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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000年1月 花和新相机

我逃走似的快步走。走向海边。

大盐先生移开目光。他的样子跟周初见时大不一样,甚至让人惊讶他为何老成这个样子。大盐先生往前走,我也跟着他。看他走起来一摇一摆,不禁伸手去搀扶他。我的手掌触到他,他一哆嗦。像被脏东西碰上了一样,皱巴巴的脸颊抽搐一下。我吓一跳,缩回手。

……他会跟来吗?

“我的……事?”

我担心地悄悄回望。大盐先生摇摇晃晃追上来。我松了一口气,放缓步子。心想,是被伤着了,但在这里相遇,也正好。

“嗯,早啊。正好为你的事情跑了趟旭川。最早一班公共汽车,现在回来了。”

“你小时候,”

“早上好。”

大盐先生突然清晰地说道。我回头,侧着头,像是说:怎么?大盐先生大声说下去。

大盐先生晃眼似的眯眼看着我,然后下了决心似的慢慢走近来。

“那时候,拓银还好好的。我在薄野有很多店子,在旭川也有三家。唉,就因为泡沫经济爆破啊。那以后,景气直往下掉,因为拓银出问题了,北海道的公司相继倒闭,雇佣年轻人少了。当然,那时候我也很惨……对了,我记得哩。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双方都没有接近对方,呆立了一会儿。海鸥在头顶低空飞过,叫声尖厉。只下着稀落的雪粒。天气很好,来自海上的、流冰反射的朝阳炫目。冰块彼此摩擦,隐约传来“吱、吱”的声音。

我和大盐先生并排走。肩头之间,有相当距离。他的哆嗦伤害了我,虽眼见他走路摇摇摆摆,我却再没勇气伸出手。我低头咬着唇。

大盐先生喊我,我止住脚步。

黑色翅膀的虎头雕从头顶上缓缓飞过。天空呈浅灰色,朝阳从云间闪烁,落下。

“小花呀。”

来到海岸,冰的原野伸展开去。冰原与岸密接,与铺了雪的陆地的分界模糊难辨。冰反射着朝阳,炫目得恍如另一个世界。

在岸边超市的停车场,我遇到了大盐老爷爷。停车场与旧火车站的木建筑相邻接,大盐先生从变成了公共汽车总站的建筑物里慢慢走出来。我吃了一惊,注视着他。大盐先生整张脸干枯了,变得皱纹纵横,身体也略瘦了一点。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不知你记不记得最初见你的时候。你孤零零待在避难所的体育馆,那里很脏。你默不作声,小小的身体一直发抖。是冷吧。害怕吧。全家就你一个活了下来。我看见你,流下了眼泪。可那时我帮不了人啊。为经营薄野的店子,借贷膨胀,不愿全部失去,收不住手,乱套了。我跟你爸妈认识,但不密切。可一眼见你,实在太小,可怜啊。我自己感觉,自那以后,自己心肠变得好一点了。”

到周末为止平安无事。星期天早上,因为没有食物,只好出门购物。平时淳悟值班时,会准备好食物才出门,免得我为难。但这次是紧急出动,虽然邻居不时有心送食物给我,但冰箱还是空了。

大盐先生前所未有地把无精打采的我喊作“花姑娘”,显得生疏。

我转身望向窗外。冰的海已变成平原,诱人地闪亮。

我从岸边跨过海陆分界,蹒跚着站在冰面上。流冰冻得结实,白晃晃几乎可以照人。大盐先生担心地嘀咕:“喂,危险啊。”我回头看,他摇晃着追上来。伸手要去扶他,伸一下又害怕了,止住。大盐先生俯视着我慢慢垂下的手,表情一下子僵硬起来。

“心情很差。再练一下,我要提早回家。”

“那个家伙,淳悟……”

我站起来。长笛从校服膝上滚落地上。前辈问我:“怎么啦?”我摇摇头说:

他的腔调有一些改变。是那种强压怒气的、晦暗、哆嗦的声音。流冰在脚下吱吱尖叫着。声音很大。仿佛脚底下潜藏着名为“黑海”的怪物,不时发出啼叫声。冷飕飕的寒气从鞋底渗入,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巡视船已远远北上,早就不在手机讯号范围。一想到那条船远离冰封的北边海域,心中便不安起来。虽然上课心不在焉,放学后还是参加兴趣班活动。坐在有两个暖炉、热得呛人的音乐室,从窗口看下雪和对面的海,比从教室看清楚得多。手握长笛,贴在唇边,练习春季甲子园预选赛啦啦队的乐曲。我追着乐谱,吹出差劲的音。使用同一乐器的二年级前辈不时过来看看我。小号洪亮的声音从教坛传来。章子嘴巴离开乐器,笑道:“能吹了。”她跟练习同一乐器的人挨着肩,开心地聊着。

低沉的声音和脸色,他是在生淳悟的气吗?大盐先生继续说话。

托着腮,一连好几天边听课边凝视大海。像冰覆盖海一样,我的决心也雪白、冰凉、沉静地凝固起来。

“那个领养你的家伙,我从前就很了解他。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我一个人吃了早饭去上学。在窗边座位托着腮,凝视绵延的、冰色的海。流冰反射着冬日微弱的阳光,聚拢来,仅数日之间,眼看着就冻结成一片雪白。原先冰与冰之间看得见黑色的海,现已消失无踪,开始变为表面平滑、苍白的平原。海被冰封盖,潮水味也远去了。各处仅大型船只通过之处,仿佛在冰雪中开出一条大道,显露其下昏暗无边的海水。

“哦……”

从那个早上起,寒冷如滚下坡一样迅速增长。积雪越显沉重,景色开始变为暗灰。

“他有一点跟你相像。花姑娘,那家伙的爸爸,在能大量捕蟹的时期,就驾船出海,是个不坏的渔民。可他待女人不好,弄得家属哭哭啼啼。有一次他去北方领土一带,遇上风暴,船翻人亡。尸体没浮起来,也就是北方的海上男人消失在海上。淳悟那时还在念小学,自那以后,母亲变得很严厉。简直是取代了消失的父亲。她拼命干活,严厉管教孩子。淳悟简直是因为在海上失去了父亲,也就失去了和蔼的母亲,给父亲似的母亲严格管着。可他长大成人,不知为何,也特地要去干北方大海的工作。是他爸爸沉没的海啊。又大又黑、吓死人的海啊……他那个变得不像妈妈的妈妈,也在淳悟高中毕业时死了。说来,他妈妈身体坏掉时,他也曾住到亲戚家,就是你父母处。跟现在的你差不多大,或者稍小一点吧。就在你即将出生前。”

她拉着我的手冲上楼梯。我被扯着,对她嘻嘻笑,抵抗反抗充满全身的恐惧感。

“大盐先生,危险。”

“好个没精神的孩子哩。来呀,快跑!”

“唉哟。”

恐惧扎根在内心深处。今早,感觉曾听见微弱的按快门声,怎么也忘不了。虽然要迟到了,我却跑不起来,晃着走过一楼走廊。章子返身跑回来,说道:

我看着脚下小声道,大盐先生差点滑一跤,有点滑稽地笑着,停住脚步。

电话另一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保安官们的谈话声。淳悟又喊了一次“花呀”,要说话的时候,杂音响起,然后讯号断了。因为上课铃响了,我手握手机走近鞋箱,慢吞吞穿上室内鞋。

流冰上没有任何其他人。也许因为是星期天一大早吧,岸边不见人影,只有反射的光使冰的原野银晃晃,恍如另一个世界。白色平原亮晃晃,无边延伸,直至大海远方。大海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下面藏着怪兽。呼气白蒙蒙,风冰凉;站在流冰上,不安、寂寞的心情汹涌而来。唯有自然,能让寂寞逼人。

“嗯,注意安全……”

不要害怕,我心想。我很清楚海里藏的怪物。从前曾被它吞噬,曾被救助。

“花呀,我走啦……”

可是,我自己不是怪物,普通人而已。再迈步时,就慌得六神无主。

手机里传来爸爸慌张的声音。讯号不佳,声音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微弱。

——不知道能否行得通。

我背向大海,和朋友们一道踏入校门。此时,书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因为一路上边走边聊,此刻已快迟到。我用门牙咬住手套前端,脱下手套。用苍白冻僵的手拿起手机。章子他们正朝教室猛跑过去。

海鸥发出高亢的叫声,振翅飞过。

爸爸走了……

“听说你的情况时,花姑娘,”

不安在胸中蔓延,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想听听淳悟的声音。不过,即使巡视船仍处于电波可达范围,但人既已上船,就不可妨碍他工作。船只摇晃一下,就无声地开始离岸了。我止步,默默目送巡视船昂然破冰驶向鄂霍次克海。玩具般的船摇晃着远去了,仿佛被闪耀着青白色光的大海吞没。此情此景,充满一去不复返的宁静。

大盐先生的声音因怒气还在颤抖。

巡视船在染成白色的海岸线上,变成一小块灰色悬浮着。日章旗和海上保安部的旗帜悬得老高,在夹着冰粒、冻封一切的冬季寒风中飘扬。海被青白色的冰封闭起来,太大,太可怕,巡视船看起来像个玩具,小小的,很无助。

“哦……”

什么都是。

“我挺在乎的。我问淳悟,你生长于有缺失的家庭,不了解家的人,能抚养孩子吗?那小子脸带讥讽地笑。啊,对了,那是领养你时的事。从前的那个责任嘛……可他是那么想问题的人……那时他二十五,经济上稳定,但他是海上保安官,常不在家。而且是个有点怪的男人。”

对我们来说,很难画出这条线。

“是吗。”

哪里为止是陆地、哪里为止是海?

“我挺担心的。不过,我觉得他干得还行。原先是那么想。”

到那时,白色海岸线延伸到很远,一下子模糊起来了,几乎弄不清哪里为止是陆地、哪里开始是海。

“是呀……”

下坡的路一下子走过了,我们说着话,就到了海岸线。流冰反射着炫目的朝阳,还没有冻结实。处处冰块堆叠,形成小山,其余的像大片莲叶,以“莲叶柄”的形状,在波间浮荡。冰块之间,露出黑色的海面。过一段时间,这些冰块就在风和潮的推力下凝结起来,变成苍白的冰封原野,上面到处有高约十米的小丘。从陆地已不大能看见海面,波涛声消失了,代之以风刮过冰面的尖利响声。或像金属声,或像某种哭声,多种多样。

“过了一段时间,因为小町姑娘离开了镇子,我想这是怎么回事?你记得她吧?我觉得那姑娘打算跟淳悟成家的。她似乎也很疼你。可是,某天起她突然不见了。淳悟也不追她,置之不理。我甚至想,也许淳悟是天生对女人不好的,我……万万不曾……”

我嘀咕道。

他打住话头。

“我说自己年轻不会感冒,他就看成得指望他了。”

我发觉只有最后一句,大盐先生的声音里没有了怒气。代之以沉痛的腔调。

“今早也说出门拍流冰,反正就是来宿舍这边吧。喜欢拍照是真的,可那是借口,是过来看花的情况吧。是不是孤单呀,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我低下头。置身寒气之中,却因羞耻而感觉后背热得潮湿起来。大盐先生上翻着眼睛,观察我的表情。我倒退一步,在冰上抽噎了仅仅一下。我咬牙忍耐。

阿晓笑得怪怪的。还是那张像极了大盐老爷爷的温和的笑脸。我移开目光,含糊地点头。

大盐先生的声音越发带着悲腔。

“我爷爷喜欢孩子。自从花来到镇上,就很关心,老跟我说花。让我帮忙干家里的活呀,在学校跟她说话呀之类的。老实说,真是烦。他不说我也会嘛。大家好朋友。”

“我……其实,那小子自小想着什么,我就不明白。一直不明白。感觉有点可怕之处。因为说不清,怕人家也会犹豫:一个大男人为这样模糊的东西去反对。但是,我也许该按直觉去做。跟拓银打交道时也是,有直觉的,自己却犹豫不决,对应晚了。店子一间间脱手,很后悔自己的愚蠢。花姑娘……”

“是吗……”

流冰白晃晃,恍如另一个世界。

“我爷爷呀,昨天也说了:花在宿舍门外念着爸爸、爸爸的,等着爸爸。他好担心,说那孩子会变得很寂寞的吧。”

“我们,不该把你交给那样的男人。”

章子横插一句。

“不是的。”

“你真怪!”

“是我的责任。孩子无从选择。首先,孩子不懂事啊。”

“我宁愿孤零零一个人等待爸爸。”

“不是的,不是的!大盐先生……”

我僵硬地猛摇头。不知是否面露恐惧,阿晓感到奇怪似的来窥看我。三人并排慢慢走在坡道上。

“不,就是那样。”

“又得一个星期孤零零了吧。今天早上,爷爷唠叨了好多遍:叫上花来吃晚饭……你来吗,今天?”

“我明白。是我挑的。我……”

章子笑着指指我,阿晓嘿嘿笑。

“你不懂。直到现在,你仍旧是个小孩子。”

“花没精神哩。你看,垂头丧气的。”

我一退后,大盐先生就摇摇晃晃跟上来。眼看他笨拙的步子,我转身走开,同时不住地回头看他。从陆地上看似乎要延伸到西伯利亚的冰原,走到这里,已清晰看见与黑色的海的分际。好几块没有凝在一起的小流冰随波摇晃。流冰的吱吱声,令人联想到有东西潜藏在黑色海里,此时声音更大、更高亢了。这里不是陆地、也不是海,而是什么也不是的、奇特的地方。我加快步子,向着海。向着海。迅速走近。

一见阿晓白皙、稳重的脸,我的心顿时冻凝。第一次感到阿晓这朋友……好可怕。虽然他是个老实、温和的男孩子,但他的侧脸很像大盐老爷爷。他目眩似地仰望着这边,把戴着厚手套的手挥动两下。

——还有一点点。

她取笑说,之所以有气无力,是因为爸爸不在家吧。二人走在雪道上,一身保暖打扮:松软的护耳、毛线帽子、围巾、还有校服裙里悄悄穿上的针织线裤。在坡道中间,阿晓也等着,不知是否章子约了他。

流冰到头了,来到了看得见黑乎乎海面的地方。我停下脚步。大盐先生像是担心跌跌撞撞急步走的我,拼命追上来,他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在我肩头上。他的手掌使了很大劲,按住我,意思要我别再走,哪儿也别去。

“又无精打采了!”

我咬紧牙关,忍耐着。

她一见我的表情,就说:

……该怎么办?

我慢吞吞出门,要去上学,却见章子特地上坡来迎我。她猜到因流冰接岸,我就变成独自一人了。

我产生了一丝不知所措的感觉。搁在肩头的手很有劲,不像是老人的。我仿佛心脏被握住一样,害怕得缩起来。

爸爸匆忙出门,我在宿舍就一个人。

“昨天晚上啊。我去了一趟旭川。”

因为召集令,淳悟必须立即上巡视船。负责海上的保安部,必须一有紧急事态马上全体乘船出海,这是规定。所以,即使是休息时间,也有义务处于可通手机的状态,不可远行至不能立即返回的地方。没有手机的时代,必须从所在地点不断打电话到船上,报告此刻所在地点和电话号码。这是从淳悟的上司、一位大叔那里听说的。现场检查停泊中的货船,或被召唤救助翻沉渔船时,一两天就能回来,但若是巡视流冰,则要北上很远,须离家一周左右。因为出海不能通手机,所以这个期间听不到淳悟的声音。

“嗯……”

我跑过去拉开窗帘,外面已不见人影。只有反射着阳光的流冰,像巨型玻璃一样,远远地、炫目地摇晃着。

“因为那里有你的亲戚。没说别的,就求他们收留你,直到你高中毕业。他们经营一家罐头厂,就是你爸堂妹的家。他们也说在做法事时见过你。虽然经营厂子也不轻松,但我说了资助他们,他们就说那就没问题,虽然大家庭吵闹一点,但有家庭温暖。那才叫家庭。我去认真确认了。所以,你会好的。”

淳悟绷着脸,缓缓侧一下头。

“……”

“老爹一早就兴头十足到处转悠,也不奇怪吧。”

“高中毕业了,你想升学的话,我来资助你。条件是:你进入社会后,得还我。长大之后,结婚成家,别再回来纹别。”

淳悟小声说着,站起来。

风大了。冰发出无力的吱吱声。海涌起黑乎乎的波涛,波浪也发出微弱、寒冷的声音。冻住了的海草随波摇荡。

“因为,流冰接了岸……”

我想,他不会提到孙子了吧。我不是一头健康成长的、健全的小鹿,所以大盐先生已不提阿晓的名字。又刮起大风,围巾飞扬起来。冰的寒冷从鞋底渗进来。

我颤声说道。

我悄悄伸腿去够边长二米的小流冰。提心吊胆地跳上这冰筏似的流冰上,回头望去。大盐先生慌张地大叫:“危险啊!花姑娘!”声音与之前一样,担心孩子的那种。他像忘了自己是个老人,追着跳上来,使劲抓住我的手。

“刚才的……是大盐先生……吧?爸爸。”

他窥看我的脸,我咬紧牙关不做声。他教导我似的说:

我和爸爸面面相觑。

“那家伙得好一阵子,到下周才回来。到他爸沉没的、很远的北边海域巡视。趁现在吧。越早越好。男人跟女人纠缠不清,我明白的。简单收拾一下,马上出发。你去的地方,我不告诉那家伙。你肯定觉得之前是一场噩梦。好吗?明白了吧,花姑娘?”

应已拉上了的窗帘,角落处打开了一点。回想起来,是刚才开窗看流冰,之后不留神没有关严。感觉窗外有个人影。眼看着、愣着不知所措时,人影远去了。淳悟伸手去拿遥控器,关掉电视。此时,感觉到微弱的、踏雪行走的脚步声从窗外传来。

“大盐先生,我……”

“啊”——我短促地泄一口气。

“然后你注销腐野的户籍,恢复原来的竹中。因为旭川的亲戚姓竹中。忘掉吧,花姑娘。忘掉吧,那种事情。”

我和淳悟同时回望窗户方向。

“注销……户籍?”

咔嚓。

“对啊。就那么办。那是最好的。”

是跟流冰不同的、瞬间闪烁的强光。惊怔的耳朵里,传来迟缓了一点的、隐约的按快门声。

我牙齿咬得更紧。感觉来自鞋底的冰寒,以及之下潜藏的、可怕海怪的气息。风冷得不像是现实。

跟抬起头的淳悟对视。爸爸像气喘一样没出息地张开嘴巴。我侧着头,轻轻将自己的唇压在爸爸濡湿的唇上,舌头缠绕之时,突然闪亮了一下。

我抬起头时,作出了决定。

然后,他缓缓地在我校服前胸埋下脸。爸爸黑红色的舌头,像活物一样在小小的、深红色的蝴蝶结上爬动。唾液濡湿处深红更深,染成了跟舌头一样的暗色。

……杀了你。

“呵……”

我仿佛真的变成一头小鹿,使劲一推大盐先生的身体,自己从小流冰跃上冰的原野。寒风吹起我的头发。我听见身后的大盐先生倒吸一口冷气,大吃一惊的样子。回头看,大盐先生也慌了,探着腿要跳过来。我使尽力气,用冻僵的腿三次蹬开他的身体。三次的触感都是轻且干巴。大盐先生毕竟年老体弱了。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伸出干巴巴的手要来抓我的围巾,我挥拳猛击他的脸。

把牛奶杯子搁在桌上时,淳悟突然向我嘴唇伸出手指。因为“吧嗒”的触感,我明白是沾了果酱。血一般鲜红的草莓酱。我稍稍张开双唇,又长又粗糙的食指粗暴地插入口腔深处。我一抬头,却见淳悟两颗眸子里蕴含着让我的孩子部分哆嗦的、黯淡的光,那眸子注视着我,像把我舔遍。孩子胆怯的心情,和身体的芯因欢喜而融化的心情,混合着笼罩了我。我专心地吸吮着爸爸的手指,淳悟的眼神也变得激荡。他跪在我跟前,像对神祈祷般。异常沉重的沉默之后,他低声喃喃道:

风大得惊人。载着大盐先生的流冰开始缓缓离开冰的原野。

我撅着嘴。淳悟浮现寂寞的笑容,定定地俯视我。

大盐先生望着我,张口结舌。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是像从前害怕淳悟那样害怕我吗?他脸上仍有那种担心孩子的不安表情。皱巴巴的脸阴郁、哀伤地盯着我,令人难受。

“噢……又恢复原样啦。”

“花姑娘,这不行。”

“真的?”

“注销户籍,我就是讨厌。”

“你现在的表情挺大人的。”

“花姑娘,这不行啊。这不行啊。你、你不明白呀。”

淳悟微微抬起下颏,意味深长地俯视着我。我问他:“怎么啦?”

“我不要结婚,也不要注销户籍。即使长大了,也一直保持腐野花不变。谁也拦不了我。即使变成了骨头,也想一直跟淳悟在一起。”

“哦。”

“我说,你是不懂啊……”

“越来越觉得寂寞。”

冰块脱离而去。

“你小时候,不是挺不在乎的吗?花。”

没想到自己的命吗?大盐先生没喊“救命”,什么也没说。他高喊着,重复同样的话。

“嗯。”

“你、我说你……”

“别那种表情。”

“住嘴。”

他回头看我,笑了笑。我一只手拿着牛奶,神情沮丧。他走过来,轻柔地把手掌搁在我头顶,慈爱地摩挲了好多次。

我低声嘟哝道。

被这么一说,寂寞突如其来,我差一点哭了。淳悟开口要说什么,此时起居室的电话铃响了。淳悟站起来,拿起话筒。“我是腐野……好,明白了。”他小声道,挂断电话,随即拨给另一人。对方一接,他简短地传达:“我是腐野。要集中。对,以十天为目标吧。”然后挂断。

我不离开爸爸。

“嗯……怎么啦,那种寂寞的表情。”

绝不分开。

“要巡视?”

所以,不结婚。

“北面来的。流冰。”

……这话倒是没跟任何人说过。

淳悟一边咀嚼,一边看看我。他托着腮,身体放歪,嘲笑似地俯视着我。

我从前有父母兄妹。这四人都在我九岁时死去,他们都在那小岛上入土为安。只有我活下来,跟亲戚腐野淳悟结成收养关系。所以,如果现在我死了,进的不是父母的坟墓,而是淳悟家的坟墓。

“对,不过嘛……”

知道这一点,是在几年前做法事的时候。是来出席的亲戚告诉我的。我低头沉默不语,亲戚慌了,说:“可怜呀,那太寂寞了。对不起,跟你说了不好的事情。”那人又安慰说:“花是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进的是夫家的墓啦。”可是,我并不是悲伤,而是高兴得不得了,低头是为了掩饰不由自主浮现的笑容。

“……今天原是休息日吧?”

我和淳悟既然成为一家人,就死了变骨头也不分开。只要我长大了也不结婚,就能一直这样子在一起。我爱爸爸,只想一直在他身边。所以,我高兴得低下了头。

“没错。”

远去的冰块上,大盐先生在痛苦呻吟。他笼罩在另一个世界般的白光之中,一点一点漂向黑色的大海。在风的推动下,流冰响起动物般尖厉的啼声。

“暴风雪要来了,淳悟。”

遥远的记忆慢慢在心中复苏。我眯起眼睛。被收养后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晚上,淳悟在我跟前,赤裸身子,深深低下头,嘟哝道:

电视机一直开着,天气预报频道反复播送新闻。因工作关系,淳悟总是留意天气变化。播音员的声音传来,说是“自下周起天气恶化,请充分注意防备雨雪风暴”。我小声嘟哝道:

“呵……”

用大勺子挖起的果酱,像血滴闪闪亮。因为涂抹粗暴,勺子戳穿了面包片,竖着开了洞,看起来简直像是从那里渗出血来。淳悟把勺子一丢,无精打采地托着腮。然后突然张开嘴,粗鲁地啃一口血红、开洞的面包片。

那个低低的、甜甜的声音。淳悟跪拜在还是小学生的我跟前,祈祷般重复着。大人对我这样,还是第一次。我虽然吃惊,但马上明白了真正的意思。

他把抹好的面包片放在我的碟子里,瞥我一眼,仿佛说“吃吧”。我点点头,伸出手。爸爸开始往自己的面包片抹果酱。

即使现在,跟淳悟就两个人的时候,不时也会嘟哝那句话。那是二人的立场,谁是监护人谁是孩子,像玩魔术似的调换了。一想到那件事,就觉得开心、不可捉摸,不由得暗自发笑。

爸爸只是低着头往面包片上抹果酱。

他,是我的爸爸。

不知道爸爸此时在想什么。

是我的男人——。

跑回三席间寝室,取下门框上挂的校服。换衣服,结好蝴蝶结。进厨房,淳悟正往杯子里倒牛奶。三明治炉蹦起两片烤好的面包。淳悟往碟子里盛炒鸡蛋,然后用大勺子往面包片抹草莓酱。我呆呆看着,他用目光示意我坐下。我趴在桌上,一手托腮,专注地看着他。

对我浮现的表情,大盐先生“啊啊”地嘟囔道。到此时,他才令人恐惧地盯着我,仿佛仰望夜间山路上偶遇的野兽。

淳悟打扮停当,走出洗澡间。他瞥我一眼。我还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呆呆望着电视,他扬扬一边眉毛,催促我。我点点头,揉着眼睛,与淳悟错身,走去洗澡间。洗澡间铺了开裂的茶色瓷片,我洗脸、梳头。镜子上映出自己睡眼惺忪的脸。用梳子把黑发分两边,编成麻花辫,用小缎带扎好,我变成了十五岁的乖学生。好友章子整了眉,描得细细,偷偷抹了淡淡的口红。但我还是原样的眉毛。只是带着淡色唇膏,不时涂一下试试。

“莫非,你知道了……?明明知道,还一直干着那种事情吗……”

我失望地拉上窗帘。穿着睡衣呆立着,茫然看着有线电视。今早天没亮接岸的流冰,看来会以这种强度生生覆盖海岸线至二月下旬。除了海上保安部的巡视船和大型拖网渔船之外,其他的航运将停止。到春天以前,几乎所有的渔船要休渔。几年前曾发生这样的事:有来自大城市的旅游者在流冰上搞迟来的新年会,流冰被海流漂走了,在危急之中被巡视船救出。在今天早上的新闻里,还照例反复告诫当地人不要走上流冰。

“我知道。”

他揉灭烟蒂,边吐烟圈边站起来。他走向洗澡间,背影消失,过了一会儿,传来剃须的声音。

“你……”

淳悟坐在沙发上,懒懒的,眯眼专心听播音员的声音,告知这个冬天最冷的温度和流冰接岸。

“父女对吧?淳悟跟我。”

淳悟打开的电视机开始播送当地有线电视的天气预报。

“你、你……”

远远看见海鸥飞来飞去。感觉海鸥接连不断的、高亢短促的鸣叫声传到这边来。

“不是一般亲戚。他才是我真正的爸爸。你发现了吗?”

原先只见水平线外远处一条带子,以为靠近来尚早。只一夜便覆盖了海岸。如此说来,是感到黎明时分隐约听见过怪物咆哮般的闷响,像是地鸣。一定是冰块被风推着挤碰,嘎吱嘎吱响。

“你明知,还干那种肮脏事。一直干。你啊!”

今天是流冰接岸初日。

“我们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从高岗上的这间宿舍,可远远俯视鄂霍次克海。海岸一带,苍白的平原闪亮晃眼,这是到昨天还没有的。冰冷的寒冬气息更甚,还没有冻结实的、刚自西伯利亚漂流而来的冰块,随波悠悠摇晃。

虽然想,之所以做肮脏事,也许正由于是父女,但这话没有出口。我回想起淳悟昏暗的侧脸——每晚触碰、玷污女儿肌肤之前,跪祷般低着头。祈祷般的。我们的、那个仪式。

一开窗帘,整个窗子就像荧屏一样,被白晃晃的冷光覆盖。

女儿,是父亲弄脏的神……

虽然迷迷糊糊,但感受着先起了床的淳悟的气息,我也懒懒地爬起来。白光隔着下了窗帘的窗弥漫着,照得起居室地板像水面似的亮晃晃。因为有预感,慌忙下了床。睡衣压得皱巴巴的。我摇摇摆摆走近窗户,打开窗帘。淳悟叼上一支烟,点燃,悠悠吸上一口,伸手去拿电视遥控器。

大盐先生张口结舌地望着我。风越发大了。小小流冰渐渐远去,很快到了不大声叫喊便听不见对方声音的程度。眼看大盐先生缩小的身影,忍着的泪水渗出眼眶。“吱、吱”,脚下怪物在呼叫。无力咬紧牙关了。手冻僵,发颤。大大的虎头雕飞越头顶。头发被刮得飞扬。我因怒气而全身发抖。

“起床啦。……早上好。”

“喂!”

我在疲倦的沉睡中被淳悟摇醒,睁开眼睛。放在里头三席间的单人床,因是淳悟领养我之前用的,在上面铺了褥子毛毯,每天两人缠绕着睡觉。爸爸的手臂不知从哪里伸过来——我们缠得分不出哪块是哪人的了,缓缓摇晃我的脑袋。

我喊道。

第二天早上,流冰漂到岸边。

对谁也没有说过。

“爸爸……”

从没有期待别人理解。

我噗哒把头搁在淳悟肩上,娇声细语:

在白光笼罩下,我喊破喉咙地叫道。

轻柔地在额上印一个吻,饥饿般抱得更紧。爸爸的前端触及我最深处,腹部深处发出钝响。啊啊,连得再不能比这更深了。

像野兽一样。

淳悟笑了,把我紧紧抱起。一只手搂紧我的腰,动作起来,让相连的部分更深。

“父女之间,不可以做的事情,这世上有吗?”

“平静不了。没睡觉。嗐,累了。”

像野兽一样。

“嗯,突然叫走了。”

“可他比谁都重要啊。”

“因为昨天只到半中间。”

像野兽一样。

“今夜好长哩……爸爸。”

“血脉相连啊。跟别人不一样啊。没有不可做的事!在爸爸和女儿之间。”

一只手环在我腰部,托起我。我用下半身勒紧淳悟,紧紧连接着,定定凝视。淳悟两手搓揉我的乳房,显出撒娇的表情,缓缓张开嘴巴。只有这样相连的时候,仅仅是偶尔地,我和淳悟谁是监护人、谁是孩子,会掉转角色。淳悟这个人,几乎没有耍性子的时候。他随和,也因此情绪化;即使闷声不响,也会得人好感,但不太跟人掏心或真耍性子。只有私下里相连之时,会这样子。我不理解这样的他,难以忍受般难受。因他张大嘴巴、眼睛湿润地恳求,我就在下面被深深顶抵之下,自己也张开嘴,向淳悟如漆黑地狱般打开的口中,慢慢垂下一团白色唾液。淳悟如婴儿求得牛奶一样,“咕嘟”一声专注地咽下。因他那“还要”的目光,我聚起下一口唾液,又对着地狱垂下。淳悟在我深处变得更硬。欣悦地做着那事情的时候,却不禁莞尔一笑。他瞳仁闪闪亮,激动地探出身子:还要、还要、再给!我微笑的心,对那瞳仁死人般的晦暗,微微战栗。鼓起勇气,我又顺他的意,向地狱垂下唾液。虽然害怕,却想跟随他去任何地方。虽然不明白欲望的意味,却想疗治他的饥渴。每次聚拢唾液垂下,被咕嘟咽下,我就坠入爸爸的深处,变成爸爸。这么一种感觉,又让我厌恶自己过于年轻的、白皙柔滑的肌肤。爸爸干巴毛糙、已衰老的皮肤令我目眩。很想更加、更加与爸爸合体为一。皮肤跟皮肤掺混起来、连灵魂深处都融为一团,就此变成一个人,是最幸福的,唉。

大盐先生回应了。充满自信的、用了浑身力气的话。

爸爸和我,只两个人在一起。

“有。”

从九岁起一直这样。

“住嘴。”

这事跟谁也没说。对最好的朋友。其他的亲戚也是。对老师也是。对谁都是。被人知道了,爸爸要被抓走的。我没想过要跟别人说、要别人理解。重要的事情,不要任何人知道。

“因为你还是小孩,不懂。这世上,有不可做的事。有不可越的线。神明定的。”

从我到这里时起,一直在爸爸怀抱。

冰的原野,和黑色冰冷的海。我站在二者的分界处,哭了起来。感受着脚下延伸开去的、可怕的怪物般的自然力,我面朝黑乎乎、不祥的大海,祈求:“请帮帮忙杀掉这个人吧”。我站在白色平原和黑色大海的分界处,继续流下愤怒的泪水。

……这是早前以来的事情。

到哪里为止是陆地,到哪里为止是海?

过了很长时间,我已昏昏欲睡了,爸爸终于欠起身。又祈祷似地跪了一会儿之后,抓住我的脚踝,轻轻把我打开。然后闭上眼睛,眉间堆起皱纹,猛然没在我里面。从这里开始,是我明白的。有个东西从不明之处充溢起来,所以,我想喊:我不是小孩!甜美的、令人害怕的,黏糊糊的,变得不知所以然。带着掉进了黑海、愉快地沉没的感觉,和爸爸指头缠指头、手握手。爸爸的脸在摇晃,就像被波涛摇晃。我刚“啊!”地透出声,就被爸爸的大手掌堵住了嘴唇。

从远处看,一定看不出吧。就像是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间的裂缝。

仿佛拿一把小铲子很有耐性地挖洞找东西一样,爸爸到处抚摸、到处舔,不时粗鲁地夹、插入。因为爸爸喜欢,我逐渐就跟他一起,稍微认真地开始探索自己身上应该蕴藏的女性部分。虽然冗长,每晚都重复我不大明白的东西——既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但因为爸爸总是很兴奋,所以我也幸福。即使找啊找啊都找不到,即使我笑了,我疲惫不堪,爸爸都绝不会厌倦懈怠。我简直成了起居室地板上展开的一座碧绿的初夏乐园。一切奉献给爸爸。

到哪里为止是这个世界,从哪里开始是那个世界?

“别笑。”

要划出一条线,我们人类很难。

“嘻嘻。”

什么都是的。

“感觉痒的地方,就是敏感区。感觉会很好,肯定的。”

留下大盐先生的小流冰,朝着黑乎乎的、隆冬的海,像死亡之舟摇晃着远去。不知不觉中,大盐先生也像个幼儿一样哭得浑身颤抖。边哭边喊的声音扩散着,有力地回荡着,不像是老人的喊叫,像要把我捆绑起来。

“可你……”

“这世上,有绝不可做的事情。即使小孩不懂,大人也得作出榜样。那家伙也好,你也好,不懂什么是家人。所谓家人,不做那种事也能相处。做那事的,不是人。我看见了。那种事情是禽兽所为。你本身不是坏孩子。所以,不忘掉它不行。就当它是个恶梦……不要再回到纹别来。我还想过你嫁给我孙子阿晓。可怜的孩子……你、你……你呵……。”

“小孩!”

之后,大盐先生的声音听不见了。好一会儿,彼此凝视着对方渐渐远去。大盐先生像累瘫了,蹲在小流冰上。

爸爸的唇爬遍了身体,我痒痒的,不知怎的笑了。越往下越痒,好奇怪。我强忍笑声,爸爸有一点无辜的表情。他从我下腹部抬起脸,说道:

“不对。”

我闭上眼睛。

我喃喃道。

啊,啊。

所谓家人……

我轻轻伸出手,他笑笑,用力握住。赤裸的爸爸跪在我身边。祈祷似的。长时间,不碰我。过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的慢慢罩下来。爸爸大大的影子,使我的视界黑暗下来。爸爸干干的唇,和我小小的唇重合。几乎连脊梁骨都融掉了。舌头像活鱼似的滑腻,直入深处。气息和唾液都有点腥,而爸爸热得烫人。

脚下的怪物又叫了。

爸爸把脱掉了衣服、光着身子的我摆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他站起来,定定地看。因为爸爸个子高,这样一来,我就被他高高在上地审视,瘦而长的手臂伸来时,简直就像置身碟子上,被大人的刀叉享用。过了一会儿,爸爸也开始脱衣服了。跟我苍白的肌肤不同,爸爸皮肤浅黑色。失去了弹性,有点疲惫。每次看见那皮肤,我就讨厌自己白皙、刚生下来似的肌肤。我想跟爸爸叠在一起,自己也变成爸爸。

即使不做那种事情……

不让声音漏出来。虽然窗户是三重的,严密隔断户外,但屋内墙很薄,邻居的声音不时传过来。左右邻都是海上保安部的人及家属。这小镇上,大家彼此都熟悉。我咬着下唇,脸上是强忍的表情。里头的三席间寝室,虽有床,但在那里不行,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虎头雕伸展黑乎乎的翅膀,飞了过去。大大的影子一瞬间覆盖了我的身体,又离开了。

淳悟大步走过来,坐在旁边。他脱去上衣,呼一口气,嘲笑的目光投向我。因为看出爸爸眼睛里荡漾着欲望,我也绽开笑脸。手臂伸了过来,下颏被温柔地抓住。闭上眼睛。高中校服硬邦邦的上衣,被熟悉地脱下,深红色的蝴蝶结被解开,衬衫扣子被一个个解开。衣服摩擦声仿佛推动着我,我又涌起既欢喜又寂寞的感觉。

也可以待在一起啊……

我微侧着头,像等待开饭的小狗一样,乖乖等着。

风扬起头发,像另一个漆黑的活物在蠕动。

淳悟从厨房回头看,歪一边脸,有点笑容。

我嘴里一再嘟哝:

他有点儿使坏地说,用凉凉的唇在我脑门用力印一下,然后离开我的身体。我们脱鞋,进屋。暖气已经很足,房里热得有点呛人。地板暖气松软了冻僵的脚板心。冻疮暖和了,有点痒。淳悟站在厨房,开始把尼龙袋里的东西放进冰箱。我孤零零坐在起居室地板上。角落里放有沙发,另一边角落就是一台小小的电视机。起居室中央,桌子之类的什么也没有,像个圆乎乎的大碟子空空荡荡。因为地板热乎乎的,坐着坐着,腰身也松软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感觉痒,证明是小孩子。”

我肩头哆嗦着,怒目而视。大盐先生瞪眼盯着我。然后,突然显示了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好像对发怒呆立的我看得出神、一时恍惚。只见他颤抖着,伸手进口袋。一个闪着银光的东西被掏出来,亮晃晃反射着早晨的太阳。

相拥着,淳悟过了一会儿说:

咔嚓、咔嚓……

我在他的搂抱中轻轻转过来,脸埋在他胸口。爸爸人瘦,胸板硬邦邦。感觉到像雪、像雾般潮湿的气息。男人身上一定各有体味吧。感觉没了这气味就活不下去了,此刻相拥着却已感寂寞。

本应因过远听不见的、恶梦般的按快门声又传入耳中。不知何故,大盐先生把镜头对准我。他拍摄在冰原上怔怔盯着银色相机的我。一张又一张,大盐先生继续拍摄哭泣的我。仿佛中了邪似的拼命按快门。然后,他颓然垂手,全身一下子耷拉下来。失去了力气似地漂着,远去了。冰的原野恍如另一个世界,继续晃眼地闪耀。

“是吗。痒吗?”

我一旋踵,跑了起来。

我喃喃道。耳边的呼吸颤动起来。他笑了。

头也不回地向着陆地跑去。

“爸爸,好痒。”

归途。

“别在外面等嘛,花。”

一想到冻僵了的大盐老爷爷置身隆冬大海的小流冰上,感觉他好可怜,笑容爬到脸上。

耳边响起低低的声音。

我没有进超市,横穿了停车场。五个俄国佬靠在超市的灰墙上说话。其中一个瞟我一眼,又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

“浑身冰凉。”

走过小书店前,正好阿晓和他的男孩子朋友一起出来。他看见我,向我露齿笑笑。他手上的尼龙袋透出里面满是杂志和CD。事前跟书店预约,可在发售日数天后拿到。男孩子堆里的阿晓感觉有些疏远,虽然关系不错。我也仅向他点一下头,从书店前走过。

爸爸心情不好时,像小孩子抱绒毛玩具似的把我紧紧抱起来。

腿脚在哆嗦。上坡时,搭上了正好来到的公共汽车。虽然仅一点点路,我却抖得喘不过气,上坡很艰难。身体因打寒战而不住摇晃。到了岗顶,跌跌撞撞下了车。我冲进宿舍,开了灯和暖气。穿了外套围着围巾,就一屁股坐在起居室正中央、像碟子般的圆形木地板上。

我定住了。因为幸福,没有动弹。

晦暗的欲望,如电流过电般撼动我体内的、女人的部分。

我伸出冻僵的手指要去开灯,被淳悟一把从后抱紧。他像一个大大的影子从上重重笼罩下来。一只长臂伸出,湿湿的手掌从上包拢我伸去开灯的手指。我像被刺中,手指停在空中。

每个晚上,爸爸祈祷般低头之际,他兴奋地、不知疲倦地探索不已的,也许就是这个。本来还没有成熟的、我的身体。在它深处,觉得很想很想被爸爸拥抱,几乎不可忍受的甜美、苦痛。身体深处变热融化得黏糊糊,希望爸爸的锐齿四处撕扯的兴奋,渴望被从头撕咬到脚、变成一具血糊糊尸体的兴奋,使身体迟钝麻痹,只是坐着不动弹。

北国的房子为了隔断寒冷,做门窗都很下功夫。关上沉重的门,外面的风声听不见了。笼罩着冷冰冰的静。感觉突然摆脱了外面的一切,变成了二人天地。

兴奋,与死亡近似。

我们进门时大声说着话,让邻居也能听见。

原、来、如、此。

“爸爸,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抱膝,蜷缩成小小的,坐着。

“得先淘米。”

冰凉的黑发紧压在脸颊上。

“做饭?”

虽然被欲望的沉重、晦暗所震惊,但渐渐地,我开始感觉欣悦。我一时难以置信那个说法:从前,生下我的女人与我这身体,仅一根脐带相连。但感觉自己和爸爸,从脚之间长出黑色的、可怕的根,连成了一体。从脚与脚之间。就像早餐抹果酱,黏黏糊糊的,我开始暖暖流动。呼唤爸爸。变成果酱呼唤着。虽然爸爸远在大海另一边。

我们牵手走向宿舍。我拿起冰冷的钥匙,打开门。

我一声不响地忍耐着。我不知道该拿这欲望怎么办。我害怕自己,应付不了热乎乎的身体,抱膝,紧闭双眼。爸爸……爸爸……迷迷糊糊地,像做梦一样想着淳悟。快点相见吧。然后,我要好好触摸爸爸。就像他总对我做的那样,这回我来爱抚他。

太阳落到海对面险峻的山后,天色猛然暗下来。冬季的纹别天黑早。大盐先生挥挥手,走向降下白色虫子似的雪夜中,远去了。我看看目送他的淳悟的侧脸,上面已无笑容。看得出紧张焦躁和黯淡的光。

过了这周,爸爸很快就回来,我哪儿也不去,好转了,就在这宿舍里好好等着爸爸归来。

闪光灯又亮了。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需要。

“笑,笑呀……”

一周过去,如天气预报所说,猛烈的冬季暴风雪来了。连日来夹雪的阵风刮遍镇子。因为高中休学,我一整天静待家中。

大盐先生边按快门,边唱歌似的说:

大盐老爷爷失踪的消息迅速传遍镇子。纹别的警方和本地相关人士积极展开搜寻。沿他出行过的、至旭川的路寻找,有大批人上了山。老人迷途失踪的事,迄今有过不少,每次都是镇公所和青年团全体出动。淳悟也不时紧急出动,半夜里登山。不过,这回怎么找也找不到大盐先生,人们担心他已在某处遇难、被积雪埋住了。

照得我像个幸福的女儿吧。那银色相机什么也没拍到吧。

淳悟所在的巡视船返回纹别港,是那个星期的半中间。他们的冷藏室塞了一件捡到的大东西。

我一边说一边笑,心中祈祷着:

巡视船打了电话给纹别港的消息,我是从田冈叔叔那里听说的。我走下坡去迎接淳悟,途中遇见他,得知这情况。他也在匆匆赶路,痛心地嘟哝着,窥探我的神色:

“大盐先生,您照漂亮点啦。”

“马上就回来了。小花也牵挂老爹吧。”

二人并立着,望向银色相机。同时,笑容更加开怀。

我是受大盐老爷爷疼爱的孤儿。所以,镇上人也都关照我。仿佛为了缓和我的不安,田冈说:“没关系啦。即便老爹不在了,大家都会支持小花的。”他仔细看着我的眼睛。

淳悟从嘴边拿走烟卷,不耐烦似的往雪地上一丢。火头没入雪中,发出“嗤”的声音。刚刚还烧得红亮的烟蒂,一下子变黑了。淳悟累了,烦躁了。我明白,他脸上在笑,其实心情不好。

突然,田冈先生不可思议地眯起眼睛。他显得甚为诧异,仿佛看见了幽灵,目光逼人。然后,疑惑地微微歪着头。

我和淳悟显得难为情,摆出灿烂的笑脸。

“您说‘就回来了’,是什么?”

“你们俩笑一笑啊。”

“……啊!”

大盐先生端着银色相机,向着我们,嘴角带着欢喜的微笑。

田冈先生点点头,心神不定地脱口而出:“大盐老爹在海上找到了。这种季节他是要干什么呀……。说是冻僵在流冰上了。巡视船找到他,暂时放入了冷藏室,临时返航。为了不让老爹在温暖的船上腐烂了。”

二人同时止步,互看一眼。我不安地仰望他,淳悟衔着烟朝我点点头,仿佛说“没关系”。我放了心,有了勇气,也回他一个天真的笑脸。我和淳悟一起回头望向大盐先生的方向。

我从坡道上定定望向大海。风暴虽已停止,雪粒仍在飞舞。整个海面白蒙蒙,波浪翻涌。这片一望无际、辽阔的海。有怪物的海。不久,灰色的巡视船推开冰海似地向着港口而来。船看上去小小的,像玩具一样不起眼,几乎让人奇怪它能平安归来。田冈先生急忙走下坡道,留下我待在那里。

按下快门的声音。闪光灯的白光。

当晚,淳悟很晚才回家。移交大盐先生遗体,做当场检查,很耗时间,海上保安部少有地忙碌。

——咔嚓!

夜深了,宿舍的门传来外面开锁的声音。我站在厨房,正煮开水要泡红茶。我慢慢关掉煤气。我注视着门把转动,门开了,淳悟慢腾腾现身。

“放学还有兴趣班活动。所以刚回不久。所以呀,爸……”

原担心他很累了,但似乎不至于。脸色不坏。他放下行李,一边脱鞋子一边低声问:“饭,吃了?”

“是吗。”

“……没。”

“没有。第三学期短,马上要考试了,拼命记笔记呢。”

“做点什么?”

“上学了?今天早上真没迟到?”

“我不饿。”

他瞟瞟大盐先生,踏雪走起来。他们微微点个头,错身而过。

淳悟走近门口,轻轻摆好脱下的鞋。他叼一支烟,点燃,缓缓吸一口,细细吐出烟来。眉间堆起皱纹,又吸一口。然后低头看着我,歪着一边脸笑了。

“那不同。好,得做点菜啦。”

“真没办法,每次进冷藏室,就跟老爹打照面。”

“瞧你淳悟,刚才还给我糖吃。”

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不可以吃太多零食嘛,花。吃不下晚饭了。”

巡视船上主要有三种工作:驾船的航海士、维护发动机的机械士、接受任务的主计士。淳悟的工作是主计士。现在他在船上还兼厨师,一天三次为约三十名保安官做饭。读初中时,我上船参观,曾进入井井有条的厨房对面的大冷藏室。冷藏室里堆满大量吃的东西,冷气很足,冷得像严冬。

眼神和声调变了。他一边吐出烟,一边有意教训我:

脑海里浮现洋葱、土豆、罐头和冷冻的肉,以及跟这些塞到一起的大盐先生冻僵的身体。

接下来的瞬间,他锐利的目光投向我身后。看来他刚刚察觉大盐先生看着我们俩。

“他死了,表情很怪。”

“回家啦,淳悟。”

“我杀的。”

声音低沉,甜丝丝。

我低声说,淳悟停止了动作。

“……我回来啦,花。”

我好怕,不能去看他的脸。我低着头走近他,向那个好想触摸的身体慢慢伸出手。触到后背,后背吸收了外面的寒气,还是冰凉的。战战兢兢地摸到手臂。然后把脸埋在那胸脯,嗅到下雨般湿乎乎的、淳悟的气味。温暖。我埋着脸,像要确认他活生生的、温热的身体。

我从水泥墙上跃下,踢着雪冲向淳悟。淳悟伸手进尼龙袋,拿出一根棒棒糖,看一看。然后低头看我,又歪一下脸。突然像捅刀子一样,把棒棒糖粗鲁地塞进我嘴里。我正好张开了双唇,棒棒糖如他愿地整个进了我的嘴里。我用舌头美美舔了一下。淳悟手拿糖的棒棒,眯眼打量我。然后闭上眼,手指慢慢离开棒棒。那手指去拿衔着的烟,眉间挤起皱纹,随着叹气,细细吐出烟来。我明白他累了,担心地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淳悟像从梦中醒来一样睁开眼。眼皮下挤出皱纹,俯视着我。

淳悟下沉似地坐在沙发上。他盯着我,指间夹着烟。我坐着,像趴在他脚旁,说道:“爸爸……”

“嗯!”

我为自己的声音太孩子气而哆嗦一下。淳悟绷着脸,揉灭烟蒂。他看着我的脸,眼睁大着轻吻一下唇,让我放心似的。“你撇下他一个了吧。”听见身边的低语,我的紧张和不安慢慢化解了。

“吃糖吗?”

“老爹说了什么话?”

眼窝稍深,脸形端正,但有损伤处。淳悟现年三十一岁,初见时,是挺帅的男人,随着不年轻了,观感也有改变。接近宿舍了,看出他在微笑。昨天早上刚刮的胡子,也长出了一点,身上呈现熬夜工作的疲乏。额头上有油光,但脸上疲惫干巴。他脸一歪,衔着烟卷说:

“他说,你去投旭川的亲戚,不要再见淳悟了。”

爸爸慢慢走近。

“……多管闲事。”

他仰望这边。一只手提着超市的尼龙袋,看上去沉甸甸。他站住,从兜里掏出烟盒,一只手灵巧地取烟叼上,点燃,吸一口,又迈开步子。我明白他上坡时一直往上翻眼看坡上。大盐先生没有注意到。

“他说,那是绝不能做的。是禽兽……行为。”

个子高人一头、身材瘦削。在黑色羽绒服下,瘦长的腿像一个拉长的剪影。他停顿一下,又向这边走来。风吹着他潮湿的头发,像图案一样慢慢蠕动。

这么一说话,丢下大盐先生逃离时的、身体所产生的黑暗欲望复苏了。我就趴在他脚下,一边哆嗦,一边伸出手。手摸到裤子的皮带,想要解开,爸爸一脸愕然。他窥看我的脸,问:“怎么了?”

歪歪的公共汽车站里,停了一辆灰蒙蒙的小公共汽车。淳悟从停车场那边现了身,仿佛混杂在冷得瑟瑟缩缩、缩着脖子的下车人群中。

“我想要爸爸。很想。”

我透出一声叹息。大盐先生也为之所动,俯视山坡下。他眯着眼,挤出一脸皱纹,仿佛说:“哦?看不见呀。”

几次响起雪粒叩击窗户的声音。随着夜深,看来天气又坏了。淳悟身体瘦削,长腿抛在地板上。拉起衬衣,肚脐往下浅黑色渐深,皮肤也略多毛了。脸凑上去,像冰一样凝固的地方发出声音,松弛了。深深吸气,咽喉响起微弱的“嘘”声。祈祷似地俯下脸,闭上眼睛。睫毛震颤。战战兢兢伸出舌头,舌尖触到了它。爸爸温暖地硬了。舌头离开了一次,抽泣着,快要哭出来了。爸爸两只大手掌突然抱紧我的头。爸爸有点粗暴地让我的头向他自己沉下去。像钻进了凉水一样,我深吸一口气,潜入了爸爸。我虽然想像爸爸通常对我做的那样,柔畅地抚摸,但我怯生生的,如同溺水后搂抱着救生之物。头顶上方,爸爸甜美地叹一口气。他的手掌温柔地抚着我的头。泪水渗了出来。耳畔回响起大盐先生“不行的呀”的叫喊声,和海鸥高亢悲凉的鸣叫。我搂紧温暖、硬实的爸爸,不想淹死。我伸出颤抖的手,触摸淳悟的腰骨、胸脯,确认温热。我们活着,我们温暖。仿佛流冰冻凝般的寒气从起居室地板汹涌逼来,唯有依恃头顶上淳悟低低的、甘美的叹息。

“哇,是淳悟……”

大盐先生的丧礼在那个星期的周末举行。身为北海道商界名人,拥有过那么多土地,但一当店子脱手、退休隐居,就没有多少人来了。于是,在镇上唯一的殡仪馆举行丧礼时,成了只是家人亲近者的寂寞聚会。

“没有啦。是嘛,男人就是那样嘛。小花,这个回合输给你啦。”

镇上的人议论纷纷,说某某某某因某事受到老爹关照,老爹从前是这样那样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说来有趣,指大盐先生年轻时也欺负女人、胡作非为。我半信半疑地听着这些说法。心里想,他尽管那样,一定有底线的吧。可做的事,和绝对不能做的事。神明定下的底线。人伦之道。在善恶的彼岸,他肯定没有走近过的。

“……我说的好笑吗?”

有人嘀咕“大盐先生被人害了吧”时,场面顿时灰暗。最初以为他为拍照上了流冰,被冲走了;后来说,脸上身上有一些被殴打的痕迹。有人恨恨地说:“该不是俄国佬干的吧?那天来了好几个哩。他们已经回北方了,没法查了。”

我学着大人的口吻说话,大盐先生吃了一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很奇怪地笑了。我受了打击,低下头。

在火葬场,我跟淳悟并排,仰望着升上冬日天空的烟。因为我的亲戚都没来,所以丧礼期间,就我跟淳悟二人。我突然听见脚步声,一回头,见田冈叔叔正走近来。他愁眉苦脸地站在我们旁边。我低头说声“您好”,怯怯的声音,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可是,男人不都那样吗?”

田冈先生一脸倦容,点点头。

“是吗?不过那小子啊,怎么说呢,虽然不是坏人,却有飘浮不定的特点,哪儿都不扎根的。我打小就了解他,他从小就有点自顾自。”

“……老爹遭人暗算了吧。”

“我没事的。”

“哦。”

“这小子因为工作关系,多时不在家吧。把一个刚失去家人的小学生女孩丢下,好几天不回来也不在乎。我一直捏一把汗哩。”

“虽然不是大案子。我——我不放过的。像老爹这样的人,还有人下毒手,真是不可思议。开店时也许惹是非,可他退休隐居了啊。真不明白。”

“嗯。”

“……”

“那就好了。不过,我一开始还担心呢。是亲戚的……”大盐先生顿了一下,强调地重复了一次:“他说要领养亲戚的孩子,真的就带回来了。”

“嘿,死于非命的人的灵魂,会去哪里呢?淳悟君,你觉得呢?”

“我最喜欢爸爸了。”

“哪里?”

风又大起来。

淳悟一边点烟,一边苦笑着说。

我用力点点头。

“我不知道,田冈先生。”

“是的。”

“也许一直待在死去的地方,阴魂不散。反复念着最后的瞬间,在冰海上徘徊。老爹那样可不妙啊。他真是一个好人。我无论如何要让他走得安心。”

“淳悟君看来干得不错。”

“抓住案犯,就成佛了吧。”

我默默俯视大海。

淳悟兴味索然地小声说。

大盐先生一定是上年纪了,总在期待身边的年轻人幸福。简单地把某人跟某人弄在一起,认准这就有幸福的未来了。这肯定是老化现象。大盐先生因为年老体弱,也许连热心肠也变弱了。

海鸥在高远的天空鸣叫。青烟袅袅升上冬日空中。淳悟茫然仰望着那股烟,跟出席丧礼的任一人表情都不同……非痛、非悔,也非恋恋不舍……

我被领养后,大盐先生好几次开玩笑对淳悟说,把小花嫁给我孙子阿晓吧。因为这事,我被淳悟取笑,我每次都回答说“我不结婚”。真奇怪,他就不懂我是真心那么说的,每听我这么回答,淳悟就慢悠悠点上一支烟,那侧脸是在笑说:我才不信哩。

田冈先生默默打量他的侧脸好一会儿。然后降低声调,窃窃私语般道:

“是吗。”

“淳悟君……跟老爹相处还好吗?”

“我们……兴趣班在一起的。”

“怎么这么问?”

“哈哈哈,是吗?说来小花姑娘,见到阿晓了?”

“不……有人说啊,最近老爹似乎挺为你的事头疼。虽然不知道他烦哪门子事。”

大盐先生像眺望一只长大的小鹿一样,眯起眼睛,慈祥地说:

“……哦?”

“不会感冒的,年轻嘛。”

“可是,事情正逢你出了海嘛。不会是把老爹载上船,到海上扔下了吧。你嘛,倒像是干得出的。”

因为从小就认识,所以他没有察觉我已长大成人。我伸个懒腰,较劲地说:

淳悟沙哑的声音怪怪地笑了。香烟的烟柱摇晃起来。

他关切地问,像对待一个小孩子。

“算了吧你,田冈先生。我是个胆小鬼。那种事情,肯定做不来。”

“要感冒啦,小花姑娘。你怎么会待在外面呢?”

“……准备周全,是不会啦。要出手,都是突然一下子吧。你肯定是冲动型的人……哈哈,别那么瞪我吧。说说看而已。不过,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踏着雪慢慢走近,说道:

田冈想了一下,才突然想起我也在旁的样子。他绷起脸,似乎刚才的话不该在孩子面前说。他一只手挥一挥,做个歉意的示意。他缓缓地要迈步走开,突然回头,凑近前来窥看我的脸。

一手提着照相机的大盐又路过了,他看见我,吓了一跳似地眯起眼睛。

两颗眼珠子和额上的黑痣迫近眼前。我吓了一跳,倒退两步。田冈先生什么也没说,死盯着我的脸。

我等待着爸爸归来。

沉默。

头发被风吹起、飞扬。仿佛北方大海的气味,已渗入头发、肌肤,甚至灵魂深处的深处。

奇特的眼神——像是在盯视幽灵,但有不相信的样子。

不时有人走上坡道,但不是爸爸。渐渐也有面熟的海上保安部人员混在下班的人或学生之中,稀稀落落从停车场所在方向现身,走上山坡。一想到淳悟随时会出现,胸口就热起来,有太喜欢反而变成伤感似的感觉。

我虽说不清楚,但感觉很讨厌。我绕几步,躲到淳悟身后。淳悟吸着烟,一只手无意识抬起来,粗鲁地拨弄我的头发。

不知道爸爸何时归来,因为想等,就等着。

田冈先生踱开去,从远处再次回头望过来,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

两手紧握冰凉的空咖啡罐,我就坐在那里。天暗下来。海的气味夹着雪,乘风呼啸着刮过坡道,扑上高岗。我坐着,不烦不躁。注视着远远的流冰白带,它看上去离接岸尚需费周章。大海开始冰封,放出钝光。过了约一个小时,我开始以皮肤的痛楚感觉气温。虽然寒冷彻骨,不过还没有想待在暖得呛人的室内的愿望。

从东京来的小町也参加了丧礼。她那身黑色丧服设计完美,在当地没有卖的。她一脱下外套,周围气氛为之一振。她原本是个漂亮女人,但时隔三年相见,她的体型变得吓人。原先婀娜的柳腰有了沉实的肉,虽不至肥胖的地步,额头颈脖也都是实实的肉。

我毕竟还是喜欢这个北方的大海。

她一边往上拢头发,一边走近来。她瞟我一眼后,颇为冷淡地与淳悟搭话。

黑乎乎、晦暗压抑的海,浪花飞沫像是冰粒。一条白色的窄带子隐隐出现在水平线上,告知流冰到来。结冻的大海像果子露,黏黏糊糊。当地人说,是大海想睡觉了。寂寥的、大得无话可说的风景。自我懂事,我就看着它成长。来到纹别之后也是这样。

“好久不见了。”

从这里,可以观赏冬天的鄂霍次克海。

“……对啊。”

我定定地俯视大海。

我不喜欢小町,于是站远一点。

避开雪坐下,水泥地的寒冷传至腰部。

片片断断听见二人的对话。“东京怎么样?”“几乎没熟人,所以也轻松。现在住在叫北千住的地方。大城市人海茫茫,没人理你。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小町的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累了。

我在宿舍前面破旧的水泥围墙上坐下。

众人来捡大盐先生的遗骨,剩下的灰,就按遗属的要求,后天撒到鄂霍次克海。据说是海上保安部特别提供帮助,出船到海上,在流冰塌下处洒下白白的骨灰。在海和陆地之间。人径与兽道的分界线。在善恶的彼岸。我想,大盐先生也许永远徘徊在那里吧。带着入迷、陶醉似的神情,不住地按下快门。也许他就一边喊叫“这里是底线!是神明定下的啊!”永远徘徊在寒气逼人的冬日早晨。

大盐先生对着雪柳按了好几下快门,然后又踩着雪,走远了。

我将那个幻影埋在心底。

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大盐先生是拥有札幌和旭川好几家饮食店的社长。印象中,他总是显摆兜里塞满钞票的钱包,是个板着脸的老爷爷。可约两年前,北海道拓殖银行出了问题,整个北海道失去了活力,那阵子他把店子都出手了。之后,大盐先生退出工作,过起平稳的隐居生活。最近,他迷上了年轻时起就一直想弄的摄影,虽说属于热情高水平低,但每天都乐呵呵地拍摄纹别的风景。

纹别的海迎来了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

大盐先生笑眯眯。

之后,我和淳悟不等春天来临,就离开了纹别。

“你好,小花。你从门里蹦出来,吓我一跳。”

因为淳悟认为,得为女儿换个环境了。我以为他看着我日渐消瘦,会不做声,感觉有趣;结果有一天,他独自作了决定。

“您好!”

海上保安部作了停职处理。他与东京的小町联系,请她找不需要担保人的廉价公寓。除了公务员宿舍配的家具和电器,我们父女的东西很少。收拾打包,先发往小町那里,这一来宿舍就空荡荡、阴沉沉了。把车子一卖,这镇上已无任何淳悟的东西了。

大盐家老爷爷站在那里。他头戴毛线帽子和毛线护耳,围着厚围巾。万全的御寒装束。他手上是银色小相机。照相机镜头对准宿舍前雪柳的灰色枝条,向我转过脸来。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为了我,爸爸辞去了北方海男的工作。

响起老人受惊的喊声。我也慌忙站住。

我知道。

“哎哟!”

我想起淳悟的父亲——沉没在大海某处、至今没找到的父亲。正如大盐先生所说,淳悟是被大海困住的男人中的一个。自出生起便看着海成长,那黝黑宽广、要吞噬一切人和船只的海。到淳悟长大成人,他就搭巡视船出海了。淳悟是这片土地的海男。

怔怔待了一会,手中仍握着空罐,转悠着打开房间暖气。打开煤气取暖炉,连地板暖气的电源也打开。因想到爸爸可能想泡澡,盛满了水,只等烧开。之后不堪坐等,手握空罐头,打开门冲到外面。

我也怕离开这里。我们两个都生于北方干燥大地,看着蓝黑色的海长大。感觉自己生于海边、死于海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伸手去拿空罐,因冰冷的触感打了个寒战,握在手中。双手捧起般把饮用口举到唇边,甘苦的咖啡香气在口腔中扩散。

不过,在这里待下去也难。那天,潜藏在冬天大海里的怪物,一边纤细地吱吱啼叫,到了晚上,就大声喊我。我怕得睡不着,搂紧了淳悟瘦削的身体,小声惊叫着,到了黎明时分才好不容易入睡。几乎天天如是。所以,对于爸爸“离开这里!”的提议,我默默点了头。

我取下脖子上的钥匙,用链子前端的钥匙打开门。进入冷冰冰的房间里,用冻僵的指头开了灯。昨天深夜慌张开门的淳悟的气息,还微微留存。厨房餐桌上搁着罐装咖啡空罐。我慢慢摘下手套,走近餐桌。散开的头发,还带有编成麻花的影响,蓬松弯曲,耷拉在脸上。

就在高中要迎来春假之前,二月末,我和淳悟没跟镇上任何人打招呼,就搬出了宿舍。从纹别的旧火车站、现在的公共汽车总站,搭公共汽车至邻近的远轻町,要跑一个半小时,从远轻的火车站乘特快列车到札幌,要花四个小时。然后从那里转车,前往东京。那一天,提着行李走出宿舍,去赶早上头班车时,我和淳悟手牵手,我掏出了手机。

五间相连的公务员宿舍,大杂院似的,是天花较低的平房,暗红色铁皮屋顶和涂绿漆的窄长门,是它们的标志。周围草木葱郁,但眼下是隆冬,草木都被从斜面屋顶不断滑落的雪埋住。宿舍内,仅有较宽敞的厨房和起居室,作寝室的小小三席间不起眼,但感觉舒适。

“……打给朋友?”

再上坡,终于到宿舍了。虽然可以搭公共汽车回来,但由于镇上人口持续减少,现在行车班次已很有限,尤其是学生放学时间,车上拥挤不堪。所以,我总是一步三回头看着大海,慢慢上坡回家。

“嗯。跟章子道别。”

从坡道上回望,俯视停泊的灰色巡视船。田冈说声“别感冒了,小花”,便慢慢走下坡道。

我小声说,淳悟微微一笑。

这种时候,我就很寂寞。

一大早的电话,那头章子是还迷糊的声音。被她问到“怎么啦”,一时不知怎么说好。

领养我的养父腐野淳悟,在纹别海上保安部工作。保安部分为陆上业务和海上巡视船直接出海巡逻两部分。淳悟是海上保安官。巡视船规定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命,因每月当值,他会好几次不在家。冬季为巡视流冰,巡视船要开到接近北方领土,这时淳悟就好几天、好几天不在家。

“那个呀,我呢,要搬家了呀。不好意思,没跟你说。”

大风呼啸刮来。

“哦,什么时候?”

我点点头。

“马上。”

“哦……”

“啊?……”

“怪不得,一早港口就热闹起来。连海上保安部陆地部门也乱了,海上部门的保安官从晚上起就守候,一早‘俄国佬’的船做入港检查。有人告密,说他们从本州携赃物摩托车和自行车,要大量带回俄罗斯。”

“哎,章子。谢谢啦。另外,就是阿晓……。你帮我转达一声‘再见’。”

“俄国佬”,是指常出入纹别港的俄罗斯船员。不知从何时起,镇上的人有点怕他们。为了收购日本领海上捕不到的蟹,约十年前起,开始在渔港跟他们打交道。这些操异国语言、脸上冻僵了似的外来男子,莫名地令人恐惧。

“阿晓?哦,好的……喂喂,花?”

“噢噢,是‘俄国佬’啊!”

“章子,那个……阿晓那边就拜托了。”

“……我听到他提到‘俄国佬’。”

“你说‘拜托’?不过,那孩子喜欢你哩。绝对没错。”

我低下头。

这种时候,章子还说恋爱的事情。被她开朗的声音吸引,我也微微一笑。仰望天空,虽是早上,却如日暮般灰蒙蒙。冷风吹来,轻抚脸颊。

“哦,不。”

我一直对朋友只字不提。不过,因为是通电话,此刻也许能说出口。突然就坦诚直说了,仿佛不是说自己。

“中间?”

“我嘛,章子,我已经脏了。一直没说。虽然我们是朋友,却什么也没说。原谅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我是脏的,所以,不能够和那样的同年男孩子相提并论。对阿晓不好。”

“不是啦。嗯,昨天到晚上都在,但有人给他打了手机,说是紧急召集。所以,半夜里慌忙出门了。中间……”

呼气白蒙蒙。寒冷让我不由得缩起脖子。

“又不在?真拿他没办法。”

“花……?”

“不在。他今天不在家。”

章子的声音不安、慌乱。她好像完全醒了,改成很认真的口吻说:

我使劲摇头。头发在脸上摇晃。

“哎,你说‘脏了’,是什么意思呀?”

“淳悟君在家吗?”

仿佛已解除魔法,话出不来了。章子继续说道:

我没有搭话,莫名地不喜欢这说法。我有时应付不了成年男人的说话腔调。因我沉默,田冈尴尬似的苦笑。他手插外套衣兜,缩缩脖子,想改换话题:

“我呀,花,一直在想,你有些事情瞒着我。你之所以安安静静不爱说话,并不是天生的性格,你本该是个更开朗、活泼的女孩子吧。我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这么认为的。”

“……”

“噢……”

“……噢,这么看,有点儿大人样了,小花姑娘。”

“可你不做声、不显眼地待着,我觉得好奇怪……哎,你说‘脏了’,是怎么回事?”

“您好。”

“噢,那个……”

我伸出手,表示讨回,他慢慢走近,把缎带递给我。

章子的口吻变了。说话声低低的,小心翼翼。

田冈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约七年前起来到纹别市警察署。据说他原生活在好一点的城市,详情不明。大致听说过是大盐家的爷爷——阿晓的爷爷、他们家的一家之长作了周旋,才来到了纹别市。他神色严峻,乍一看有点望而生畏,只有他额头上的大黑痣,予人怪异的感觉。

“哎,莫非……上了俄国佬的当?这样的女孩子,时不时有哩。她们都不吭声,但我听说过的。不过嘛,花,即使身体上有过什么不幸的事,心灵还是纯洁的呀。女孩子不会那样的。即便阿晓,虽然不知他现在怎么想,但他长大后会明白的。所以……”

我看见远处有人捡起缎带。一个黑乎乎的男人剪影。我用手拨开乱发,凝神望去,见雪地那头站着田冈大叔。

“可是,”

我独自一人,一边不住地回望海边,一边上坡。我家在山坡更高处。高岗最高处,是拥挤的公务员宿舍。走着走着,脖子周围冷起来,渐渐连外套内侧也冷起来。我没脱手套,就去解开系住麻花辫的小白缎带。垂到胸前的黑发编得结实;用手指梳理松开,左右晃晃脑袋。因为手冻僵了,缎带被风刮走,飞舞起来。仰头看时,潮湿的冬季风把黑发扬起……黑发像自有主张似的蠕动、飞扬,遮掩了我的脸。

我打断她。

上坡途中,跟章子分了手。章子家是酪农。在牧草地旁有一所体育馆似的大平房,大家庭挤在一起过日子。我去玩过好几次,见他们从曾祖父到婴儿——章子的外甥一起生活,真是吃惊。所以,章子习惯一家人过日子。

牵着爸爸的手,温暖。没有这烫人的热,一刻也活不下去。有爸爸,我心身都充盈了,丰满得要腐烂了。

我无力地摇头。

我接纳不了任何东西。再也不能。

“没什么、没有什么……”

“不是的。我是心脏了。我不是你或阿晓所认为的女孩子。对不起。从很久以前起,我……”

“什么?骨头?什么骨头?”

像漂浮着重油的、黏糊糊的冬天海面一样,从很早起,我的心就被污染了。第一次想让朋友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怎么弄脏了。不能有别的活法吗?可是,我又想,不论怎么说,章子也不会明白吧。我像沉在海里的孩子,一直把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活过来的。

“可是……不过……我,变成骨头的时候……”

知道我的,只有爸爸。只有弄脏了我的父亲。

“为什么?你养父也担心的呀。辛辛苦苦抚养你,不好好嫁人的话。”

章子一直想象阿晓喜欢我,但我暗地里想,并非如此,是章子喜欢阿晓吧。真实情况不得而知。因为我一直眼中只有爸爸,对身边的事情懵懵懂懂。而且,觉得还有许多时间,所以,等再长大一些,跟章子就可尽情说了。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撇下他们在这北方大地之后,两位朋友将如何长大成人呢……。这是无从知道的吧。深感寂寞之下,使劲握住爸爸的手,他的食指轻轻抠抠我的手心,仿佛温柔的爱抚。快感短促掠过脊骨,我恐惧得屏住气息。

我这么肯定,章子显得不理解。她用稍微认真的口气教训我:

我逃不开爸爸。

“……我,绝对不结婚。”

杀了人,爸爸就成了我的神……

“笑什么嘛。那么,花,你不想结婚吗?”

“……对不起啦。”

“什么?说毕业后的事?你真急性子。”

我小声说,慌张地挂断电话。不能再说任何话了,几乎连纯洁的章子也弄脏了。下了坡道,看见汽车站了。道路两旁是空空荡荡的空地,堆积着厚厚的雪,一片灰茫茫。

“花,我希望早结婚。与其升学到札幌,结婚更好吧?”

牵着手,我和爸爸慢慢走。我把手机粗鲁地扔向积雪的空地。打入的铃声随即响起。我让它响,头也不回,继续挨着爸爸走。我也用食指笨拙地抚抚爸爸的手心。我做不好。我的爱抚太孩子气。爸爸一边脸微微笑着。肩上的袋子很沉。这念头刚冒出来,爸爸停住了脚步。

章子边走边快嘴快舌说了许多事情。从初中时起,章子就爱说恋爱话题。虽然她开朗且乍看挺可爱,颇有人气,但还没跟男孩子谈过朋友。章子常取笑我,因我看起来比她还落后。这个开朗爱说的朋友,对安静的我来说,是很令人开心的伙伴。

他低头看着我。

阿晓姓大盐,是不仅这一带、在札幌也拥有土地的传统大富户的儿子。我被领养那阵子,说起大盐家,就是说那大户。近来受不景气拖累,似乎不及那时了,但当地一有难处依旧找他,如此威望,尤以上年纪的人为中心,依旧留存。

“怎么?”

“对他什么,章子……”

他默默地从肩头取下袋子,背起来。似乎连心思也相通了。然后,爸爸笑容满面。眼睛下的细纹聚拢了,爸爸显示了亲切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拉好我的围巾。然后,用手背慈爱地抚抚我冰凉的脸颊。

稍留心,发觉自己回望停泊巡视船的海岸,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拥抱着、拉着。

一滴泪水流过脸颊。

章子似乎兴致很高,我无奈找话搪塞。然后又转头望向海……心想,噢,阿晓刚才说的,就是这回事吧。

手机在远处执拗地响着,过了一会儿停了。

“对他什么……”

只要一去想象跟这位爸爸分开,眼泪就止不住。爸爸低下头凑近我的脸,将留在脸颊上的泪水,用又红又黑的大舌头全舔去,温柔地夺去。爸爸夺去了所有一切。我们又手指相缠走在雪中。泪水被舔去,身上着了火。我也想舔去他身上分泌的某些东西。想落魄,想更彻底地变成淳悟的脏东西。即便落到这个地步,还是不够。我反复想着变成了骨头也不分离、不分离!牵着的手更加使劲。淳悟也黏糊糊地回握我的手。

“我也觉得。不过,你对他呢?”

迄今我没有留意过其他成年女人。即便淳悟跟谁、怎样过夜,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不是女人,是女儿。不过,此刻我如梦如幻地走在晨霭中时,突然想,绝不把他让给其他女人。淳悟是我爸。是我的男人。你要碰别的女人,我就杀了你。

“哪里,没有的事。”

拐过一个路口,大海呈现在眼前。白色的海上,有几道蓝黑色的细线,仿佛在巨大的白色校园里,用蓝色的颜料勾画出冬天落了叶的树木。开始从陆地吹向海洋的风,一点一点地扯开冰原——它已开始失去强度。这样的季节正在到来。冬天的完结接近了。四分五裂的流冰,不久将在风力推动下,缓缓离岸而去。

“那是他喜欢你啦。”

春天即将来临。鄂霍次克海迟来的寂寞的春天。

上坡的大路,由海边通往高岗。市政府、市民会馆、地区法院坐落在沿海的小平原上。这个小镇被黑乎乎的鄂霍次克海和林木苍郁的山围绕。走向高岗时,住宅区和公园逐渐现身。阿晓挥挥手说“再见”,拐入富户多的豪宅区,身影消失了。章子把戴厚手套的两手围拢,窃窃私语般道:

不过,已经看不到了吧。

我一反击,阿晓微微脸红了。

我哀伤地想,照这样活下去,会怎么样呢?我想起,无论我怎么说“不结婚、一直在一起”,他不知何故就是不相信。也许认为我会离去吧。或者,淳悟打算在什么时候躲到什么地方去?往后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心中再怎么捉摸,都只是此时此刻。也许就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吧。

“……挺在意嘛。那么丁点儿事。”

我想,虽然对时间流逝是怎么回事茫然无知,但如果此时死去,时间就此停止。我想,如果在心心相印的此刻死去的话,即使变成冷寂的骨头,即使之后在与北方迥然不同的远方干燥大地上再生转世,也还能再遇上这个人吧。

“你初中时,一直这样。现在嘛,也一直这样。”

即使再转世新生、再转世新生。

“是吗?”

无论多少次重来,我也想生为爸爸的女儿。

因为戴着白熊似的厚厚护耳,声音听不清楚。我见他说了什么,就问:“你说什么?”阿晓小声叽咕:“你总是面向大海走路,怪毛病。”

像个摇晃、高瘦的黑色剪影一样,淳悟走在我身边。瘦长的腿有点累赘似的。他配合我的速度,慢慢走。我仰望他的侧脸,心里犹豫:杀?杀掉他吗?不想把爸爸让给任何人。永远不要分开。不想改变。

风夹雨“呼”地刮来。我冷得缩起脖子,阿晓笑我:“花怕冷。”

因为我脸色阴沉,淳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开玩笑地朝我“嘻”地一笑,像要让我安心。

沿海各家的停车场上,停的不是汽车,而是小游艇。现在小艇有被流冰困住的危险,不能出海;但在夏季,可以驾它兜风。

……呵。

北海道纹别市,是人口不到三万、名副其实的“小”镇。镇上既没有商场,也没有电影院。几年前还有的小小火车站,也因为国营铁路改私营,以及太偏远之故取消了。陈旧的木建筑火车站,现作为公共汽车总站使用,出镇时都要来这里搭车。到了周末,也曾单程花两个小时到旭川去玩。逢爸爸在巡视船上值班的周末,我也会和朋友一起外出购物。

他的脸改变了我的心情。我感觉爸爸很想活着。爸爸之所以抛下大海,离开生养的城镇,逃往远方,也许就因为即使那样他也想活下去吧。

三人慢慢走在两旁有树的街道上,已无叶子的白桦树瑟瑟发抖。

“你就是笑。”

学校近海边。白色贝壳铺成的步行街,夏季闪闪亮很好看,但此刻埋在雪底下,每踏上去,就发出小小的吱吱声。沿路的房屋都垂下几根冻得硬邦邦的冰柱。平房的屋顶突起方形烟囱,对着低垂的冬日天空,缓缓冒出淡灰色的烟。

“是吗。”

冬天的纹别市日暮很早。进入一月,雪的厚重和寒冷大大增加了。从各家平房倾斜的屋顶滑下雪来,堆积在路旁,形成了一道灰墙。回家路上,我和章子、吹奏乐班的男孩子阿晓三人,在冻结的路上慢慢走,提防滑倒。

“爸爸,你总是那样。”

兴趣班活动一个小时多一点就结束了。在章子邀约下,我没多想就加入了吹奏乐班。章子是我转学后一直走在一起的朋友。我不知选哪种乐器好时,顾问老师推荐了长笛。我长得苗条,拿重的、需要力气的乐器会很够呛,就按他说的简单决定下来。章子选了小号。她笑说,最近终于吹出正经的音了。

“是吗。”

我住在北海道叫纹别市的小镇,它位于北海道东北,由网走市沿海边向北端,孤零零处于荒野之中。在小镇的守护、包容中,我们相依度日。

“就是嘛……”

淳悟领养我时二十五岁,还没有结婚。他独身不能入住保安部宿舍,还待在单身公寓,他说,幸亏领养了我,得以入住宿舍。想来收养孩子其实是很够呛的事。小镇上,人人相熟,有独身男子突然收养了小女生,个个都在意。大家肯帮忙,很花心思抚养我。我和淳悟经常被众人牵挂,受到关注。

“不能杀,还是不能杀。”我一边想,一边报以“嘻”的一笑。淳悟又笑嘻嘻的了。

我,腐野花,马上就十六岁。到小学四年级为止,我住在北海道西南海面的小岛上。因父母、哥哥和妹妹去世,被腐野淳悟领养。他在北海道各地亲戚中,属于泡沫经济崩溃后经济上最稳定的。这一切虽恍如昨日,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六年半。我自己感觉是个孩子,但已读高中了。

我想,今后必得跟他一起生活下去吧,这一来,竟不可思议地止住了眼泪。

我点点头,走向走廊。爸爸的气息跟窗户一道远去了,我感觉有点寂寞,心中凄凉。

不走不行。

“花平时迟到多,所以一起走吧。”

不逃不行。

“嗯。”

为了活下去。

“初一生迟到了,给前辈印象不好,快走。”

抵达车站,早上头班车几乎没有乘客。司机是个上年纪的男人,大体跟大盐先生一样。我们上了车,他小声嘀咕一句:“……早上好。”“早上好。”我低头问好。爸爸什么也没说。我们进入充满了尘土和重油气味的车内,在最后面的位子静静坐下。淳悟往后一靠,长腿像被扔在通道上。黑色外套、黑色皮鞋。爸爸眼神晦暗,带着死神似的、夜的气息。

因想象的寒冷而哆嗦一下,此时,朋友又喊我了。

“哎,爸爸。”

被大雪干扰,海上保安部的巡视船看不真切,应该停泊在沿岸。我皱起眉头。一想到爸爸很冷吧,突然有点想哭。也许是两人相依为命度日,爸爸的事情,我时不时感同身受。这种时候,我就忘乎所以,心中顿时只有一个爸爸。

我向淳悟说道。

黑乎乎的大海上,雪花如白色虫子纷纷扬扬落下。

脏兮兮的车门吱吱响着,关闭了。汽车摇晃一下,开动起来。

漫天雪景。

我靠在他肩头,撒娇地闭着眼,一再喊他。

我喃喃自语着站起来,校服裙下,挽起裤脚的运动裤在蠕动。因为廊下冷得几乎要冻僵人,我穿上外套,拿起学校定做的布书包迈步走。冬天必长的冻疮,在鞋里肿胀着,走路艰难。我再次回头,从热烘烘的教室望向窗外。

“爸爸。爸爸。”

“外面,超冷的样子。”

“怎么啦。”

“……老是看窗外。”

淳悟小声回应我,声音沙哑。

“好。”

车晃着,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窗外尽是苍白的流冰,漂浮在黑乎乎的海上。纹别沉寂的街市灰蒙蒙,这是看最后一眼了。

编成麻花辫的头发被拽了几下。我无精打采地回头,朋友章子正窥看我。她小声说“去兴趣班活动啦!”又使劲扯一下我的辫子。

我抬起脸,仰望淳悟。我任性撒娇地微启双唇。淳悟探过身来,窥看我的喉咙深处。瞳仁暗暗发亮,舔舐般盯着看。我以目示意:求你了。爸爸显出吃惊的神色。然后,他也张开口,向我咽喉深处慢慢垂下白色唾液。我“咕嘟”一下,咽下拖着一条黏糊糊白丝的唾液。直至前不久,还不知道这般饥渴……还要。还要。还想要。快垂下来。把你垂下来。我一叹息,爸爸眼角堆起皱纹,寂寞地微笑起来。然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的喉咙垂下唾液。我咽下了,心中充满死一般的晦暗的兴奋,心想这就是爸爸欲望的真面目吧。

“花!”

唾液变成一团白泡泡,又垂下来了。我“咕嘟”吞下,舌上黏着爸爸。

听见朋友的喊声,我没回头,只是举一下右手的自动铅笔,作为回答。下课后的高中生真是轻松。我茫然的目光落在窗外黑冰似的海上。

很想这么一滴带着魔法,就此变作爸爸本人。那样就能一直在一起。不再饥渴。不必逃走。

“花。”

我的男人。

我在靠窗的位置上,托腮望窗外从天而降的雪,直至铃声惊醒我。教室里生着炉子,热烘烘,可外面是茫茫一片灰色雪景。再往外是漾起黑色波澜的、寒冬里一望无际的鄂霍次克海。

我的男人。

新年之后,雪一个劲变冷。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