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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96年3月 小町和风平浪静

“你不需要老婆?”

淳悟无忧无虑地笑道。他往小酒杯倒酒,干杯。他脸上呈现自在殷勤的笑容,与跟朋友泡咖啡馆时比,简直是换了个人。他开始跟职场男人们碰杯喝酒。

“对。有个女儿,足够啦。这是说实在的。有些怪吧?”

“真不需要。”

“咋回事?还想把亲戚家的剩女塞给你呢。”

“真的?太好啦。不过你呀,这个也能做的话,不需要老婆啦。”

“啥剩女,我才不要。”

“哦,我能做。”

“她像我,长得漂亮。”

外廊只剩下淳悟和我。淳悟抽完烟,呆呆地望着从走廊尽头、孩子们的房间里透出的明亮光线。怪怪的眼神,像在做梦,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客厅那头,海上保安部的男人们醉眼惺忪地喊淳悟。一个远亲手指着自做的菜肴,说着什么。“喂,腐野!瞧这玩意……”淳悟边应着边脱鞋子,走进客厅:“啊,是什么?”在海上保安部的船上,淳悟负责伙食。上司跟他说:“这个,船上也做吧。我老早就爱吃这种东西。”淳悟匆忙干一下杯,就伸手取菜。

“像你更加要不得。那张脸还女人呢。对吧,啊?”

大盐老爷爷和大叔跟在花身后,一直走到孩子们的房间。大盐老爷爷大声招呼道:“小花来啦!”“哎,大家一起好好玩!”一瞬间,孩子们鸦雀无声。紧接着,要好的女孩子跑出来,喊道:“过来,一起玩游戏!”她使劲扯花的手。花像个没有分量的小人偶般蹒跚着,轻飘飘被拉进房间不见了。她依然很顺从,无论对老爷爷、对孩子们,对谁都是。好像早已死掉似的。

“什么?你们说什么?”

老爷爷疼爱不已地抚着她的头。我看着她的侧脸,冷眼旁观。被抚弄脑袋时,花一直低着头,紧抿双唇忍耐苦事似的。老爷爷像要吸取花的年轻、稚气似的,用老迈的手掌,把她的脑袋摸个没完没了。然后,把皱纹纵横的唇凑近她耳旁,嘶哑地说:“到里头的房间去。阿晓他们在玩哩。预备了好多点心。”花认真地点点头。淳悟轻推一下她后背,她在外廊脱下小靴子,轻快地走过廊下。

说话圈子扩展开去,淳悟又埋在男人堆里不亦乐乎了。在嘈杂的说话声中,只有淳悟的声音从各处传入我耳中。“所谓家人,真是搞不清啊。究竟怎样才是家人呢?”他这句话,让一把年纪的男人们开始聊起了家庭。我收集散放的餐具,放进托盘里。淳悟的声音又传来了:“就只有一句:还想要。或者,已经够了。我……我真是受够了……”我留神起来,侧耳倾听,但后面的淹没在男人们的说话声中,听不出了。

二人终于上了坡,进了院子。大盐老爷爷眉开眼笑,讨好地招呼花。她不安地仰望淳悟的侧脸。淳悟松开牵着的手,有点粗鲁地推一推花的头,示意“去吧”。花随即欢快地跑起来,来到老爷爷跟前,小声而含混地问好:“晚上好!”

我捧着托盘,快步返回厨房。妈妈在锅里搅拌着,生气道:“到哪儿偷懒去了?”我耸耸肩。又往托盘里堆菜肴和酒。

大盐老爷爷没有回答。他低着头,不让大叔看见他僵硬的表情。我觉得他的沉思怪怪的,突然去窥看他的脸。老爷爷突然喊道:“嗐,那孩子,如果淳悟君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我们大家抚养就是。啊,来了。小花,来呀!哎,过来!”

返回客厅,见中年男人们聚在一角,细细对酌。话题似乎集中在不景气和犯罪。田冈先生滔滔不绝,说在大城市里,外国人的犯罪也在增加。周围的男人严肃地连连点头。

“……”

“即使纹别,最近也有外来的人。总的说来,俄国佬天性不好。来卖鱼的同时,还会干什么就不知道了。即使偷窃,对老弱妇孺下手,船一走,就抓不到了。”

“正巧,淳悟在小花被怀上时,正好待在她父母处。是他妈病倒了,寄养在那里的。可能因为这样,他对小花特别用心吧。”

“俄国佬是有问题。休假的时候,‘蜜蜂族’来的也不少。那些家伙也难说会干什么。”

“是啊。”

年轻旅游者骑摩托车奔驰在北方大地,被中年人称为“蜜蜂族”,意即“嗡嗡叫”,烦人。我放下菜肴,插一两句话,然后笑着站起来。因我自己有在大城市生活的经历,所以不会像大叔们那样,对外来者持戒备心理。跟俄国佬在小酒店相遇,我也会蹦几个词儿开开玩笑;跟大城市来的观光客,一时高兴也会交个朋友。这个小镇的男人们,过分强调保护自己妇孺的责任感,对外来者疑心重。另一方面,对一旦接受了的人,大家对他一生都有责任。田冈先生借钱出了问题,落难而来,但自加入大伙之后,谁也不出恶言,形成了一种有事也要维护他的气氛。

“不过,淳悟君抚养那亲戚的孩子还不错。不严,还挺周全。就是时不时要出门,有点令人担心。嗐,那是工作,也没办法。”

在这样一个小而温暖的开拓者后人的共同体里,和田冈先生大致同时被抛进来的,是那个怪孩子。

老爷爷小声说:“他妈很用心,发奋要独力抚养孩子,担起父亲的责任吧。我想啊,那一来孩子就可怜了。那么不被妈妈疼的儿子,真没有哩。父亲的严厉比这强多了吧。嗐,我们能帮的也都帮了……”旁系的叔叔眯起眼,注视着淳悟和花走近来,说道:

不知何时起,淳悟不在客厅了,原来他在外廊一角抽烟。身边的空啤酒罐当做烟灰缸。他身边是花小小的背影。她不惹眼地挨着他,无声无息、自然而然。我一手拿托盘,靠着柱子,注视着二人瘦削的背影。

很早以前……刚进高中时,唯一一次看见过腐野前辈和像是他母亲的人。在市立医院前的小公园,腐野前辈和坐轮椅的女人在一起。那女人头发斑白、骨瘦如柴。她眉头紧皱,一脸凶气,怒气冲冲说个不停。腐野前辈不作声,静静推着轮椅。过了一段时间,我知道在他高中即将毕业时,他母亲病故了。我就想,那个枯瘦狂怒的女人,就是他母亲吧。

他们什么也没说。花不做声,幸福地眯着眼,喝着果汁。

“是吗。”我捧着托盘,小声附和一下。

侧耳倾听,不久,像远方喧哗的波浪般,传来了花怯怯的声音:

老爷爷喃喃道。

“校服嘛,老师说了,身体会长,所以开头得买大一点尺寸。”

“本是个认真的人吧。”

“是女生的水兵服校服?”

“噢,对……是个海上好手。可突然间遇上风暴,跟伙伴一起沉船了。可惜呀。那时候还被报道过。我们拼命寻找,海上保安部也努力了,最终还是连人带船找不着。淳悟君和妈妈二人,连着好几天呆呆地看着海。那位太太原先温柔亲切,可自丈夫去世后,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

“对。你就上这间初中吧?”

“对,那家伙捕鱼很厉害。”

“那倒是。”

“对。说是要子承父业,从小就带上孩子去捕鱼。淳悟君被扔到海里,也是嘿嘿笑,很活泼的小家伙。父子俩的可爱之处挺相像的。”

“爸爸也穿过竖领校服?”

“噢,老喝酒,弄得老婆哭哭啼啼。不过,溺爱孩子。”

“当然穿过。”

老爷爷也想起了似的苦笑起来。

“怪怪的,大人还穿。”

“不,不是。是说腐野君。说他的父亲哩。我呀,从前就很了解他爸。咳,可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哩。对吧,老爹?”

“从前是孩子。说起来,竖领还改过。在衣服里绣了红色的龙。有那么一点不良行为。”

“咦,是说小花的爸爸吗?”

花爆笑起来。我觉得奇怪:这孩子这样笑的?一直觉得她已是行尸走肉似的,但也许待在淳悟身边,她又活过来了,又笨拙地动起来。被共同体接纳、受到大人孩子关照成长,花并不拒绝这些,只是任由摆布。淳悟也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其实可能对谁都无所谓。这两人也许很相像。像父女一样。像兄弟姐妹一样。彼此都是有对方足矣——养女和养父。我突然感觉到冷漠的、排他的气氛。

“早前啦,那孩子的父亲因风暴去世,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啊。”

可是,为何大家都没有察觉呢?也许天生热心的人不理解人的冷漠吧。只戒备外部的敌人,都没料到内部混入了异物。

旁系的叔叔也凑近来,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一边苦笑,一边点头不作声。

客厅里,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哄然。酒方酣,晚间的热闹气氛蔓延开来。有人唱起了旧的流行曲。我倾听着,心神恍惚。

“一个大男人,干得蛮不错。”

“这个、难吃。”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我猛一惊。我慌了,生怕刚才怒目而视被人看见了,但站在身边的大盐本家老爷爷并没有看我的脸。镇上第一实业家面面俱到的脸上,难得地绽放笑容。这一来,跟平时迥异地柔和,简直像个慈祥老爷爷,吓了我一跳。

花小声说道,吐出舌头让淳悟看。红唇间伸出桃红色的舌头,湿漉漉,在月光下诱人地滑腻闪亮。舌上有一粒小小的糖。花苦着脸,细长眼角的眼睛也无精打采地半开半闭。

“看来干得挺好嘛。”

“难吃?”

淳悟叼根烟,想要点火。这时微暖的风吹来,晃动他短短的前发。花踮起脚。她伸出双手,围拢了香烟,不让风吹灭了火。淳悟深深吸一口之后,又温柔地搓搓花的头顶,像在说“真乖”。

“苦。抹茶味。”

淳悟配合着孩子的步幅慢吞吞走着,跟平常大不一样。渐渐走近。他俯视花的侧脸,甚至显得怯懦;他脸上带着微笑,跟他完全不相像。花抬头看他,笑了笑。淳悟特地停住脚步,有点粗暴地摸摸孩子的头。花歪着头凝视他。那张苍白的侧脸,让大人想要去守护她,以免风雨侵袭。

“不会难吃吧,老爹给的。”

是淳悟和那孩子。

“……”

高个、修长的年轻男子。黑色上衣,走起路来晃得像个影子。在他身边,是个仅及他胸或腹的小个子孩子。编成麻花辫的黑发,和细长眼角、神色寂寞的双眼。白色羽绒服配朴素花纹的裙子,低着头走路。二人紧紧牵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像并无目的地的穷旅人似的,轻轻晃动着,上坡而来。

“来。”

唉,真讨厌——正当我一手拿着托盘,皱着眉头之时,看见两个人正上坡走来。

淳悟窥探花的小嘴,自己也伸出舌头。跟花的不同,那是黯淡、干涸的舌头,显得特别长。我抱着托盘,呆呆看着,二人的舌头就在眼前缠绕起来。戏耍、品味着对方的舌,状甚纯熟。不一会儿,花口中的糖消失在淳悟嘴里,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闭上嘴。小小的两手捧着果汁,咕嘟咕嘟喝起来。淳悟点燃一支烟,说道:

就在我深呼吸那一下子,竟尽情吸入了冬末春初间弥漫全镇的那种臭腥味儿。这个季节,覆盖大海的流冰开裂了,流冰脱离海岸开始漂向俄罗斯。与此同时,要开港出渔了。没了盖子的海,和鱼类加工厂弥漫的鱼头、鱼内脏气味混合,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风令人惊讶地不刮了。非冬非春,只是风平浪静的季节。每年如此。即使吹起微风之时,也是暖暖的、潮乎乎的,浑身不自在,仿佛被老人的手掌湿漉漉地触摸。

“不算难吃嘛。”

我想吸吸外面的空气,就在大开的外廊深呼吸起来。夕阳西斜,群青色的天空混沌低垂,要笼罩大海似的。从本家的院子俯看景色,大海一望无际,的确很棒。

“可是,也不好吃吧。”

我接过妈妈的盒子,随和地笑笑,走出厨房。身后传来女人们的说话声:“小町姑娘也要办事啦。今年几岁了?”走到客厅,大叔们已微醉,正一边美餐一边大侃。景气的话题和镇上的流言。我一来到,就被正谈论“住专国会”(1)的大叔板着脸问拓银赤字决算的情况。我说:“我只做窗口业务,不知道。”另一位大叔帮我腔:“那也是。问女孩子肯定什么都不知道的。”在被问及“还没出嫁呀”之前,我就笑容可掬地抽身离去,一只手拿盘子,走到有点昏暗的外廊。

“这味道是大人吃的。”

“对呀,美女端过去,大叔们也高兴哩。都是好色的啦。小町姑娘上菜正好哩。”

“不是啦。”

“……小町,给叔叔们上烫好的酒。亲切一点啊。”

花真的不满了。淳悟抽了一会儿烟,同时打量着坐在身边的花的侧脸。二人的背影也许因为骨架子一样,花就像是淳悟的袖珍版,相像得出奇。说来侧脸的线条也很像。淳悟手拿另一块糖,很自然地丢进嘴里。然后点着头说:

“从这个春天起,他就念初中了,也该懂事啦。虽然我眼里他总是个孩子。”

“这块好吃。”

阿晓吃了一口,很有礼貌地鞠一躬,也没向着谁,然后跑开,回孩子们聚集的西式房间去了。“真懂事啊,阿晓君。长子就是不一样。”有人夸道,年轻主妇高兴得笑出声来。

“真的?”

“好棒。”

“牛奶味儿。”

“哦,是吗。说来腐野君也没在哩……味道怎么样?”

“啊——”

“花还没来。”

花撒娇地张开嘴。苍白的肌肤、黑色的头发。衣服也是朴素的白色调。总是老老实实的花,在我眼中就像是被雪和黑海覆盖的小镇景色本身,是个乏味的孩子。花总像画了开头的水墨画,茫然、润泽。不过,说来只有唇总是红红的,像在地狱里冷冷燃烧。从她启开的双唇,跳出桃红色的舌头。孩子的舌头,就是这么滑溜、湿漉漉吗……淳悟浅黑的侧脸因浮现笑容,略微绷紧。“有女儿足够了,说实在的”,“家人是什么,真不明白”——他刚才说的话,不祥地回响在耳畔。“只会说:‘还想要。’或者,‘已经够了’……”以为他又要那样了,舌头粘滑地一交缠,白色糖块却已转移到女儿口中。

“好啦好啦,尝一口味道……跟章子姑娘她们一起?让小花也加入了吗?”

“好甜。”

女人们笃定聚在厨房里,齐心协力做菜、温酒。我也把爸爸留在客厅,跟妈妈一起现身厨房。妈妈一拿出蟹肉法式烙菜,女人们齐声赞叹。“让我们家阿晓尝尝味道。哎,阿晓!”本家的年轻主妇大声召唤小学生儿子。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子走过来,为难地说:“我正跟章子她们玩游戏呢。”

“孩子的口味。”

在本家大宅,男人们聚集在聚会时常用的、面向庭园的客厅,就着蟹、裙带菜、鱼糕之类,一点一点喝着日本酒。大盐老爷爷喜欢这样的聚会,男人们聚在一起,把盏谈笑,为人排忧解难。整个镇子就像个大家庭,彼此间无所不知,互相帮助。居于中心的,无疑总是“老爹”。爸爸说过,这是携手开拓北方大地的开拓者时代以来的风习吧,但我不大明白。除了亲戚、市议员等镇上的人之外,大盐老爷爷也常请上警察或海上保安部的人。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常调动的,所以也有一些外来者在其中。爸爸说,一起喝喝酒熟络起来,有个什么事情时,也好请他们帮忙。

“……不一样啦。”

那天晚上,屋敷町的大盐本家时隔许久搞了聚会。我让父母坐在车后座,傍晚出了门。爸爸要跟大家谈景气的问题,满脑子这种事,还忧心忡忡问我:“小町,你那家拓银分行,还是有危险吗?”妈妈则神经质般关注自己做的蟹肉法式烙菜。她再三说:“有很多孩子来,会欢迎我这道菜吧?”我适当地附和了一下。

我倒退一步。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和已经二十七岁的男人过于惯熟无拘的情景,令人难受。跟花二人嬉戏的淳悟,我仿佛全不认识。我开始察觉不同寻常,但我心中的常识,警告自己对此不要想太多。

这一年,融雪快得吓人,刚到三月结束,原先一个人高的雪墙就融化了,弄得脚下泥泞不堪。连洗车都赶不及,只好开着下半部溅了泥浆的车子。

淳悟突然回头,看见了我的身影。他眼角堆起皱纹,对我微微一笑,然后移开目光,仿佛这不算被我看见了他该难为情的情景。我恍恍惚惚地走进客厅。“哎,小町姑娘,”大盐老爷爷抓住我,东拉西扯之后,我返回厨房。

想回过头来,但身后充满凝重晦暗的空气,脖子不听使唤。我还是背对着本已老早熟悉的腐野前辈,快嘴快舌说道:“你是什么意思嘛。还是让她注意别着凉了吧。穿那么单薄晃来晃去,这孩子。”身后的淳悟嘿地低声笑了。映在墙上的长影子像幽灵般晃了晃。

上菜终于告一段落,女人们各自坐下,开始只有女人的饮酒作乐。因为好菜都已有所保留,所以身在厨房,也算相当豪华的宴会。孩子们跑过来,见状抗议道:“哎呀,婶婶阿姨真狡猾!”我打趣道:“哟,我可不是阿姨。”跟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笑道:“糟了,对不起啦,姐姐!”她开玩笑地吐吐舌头。那是孩子的舌头没有颜色,很健全,也不滑腻。那么,刚才所见是怎么回事……我一边笑脸回应,心中翻腾起来。

“她原本就是我的。她全部。无论何处都是我的。”

伸筷夹菜、开始吃喝的一刻,我突然感到爆发般的食欲。

“……回到?什么?你要说什么?”

因为想保持身材,我从高中时起一直减肥。尤其是返回纹别之后,因为光是开车不步行,比之前容易发胖。我就有了只吃一点点的毛病,但这个晚上一放开吃,觉得样样美味,仿佛为了慰藉心灵的饥渴,就大吃起来了。

“花是从海上来的。从海上回到我的地方。”

客厅隐约传来男人们一起叫嚷、欢笑、叹息的声音。仿佛是一只湿漉漉、暖呼呼的生物,男人们的步调今晚也照例整齐一致。

我觉得他的眼睛跟花很相似,放射着死鱼般的、令人厌恶的光彩。我不由得移开视线。我伸手要去开电视机。淳悟像自言自语的声音,滑溜溜进入我的耳朵。

到了四月,那么寒冷、一片灰蒙蒙的景色,也难以置信地化开了。鲜绿色的款冬花茎纷纷从地面拱出头。沿海道路铺碎贝壳,走在上面会嘎吱嘎吱响。周末的黄昏时刻,我一只手拿着东京朋友的来信,坐在海边小公园里。我不想在家里读信,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地读。

他噗地吐出烟圈。

我在略有点歪的长铁椅坐下,这长椅几乎被公园树木遮掩。我喝着罐装红茶,嚼着巧克力。我最近食欲大增,无论正餐还是零食,我能吃得自己都吓一跳。我一边打开信,偶尔瞥一眼大海。大海呈蓝黑色,慢慢涌来又退去。正在融解的冰粒到处漂浮着。波浪一摇晃,就发出唰啦唰啦的寂寞声音。

香烟的烟晃动着。淳悟衔着烟,含糊地嘀咕道。他兴味索然地从我身边移开目光,茫然地凝视着廉价酒店的紫色壁纸。壁纸到处都有剥落,令人不快地裸露着砂色的墙体。

信里附有朋友刚开张的杂货店的照片。经济景气那阵子,也许瞧不起这简陋的小店,但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这已经让我羡慕,觉得是个开心、有发展的地方。信上说,如果知根知底的小町来店里帮忙就好了,可以的话就来吧。我叹一口气,从信上抬起头。

“……那孩子从海上来的。”

我应该怎么办?

“早上我出门遛狗,在海边路上遇到的。她说在看海。有点怪癖的孩子哩。看海有什么好玩的嘛。”

这样的风平浪静不好。依旧是没有风的初春季节,独特的腥臭味笼罩了整个小镇。得不到做出决断的动力。突然间,感觉春天的腥臭味更浓烈了,我皱起眉头。就在身边,藏着个发出臭气的人,所以我身边总有尚带余温的、讨厌的空气。有了这样的感觉……我偶然从树荫下的长椅抬起视线,正好看见淳悟慢慢走来。黑色上衣,叼着香烟。我想起最近见面的次数减少了。我想跟他打招呼,于是慌忙把信收回手袋里。正要站起来时,脚踩烟蒂的淳悟身边,出现了花的身影。我迟疑着是否打招呼,最终坐回长椅。前些天在聚会之夜所见的、二人惯熟无拘的身影,简直像在我胸膛里搁了一块长满青苔的、讨厌的石头,沉重地压迫着我。

我做个笑脸。淳悟的表情越发诧异。

“哎……”

“对呀。”

淳悟小声说着什么。

“见到花?你?”

花停住脚步,晃眼似地抬头看着他。

也许是在乎田冈先生说的话吧,我发现自己提起了花的话题,想引起这方面的兴趣。淳悟叼着烟,向我扭过头来。仿佛突然想起我在房间里似的,眯起眼诧异地盯着我。他微侧着头。这一来,感觉他跟那孩子很相像。因为是亲戚,这也许无可厚非,但二人时不时会有一样的动静,也真让人吃惊。

二人就那样站着不动,好一会儿凝视着对方的脸。

“……今天早上,我见到小花了。”

花孤零零地坐在洒满春日阳光的长椅上。两只小手抱膝。她歪着脑袋,呈现出无力的微笑。她一边晃悠着两条腿,一边专注地仰望着淳悟。

对我已经厌倦?或者,只是没说出口,其实感觉我们也是时候了?

淳悟蹲在她脚旁。

跟高中时见过的、独处时的冷漠表情一模一样。在他身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始交往时气氛甜蜜,但逐渐地,跟我见面时也是这副面孔。

公园里别无他人,只有一手捏着巧克力的我从树梢后悄悄观察二人的动静。站起来也好、打招呼也好,都已经失去恰当时机,无奈只好坐着不动,盯着淳悟的脸。他那晦暗的侧脸,是我从未见过的,就像干了坏事被逮住的孩子一样。感觉他祈祷般低着头,肩头在颤动,他却突然把脸埋在花膝上。

淳悟淋浴后出来,皱着眉头,叼起一支烟。背过身,点燃。他深深吸一口,长吁一口气。

“啊……”

在淳悟淋浴期间,我悄悄打开他的袋子,查了里面。自从为其他女子的身影所苦,每次见面,我都观察他,细致地查看随身袋子和钱包的内容,以寻找证据。沉静而不快的火焰在心中持续燃烧。袋子里出现了旭川一家百货商店的包装纸。小小的方形盒子。我注意不撕破包装纸,打开盒子,红色天鹅绒的盒子露出了脸。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钻石耳环。哼哼,我嘀咕道。又有了新的女人吗……我小心把包装纸原样弄好,盘腿坐在床上,告诉自己不在乎这种事情。

巧克力在我手中受热融化。带着讨厌的燥热,我的脸颊也发红了。变软的巧克力搓揉得很难看。

好几辆摩托车马达轰鸣着驶过,强烈的灯光射入窗内,一瞬间令人眼花。

淳悟从花膝上抬起脸,这回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胸脯。花不作声,呈现出软弱无力的表情,红唇紧闭。淳悟几乎将花瘦削的小身躯抱起,这回发出了清晰的呢喃:

廉价酒店里,清晰地听见外面来来往往的汽车声。

“妈妈——!”

就职之后,我成功地与腐野前辈发展了关系,开始恋爱。在小镇上,周围的人都很早结婚,我也觉得我们马上就会那样,不当一回事儿。首先,我跟淳悟的关系镇上的人共知,没有人事到如今还来说媒……

一下子,花寂寞的微笑更明显了。

只觉得淡淡的向往,一年马上就过去了。腐野前辈在冬天结束时没了妈妈,忙忙乱乱的,没怎么在学校露面,就毕业离开了。问我本家老爷爷,说是他毕业后要去京都。京都有家海上保安学校,要在那里学习两年。我嘀咕道:“那位坏孩子风格的前辈,为了一个刻板的职业去上学,真是不可思议。”老爷爷说:“他是为了让妈妈放心,交了申请书的……”不久两年过去,在我高中毕业那年,前辈像交替似的返回了纹别。我之所以短期大学毕业后返回当地,虽有父亲的严命,说不准也是因为这样的认识基础:“连帅气、自由散漫的腐野前辈也回来了,我也不妨。”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在这公园见到的一幕。腐野前辈推着轮椅,一个神色可怕的瘦削女人坐在上面。女人烦躁地骂个不停,恶狠狠、黯淡木然。说来,我觉得她跟一人独处的腐野前辈的侧脸惊人地相似。

腐野前辈据说是小学四年级时,捕鱼的父亲在海上亡故,我那位本家亲戚老爷爷关心、照料他们母子。读初中时,他母亲也病倒了,他被寄养在很远的亲戚处。不过,因发生了问题,仅仅半年就回来纹别了。虽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据说那时也是我本家老爷爷帮了忙。可能是为此吧,我在高中的走廊小心翼翼与腐野前辈搭讪时,虽然最初他显得诧异,然后就说“哟,是大盐家的孩子呀”,与我这学妹很亲昵地聊起来。

自那次以来已过去了十年。

我邂逅腐野淳悟,是进高中的时候。淳悟是高我两年级的前辈,在校内挺显眼。高高的个子、有点儿坏孩子风格,但给人不那么简单的奇特感觉。他跟伙伴在一起时很开朗,但偶尔独处时,侧脸显得有些阴冷。但极少见他一人独处。兴趣班活动什么也不干,午休和放学后,都有点儿不正经,挤在校服不整的男女堆里,在校园一角吸烟、说无聊话起哄。

对,那时也是在这个公园。

在海边的小吃街简单吃了饭。交往近五年,连话题差不多没有了,这样见面,往往是各想心事居多。最初时,我住父母家,淳悟往返于单身公寓自己一个人过。但二年半前起,他领养了那孩子,转到了海上保安部宿舍,不叫我去房间了。“那样对教育孩子不好。”朋友这么说,可我觉得被取消了理所当然的权利,心绪不宁。今晚也是在小酒店简单进餐后,进了镇外孤零零的廉价酒店,度过看不见未来、热情也寥寥无几的时间。

而此刻,腐野前辈将一个十二岁的、软弱无力的亲戚的女孩子抱在胸前,再三地喊叫着:妈妈、妈妈、妈妈。随着他每次呼喊,花的笑脸越发实在了,呈现出异于孩子的包容力,自上而下地、温柔地抚摸着抱住她的养父的头。我扔掉融化在手中的巧克力。谁是成年人、谁是孩子?稚气的女孩子浮现类似慈爱母亲的笑容……那是从未见过的怪异情景。我不想知道更多了。也不想去想它。我完全不理解。我站起来,逃跑似地把公园抛在脑后。蓝黑色的大海发出涛声,追随着我,像嘲笑我似的。

淳悟只简短回答了最后的问题,上了车。我把自己的车留在停车场,坐他车上的副驾驶座。闻到甜牛奶似的气味,心想是花坐过,略感烦躁。

是接下来的一周发生的事情。一个傍晚,我偶遇花。

“……不是。”

三月期的赤字决算之后,拓银静悄悄地推行重组下岗,我仍犹豫不决,是否主动退职或其他。按时下班离开银行之后,没有心情直接回家,或驾车跑一段海边公路,或停车驻足待一会儿。来到一个短暂夏天作开放的海水浴场的地方时,见一群穿校服的初中生在嬉戏,热闹非凡。

“买东西?在旭川买?为什么?买我的东西?”

当中也有花。

淳悟简短地说。因精神恍惚,我没有马上回答。我猛地醒悟,心急火燎地问:

最初我没有发现她也在。在我心目中,花老实安静,跟眼前欢闹的初中生们联系不起来。不分男孩女孩,他们反复冲上岸边的白沙坡道,用破纸皮箱代替雪橇滑下来——热衷于这种枯燥的游戏。看着看着,我发现了大盐本家的长子阿晓在其中。他显得很成熟,面露精悍之气。作为这个年龄的男孩也不羞怯,反复让一个女孩子坐自己的雪橇。我仔细一看,那个女孩子是花。她快活地笑着,一再狂喊:“阿晓!好玩!好玩!”阿晓边冲上坡,边喊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花!”他让花坐在自己前面,又直滑而下。

“买东西。”

我很吃惊她穿着水兵校服就这么疯,但细看之下,女孩子们都在裙子里穿了肉色针织物,拉起至膝盖位置。看来他们是初一学生,刚开始穿的校服个个显得硬邦邦,而且偏大,还没合身。我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过了一会儿,花谦让地说:“我休息啦……”把阿晓的雪橇让给了其他女孩子。承让的女孩子笑得很开心,但阿晓一脸失望,定定地望着花走开的背影。

我声音高了起来。“前辈,再见。”淳悟没理我,向老板懒懒打个招呼,快步往外走。老板也无精打采地“哦”一声,点点头。听得见里头一桌上,家有妻儿的前辈也无聊地嘟哝一句:“那,我们也回吧。”他们还跟高中时一样,聚在一起消磨时间,可都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对这种一成不变、不求上进的平静日子,我感到焦躁。应该有不一样的生活。要出店时,走过年轻旅游者的桌子,微微嗅到大城市的气息。我情不自禁地垂下视线,结果与他们中的一人目光相遇。共犯似的、奇特的气氛瞬间产生了……有人把我从这里带走就好了。死了心的同时移开视线,跟随淳悟出了店子。

在众人的喧闹声中,花离开了大家。她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悄悄放在嘴里。一定是糖果之类吧。她偶然抬头,发现我在看她。一瞬间,她神经质般地眯起眼睛。然后,她做个笑脸,慢慢走过来。

“旭川?”

“你好,小町阿姨。”

“……去了一下旭川。”

“哦……你在玩啊?水兵校服挺好看的,还好吗?”

不在乎。不事事烦恼。不过,看得出他的车沾了不少泥巴。光跑市内不会那么脏吧。是特地去会住在远处的女人吗?

“是。”

“外出了?”

不知答的是哪个问题,花含糊地点点头。然后又跟平时一样歪着头,浮现软弱无力的笑容。

我瞥一眼窗外淳悟停的车。

她坐在我身边,我心里哆嗦了一下。跟这孩子,究竟可聊什么呢?因为她嘴巴在蠕动,我想她是在吃糖吧,便从放点心的提包里取出几颗给她。

不起风浪。变不了的。虽然茫然觉得想要更多东西,但想要什么却不明白。就这样子日复一日。

“小花,你吃糖的吧?”

淳悟个子高。我作为女性也算高个,但到了他身边,只能仰视他。他是个好看的男人,邻桌的男旅游者们打量我和淳悟,颇为首肯。在这乡下小镇,我跟淳悟站一起,自然就显眼,所谓俊男美女情侣。两年前为止,我还挺以此自豪的。不过,每遇淳悟风流,我就要受其苦,生气了,自尊心扭曲,然后就没有了感觉,风平浪静了。

“……不,我不吃糖。”

前辈中的一人从漫画杂志上抬起脸,看看我。他现在继承了老家的水产加工厂。“……你好。”我应道。他懒懒地点头:“哦。”其余男人小声嘀咕着,互相低声笑,安静地热议仅限于他们之间的话题。淳悟跟他们一起开心地嘿嘿笑。他执拗地把烟蒂往烟灰缸里摁,揉得不成样子。这是向来的毛病。然后慢慢抬起腰。

花干脆地摇摇头。我有点冒火:有心给你,不是从淳悟手上得的,她就不要?

“怎么,是大盐啊。”

二人一时无话。

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置身男人堆里的淳悟,嘴里叼着烟,慢慢站起来。我难以理解,男人扎堆有什么好玩,但淳悟是从高中起,就泡在这家咖啡店的,现在待在一起的,也是高中时的伙伴。还听说,连店老板,也是高中的前辈。在我而言,淳悟——当时称“腐野前辈”,比我高两个年级,所以我不清楚那位高中时的老板的事。但这一桌男人,我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花总在蠕动嘴巴,我介意起来,就问她:

“……好迟哦。”

“咳,很硬的糖吧?”

老板从柜台露出脸,展现缺了门牙的笑脸,用下巴示意里头的桌子。我对摩托车手挤一下笑容,往里头走。最里边是一张够六人坐的桌子,用煤油灯照明,熟客才坐。五六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懒洋洋坐着。他们是地道的当地人感觉,穿得土土的,冷冷的气氛。这块土地的人特有的、略微暗淡、沉重的眸子,加上因久经海上刮来的风、形成的浅黑、偏厚的皮肤。

“糖?”

“叮铃铃——哐啷”。门一开,响起了寂寞的声音。晦暗多尘的咖啡店里,有木头的柜台和桌子,以及代替桌子的、坏了的入侵者游戏机,歪歪的茶色储物箱里,满满塞着从前流行的低级漫画,整个系列齐全。跟前一桌,坐着摩托车手打扮的三名年轻男子,正瑟缩着,喝着咖啡。他们回头看我进来,登时眼睛一亮,缓缓地对视一下。

“不是吗?一直在你嘴巴的。我还想呢:在吃什么呢?”

驶过银行、市政府、法院密集的那条路,开上背向大海的、坡度不大的上坡路。小小的平原夹在冰冷的海与群山之间。走出城镇一步,就只有绵延无尽的、北方的荒凉大地,这块无聊的土地。也许正处于春假期间吧,好几伙大学生打扮的旅游者驱车后来居上,马达轰鸣。这个镇子几乎没有观光客,但到了春夏两季,有纵贯北海道的年轻旅游者前来,一阵马达轰鸣开过去。在跟淳悟约定的山边小店停车场停好车,看见已停了几辆大城市车牌的摩托车,车牌亮晃晃。也许这家咖啡店在导游书上登了介绍吧。

“……是耳环!”

我麻利地换好衣服,从后门出去。停车场虽然四面雪壁环绕,但车轮多次碾过之后,雪已融化,与泥巴废气相混,变得黑糊糊。冬天结束时,雪混合泥,被碾多次之后,整个镇子都黑乎乎脏兮兮。正是这个时候,让你觉得北国冬天真美是个谎言。日照变长了,白天的光亮还在,天空中落下细小的雪花。我留心泥巴不溅上裙子,坐进车里,开到比人还高的、雪壁耸立的路上。

花霎时展露快活的笑容,然后伸出舌头让我看。红唇启开,濡湿、粉红、神秘兮兮的舌头露面了。在生动、湿润的舌头中央,是一只似曾相识的钻石耳环。耳环被舔遍了,像一颗小冰块亮晶晶。

最近一直在想,干脆结婚辞掉工作算了,还有,当初短期大学毕业时,自己为何没有留在札幌。现在的生活,与那时想象的成年女性的生活相去甚远,恐怕是某个地方的人生选择错误造成的。不回当地就职,拿出一点勇气选择大城市生活的话,会是更有光彩的人生。即使现在开始也不晚。才二十几岁嘛。我甚至想,只要去大城市,肯定有更开心的事情等着。这样风平浪静要不得。死了心的风平浪静。连一点儿风吹草动也求之不得。

花笑着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收回舌头。她小声说:

票据汇总统计完成了,前辈喊一声:“统计完成!”大家齐声呼应:“是!”抬头看挂钟,下午五时差一点儿。我整理好票据和会计资料,迅速走去更衣室。脱下制服,这才没了肩沉气闷的感觉,呼吸轻松一些了。

“那是我过生日……”

我发泄般说道,前辈不作声地阴笑起来。窗外,流冰把海面分割细碎,反射着傍晚的阳光,摇晃着寂寞的灰色。

“哦。”

“肯定是想找美女说话了。”

“我说想要耳环,爸爸就说,我打耳洞还早。”

“当警察还真悠闲,瞎扯了三十分钟哩。”

“是太早。还是小孩子嘛。学校会生气的。”

我这么一说,田冈先生笑道:“是嘛。小花啊。哈哈,好奇怪。”一想到他马上会去跟大盐老爷爷学舌,二人笑一通,就让人气闷。这些人简直就是那个穷兮兮的小学生震灾孤儿的粉丝团。这镇上的男人们怎么都那么宝贝那无聊孩子嘛?这帮子男人又潮又热,爱心勃发,找不到施予对象似的。田冈先生终于走了,我松了一口气。我正下铁闸,前辈没好气地说:

“所以只是带着。我把它当宝贝,有时舔一下。”

“那孩子好像对化妆有兴趣。问了我好些。虽然是个孩子,毕竟是女孩嘛。”

我感觉不舒服,敷衍一句:“噢,是吗。”我真不懂男人的心思——这种小孩子,磨你一下,给个玩具还行,得送钻石耳环?这孩子也是,把耳环放在嘴里,两眼无神地笑。尽是我看不懂的事。这么些不对劲的事情,为何迄今没有察觉?

“真的?聊什么?”

花没有察觉我的不快,依旧蠕动嘴巴,一脸茫然,不作声。

“才不讨厌哩。我今早遛狗,遇上她了。我们聊得很好。”

然后,她指指大海,小声说:

我说得轻描淡写,田冈先生越发察觉不到我的不高兴,又要开口说话了。我身后座位的前辈看来是拉我一把,她大声说:“大盐,下闸门啦。已经三点了。”她干巴巴地喊着,拍拍我的肩头。我说声“是!”站起身,又嘴硬地对田冈先生说:

“Milky way。”

“……劳动刑警来追查就麻烦了。”

“咦?什么?”

“莫非是小孩讨厌你,小町姑娘?那小子有个小花嘛,好歹。”

“海。真漂亮啊,小町阿姨。”

“……”

我没好气,支吾一下。

“交往已经几年啦?小町姑娘,你是美女,可也是合适年龄啦。也该结婚啦。老爹也操心哩。那小子是干啥呀,弄个孩子养着。”

蓝黑色的、晦暗的海。今天也漂着融解中的冰,亮晃晃。数不清的白色冰粒,如同夜空闪烁的星星,涌上来又退下去。留在沿岸的冰就是这样变小、晃动着,随着水温上升在不知不觉融化。大块的冰则被海流推回俄罗斯海域。大海的某处,似乎有冰块聚集地,即使夏天也不融冰,也就是说,是流冰的墓地。虽然我们——海港的人从没有见过。

我的不高兴,除了田冈先生以外,所有人都察觉了。田冈先生的声音没意思地响着。大都市来的人是好心、精力充沛,但老是把事情说得很白,真没办法。

“你喜欢海吗?我不喜欢。它好像在告诉你:一切都没戏。总的说,我讨厌这味道。”

“什么事情……是时候了?”

眼前黑色的海面诱惑花似的,缓缓涌来又退去。好几艘渔船浮现在海岸线,像个暗影在晃动。花出神地凝望着海,对我的声音充耳不闻似的。在远处继续玩纸皮雪橇的初中生们尖笑声轰然而起。“花是从海上来的……”淳悟异样的声音回响在耳畔,我不禁皱起眉头。突然,我感觉大海是个释放臭气的怪物,花不过是其中一部分、一颗白色粒子。

“可是,也是时候啦,小町姑娘。”

“哎,小花……”

田冈先生一回头,看见了淳悟,打趣道:“嗬,男朋友来问候啦。”声音在行内回响。“别乱说!”我瞪他一眼,暗示他说。“唉哟哟。”他开玩笑地作瞠目状。期间淳悟转过身,悠悠晃晃走远去了。黑色外套的下摆,走动时就像不祥生物的尾巴,左右摇摆。

我把点心放进嘴里,问她。

隔着玻璃,看得见银行外站着瘦削的人影。一个穿黑色外套的年轻男子怕冷地缩着脖子,窥看这边。他脸上带着浅笑,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是腐野淳悟……他虽五官端正,但除了笑的时候,样子有点凶恶。修长的腿。眼神可怖,但嘴角有点颓废,因此就易于接近。一想起他昨晚在外过夜,气得胸口钝痛。不过,目光相接时,涌起一阵好心情,长舒了一口闷气。

“那个……”

因为别无顾客,我就隔着窗口,跟这位田冈先生说些不关痛痒的话。“哎呀,我是来看美女的哩。”田冈嘴上卖乖,身后的前辈但愿没有听见,我有点担心。不安和不愉快的火种像淤塞的水一样布满银行,一天好几次因无谓的事情就引起小爆发。

“哦?”

下午较晚时,纹别警署的田冈先生来了。他没存钱,只聊了一会儿。田冈是三年前从大城市调来的,也就是说,是一家外来户。似乎因不景气波及,借了不少的钱,一筹莫展。他跟大盐老爷爷(我本家的人,帮人很到家,被尊称为“老爹”)老早认识,在老爹的周旋下来到了纹别。也许是性格原因吧,来到这小镇共同体三年,熟络得像老住户一样。

花转过脸,直接盯着我。细长眼角的眸子仍旧大人气。这孩子是孩子还是大人,又搞不清了。

坐身后的女前辈叫我。我带着笑脸回头,她唠唠叨叨地批评我:“胶印章搁这边好吗?我之前已经说过你了。”眉间努力做出一副笑脸,朗声说“对不起”,低头表示歉意……去了东京的朋友怎样了呢?我一边工作一边想,打打电话吧,也许能听到开心的事情。

“前不久在公园看见你了,不过没打招呼。”

“大盐小姐。”

“是吗。”

没有气势的早会结束了,我坐在窗口,有点凄凉落魄的气氛依旧。“拓银”是北海道排头一位的银行,几年以前,还请过当红艺人拍广告呢。不过,拓银将充裕的资金过度贷出,在泡沫经济爆破后几乎不能收回,因此导致不良债权激增,这事发生在我就职数年之后。最近盛传要破产,只要说自己在拓银工作,走在路上身边也有人来诉苦,天天心头沉重。

也许已是初中生了吧,她声音有点低,很自然。我因为太留意措辞,说话没有平时连贯。我有些提心吊胆地说:

坐在办理存款的窗口,已经五年了。实际上,新人才被派做窗口业务,越是骨干,座位越是向着后面的墙壁后退。但是,我一直做窗口业务。我心想,不用我自己说,本人面貌端正,身材美观,因此离不开窗口吧……可我也二十五岁了,不会永远干这个吧。

“跟淳悟在一起,对吧?”

在银行后面的专用停车场停好车,从后门进入。“早上好——”嘴巴上劲头十足地说着,打了上班卡。慢慢换穿工作制服。

“是吗。不过,我平时都跟爸爸在一起。”

我在当地高中毕业,和好友一道升学到札幌读短期大学。在大城市的两年,正逢景气的年头,真是很开心。天天都像过节,没有节目的无聊日子几乎没有过。毕业之后,朋友们都在札幌工作。只有一人向往更大的城市,去了东京。我因为是长女,返回当地,经父亲推荐在北海道拓殖银行纹别分行工作。那时还在景气下行之前,银行作为工作单位很理想。没想到后来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仅仅我,父亲、母亲也是。北海道的人都一样。拓殖银行本该是大家的银行、被热爱的窗口。

花回答道,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回到家,把狗系在狗屋。住娘家很舒服。吃过母亲做的早饭,带着饭盒上班。父亲在镇公所工作,出门上班比我晚三十分钟。我向翻阅报纸的父亲打个招呼,交代母亲喂狗,然后出门。因事先已发动了车子,所以车内暖和。我驾车上雪道,去上班。

“听见他说:妈妈……。那是、我听错了吗?挺费解的。不是正好相反吗?咳,是怎么回事?”

花在笑。她凝视着激荡的海——升腾无色火焰般的烟,没有说话,嘴角漾起笑容。我不明白,她自己说起震灾的话题,却为何在笑?那笑容跟平时展示给大人们的怯怯的笑容不同,是另一副面孔。我就受不了她这一点。这孩子总让我不舒服。总是带来死鱼般浑浊的、令人不快的气息。在事关自己将来的、至关重要的男人的身边,真不想有这么个怪孩子。像裂开的流冰再裂开一样,在气岚的另一边,太阳升起来了,红色的朝阳开始冷冷地照耀海面。烟也在阳光照耀下变成暗红色,仿佛从来世苏醒过来的冰凉火焰,从海上喷射出来似的。我逃走似的离开海边的路。狗依依不舍地朝花摇尾巴。花只摸了几下狗的背。走开约二十米后,我悄悄回望,见花正小步走向相反的方向。在火柱幻影似的、不祥的朝阳中,那小小背影像被吸纳、烧掉似的消失了。

“我是他女儿啊。”

也许是没有兴趣吧,我平时置诸脑后了——我想起这孩子是震灾孤儿。一方面,我受到良心斥责:她好可怜,应该对她好;可另一方面,我又生厌心——我不喜欢她。这两种感情强烈地撕扯着我。我搜肠刮肚,说出的话是“冷啊,早点回家去吧”。因为没有回音,我悄悄窥看她的侧脸。

花怪怪地小声说。

我一下子毛骨悚然,不由得屏住气息。

傍晚染了紫色的天空,把海面映得晦暗。屋外的灯火以微妙的时间差相继亮起来。仿佛要珍惜回家前仅剩的快乐时间,初中生们把崭新的校服翻过来,喧哗追逐着。我诧异地注视着花的侧脸。那依旧是张很孩子气的脸,小小的,苍白。眼睛润湿,不看面前而看某处的遥远目光,投向蓝黑色的海。

“……像是地震之后。那时候,房子就这样燃烧,镇上冒起烟雾。”

“小町阿姨,女儿就是妈妈呀。所以,谁都爱女儿。”

她含混不清地嘟哝道。

“嗯?什么?你说什么?”

“气岚。”

“谁都爱妈妈。”

花很安静。

“……”

花苍白的皮肤衬着黑发。她身穿白色羽绒服,怔怔地望着大海,鄂霍次克海和花同时进入视野,不由得让人寂寞起来,像在看一幅勾勒的水墨画。大海继续冒起冰冷的水蒸气,仿佛微微哆嗦着,无言地呼叫着。

“不明白也没关系。谁都不明白也没关系。”

早晨的海上,升腾起气雾,所有一切都如梦如幻。海面和空气温差悬殊的早晨,很偶然地从漂浮流冰的海上,升起蒸汽般的白烟。当地人把这叫做“气岚”。在冬末,强度变弱的流冰四处碎裂,黑色的海上,像冰咖啡表面的碎冰似地漂浮着流冰。漂浮流冰的海面上,猛烈升腾起几道晦暗、沉重的水蒸气。大海静得像被吸走了声音,但此情景却像在颤抖,发出惊呼。

花突然窃笑般笑笑。

花不可思议地仰望着我,又把视线挪回海上。

漂浮在黑色海上的、苍白的milky way,随波摇晃。春天海上特有的海腥味弥漫至岸边。花愉快地眯着眼,抽动着小鼻子,尽情吸纳海潮的芬芳。

“……”

我不知如何回答,伸手去拿点心。这时,花又蠕动嘴巴,她突然变得一脸孩子气,窥看着我。

“是吗?我已经熟视无睹啦。在这样的乡下真没劲。真怀疑要在这里终老、死掉。每次看见海,就心灰意懒。”

“小町阿姨,嗯,如果……”

“大海真漂亮,小町阿姨。”

“如果什么?”

鼓鼓的脸颊,是孩子的细腻皮肤,像刚挤的牛奶表面般润泽。长睫毛上,有小小雪粒落在上面。她从不感兴趣的狗身上抬起脸,寂寞地望向大海。楚楚可怜……她迈开步子的瞬间,小小侧脸令人担心她又像刚才那样摔跟斗。

“如果被淳悟杀掉,小町阿姨,你怎么办?”

“这个月就十二岁了。”

“什么呀,这是。我肯定不乐意。多么爱的男人都好,我的生命只属于我,对吧?不是吗?”

“哟,小学毕业啦?那,几岁了?”

“噢。”

她略带不满地说道。她马虎地抚摸着我牵的狗。就像我对孩子漠不关心一样,花对狗之类的动物也没有兴趣。狗倒是很感兴趣地嗅着她,高兴地摇起尾巴。

花又窃笑一下。

“不啦,下个月就是初中生了。”

这孩子的神情有时很讨厌。

“小花是个小学生,涂这个还早呢。”

“你说是不是?”

她指指我的眼睑,孩子气地嘻嘻笑。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感觉是说化妆。我用了橙色系眼睑膏的三种色,化了淡妆。我颇意外:眼好尖啊,毕竟是个女孩子。我觉得这天真的花笨笨的,变得快活起来。我高兴地说:

“对。可我呢,是属于爸爸的。即使被他杀掉,也完全无所谓。”

“这里,很漂亮。小町阿姨这里。”

大风突然刮起。风平浪静像是个谎言。

“什么?”

带腥味的潮湿海风扬起我的长发。我绷着脸。坐在身边的花只是凝视大海。我仔细打量着她那张脸。

“……噢。”

我之前为何没有察觉?

所谓“昨天没回家”,是说淳悟又去了其他女人那里吧。花用她不带感情的目光,兴味索然地仰望我阴沉的脸。

那是一张实在惨不忍睹的、为某些东西而扭曲的、孩子的脸。

……淳悟领养她的时候,我最初是想好好笼络她的。跟淳悟这家伙谈对象,对女人而言,是很够呛的事情。他虽然粗率,但时不时又很体贴,喜欢上他很简单。不过,令人失笑的是,他身上常有其他女人的影子,他也爱掩饰不掩饰的,我有个可怕的预感:如果找他算账,他会觉得烦而散伙。这样的男人,会单纯爱一个人吗……像这样一边耿耿于怀,一边较量耐性,时间一点点流逝。现在已处了五年了,基本上已习惯,但领养花时,我还在跟他身边的种种事情缠斗。任何略有利的因素,都不顾一切地利用。可是,这孩子虽不讨厌任何人,也不亲近任何人。跟爱憎分明的淳悟恰好相反,既无喜欢,也无厌恶。像行尸走肉一样。

心中回响起那个男人低低的、暗淡的声音,撼动着我。“她整个都是我的……”……是谁的东西?人,绝对只属于自己。如此思维的我,不是个好女人?不可爱?不过,这么个小不点的女孩子,认定自己的生命属于别人,不会有好事。

我不禁轻轻咋舌。

花瘫软的坐姿如同搁着个死人,她只是望着大海。

花发音不清就脱口而出,证明她不懂这句话含意。

然后,她又自豪地抽动一下鼻子,再次说道:“我属于爸爸的。”我心想,初中生还是个小孩子而已。我为何曾觉得她很大人气呢?这是一个教育方式错误的、可怜孩子的脸。我厌恶的不是花本身,而是隐藏于背后的、实情不明的某人的阴影。我一直认为这孩子从淳悟身上夺走一切、把他作为牺牲,因此而憎恶她。小孩子是特费事的生物。为了养育孩子,要求你无条件地爱他,牺牲许多东西:气力、体力、自己充实的人生等等。我曾以为,淳悟因此被这小屁孩妨碍了人生,连带我。

“他昨天没回家。”

但是,其实也许相反。也许是淳悟一直在夺去这孩子的某些东西。无形的东西。至关重要的东西。灵魂般的东西。

“……早上好。海?为什么?淳悟呢?”

成长时被夺走,变成了一个大空洞。成了大人,活在夺取他人之中。他也许是那样。虽然是大人,却不成熟,只是腐烂。所以,不要再等待了。咳,这回死了心吧。

“看海。早上好,小町阿姨。”

可是,花呢……

“一大早,在干什么呢?”

一直被夺去的北方小镇。渔获量一直在减少,现在连拓银也面临危机。这孩子此时到来,带着甜甜的奶味儿,软弱无力。也许镇上人无意识地觉察这孩子被夺取的可怜境遇,才那么一个劲儿地对她好。

细长眼角、红唇。笔直的黑发编成两根。细细的缎带是白色的。系得不太好,看来是自己弄的。心中虽有所动,却没想帮她重新系。孩子气、还没脱奶粉味儿的样子,却唯有双眸已像大人,深藏神采。我不明白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虽然我也有过这个年龄段。是当大人看呢,还是啥事不懂的小孩?面对一个不明不白的家伙,我实在难受,心里头微微哆嗦一下。

或者,大伙儿都想夺取吗?从这个幼小、柔软的东西身上。从弱者无瑕的灵魂中。一边安抚,一边夺取。一边怜爱,一边夺取。一边用笑脸呵护着,一边夺取。毕竟还是——

我慢慢走近,花爬起来,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自己拍打粘了雪的膝头。我不做声,俯视着她。孩子的、平平的胸脯。脑袋部分大、身躯还没有中间变细,还完全是个小学生的体型。可是,手足似乎在节节抽长的时期,方格裙下的小腿细得要折断的样子,而且像小鹿般笔直。她含羞地笑着,仰望着我。我也慌忙做出笑脸。

想夺取吗……

我无奈打声招呼。她晃眼似的眯起眼睛看过来。她本就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见了我,也只是咧一下唇,做个笑的样子而已。我颇介怀地想,她还是那么没个孩子的可爱之处啊。此时,花,突然向我这边跑来。她的童装旅游鞋踩在雪道上,刚起步,就被雪一滑,脸朝下摔倒了。我苦笑着,也没加快脚步去扶她。

“据说从今夜起天气变坏哩。”

“小花!”

花突然黯然说道。

人影穿着白衣服,无所事事地凝望大海。感觉她微微动了,原来是瑟缩着肩,用戴了粉红手套的双手去暖苍白的脸。同样颜色的护耳和旅游鞋。白色羽绒服配齐膝的方格纹裙子。她微侧着头,凝视大海。

“嗯?”

走在海边路上,看得见随着春天临近,开始裂解的流冰漂浮在黑乎乎的海上。这是鄂霍次克海冷酷冬天的终结。我牵狗快步走,路旁出现一个小小人影。我不禁拉下了脸。

初中生们开始准备回家。一个女孩子向这边挥手,边蹦跳边喊花。花也向她挥手,站起身。用手拍拍水兵校服的屁股。她低头看着我说:

冬天就是白茫茫一片。平原全都被雪覆盖,仿佛蒙了白布,连天空也不是蓝色的,白蒙蒙。天空和平原的分际几乎难以辨认。天气一变坏,就只有天空变成暗灰色。大海则被流冰覆盖,白得无边。大海、平原和天空,同样被寒冷冻结了。

“我每天早上跟爸爸一起看天气预报的。带伞了吗,小町阿姨?”

今天早上没有风,所以挺舒服。而且,进入三月之后,雪也开始融化、变软。倔强的冬天也终于要结束了。

“没有。不过我是开车来的,没关系。谢谢啦。”

我觉得,纹别的冬天实在寒冷。我很清楚记得,在札幌上短期大学时,住在札幌,觉得冬天挺舒适。回到这里来就职的第一个冬天,心想,冬天就是这个样子啊,真讨厌。大概是因为整个海被冰毯覆盖了的缘故吧。来自海上的海风刮上高冈,这种抚过冰面扑上来的风透骨侵肌,冷得让人受不了,有种残酷的感受。

“是吗。”

御寒衣服万无一失,不过,我认真化了妆,因为不知会遇见谁。我一手牵狗,迈开步子。我家在海边小城市纹别的屋敷町,位于独户小区一角。寒气逼人,呼气白蒙蒙,出得门来,就和散步的叔叔阿姨相遇了。“嗬,小町姑娘,早啊。”遇上这样的寒暄,我就报以银行业务员的笑容和点头。他们总是笑着回应:“哟,还没有嫁出去呀?”我的笑脸变得更加凝重了。踏着雪,走下坡道,来到海边。

花不在意地点点头。然后放眼凝视大海。仿佛注视大海另一边、遥远的地方。暗下来的天空的确伴随着浓云,天空带上了不祥的紫色。刮起的风,也带着过分湿气似的。这是北国天气骤变前的暖丝丝的、讨厌的风。

那天,一觉醒来天气很好,风也止了。外面的世界一片光明宁静。我换好衣服,洗脸化妆,出门。因妈妈从厨房喊我,便回喊一声:“遛狗!”三角屋顶滑落的雪,白色围墙似的环绕独立的平房。家犬从狗屋探出脑袋,因我一声“遛狗”欢蹦乱跳。

潮湿的风吹得水兵校服的白结上下翻动。“小町阿姨……”她声音低低的,像是带着几分寂寥,用苍白的食指直直指着海上:

冬天的纹别很寂寞,白雪覆盖一切。进入三月之后,积雪渐渐软化,在日照下晶莹透明,仿佛就要融化了。

“风暴来了。”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女孩。所谓“一开始”,是三年前的夏天,淳悟把她从岛上带了回来的时候。她那眼睛,像在海边水产加工厂见过的、死了相当时间的鱼的眼睛,浑浊而冷漠。那孩子眼里有种东西,那东西并非男人们所认为的可怜、无依无靠。可有这感觉的似乎就我一个。她也许属于未脱稚气,可我很难应付她。

(1) 1996年召开的第136届国会,因审议住宅金融专业公司的不良债权处理问题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