到了栏杆外侧。住田仰面朝天,反射性地想撑起上半身。他在空中拼命挥舞双手,想找到可以稳住自己的东西,指尖所到之处却只有虚空,无法触碰到任何物体。住田的身体向地面坠落下去。
“系长,系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