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冈吃了一惊似的看我。然后目光移到我做饭的手上。嘟哝道:“还是那么麻利嘛。”
“是吗。来到这边,不大留意天气了,所以不知道。”
“哈,在船上一直干这个嘛。”
“天气预报说,东京晚上下暴雨。风暴迫近了。你不知道?”
“哦……小花怎样了?”
田冈盯着我的举动。我收起笑脸。瞥他一眼,冷淡地问道:“怎么,拿着雨伞?”
“习惯了吗?”
“……那是碰巧了。”
“……好像有好朋友了,兴趣班活动还是选了吹奏乐。看她挺开心的。”
“住也别住监狱边上啊,品位真差,真够受了。”
“淳悟君,你的脸变了不少。”
“来东京时,熟人只有她了,联系过。”
说来突然,我惊讶地回过头。我不做声地俯视他,田冈怜悯地仰望着我。额头的黑痣汗津津。旧白衬衣。正经打着廉价领带。正规的打法显示出他一丝不苟的性格。
“我问小花的亲戚,你们去哪儿了。个个摇头说不知道,真是令人吃惊。嘿,又不是不景气得要关工厂走人。问了小町,她说,哟,就在这附近啊。真是大吃一惊。”
“脸?我的?”
我回头,眼角挤出笑容,说道。田冈依然那副表情,说道:
“对啊……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嘿,为我费心啊,没想到。”
“需要钱嘛,干摩托送信。知道这回事吗?”
“我觉得奇怪,淳悟君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那种活儿怎么能挣钱?”
我迅速扫一眼六席间,确认没有可怀疑的东西。然后放下心,返回厨房,继续做饭。田冈把屋内看个遍之后,来到厨房。
“拿提成,还行吧。不过,跟北边比,不是公务员了,没有福利保障。反正到手的钱是少了。”
“怎么上东京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辩解似的补了一句“……很轻松”。田冈定定盯着我,眼神仿佛刺透了我。他脑袋左右晃,说道:
我嘀咕道。心想,糟了。没有心理准备。没想到有人从北边跟上门来。约半年没见的田冈穿着粘了泥巴的皮鞋。脸色很差,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嘴里说“可以进来吧”,也不等回答就匆匆忙忙脱下皮鞋。
“淳悟君,就半年,你就变成一副无根草的面容了。就是那种稀里糊涂、过一天算一天的模样。一个人过什么日子,不用问,看脸就知道。迄今我看腻了各种人的脸。我有自信能够辨别。哎,淳悟君。你记得老爹说你吗?”
“……田冈。”
脑海里回想起小个子老人的模样。心脏陡然猛跳。努力向水槽转过身子。手背、指甲上沾着鱼鳞片,在厨房灯泡的照射下半透明地反光。
他翻着眼睛瞧我,眼神里带着钝光。
“大盐先生说过什么话吗?”
额上一块大黑痣。
“说你哩。怎么说来着?——大致就是,你是个男人,别成为无所用心的人,飘浮不定的无根草似的,要成为你生活的那片土地的人。你还要抚养孩子。确实,在保安部的年轻人中,你最那个……接近无根草的类型,我觉得。可是,你变了。半年不到啊。”
旧的灰色伞。
想起早上剃须时窥看镜中自己的脸。只是瘦了点、晒黑了点而已。我苦笑道:
旧的西服。
“我自己不太觉得。”
我拧开水龙头洗了手,走到门口。公寓墙不厚,站在外面的男子的动静,连在厨房也能够感觉到。男子的身影映在厨房的磨砂玻璃上。我慢慢打开很轻的铁门,见一个五十上下的、壮实的男子站在那里。
“那倒是。人不知道自己的模样。”
然后不再小心翼翼,大力拍了三次、四次。
“大盐先生真那么说过吗?”
两次。
“去世前不久说的。在聚会上。你不也在吗。怎么,让别人操心,自己却忘干净?”
一次。
田冈一直站在我身后。我脖子直发毛。我故作随意、用听来爽朗的声调问道:
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家还好吗?”
已过了近半年,我已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在之前待的地方,女儿就盼着我回家。现在反过来了,每天我专心工作,然后待在厨房。煮饭做菜是多年工作上的习惯,这样做似乎也是一种心愿。祈求不发生任何事情。祈求时光平稳流逝。一边祈求,一边做饭。
“老样子,都挺好。有个小年轻,保安部的人,有孩子啦。这种和和美美的事情跟我的工作无关,记得模模糊糊的。我是个刑警,就讨厌的案件记得清清楚楚。”
打开电视,傍晚的新闻开始了。不停播放某处发生杀人案、政治家贪污、孩子失踪等等新闻。进了厨房,电视声音听不清了。打开水龙头放水,洗米。把鱼放在砧板上,用厨刀切成三段。黑红色的内脏跳出来,在砧板上蠕动。丢到水槽的三角角落里,几份内脏堆叠着,沉入黑暗之中。
“那倒也是。”
回到北千住的公寓,夏天的日照开始西斜。停下摩托车,提着购物袋上外楼梯。进屋脱下上衣,放下手机。开摩托途中,手机有显示,有人发短信进来。伸手拿起放下的手机看,显示的是“小町”。心想迟一点看没事,先把食物材料放进冰箱。
“最近一直在想老爹的死。”
就在公司领了送信任务,把工资往兜里一装,出门了。完成工作返回上野,在老美杂货街买了食材,放进摩托车后的箱子里,发动起来。
“是吗。”
指头沾上了女儿的气味,洗也洗不掉。
“年轻人也好,老人也好,那镇上的人都依赖老爹。那么好的人,而且是个老人家,究竟谁会杀他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半年了,我还是想不通。不过,肯定有人杀了他。真不是人。淳悟君,你怎么突然搬到东京来了?”
业务员一直抚摸着我的指头。我轻轻抽回手,她像是从梦中惊醒似的仰头看着我,迟缓地把纸巾丢进垃圾箱。我叼根烟,点上火。手指接近了鼻子,感觉到花的味道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道:
“没错。你第一次来气味就很重。”
“……想到大城市过一下看。从前就想。”
“……原来是这样。”
“撒谎。你去哪儿都扎堆的。小花应该也喜欢待在北边的。她根子上就是朴素的,不是异想天开要往大城市跑的孩子。”
“浓烈的女人味儿。第一次上这儿来,这味儿就很重。我知道,狗有狗的,猫有猫的,女人有女人的气味。父亲身上有这味儿,问题就复杂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有洁癖。”
我将切好的鱼移到碟子里,洗好砧板,把铁锅架到火上。窗外蝉鸣。我悄悄瞥一眼六席间墙上挂的时钟。那是在炸面圈店得的赠品,有点倾斜。还没到下午六点。在花回家之前,设法让田冈走。田冈来访肯定会吓着花。好不容易重归平静的生活。这样一想就焦躁起来。我冷淡地说:
“这个?”
“你来有事吗?当然没事也行。”
“我说呀,十六岁可微妙了。我家的孩子也差不多大。虽然还是个孩子。她会察觉这个的。”
“我来看脸。”
“哪有的事。”
“来证实我半年来的变化?”
“噢。你总有那味道……得注意了。有个大姑娘女儿嘛。这样的话,她好可怜哩。”
我尽量轻松地反问,回头看他。
“是吗?”
正对着田冈的脸。汗水涌出,从黑痣周围到鼻梁,像油一样淌。他脸上是焦躁、愤怒似的表情。整张脸扭曲了。他似乎想说又说不好,就沉默一下,抬头看我。
“又有……女人的气味了。”
“我见过……”
“什么?”
过了一会儿,田冈低声嘟囔道:
“你又有……”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我总是第一时间依次看案件疑犯的脸,渐渐地,其中会有一个,就是我在找的人……我断定他是犯案的人。到后来,我只要看了,哪张脸是‘那家伙’,一下子就蹦出来。这只是凭脸认,没有证据,所以随后得找。不明白的人会说:所谓杀人,是因小小契机,超越了界限的犯罪,因此可在任何人身上发生。可我不相信这个。也有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多么荒唐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也不会杀人。这样的人是大多数。因为,人是不能杀死同类的。会否超越界限,最终关系到这个人能否立足社会。我现在是这么想的。年轻时不一样。”
一个送信人开了文件堆里的小电视机。业务员的低语被电视声音掩盖,只有我听得见。
“……”
她用纸巾擦掉我指头的红色印油,仔细擦了好几遍。
“超越界限的,是跟我们根本不同的人。不一样。”
我身上没带印章,就用大拇指去按印油。湿湿腻腻的,指头染成了红色。大拇指按在指定的地方,业务员点点头。她轻轻抓住了我要缩回的手。那手干干的。
“是这样啊?”
“上周的钱。来,这里盖印。”
我不禁追问道。也许是觉得意外,声调高了几分。
业务员算了我的提成,填妥表格,将钞票和零钱装入褐色信封里。
“噢。”
“不关我什么事。”
田冈点头。
“你刚才不是挺在乎嘛。”
“‘那家伙’躲起来了——”
“我不在乎。”
“啊?”
“可是,挺引人注意的吧。他人挺帅气。说话也挺爽快,干活也快。可是嘛,就有点儿不上心。我问你,之前究竟干什么工作?”
“‘那家伙’……杀人犯混杂在人群中。为了自己,他可以不在乎地杀人。外表人模人样,剥开画皮,是猪一样的人。他只为自己而活,所爱就是自己和亲人而已。是个利己的、反社会的、没有良心的小怪物。平时一副文静、善良的样子,但一有事情就变为那副嘴脸。我的眼睛,能分辨这种‘那家伙’。”
“不知道……说不上来。”
“……”
“‘这种男人’是哪种男人嘛?”
“悄悄杀害老爹、若无其事的狗东西,就在那镇上。那么好的人,不会招人恨的。我实在不明白‘那家伙’杀害老爹的理由。‘那家伙’就在平时平安无事的、北边小镇上。‘那家伙’躲起来了。然后有一天,对老爹下了手。”
我简单地回答。业务员摆摆手,说:“不用说的,他这种男人,故事一堆。”
“……我觉得没有这样的人。至少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而且,如果我认识的人是罪犯,那他也是反抗而已吧。”
“十六吧。按照计算。”
“不是。绝不是反抗。人不会杀同类。能不在乎地干这事,就是怪物。”
“你几岁时有了孩子?”
田冈重复道。
两人都搁下了赛马报纸。
“只爱至亲的人,最终等于只爱自己。这些利己的、反社会的人,只会像猪一样活着。吃的……也是猪食。”
“三十二。”
唾弃的腔调。我悄然瞥他一眼,见他充满厌恶的脸扭曲着,眼盯在我手上。
“那,你几岁了?”
“我要让他罪有应得。”
“对。”
声音突然包含了冷漠的笑。
“……你女儿?”
“因为我是陆地的警察嘛……”
“十六。”
田冈嘟哝了一句奇怪的话。话尾因压抑着笑而轻颤。
“女儿多大啦?”
“什么?”
她笑着连连摆手,我点了几下头,表示感谢。桌子另一角看赛马报纸的两个送信人,斜眼瞟着我们这边。其中一个懒洋洋问:
“没什么。淳悟君……”
“知道啦,知道啦。我给你办。”
我转向水槽,开始洗做汤的材料。我知道自己面无表情。田冈看着我的后背,继续说话。
“……工资。”
“哎,淳悟君,见过这个吗?”
“噢……来这儿之前,你究竟干什么的呀?钱包干瘪,人倒悠闲。像你这样优雅的穷男人,真没见过。”
有件东西从身后小心递上来。我手上洗着萝卜,看了一眼,是银色的方形照相机。马上明白了,但我假装稍稍想了一下。
“攒着呢。还要升学什么的。”
“是大盐先生的照相机吧?是的话,我见过。”
“你怎么那么缺钱?”
“他遗物中的。最近想到了它。拍了二十一张胶卷。所以,我心想里面兴许拍了有意思的东西吧。”
业务员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她探过身子,动手来掏我的兜。她窥看一下我的钱包,吃惊地道:“三千日元。”
“既然这样,冲印出来不就好了?”
“八千日元。”
“对。不过,其实我想事前确认一下。如果里面拍了决定性的东西,在看照片之前,我想看一眼蹦出来的脸——我认为的‘那家伙’,确认后再做。”
“……多少?”
“奇怪的想法。”
“我不是领三四万啦。”
“那案子动机不明。而且谁也没看见。只是北边海上有尸体。像杀人犯的脸,有一个。虽然没有证据,但不能这样就完了。老爹帮过我,我愧对他的。”
“我家也有女儿,这种时候我就教训她。跟她说:家里没这个钱!给孩子三四万零花钱打手机,那可不得了哩。”
我开始切萝卜。三角角落冒出鱼内脏的血腥味。夏天的暑热让生鲜垃圾一下子就腐烂了。
我边进办公室边小声说,业务员笑起来。我个子高,桌前的钢管椅子对我太小了点儿。我坐下来,架起腿。业务员笑着说:
把萝卜放入汤锅。
“女儿说要买衣服。”
“我刚想好好看看‘那家伙’的脸,他却逃去无踪。对亲戚朋友一句交代也没有,就像融雪一样,在春天前从镇上消失了。这半年里,我迟疑不决,还是不甘心,想看那张脸。感觉那脸上刻下了罪行。所以我拿了假期,也没跟家人提,自掏腰包来东京。我想再看一次‘那家伙’。”
“这事啊,这么突然,准备不及哩。怎么啦?”
“……”
“工资。上周的。我想提前一点领。”
“看杀人犯的脸。”
“有什么事吗?”
“……你看了,情况如何?”
“打扰了。”
我低声问。田冈以嗤笑回应我。
“噢,腐野先生。”
汤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微微听见电视的声音。我笑嘻嘻指指自己的脸,他无力地摇头。
接电话的两人都是老者,只有业务员是四十多岁的女性。今天除他们之外,另有两个摩托送信人也露面了。我打开门,女业务员抬头看看我,微笑起来。
“瞎表演。你别再包庇了,淳悟君,我发现你一直这样。”
傍晚,到公司一趟。公司在神田一幢杂居大楼里,常驻公司事务所的,是业务员和两个接电话的,三人而已。廉价的铁桌子上总是堆满文件。
“……”
从设计公司送到出版社。或从建筑公司送到下包公司。几乎所有任务都是跑过几趟的地方,进程顺利。送了一处,就在那附近的街道停下来等待下一个命令。过午暑热更甚,与其在街上等待,不如开摩托飞驰舒服。
“别耍小花招啦。小家伙,我很清楚。”
我一边笑,也要来几句凑热闹时,上衣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公司打来的。我站起来接听,是第一件送信任务。确认了地址,取出地图。东京的小地方还没有把握。把大致的路径记牢,我就开动摩托车。
田冈狠狠地把照相机往往水槽的锅边一放。很响的“哐”的一声。照相机闪亮的银色上,扭曲地映出我的脸。我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视野收窄。空气稀薄,神经一跳一跳,紧张得站立不住。地板在摇晃,眼花目眩。
“你嘛,还很女人啊。”
不知何故,脑海里浮现早就死去的双亲面容。父亲被北边大海吞没了,他浅黑色的脸,在记忆中模模糊糊。母亲。那只是一瞬之间,我眼里又恢复到了冒热气的锅和映出我模样的银色相机。空气特别稀薄,感觉冷森森。
“咳,是挺上心的。”
田冈低声问道:
“这小伙一来,她就摇摇摆摆往前凑。看上他了。”
“淳悟君……花还没回家?”
几个露宿的老头儿也凑过来。我每人派一支烟,他们冷淡地点点头,也不言谢,轮流用我的打火机点烟,一起抽起来。我给了老太太润喉糖。老头儿拿这取笑。
“噢。”
日照一点点增强,透过树荫的阳光开始晃眼。我知道摩托车后部的深蓝色箱子累积了热量,变得烫起来。箱子里,用反白字记了公司名和电话号码。在北边时,没想过这事会变成工作。可是,也许东京人都匆匆忙忙过日子吧,这是个相当受重视的生意。签约摩托送信人,就是我现在的工作。在神田的公司事务所接受了委托,通过手机联系市内各处待命的摩托送信人。摩托送信人到指定地点接下文件之类的东西,送往指定地址。通过邮局来不及的急件,大城市里多得惊人。我们这些摩托送信人一天跑十趟至十五趟。报酬是提成的。也许这活儿有些季节很辛苦,但它比我来到东京最初干的派送杂志的活儿,实际收入好多了。
“让我看看你女儿的脸。”
“什么嘛,大姐。”
我握紧了厨刀。
“可怜啊。”
……坏了。暴露了。
“我在这儿等待派工作。之前解释了吧。”
豁出去了。一次跟两次是一回事。我这样想着,一回头,厨刀捅了出去,扎在肋骨上。田冈吃惊似的仰脸看我的同时,传来“咯……”的硬物触感。我抽出厨刀,换个角度再次捅进去。田冈低头看自己腹部,低低叫了一声。小女孩似的、纤弱的声音。我笑了。边笑边将手中厨刀像上发条似的猛一拧。田冈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浑身颤抖一下,倒在厨房地板上。
我指指停在路旁的摩托车。
我一松手,厨刀柄恋恋不舍似地粘在我汗津津的掌上,离开,与田冈的身体一起落在地板上。我低头看,吃惊地瞪着眼的田冈眯起眼想再看清我,然后停在愤怒的表情上。窗外蝉鸣。夏日阳光慢慢西斜,把六席间照成黄色。开着的电视机播放着广告。
“所以得干活嘛。”
蝉的聒噪更加利害。
“不错一小伙嘛,你呀。”
额上淌下的汗,顺着下颏滴落地板。
“哦,不是那种。”
外楼梯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蹦蹦跳跳似的踢着水泥地板,在门口停下。
“天天坐在这里?你还年轻啊。”
“我回来了。”
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我慢慢回头,嘴角带着微笑,见一位皮肤积垢的黝黑女性正摇摇晃晃走过来。她白发束在后面,六十岁上下。上野公园住了许多上年纪的露宿者。在这里待命之后,不知不觉跟他们混得面熟了。
传来了花的声音。
“……你又坐在这种地方。”
门开了。她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话,一边脱鞋子。校服裙翻了过来,上衣汗湿了,贴在背上,被夕阳照得金黄炫目。
闲着,就摘下头盔,喝水。最初在这里待命时,还是初春,树木没长叶子,但此刻在夏天充沛的日照下,树木葱郁如绿色的拱门。
“二十五日呀,淳悟,有焰火大会。听说在荒川土堤那边就看得很清楚。焰火呀,焰火……说是第二年的兴趣班不集体去,我说跟爸爸去看,就回来了。可是嘛……”
耳中是蝉的嘶鸣,和树叶婆娑的声音。公园飘来鸽子粪之类带禽兽类臭味的气息。修剪过的杜鹃花,叶子上拉了几重蛛网,白蒙蒙。
她慢慢撩起弯腰时垂到脸上的黑发。
飞驰到上野站,降下速度。周末全家外出的人和旅行者都多,很难开快;但今天街上空荡荡,站前气氛悠闲。我把摩托车停在上野公园一侧的林荫道,熄灭发动机,在一道晒不到太阳的矮石墙上坐下。这是待命的时间。
“东京的焰火大会,应该不是一年一次吧?说是各处都搞很多。也许能弥补遗憾吧,小镇上……”
每次通过这里都想……会被抓进去的。今天也加大速度:别去想,只要不想,不吉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吧。一片叶子缓缓落下,要遮挡去路似的。夏天了,叶子却是晦暗的。
她摆好脱下的鞋子,抬起脸。
奔驰在大路上,左边是东京监狱长长的灰墙。墙那边是好几幢监狱旧建筑。人的动静少得令人吃惊,充满死沉的空气。这种氛围笼罩着监狱一带,天气明明很好,却仿佛只有监狱周围乌云密布。
她看见了田冈。
花叮嘱似的随即又重复一次。然后一旋踵,跑远了。蝉鸣响彻闷热的街道。我发动摩托车。超越奔跑的花,从倒后镜看着花瘦小的身影眨眼间远去,拐过巷子,来到大路上。
她交替看看呆立的我,和刚死去的男子,低声惊叫着,扑向我。
“我想回家。兴趣班一结束就回家。”
她抱着我的腰,脸抵在我胸口。小孩子气的举止。柔软的触感,然后,传来了悲伤的声音。
“慢慢回没有问题。兴趣班开始活动了,还要交朋友吧。”
“爸爸……”
“爸爸,今天,我会早回。”
“刚刚发生的。”
花轻轻摇头。又担心似地窥看我的脸。
“爸爸……对不起,今天再早点回来就好了。原来是这样想的,但兴趣班活动后,跟朋友聊天,就晚了点。我也在就好了。”
“唔唔……没有什么……”
我摇摇头。把手放在抱着我的花头顶,抚摸着。小小的脑袋,像淋湿的小鸟,微微哆嗦。
火辣辣的日照下,感觉汗水在后背流淌。
“不,那样的话,就被他抓到了。”
花探寻似地窥看我的脸。戴头盔,隔着有颜色的玻璃,彼此的脸都模糊了。声音也变得遥远,花的窃窃私语,听来朦朦胧胧,仿佛置身温吞水中。
“噢。”
“什么事情?”
“田冈看穿了,是你干的。”
“爸爸,不要紧吗?”
花身体颤栗一下。
她看着我,没有了笑容,唯恐迟了一秒似的跑回来。我问她:“怎么了?”
窗外,蝉鸣霎时静止。打开的窗户吹来微暖的风。不知是田冈的,还是水槽那些生鲜垃圾的,难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迈开步子的花慢慢回过头。她确认我目送她,安心了似的点点头。然后又走起来……这回是猛然回头。
电视继续播放新闻。
校服的百褶裙沉重地摇摆。
花慢慢抬起脸,仰望着我,害怕地皱着眉。眼睛浑浊,双唇无色。瞳仁像两个空虚的黑洞,无表情地朝向我。没有愤怒、悲哀、焦虑,如同什么也没有的空洞。
花欲言又止,笑一笑。步行时,她的小脸在很低的位置,此刻坐在摩托车上,她的脸和我的一般高。歪着头、怯怯地笑,是她孩子时起的毛病。“我走啦。”她高高兴兴,但像说悄悄话似的说着,轻快地走开了。
“你杀了大盐老爹,我杀了田冈,我们一样吧。”
“哦,没什么啦。”
我这么说,花浑浊的眼里掉下大滴泪水。然后高兴地笑了:“嗯,对呀。爸爸跟我一样。”
“……骨子?”
窗外一阵唰唰声,开始下雨。花摇摇晃晃走过去,跨过田冈的尸体,关上六席间的窗户。因为突然变暗,我开了灯。房间开始笼罩着腥臭味。
“不嫁。我呀,骨子里……”
我跨过田冈的尸体,走向他搁在玄关的雨伞,飞起一脚。廉价雨伞中间折断得很难看,倒在门口,发出声响……自找的。盛怒之下给了田冈尸体一脚。死去的躯体软绵绵的。像淘气地去踢装米的草袋子一样。
“总要嫁的。”
“……那个,怎么办?”
“才不嫁呢。”
花从六席间扭头看我。脸上带一点厌恶的神色,视线落在地上的田冈身上。她眉头紧皱,然后又抬头看我。看她寻思着,怯弱地笑着的样子,我说:
我打着哈欠说道。花真不高兴了。她睨视着我说:
“他说是请假跑出来的。他来这里的事,北边的人不知道吧。”
“直到你出嫁吧。”
“那就,把他藏起来。”
“唔……不过,一直在一起像一场梦。会一直这样吗?”
花取出壁橱里的东西,开始往四席半间搬。我用装被子的大尼龙袋包起田冈的尸体,密封起来,裹上受了潮气的冬天被褥,塞进壁橱。田冈额上的黑痣似乎还湿漉漉。他瞪着眼,呈现轻蔑我们似的厌恶表情。
“说得轻巧。”
然后,我粗手粗脚关上拉门,一屁股坐在六席间中央。花头枕着我的小腿,静静躺着。
“很开心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不再像在北边时,你好几天、好几天不回来。现在每天都能在一起。”
伸手拿过丢在一旁的手机,听取小町的留言信息,语音是:“我是小町。你还好吧?刚才田冈突然来了。他不厌其烦问小花的情况,我就说了你的住址。”接着是短暂的沉默,之后是:“我不知他是怎么回事……从一开始就别管那孩子的话,就不会这么麻烦。不过,已经与我无关啦。好吧,再见。”手机挂断。
“什么嘛。”
把手机往地上一丢,手轻轻放在花肩头,她搂着我的腿躺着。花抬头看,慢慢露出笑容。感觉累得受不了。我也躺倒在榻榻米上。这时,花压在我身上。女人的气息很重。丑陋的欲望又产生了。窗外雷声隆隆,大雨如注。
“可我呀……”
自那天起,天气变坏了,夏日闷热的天空中,雨云来而复去,反复不定。我如常外出工作,花也神色如常参加兴趣班活动。身体迅速变得沉重起来,早上出门工作已成苦事。到了夜晚,有好几回感觉喘息也费劲起来,但花看起来没有变化。
沥青路散发腾腾热气,仿佛蒸烤着在路上的我们。东京这种热法,就像灰色的废气汹涌而来。大城市如此干燥的夏天,身体还没有习惯。花并不在意这些,在强烈的日光下,她脸上带着笑容。
虽然微微飘荡着一丝腐肉气味,但不知为何,感觉壁橱关了一股冷气似的。第五天晚上,我手按拉门,轻轻打开看。在昏暗的壁橱里,尼龙袋包裹的田冈尸体像尸蜡化般开始发着冷光。眼睛睁着,发出轻蔑似的钝光。腐臭浓烈起来。我粗暴地关上拉门,冰块从海上推过来般的坚硬寒气,从壁橱深处压迫过来。
“所以……没事的。”
幻觉。
“噢。”
“淳悟。”
“我们很低调。也不大说自己的事,所以……”
花在里头的四席半间呼唤我。
“……”
浑身乏力地回头望,她从四席半间铺的被褥上看这边。小小的、白皙的脸庞模糊地漂浮起来。六席间里,刚吃过晚饭的餐具还狼藉在矮桌上。
“哎,我也交朋友了。”
然后赤裸身体,在被窝里久久与花交缠。因为下雨,到了晚上,夏天的暑热带着潮气,皮肤热乎乎发黏。褥子吸不尽的汗水聚集在床单上,聚成一摊。交缠一起,已分不清是谁的汗水、体液,彼此蹭抹一身。花像野兽般大声叫唤。这里是东京,附近没有任何熟人朋友。没有必要捂她的嘴。我也狂暴起来,更加走样、乱套好了。对我粗暴的爱抚,花小小的身体也毫不惧怕,呼应而来。还要、还要,欲望像坠入地狱发展为贪欲。现在,我和花,很了解彼此的身体,无需费事去彼此探索隐秘处不明物。稍前她还是个孩子,总是被动,但花的肉体这半年难以置信地通晓世事。简直像跟年龄接近的女人亲近一样。所以,我每到早上,看着身穿都立高中校服的花,就会吃惊地笑起来。
把摩托车推出公寓范围,在马路上跨上车,发动起来。拿起头盔时,吊儿郎当跟上来的花说:
这个晚上,交缠又再交缠,没完没了不满足。花的身子不能允许两个躯体各自存在,交叠一起也不能合为一体。虽然弄得精疲力竭,但谁也不能停止充饥。窗外传来震耳的声音,二人回头看,夜空绽开艳丽的图案。
“没有。我也正要……”
“啊!”
“什么?”
花嘟哝道。
“原宿?”
身体连着,她就伸手向窗户。瘦小的上臂闪着汗光,小手掌因我发黏。
“跟你一起走会提早一点。即使慢慢走,也能在上课前十分钟到达。”
“今晚放焰火。”
花歪着头,散漫地笑笑。
“嘎嘎……”窗户发出钝响慢慢打开。正好夜空里绽开下一个艳丽的焰火。花呈现孩子气的表情,嘻嘻笑着。
“不会,还有宽裕。”
“有什么好笑的吗?”
“要迟到了。”
“好漂亮啊,爸爸。”
我躬身走下外楼梯,提防脑袋碰到梯顶破旧的锌铁皮。花怀抱学生书包,等待着我。她眯眼望着我这边。市立高中的校服很简朴,蓝白相间,毫不做作。我去开停在她身后的摩托车时,她懒洋洋地靠在摩托车后部的深蓝色箱子上。
花从积聚汗水的褥子欠起身,紧紧抱着我。胸脯和胸脯之间又汗水交融了。搂抱着观看窗外升起的焰火。间隔逐渐缩短,随着激烈的响声,好几道光彩相继炸散在夜空中。过了一会儿,看腻了焰火,又回到彼此的身体。花尖声说:“口干啦!”发射焰火的声音也从远处连续不断传来。
出了门口,上锁,目光却追着花跑下旧楼梯的背影,公寓楼陈旧的外楼梯。房间钥匙,就我手上一把。我肯定比她先回家,所以没必要给她钥匙。夏天朝阳火辣辣,像要烤糊皮肤;太阳穴流下一滴汗,滚过下颏,落在开裂的混凝土地上。
“记得吗?第一次两个人一起看焰火的时候。我们成为父女那天。我一直在看你……又笑。爸爸总是笑。”
嘴唇相接,我闻到微微的牙膏清香。不知何时,夜晚的气息已从房间消失无踪。
“是吗。”
花可怜兮兮地嘟哝时,窗外传来轻轻的“喵”声。在一早就刺眼的阳光下,一只褐色野猫仰望着这边。我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一个竹轮,从窗口轻抛下去。猫小心翼翼地接近,然后叼走了。我垫着被子托腮目送猫。花来到身边,把脸埋在被子里,一起看窗外。我们视线相交,她脸上显出寂寞的神情,慢慢凑过脸来。
“嗯,就是嘛。”
“……是吧。可没办法,高中生而已嘛。”
感到生命力从身体流失到某个地方去了。虽然明白自己正垮下去,却停不了。过了一会儿,焰火多发齐鸣,结束。之后也跟花冗长缠绕。终于明白不可再勉强而停止动作,我瘫在开始散发汗酸味的被铺上。两臂之间,花像软体动物一样软软地蠕动,拱了上来。我一只手搂着那小脑袋,缓缓地抚摸。花发出似笑又似哭的怪声,把脸往我胸口蹭。
“哪里,完全没感觉。”
窗外静下来。坠入青色的夜空,从刚才的狂乱,变为晦暗,遥远处隐约可见苍白的月牙高悬。我仰望月色时,花在我的胸脯上蠕动着,喃喃道:
“笑过火了。你就是笑。”
“爸爸,明天去原宿。”
我控制不住,几乎笑出眼泪。花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撅着嘴,像真受了打击。
“哦。”
“笑什么?淳悟?”
“跟男孩子去。不嫉妒?”
我用下颏示意壁橱那边,她点头,打开壁橱。取出洗过叠好的校服上衣,急急穿上衣袖。结上蝴蝶结。她坐在榻榻米上,从左脚到右脚穿深蓝色袜子。这是女高中生的打扮。我按捺不住,大笑起来。花显得不解。
“嫉妒什么,傻瓜。”
我坐在六席间的窗框,靠着晾晒的褥子抽烟。轻闭双眼。被褥承受朝阳,暖和起来,散发出呛人的女人味。约半年前,花的身体还没有这种味。在北边时,她是凉水般爽快。花刷了牙,进入房间。手拿用衣架挂在门楣上的校服。她穿上裙子,然后回头看我,发问似地歪着头。
花耸耸肩头,嘻嘻地笑。
我接着去洗澡,在镜子前躬身刮胡子。边角已黯淡发霉的镜子映照出我的脸。三十二岁。感觉比二十多岁时还瘦。近半年来一直跑户外,晒得比在北边时还黑。我涂上剃须膏,两手拍拍脸颊。左手按住剪短的头发,右手梳理。我躬身避开门楣返回厨房,见花在水槽刷牙,还是一身内衣裤。她仰脸看着我,望着我出神。还是早晨,她的眼神已地狱般黯淡。
手掌放轻柔了,缓缓抚着花的黑发。不停抚摸黑亮的头发。手落到她后背,从肩胛到屁股,缓缓抚摸。花不做声,舒适地闭着眼。喘息逐渐平复。然后,我用力握住花放在我胸前的手。花闭上的眼睑微微颤动。
米下了电饭锅后,做味噌汤,煎鱼。为花带走的饭盒备好饭菜,塞进红色小饭盒。公寓房就两个房间,眼下的六席间和里头的四席半间;入门处有陈旧的厨房。我走到作寝室的里头的四席半间,把被子晾在四席半间的窗口,把褥子晾在六席间的窗口。走出门,用外廊下的洗衣机洗床单。叼着烟返回房间时,花从洗澡间出来了。她穿着薄质短裤和吊带背心,白生生的脚濡湿般滑溜晶亮。她用梳子梳着垂到胸脯的头发。眨巴几下眼睛。睡意未消。
我也闭上眼。祈祷般的额头蹭额头。感觉交缠一起也不能逾越的东西,有一些越过了彼此的皮肤阻隔。瞬间的幻觉。花的叹息又变得甜丝丝。闭着眼寻求她的唇,吻她。舌尖缠绕时,花抽泣起来。
花沉默了。白皙的小脸庞垂下长长的黑发。窗外开始蝉鸣。辣辣的暑热笼罩了房间。“起床啦。”我掀开被子,呈现了自己熟悉的裸体,和花潮乎乎的白皙身体。她汗湿的乳房柔软地压在褥子上,挤没了形。被窝里散发出一晚上闷馊的汗和体液混合味。带来令人困扰又快乐的回味。半夜里懒洋洋的感觉慢慢回到身上。我光着身子决然站起,脚旁的花伸个懒腰,打起哈欠。那黑红的咽喉深处也看得很清楚。
“别哭嘛。”
“……”
“……可是,”
“不。”
“你怎么了?”
“男孩子也去。嫉妒吧?”
“……可是,我喜欢爸爸。”
“怎么了?”
睁开眼,花专注地看着我。双方晦暗如地狱的眼中落下泪水,滴在床单上,混入糜烂的汗水和体液的海洋里。
我瞥她一眼,她手托腮,仰脸看我。
“嗯,我也喜欢你。”
“……”
“我即使变成一把骨头,也不离开爸爸……淳悟。”
“哦,是嘛。”
“一把骨头?”
“大约八千吧。”
“嗯。”
吸完烟,把烟蒂丢到枕边的罐子里,花困倦的目光追随我的动作。
花哭着,歪歪头,做个笑脸。虽然互相有意地蹭着下半身,但已经疲惫不堪,动作不了,只是示意性地亲热。六席间未收拾的晚饭残羹,受了热和湿气,开始变质,微微散发着异味。花不停地喊我的名字。这是迄今没有过的……恐惧汹涌而来,仿佛不交缠到如此地步、不寻求融合为一,两个身体就会迅速分离。就像置身两块不同的流冰,被海流冲得各分东西。渐行渐远。丢失了。不要这样。我用疲惫得动不了的身体执拗地摆弄花。
停了好一会儿。
夜深了,热烘烘的房间也渐降了温。彼此的身体也干了,热和湿气远去了。被褥上积聚的汗也如退潮般退去,只有贴身床单的皱褶之间留下些微水汽。
“我算算。有服装店、艺人商店嘛。裙子约四千、衬衣一千五,还有其他……”
花开始发出轻微鼻息。我像从前一样让她枕着手臂,凝视她的睡脸好一会儿。刚才动作老练的她仿佛不是真的,此刻红唇微启的睡脸很孩子气,几乎跟初见时一样。我轻轻抽出手,去取枕边的香烟。我坐起来,背靠窗棂,窗开着,后仰着看夜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不知不觉中,右手食指与中指指根处积了一圈半透明的盐晶似的东西。是指头一再伸入女儿深处,粘附的体液干了,结晶化而成的。烟卷夹在这两根手指间,凑近嘴。花那里的气味浓浓飘来。
花眯起眼,嘴角含笑。
这气味洗也洗不掉。
“……得花多少?”
女儿栖身在我的手指上。
“我要买东西的,给我零花钱。”
找出丢在榻榻米上的打火机,点燃香烟。赤裸着,伸长两腿,抽烟。吐着烟雾、后仰看夜空时,耳畔感到了暖呼呼的气息。睡着的花不知何时醒来了,趴着挪到我身边。
“什么呀。这种时候就会猛叫‘爸、爸’。”
汗干了,两只有弹性、苍白不安的乳房垂向地板。花拘谨地坐在我旁边。她像个小孩子似的双手抱膝,赤裸瘦小的身体团起来。
她从被子里露出脸,眯眼仰着看我,有点迷糊的样子。细长眼角的眼睛。红红的唇。北国成长的肤色如雪般晶莹白皙,跟这热得人昏昏然的房子有些不般配。我叼着烟低头看她,没做声。她说:“哎,爸。”
我不做声地看着她,花发现我夹着烟卷的手指,寂寞的目光追随着。我把烟拿到嘴边,吸一口,手又搁在膝头上。花注视着我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指指我的手指根:
“今天是七月二十一吧?学期结业礼是大后天。马上就到了。马上啦。”
“闪闪亮哩。”
“……暑假是什么时候?”
“你身上的。”
“嗯。爸,我暑假去原宿。约了朋友。”
“噢。”
“醒啦?”
她点点头,轻轻歪着脖子,怯怯地笑道:
被窝里传来含混的说话声。叼着烟轻轻揭开被子,只见花倒趴着睡,说话时身体在蠕动。她裸露的腰部散发着热气。
“爸爸,这是我。”
“我想去原宿。”
“花?”
爬起身,从烟盒抽出一支烟。裸露的胸口汗津津。被褥吸了两个人的汗,潮乎乎的。榻榻米上的黑色塑料垃圾桶里丢满了空烟盒、纸巾。将夹烟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慢慢移近嘴唇,闻到指头上的女人气味。点燃香烟,气味与烟味混在一起,如昨晚余香般的女人气味淡薄了。
花浮现出小鸟依人的微笑,喃喃道。窗外吹进来夜晚微暖的风,带来湿气、废气似的城市味。花突然失去力气似的趴在我肩头。是迄今没有感到的、肉体的分量。花用消逝般的声音喃喃道:
——那天。一大早就是夏天。搬过来住了半年的东京都足立区的一栋旧公寓,暑热闷得人四肢无力。在里头的四席半间醒来,在夏天的被子里缓缓睁开眼,看见天花板的木纹。感觉天花比平时低,有一种特别的压迫感。我呻吟一声,手伸向枕畔的烟盒。
“那些闪亮的东西,是我。就是我这个女人。是血的人偶。哎,爸爸,别忘了呀。”
夏天的日照缓缓西斜。
“别忘什么?”
窗外蝉鸣。
花的声音变得微弱。喃喃自语。她的话和忧郁的叹息,落在我裸露的胸口上。
傍晚。
“我们相爱过。”
豁出去了。一次跟两次是一回事。我这样想着,一回头,把厨刀捅了出去,扎在肋骨上。田冈吃惊似地仰脸看我的同时,传来“咯……”的硬物触感。我抽出厨刀,换个角度再次捅进去。田冈低头看自己腹部,低低叫了一声。小女孩似的、纤弱的声音。我笑了。边笑边将手中厨刀像上发条似的猛一拧。田冈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浑身颤抖一下,倒在厨房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