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对这意料之外的反应,我有点慌。不过,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你说‘那位’指什么?”
“哦,你自己不是说过,什么‘最差劲’的。不过,远远看去,作为你爸爸,真挺年轻的。”
她窄窄的双肩微微抖动一下。我心想,成功了。花害怕似的抬头看我,眯着眼。
“噢……”
“上次接你的男人,就是你那位爸爸吗?”
花像是松了一口气。
要了瓶红酒碰杯,磕磕巴巴地说话。今晚的腐野花没有模仿别人,这么一来,比起她二十一岁的年龄,孩子气多了。她显得不安,视线低垂,游移不定。而且,举止也有些唐突。她一直肘子撑着桌面,一直用叉子捣鼓盛杂烩饭的平底锅上粘的黄色饭粒。那神态,仿佛对锅的兴趣,比对我更浓。我想她关注我,抛出一个她该有反应的话题。
“哦,你是这意思。”
已经迫近任一家店最后点菜的时间了。我想起就近一家西班牙菜店,提议过去。跟别的女孩子不同,花说声“好啊”就同意了。好像哪家都行的样子。我感觉不到她的期待和兴奋,没有“想吃什么、为什么想”之类。怎么说呢,女孩子所拥有的眼花缭乱的欲望,她似乎都没有。
“嗯?”
我失望地应了一句“是吗”。还是那张略带茫然的、没什么特征的脸。花嘟哝一句“肚子饿了”,低下头。发旋还是挺可爱的。
“淳悟三十七岁。作为我爸,是年轻吧。”
“我忘了约会这回事了。”
“三十七岁?……那么,十六岁就有你了。”
我在有乐町“玛丽安”大钟下面等她,不知她怎么想的,竟迟到近两个小时。忍受着寒冷打了无数次电话,但电话通了就是没有人接听。都已经绝望了。到晚上近九点,她终于飘然而至。外套、鞋子朴素,但款式是流行的。发梢卷了一下的褐色长发。右肩挂着名牌手袋,左手提着有大百货商场标记的纸袋,买了衣服的样子。
我回想起那个晚上依偎着、相拥似地走远的父女俩,问道。这时花笑得有点怪,就像自以为得计的窃笑。
跟腐野花约会的日子尤其冷。
“什么呀。亲生父女才是那样。我原先不是姓竹中嘛,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在北边去世了。所以做了他养女。淳悟原先是亲戚。”
下个约会是在十天后,其间已到了十二月,寒冷更甚。竖起外套领子快步走在户外,自己的呼气不时变成白雾。街上装饰了圣诞彩灯,欢快的音乐从各处商店传到街上。
“是这样……”
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故有风暴的征兆。我开始忐忑不安,仿佛听了天气预报的小学生,“快来了,快来了”地期待着。
我心想,原来如此,连连点头。这样的话,她直呼其名“淳悟”,也就可以理解了。不过,为何那么开心地说他“最差劲”呢?
我对于干巴巴的回应虽感失望,但想想看,被人说“怪人”,在我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我想问一句:怎么个怪法?跟腐野花定了下一个约之后,我舒了一口气,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我一边品着红酒,一边想自己和父亲的事。这时,类似失败感的感情油然而生,挤掉了疑问。
父亲的脚步声远去。我的后背感知到了。那天晚上,我感觉夜空的颜色比平时浓重。我很失态地伤感了。试探地给腐野花发了短信:今晚很开心,不是场面话,真的。我想也许马上就有回音,抱着手机打盹等着。回信终于到来,是第二天早上。意思仍旧直白,写着:尾崎先生真是怪人。
“即使不是亲生父女,也可以像亲生的一样彼此喜欢吧。”
我一边爽朗地回答他,一边背过身,在门口坐下来。脱着鞋,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我和父亲,在我成年以后是这样子,但小时候不是。反倒是,胆小的我待在父亲身边,就感到安心。我得到强有力的大人、男子汉的保护。不过,不知何时起,我自己也被要求成长为强有力的男人。我很压抑,父亲则愈加烦躁。不知不觉中,亲情纽带就消失了。
“……尾崎先生的父亲呢?”
“哪儿的话,爸爸。”
被她一反问,我语塞。察觉了花的那种目光,我不能安稳:“咳,该怎么说呢?”我嘟哝一句,花的视线回到杂烩锅。看她拿起叉子,我慌忙说:
“美郎,你不思考吧?”
“我爸呀……”
他们是父女吗?是父女……失败感涌现,笼罩了我。那样子相依。老旧、温暖。父女跟父子是完全不同的吗?像一件旧外套似的父亲和女儿。的确,我身边的女孩子提及父亲时,都是带着快活腔调的:我老爸呀。不过,还不是她那样。
“噢?”
接着,是她怜悯地看我的、细长眼角的眼睛。然后是裹着旧外套远去的背影。令人惊讶般清晰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
她抬起脸。还是那种眼神。可是,因为已经说了开头,感觉得说点什么。然而,原来是为了吸引她注意提出的话题,一旦说起来,却停不了了。花仍旧以怜悯的目光注视我。
晦暗的感情填塞胸膛,我伫立在门口。舒适的醉意消失无踪。就在这一瞬间,刚才耳畔响起的“爸……”复苏了。还有那句梦话似的“最差劲的”。
“我父亲是个很优秀的人。在公司里,有时会遇见这样的人吧。他自己能做到的事,就认为其他人也能够做到。要求极高。是这种人。只是,如果他是自己的上司,我也会鼓起干劲紧跟,可他是父亲,心里就不爽。为什么会这样呢?”
拼不拼又如何?反正是你不认可的儿子。
“是怨恨他吧?”
胃部突然紧缩。
花歪头想着,插了一句。长发垂胸。我很意外,心想她脱口就这样说,她自己也怨恨父亲?
我笑着应允。
“是吧。”
“是。”
“噢,我随口说的。”
“永远是学生心态。你也该有自觉性了。”
“他讲道理,也正确,可就是有些不对劲。也就是说,没有温情。我这想法是藏在心底的。”
“是。社交应酬。”
“哦……”
“又去喝酒?脸色跟晚下班不一样嘛。一看就知道。”
“上大学以后,我想成为跟父亲不同的男人,活法不一样。我想,怎样才能活得平衡。”
今夜,与前辈等分手后,打出租车回家,进门遇上父亲。他刚洗了澡,平日威严的父亲穿一件条纹睡衣,有点儿不合拍。我小声说“我回来了”,他从廊下望着我,皱着眉头。他一看我的脸,牢骚就会脱口而出。今晚也不例外。
我觉得,父亲缺的,就是平衡。工作与余暇。自己独自的时间,和异性的交往。作为社会人的素质,与孤芳自赏的洒脱。他没能取得这样的平衡,就只在工作上迈进。他认准了这样就行。所以,我想找到与他不同的活法。在家时曾与母亲在廊下碰面,被她说“讨厌,以为是你爸哩。咋这么像”。我不寒而栗。
二人相依远去的身影,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暖。像在黑暗中闪烁的、烟蒂的亮光。微弱。摸到肯定感觉热。那温度的真面目是什么,我不清楚。想要细究,后背冷飕飕的。
我沉默了,花又把兴致转向捣鼓杂烩锅上的饭粒。餐馆客人走掉大半,很安静。
可是,有这种女儿跟别人吃饭、自己守候在外的父亲吗?如此的寒冷中,在我们不知何时结束的谈笑中一直吸烟干等?我无法理解。
“别在意这些不挺好吗,尾崎先生。你跟父亲是血脉相连的呀。”
怎么看那男子也就三十多,怎么会喊他“爸”呢?跟我爸没法比的年轻,年龄跟我们部长不差多少。不过,虽然乍一看年轻,我也觉得,那种不在公司上班、我身边甚少的人,他们的年龄看不准。
“这怎么说?”
爸……
“父母跟孩子之间,对方比谁都重要。所以,干什么都没有关系的。”
刚才像兔子般窜出去时,腐野撒娇般的奇特声音,的确喊了一声的。
我回想起自己跟父亲,总是客气地保持距离对峙着。不想再多想。我尽量快活地问:
我沉思起来。
“你爸爸呢?噢,准确地说,是亲戚吗?”
“没有啦。”
“嗯……”
“说了什么?”
花没有抬头,眼盯着平底锅小声道。没有抑扬的声音。
“她不是提过嘛。”
“我爸是最差劲,也是最好的。我们一直很融洽。从九岁起在一起,已经十二年了。他最宠我,我也最喜欢他,可是……我长大成人了。虽然想一直这样一起过,可是,也许心底里是想分开的。究竟是想一起过还是分开,我也不明白,而且怎么能溜掉,也完全不知道。机会来了的话,我一定要从爸爸身边溜掉!机会是怎样的呢?一起过得太久了,无法想象了。”
“哦?”
花无聊地搁下叉子,缓缓抬起头。
“……那人,像是她的父亲。”
“我爸从前也是没了父母的。在海上,和陆地。我们是孤儿父女。”
“咦,什么?你说什么?”
那眼神,是我读不透的迷惑和怨恨奇妙的交织。这时,从这小小女孩的身上,我仿佛看出她那熟知老男人的半老徐娘似的奇特风韵。我移开视线,心想这是心理作用吧。锅底的饭粒被捣烂,黄黄的乱七八糟。
“……哪里,没那回事。”
换一家店子喝酒,过了十二点才离开。花已很醉了,她叫了出租车,上了车,在后座缩成一团。我担心她能否找着家门。回想起挨她父亲——亲戚、吃软饭情夫揍的说法,我迟疑了。但担心之下,自己也上了车。我摇晃她,问道:
“刚才要是问问这事就好了。反正我今晚失礼大醉。喂,尾崎,你没挨他揍吧?”
“你家在哪里?”
随后走上台阶的前辈,伸长脖子去看他们,对着他们的背影说:“嘿,那就是传说的吃软饭情夫啦。”
“河对面,北千住。”
男子的鞋尖好不容易从烟蒂挪开,他瞥一眼腐野。绷紧的脸仿佛说“很冷吧”,他脱下自己的旧外套。他里头只穿了一件袖子过长的衬衣,单薄得马上就要感冒的样子。他却不以为意,把外套披在腐野肩头。腐野仿佛全然忘掉曾和我们聊天、吃饭,依偎着男子,几乎把脸埋在他瘦削的胸口,和他缓缓并行。我瞠目以视,目送他们。这时,男子突然回望,下颏微微一收,点一下头,仿佛说“再见”。我不由自主地低头致意。
“……什么河?”
那是一双空洞似的黑眸子。目光相接的瞬间,我后背一懔。那男子瞥我一眼,像看风景一样不在意。他把夹在长指头间的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缓慢而执拗地碾。早已熄灭的烟蒂夹在男子皮鞋与地面之间,发出惨叫般扭动、溃烂。干干的茶色烟丝,被可怜地碾烂在地。风一刮来,茶色烟丝“呼——”地起舞。
“荒川河的对面。”
一身黑的男子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无表情跟刚进餐馆的腐野很像。他向跑来的她点头,然后,冷不丁望这边一眼。
“是哪一块?”
这是我有生以来都没有听过的、滑溜缠绵的娇声。我浑身一激灵。她突然跑了起来。像冷风般窜过我身旁。
“有监狱吧?就那附近。”
“啊……”
司机点点头,且往那边开。东京监狱的确在荒川一带。每次抓了名人,新闻里就播放直升机拍的报道,就是那一带。我想起电视上所见的荒凉得不像市内的灰色景色,有点皱眉头。
我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发现腐野只穿了外套,她会冷吧。就在我伸手去摸围巾、想把围巾借给她之时,腐野在我耳边喊了一声:
“住址呢?”
真拿他没辙:丸之内是禁烟区,他还这样!他不知道?或者,不拿遵守社会规则当一回事?
“没事。就在监狱正门前下车。”
他两腿交叠,仿佛不知拿两条长腿怎么办。黑色外套黑皮鞋,都已经老旧,简陋得跟这条街不大相称。他脸色很差,鼻子到下颏呈现细细的皱纹。年龄约莫三十五六,或更大一点。他左手很自然地插在外套兜里,右手细长的指头夹着点燃的香烟,无精打采地吐出烟雾。小小烟圈在街灯照射下袅袅变幻。
“没危险吗?这么晚。”
一名瘦高的男子背靠灯杆站着,无所事事的样子。
与市中心不同,这个时间连个行人也没有,很危险吧。我打个寒战。花蜷缩在座位上,嘿嘿发笑。车窗外彩灯闪烁,热闹,但车越开就越沉寂,夜的黑暗愈甚。有白晃晃的东西出现,竟是雪粒。干干的雪粉漫天飞舞,在车头玻璃前翻滚,牢牢吸附在车窗玻璃上。
周四晚上,街上人来人往,一如往常。好几伙有些醉意的人在跟前走过。离餐馆入口稍远处,有小小的路灯发出苍白的光,照着街上。
司机启动了雨刮。
台阶到头,来到了街上。从旁刮来干燥的北风。我不由得脖子一缩,竖起衣领。
传来低低的声音:
“……行啊。”
“……不危险。”
“像你说的,我们原来只是陪别人,可我现在有感觉了,你不嫌弃的话,我很想下次请你吃饭。”
花突然说道:
两人走上楼梯,我想既然说穿,就直说吧。
“一点儿也不危险。”
我不明白,反问道。腐野没好气地抬头看我,又来了那种目光。然后晃着头说:“……没有啦,没有啦。”那模样也很好玩。
“真的?”
“这话怎么说?”
“我爸在嘛。”
“其实她喜欢不行的男人哩。女人嘛,对于从社会下层吹来的柔风,也吃这一套。因为,女人也是弱者嘛。”
“嘿嘿。”她笑着,闭口不说了。可能睡着了。不久,出租车驶过仿佛涂了黑漆的、晚上的荒川河,在雪粉飞舞中前进。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东京监狱正门前。环顾四周,一切沉浸在黑暗中。民居的剪影、稀稀拉拉亮着灯的旧公寓隐约可辨。
“哦?”
付钱,下车。
“不,说不定发展顺利。”
“‘那家伙’躲起来了——”
然后,我们同时回头看台阶下。前辈已步履蹒跚,时髦女孩搀扶着他。我耸耸肩,嘀咕了一句:“这样子,不妙嘛。”腐野摇摇头,说道:
耳边突然传来瓮声瓮气的说话声,仿佛置身水中。是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就在我一愣之时,有人在跟前走了过去。是个穿西服、体格强壮、五十上下的男人。也许觉察到我的视线吧,他慢慢回过头来。他睁开眼看我,耷拉的眼角让人感觉善良。额头略偏右处,有一块大黑痣。他面无表情,显得疲惫饥寒。他再次自言自语说:
腐野开心地笑了。看样子很得意自己看透了男人。我无力地报以微笑。
“‘那家伙’躲起来了。就在附近——”
“……对吧?不出所料。”
“噢?”
“原先是那么回事,不好意思。”
男子突然背转身,加快步子。我讶异地目送着她,他那壮实的背影融合在夜色里,转眼就消失了。
嘴上这么说,还是不改怜悯的目光。我心神不定,坦率地承认了。
四下打量,雪粉遍地。孤零零的街灯,无力地照着监狱灰色的墙壁、陈旧的沥青路面,和从左右伸向路面的杂草。仰望夜空,雪突然更大了,在灯光照耀下亮晃晃成了暴风雪。我慌忙搀扶随后下车的花。出租车门一关,迅速开走了。
“我觉得自己是来陪衬的。嘿,早知如此,我也使劲打扮了再来。你看我是普通穿着就来了。”
问花走哪边,她指指刚才男子消失的相反方向。我搀着踉踉跄跄的花迈步走,刚才那怪诞的黑痣男子不知何故又折回来,超越我们,蹒跚着走掉了。我盯着他的背影,看见了一盏路灯之下,出现了那个眼熟的剪影。
“为什么吓你一跳?”
他对那走过的黑痣男子不知是没察觉,还是没兴趣,瞧也不瞧。
“……吓我一跳。也行啊。”
他只看着慢慢走近的我和花,不,只看花。
“哦,可以的话,下次就我们两个。”
黑色的旧外套。前襟敞开着,可看见外套里还是薄衬衣。几乎触及肩头的长头发不是为好看,只是任由其长而已吧。邋遢胡子。锐利的目光。淡而无色的唇上叼着香烟。烟雾飘动,与暴风雪混合,被路灯照得白晃晃。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吃惊:刚才是谁的声音?我不禁抬手捂嘴,眨眨眼睛。腐野几乎跟我一样吃了一惊,抬头看我。又是那种特别的目光。
暴风雪挡在我们之间。
“哦,可以再约你吗?”
他就是众说纷纭的、腐野花的“爸爸”。他靠在监狱灰墙的身影是疲惫的,散发着与他的年轻不相称的、无力的氛围。他衔着烟卷,大步走过来。我感到心脏被一只热手抓住的恐惧,想逃走。但又觉得撒手逃跑的话,花会倒下,那样就更糟。这种情况,就是传说的某人挨揍之时?接近了看,那男人的脸很可怕。是无表情。也许有表情,但我没有见过,所以看不懂也说不定。因为嘴里叼着烟,所以脸上肌肉有点扭曲,从右往左扯的样子。眼神像冰一样冷。雪粉粘附在烟上,有点湿了。濡湿,并闪亮。花喊作“淳悟”的这个男人站在我面前。他叉开瘦长的双腿,高高的个子,俯视着我。
“……您真是,有往那儿夸的吗?”
恐惧在延续。我不仅想到会挨揍,脑海里持续震响着因这类前所未见的男人拉起的警报。他现在在想什么?接下来会干什么?完全无从推测。我声音颤抖,但礼貌周全地说了。
“你那个——发旋很可爱。”
“不好意思,待得太晚了。”
离开的时候,前辈已大醉,他一个劲往我身上蹭,嘴里说着:“我今晚跟你没完。”弄得我挺狼狈。我一边发牢骚一边付款,还得垫上他那份儿。上台阶,走在身边的腐野意外地娇小。低头看她,她头顶的发旋看得很清楚,是个小小的、很可爱的发旋。刚才那句灰暗的“最差劲”又复苏了。我定定地看她时,她抬起了脸,讶异地望着我。
我自报姓名和部门,郑重地低头致意。他衔着烟瞥我一眼,然后很自然地窥看一下花无精打采俯着的脸。
前辈嘟囔着,用毛巾擦了擦脸。
我还想说句什么时,男子抬手拍拍花的脸颊。动作很轻,却“啪啪”脆响。我大吃一惊,不禁住了嘴仰望他。
“这话怎么说的……”
花缓缓睁开眼,对脸颊被打毫不吃惊。
腐野微微叹气。又喃喃道:“是最差劲,也是最好的。”她好不容易从我身上挪开视线。
“啊,”
“对呀。我长大成人才明白的。不过,即使是这样,爸爸总是爸爸。”
她说道。
“最差劲?”
“我回来啦。”
腐野猛地冒出一句无来由的话。这话跟之前滴水不漏的交谈不同,似乎冷不防冲口而出。用词是“最差劲”,语气却如梦幻。前辈也抬起头,不解地盯着她。
“……雪。”
“……我爸爸最差劲了。”
男人只说了一个词。花眨眨眼,抬头看夜空。肆虐的暴风雪已开始让我颤抖,但花却嫣然一笑,说道:
“可是,能以父亲为荣,不是挺棒的吗?我爸人是好,可只是个普通职员。对吧,花?你觉得呢?”
“真的。”
时髦女孩想改变气氛,伶俐地用轻松的语气说:
“……嗯?”
她为何有那种兴致?刚才还是无所谓的样子。不要看我。别来那种眼光。
“东京,下雪。少有。”
心中的震动如微波荡漾,扩展开去。
“回家吧。”
我做个用毛巾擦一下的动作,前辈难堪地低下头。我窥一眼对面,腐野还是那么怜悯地、意味深长地注视我。
“嗯!”
“我哪有什么受欢迎呀。前辈,哎呀,流口水啦。”
男人又脱下外套,披在花肩头。我一看他的衣着就要打哆嗦。他又灵巧地叼上第二支烟。用大手掌笼着烟和打火机,以免被吹熄。醉得摇摇晃晃的花伸出两只手,从上将男人的手掌包裹起来。男人眉间堆起深深的皱纹,俯视花。花开心地对他笑。打火机“噗”地放出光焰,点燃了香烟。在暴风雪中,橙色的小火焰发出光亮。冷光。不过,去触它当然是热的吧。
“女人呀,就喜欢稳定的生活啦、权力啦。嘴上越是否认,其实欲望更大。你之所以受女人喜欢,就在于你带着从社会上层往下层吹的柔风。”
男人——淳悟抱着花似的迈开步子。我呆呆地目送他们,却见他走了四五步后,才察觉到我似的回头看着我。
前辈咧嘴大笑:
“你回不去了。”
毫无征兆,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不幸福。我惊慌失措,避开她的视线。我捅捅前辈,用嘲笑的口吻小声说:“别搞那么奇怪的爱情告白啦。”
低沉的声音,疲倦般带一点沙哑。
她为何这样看我?
看我不做声,他眯起眼睛。眼皮下挤出几道皱纹。他是在笑。
不知何故,腐野眯着眼,怜悯地抬着头看我。我身上掠过偷窃被发现的瞬间似的羞耻。
“你叫不到出租车了。这一带,这个时间。这种天气。”
靠在她身边的朴素女孩的脸,这时浮现真实的表情。直到刚才还模仿身边女孩的一切,都消失了,显示了自己的表情。
“哦……”
我比较她们化了相同的妆的脸。为与人交往而一直像蒙了薄纱的脸,顿时起了变化。去掉面纱的话,在时髦女孩是那种我见惯的、给物品估价式的女子。一直以来,女孩子都用这种脸对我。
我一时语塞。暴风雪中,香烟的火头在动。香烟夹在他指间,说话时上下摆动。
两位女孩突然呈现出真实的面孔。
“等到电车首发吧。在家里。你会没命的,这么冷。”
“知道吧?这小子的爸爸,是我们总公司的专务。虽说给人感觉不错,可也是权力的感觉哩。我对于这些嘛,又喜欢,又讨厌。”
“你说——冷?”
他鼻腔哼哼着,拿我说笑,不屑地木着脸。两位女孩面面相觑,嘿嘿笑着。
被穿得如此单薄的人告诫,感觉实在怪异。而死等下去说不定有出租车,不过,我突然对拒绝这个不明底细的男人的提议感到害怕。好奇心也冒出头来。我没做声,跑上前去,三人并排走起来。
“哦,他是公子哥啊。家住目白台,问他住宅多大,坪数真不少。从附属学校升学,也不知道别人高考的辛苦。所以么,这小子,是颇有些悠游自在的感觉。”
三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拐过街角,从简陋的住宅街转右、转左,再转右。不知何故猫很多,这雪夜里,好几只脏兮兮的野猫一见淳悟,都“喵喵”地叫得很开心。
“有种洒脱,或者说从容的神态。尾崎先生给人感觉挺棒的。”
淳悟向我这边瞥一眼。我抬头看他,他似乎在笑。
“什么样的感觉?”
“……怎么,我,很可怕吗?”
时髦女孩笑一下说道。腐野也“嗯、嗯”地点头。前辈奇怪地追问道:
“哦,没……”
“嗯,有这种感觉。”
我摇摇头。
“这小子,一直在东京。”
“哦,那个,你不揍人吗?”
“北边”的发音,令人感觉遥远如国外,我不禁重复了一次。然后与前辈对视一下。前辈似乎醉了,眼神恍惚。他刚对腐野挑起话头,随即又没了兴趣,这回指着我说:
“呵!”淳悟大笑起来。肩头抖动。
“……北边,咳。”
“那个嘛,当时——是这样的:因为花讨厌他,我就揍他了。她不讨厌你,对吧?虽然我不了解。所以,不揍你啦。一般都这样啊。”
“东京的北面。一直往北。”
“噢,是这么回事……”
“北边?”
“是我不好。花就没男孩子靠近了吧。老爹出面揍人都传开了啊。”
“哦……北边。”
他嘿嘿笑时,喉头在蠕动。脖子上出现几道皱纹,多余的皮肤有点向下耷拉。他一笑,侧脸变得很奇特,呈现令人心痛的哀伤。虽然恐惧还持续,但我觉得这个奇特的男人不讨厌。
“哪里?”
“你,不冷?”
“不是。”
我这一问,他笑得更厉害。他看我竖起衣领、围着围巾,像一个怕冷的孩子,说道:
不知为何,腐野又微微红了脸,慢慢摇摇头。
“我在北边待过。”
“对了,你老家哪里?东京吗?”
“噢?”
我正捉摸她说“挺高兴”是什么意思,前辈直筒筒地问:
“那边更冷。我在那边长大的嘛……她也是。”
“对。小学四年级时改了现在的姓,曾觉得有点为难。不过也没在意。也没因此被批评。而且,我挺高兴换了姓。”
他用下颏示意物品似的夹着拖行的花的头。花呢,把脸埋在淳悟瘦削的胸口,像没有意志的人偶般闷头走着。卷得很好看的发梢乱糟糟,软塌塌,但她看起来很幸福,真有点不可思议。
“竹中花。嗯,挺普通的。”
“是青森那种地方吗?”
“哦,原本是竹中。”
“不是,更远。”
“别的?姓什么?”
“哦……”
我不由得问道:
“像你这种文雅人没去过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你挺在意的。不过,我原本是别的姓。”
淳悟用没拿烟的手拨弄夹着的花。那姿势仿佛在抚弄一只动物。从我这边看得不甚真切,似乎是抚抚脸、抠抠耳朵、用他的长指头划拉肩头和身上。状似粗鲁,但手法纯熟。花无抵抗地仍旧埋脸于他的胸口。
前辈带了几分醉意,且原本就有点爱跟异性抬杠。我正寻机改变话题,腐野盯了前辈一眼,然后挺社交辞令地笑笑说:
那简直是挠猫,不是挠人。说来,我小时候也曾被父亲像抱小猫一样抱起来,拨弄脑袋。不过,那纯粹是儿时的回忆……胸中汹涌着追怀、懊恼等复杂的感情,我低下头。
“既然姓腐野,感觉不该取名‘花’。你父母挺特别的。或者说,挺过分的吧。”
之前她的喃喃自语回响在耳边:
腐野的脸颊微微发红。时髦女孩担心地看着前辈。
“机会来了的话,一定要从爸爸身边溜走!”
“你的名字挺怪的。”
那时候,杂烩锅里的饭粒已乱七八糟。不知为何,花身上形成了一种半老徐娘的懒散氛围。
腐野略带不安地抬起头。
“可是,什么是机会呢?……一起过得太久了。”
“噢?”
夹雪的风从昏暗中扑面吹来,冷冰冰抚过我的脸。我们继续走着。
“我想问你一下。”
“……就这里。”
到了上甜点的时间,前辈像突然意识到腐野的存在一样,问道:
不久,淳悟用夹在指间的烟头随意指指一栋建筑物,并没有停步。他径直走上外楼梯,我慌忙跟上。
这应该是处心积虑的姿态。我抛出的话题,腐野也不马上回答,不动声色地让时髦女孩接话头。听了时髦女孩的回答,她附和一下。她完全不显自己的个性,让人总对她印象淡薄。
那是我岂止没住过,甚至没有踏入过的地方——一栋陈旧、倾斜的公寓。一层和二层各有四扇门,涂了颜色怪异的油漆。混凝土外廊有好几道裂痕,搁着破旧的洗衣机,像是被丢弃的大件垃圾。
怎么说呢?看起来,是时髦女孩以朴素女孩为榜样。卷发也好、化妆也好、时尚也好,她们都相像。不过腐野总是有所保留。为此她的容姿不引人注目。她把所有做法往朴素方向稍微控制了。也许就因为这样,往往让人不察觉她的存在,要记住她的脸还费了点事。
淳悟用夹烟的手推一把靠二楼楼梯口的门,打开了。真是不可思议,看来他没锁门就外出了。我目瞪口呆,但被招呼进门后,我看见的是个无物可偷的房间。面前的厨房有个脏兮兮的小冰箱。六席的日式房间里,有一台捡来似的显像管电视机。上面斜搁着一根玩具似的天线。一张矮桌放在角落,上面有烟盒、烟灰缸,和一个皱巴巴的尼龙袋,袋里有几个小小的圆面包。
我们再次干杯,然后,我悄然比较坐在跟前的两个女孩。之前也曾有过,与两个女孩相对而坐时,发现她们奇妙地相像。同样的发型、同样的妆,还有举止。配合默契。关系铁的女孩子,看来是因为老在一起,彼此相似起来了。不过,眼前二位跟那些感觉不尽相同。
一种怪味进入鼻腔,像在警告这里是个危险场所。像腐败味或垃圾味。尘埃味夹一点酸酸的怪味。那是从未闻到过的,但鼻子习惯后,气味就消失了。
腐野也要了时髦女孩说的鸡尾酒。她坐在我对面,低头致意说:“晚上好。”因为她没对迟到有所表示,前辈气鼓鼓地一言不发。
淳悟像搁东西似地把花放在榻榻米上,在烟灰缸上揉灭烟蒂。他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杯子装水。他自己喝掉一杯,又装满一杯,随手往矮桌上一放。
“你们喝什么?”
“花,水。”
“花,坐这儿。喝什么?”
“……好。”
脖子后面凛凛的,像后面有什么东西。我勉强笑着回过头去,见腐野恍恍惚惚站在那里。上身浅粉红套装,配白色西裙。手袋属于流行款式,品牌货——其他女孩子也爱拿的。垂到胸脯的头发,发梢卷得很好看。脸色苍白,毫无表情。
花应一声,当淳悟背靠窗框坐下时,花慢慢坐起,喝了水。花也是把水喝干,也不理会下颏的水珠子流到白皙的脖子里,就把头搁在淳悟的膝盖上。
“花!你终于到了。”
仅此,一切都静止了,宛如一幅画。坐在窗边的男子,和伏在他膝上睡觉的女子。窗外的暴风雪发出寒冷的声响。我回味起二人嘴里说出的话:北边。这两人,来自北边。奇特的父亲和女儿。
正说着,脖子后面猛一懔,我手端啤酒杯僵住了。斜前方坐的女孩子抬头望我身后,微笑一下。
因为淳悟只看着伏在他膝上的花的脑袋,我就无所事事地在房间另一侧坐下来。我不明白,这生活还不单是穷,笃定是苦透了的,二人却满不在乎。仔细看,里头还有一个房间,从开了一点的拉门看去,看得见铺女孩子花纹的床单的床、西服衣橱、绒毛玩具等。可知那里头是花的房间。
那就不客气啦,我们先要了啤酒,干杯。前辈也许因为紧张,喝得比平时快。大杯喝啤酒,再来。我制止前辈一个劲打听人家情况,毕竟是初次餐叙。我大谈小时候遇到幽灵这种不碍事的话题,打发了约三十分钟。其实,我小时候一看到像是幽灵的东西,就吓得不轻,但今天已是大人,这话题成了我逗女孩子的保留项目,每试必灵。
可是,尽管如此……
“没有‘大王’的地步。早上也多不按时到,所以,早上有时就我一个人。不过,她办事很认真的。有问题的,就是守时了。”
坐在公司接待处的腐野花虽打扮朴素,予人印象却很正道;住这么凄凉的房间生活,从她在公司给人的印象完全无法想象。我回想起那个勾起男人好奇心的传说,感觉那个时髦女孩比她更符合。在这个亮着灯、憋闷的房间里看淳悟,确实比最初的印象老一些。比起他三十七岁的年龄,他的眼神、举止都跟年轻人一样,但皮肤粗糙,处处显得松弛、发黑。总体而言,是损伤了的。
“迟到大王啊?”
“请问,”
前辈一本正经地说。此人对这些方面很在乎。
我因为发窘,就试着搭话。他的目光突然射来,让我一抖。他的眼神只在笑时带着温情,笑容一收就怪异地冷漠。如同寒冰。他的脸形是没见过的类型,我又感到恐惧了。不知自己怎么就跟到这种地方来了。自己平时还算机灵,可以托词溜的。我今晚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可不好。”
“什么事?”
“那样她反而介意的。那女孩挺好的,就是有点不守时。不知道她何时到。”
“刚才你在监狱那里等人,平时都这样吗?”
我这么一问,她有点不自在地说:
“对。”
“没关系吗?等一等好些?”
“不知道时间吧?凭直觉出来等?”
约会的日子到了。蠢蠢欲动的前辈冲出走廊,一脸灿烂扯着我离开办公室。因为安田课长眼定定望过来,我点头致意,迈步走了。下到接待处,只见那位时髦女孩,她说腐野随后过来。走向预定的餐厅,前辈突然沉默。他竟然紧张成这样。我一边挺前辈,一边自然地继续聊天。到了店里入座,女孩说:“别介意腐野,先干杯开动吧。”
“不。”
要问理它干什么,的确不必理会。追根究底也麻烦,我便撒了手,不了了之。临时员工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待不长。跟正式员工不同,要离去的人的个人信息,所知者不多。关于她的小道消息带来的提示是:别送她回家。就这一点。我心里设想了一下那个男人:体格强壮、西服光鲜、领带花哨。这么个张牙舞爪的、黑社会似的男人身边,站一个朴素的腐野小姐,真是不好想象。那一周,我每走过接待处就看看她,终于记住了她的脸。还是那个不难看,但貌不惊人、印象平平的女孩,在我看来,她属于极普通的女孩。感觉旁边的时髦女孩更配得上令人津津乐道的绯闻。我每次走过接待处,时髦女孩都会点头微笑,而腐野则是茫然,对我真是不感兴趣的样子。虽然彼此彼此。
淳悟叼上一支烟,点上火,仰视天花板。瞪圆的眼睛执拗地追随着烟雾。
“怎么啦?这种事情,你理它干什么?”
“因为不知她何时回来,就等着。”
“快想想。”
“一直等?”
“就是啰。可是,我忘了听谁说的。”
“对。”
我愕然,问道。同期同僚不感兴趣地说:
窗外暴风雪更大了。叩击窗户玻璃的声音令人不快,像是无数孩子的手在使劲抓挠。我想象着他靠着监狱外墙,好几个小时叼着烟等待的样子,但无法理解。我一沉默,他眼下突然挤出皱纹。是笑了。
“就是被吃软饭的情夫揍了?”
“想要吗?”
“好像是欢迎会之类的酒后,有人送她,挨了揍吧。”
“什么?”
用意不明,总而言之众说纷纭有个有凶恶的吃软饭情夫的临时员工腐野花。关于她,其实男职员们都不了解。我心里有这件事,便在下周上班时,找到在中午吃饭聊天时谈起了腐野花的同期同僚,重拾这话题。可他也只是摇头。
烟头指一指花的头。我害怕那火烧到她的头发,后背有吱吱烧的感觉。心想,想要。有种被奇特地激发起来的东西。
那女孩就是传说纷纭的腐野花?
淳悟眯起眼,挤出笑容看我。虽说在笑,却没笑。也像是极冷漠的、对某种东西的愤怒。他叼着烟,深吸一口,叹息般缓缓吐出长长的灰色烟雾。
怎么回事。
“给你。随时。”
慌忙想忆起朴素女孩的面孔。只能得到淡薄、模糊的印象。一个耳垂上小耳环闪烁、像幽灵般没有轮廓的女人的剪影,在脑海里稍现即逝。
“……”
我不由得喊出声来。
“不可能老待在一起嘛。父母跟孩子,肯定的。”
耳环是从前父亲给的。是我珍重之物。腐野花。
他从我身上挪开视线。
我们商量了。下周四比较合适。
没拿烟的手轻轻拨弄花的头发。虽然逐渐粗暴起来,但恐怕是有分寸的,熟练的动作没有弄醒花。也许原来就是亲戚吧,二人的侧脸骨架有相似之处。他们默默相依的身影,奇特地构成和谐的情景。
尾崎先生:
淳悟盘腿而坐,花的手不知何时起搂住了他瘦骨凸凹的膝头。二人缠绕的身体,穷相毕现,充满彼此已精疲力竭的晦暗气息。我回想起和学生时代的恋人菜穗子去看的画展,见过这样的画作。两株寒酸的树,分别长在不同的花盆里;因为花盆挨得太近,两棵树长到中间缠绕在一起,变成了一株似的往上长。两棵树因不加剪理、枝杈花果累赘而疲惫不堪,显得枯瘦。弄不清谁支撑谁,或者都陷入困境、或者是否有此必要。那是一个很怪诞的形态。虽然我完全不懂它的妙处,菜穗子却很喜欢,在画前站立良久。
接待处的朴素女孩回复了。打开看。是冷淡干脆的回答。一边读一遍琢磨:莫非被人家看破了?
我注视着只是缠绕在那里的花和淳悟的姿态。我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回程为省事打了出租车。我怔怔望着车窗外街市远去,直到抵达目白台的家。因手机震动,就慢慢掏出来看。
“淳悟先生,您做什么工作?”
轻轻的、欢快的回答,几乎让人一愣。我说声“明天见啦”,她也回一句“好的”。像小孩子的、怯生生的声音。我感觉到一丝害怕。
“什么也没做。”
“……谢谢!”
“是吗?”
“好好睡一觉,消除疲劳。”
我一追问,他怪异地笑了。看来是我的吃惊很怪吧。他拿烟的手颤动着,烟灰马上就要落在榻榻米上了。淳悟的肩头微微抖动着,说道:
耳边是安田课长的脚步声,微暗的房间里传来菜穗子洗淋浴的柔和声音,交织起来令人不好受。
“我在北边的时候,类似于公务员。”
跟学生时代一样,我们悠闲地逛到圆山町的情人旅馆。我心想,这模样还像大学生。跟菜穗子在一起,感觉时间就停留在大学伙伴到处玩的时期。虽然很开心,也有变成日渐沉起来的包袱的感觉。菜穗子去淋浴之后,我拨通了安田课长的手机。“下班了?”我问道。“刚离开公司,正走向车站。”随着说话声,传来鞋子蹬路面的尖声。形单影只赶路,脚步声也如军人操练,颇有气势。看看表,刚过晚上十点。
“是吗。”
终于上拉面了,吃到一半时,菜穗子撒娇地说:“我们换着吃啦。”跟她换了大碗,她吃一口,说:“这份味道也很好。”
“你的人生里吃惊的事情真不少,净是‘是吗’、‘是吗’。”
菜穗子步子欢快走出咖啡馆。我们去一家热门拉面店,跟在长长的学生队列后。我埋怨说,西装革履排这队伍的,就我一个。菜穗子却在暗笑。我心想,等了那么久,还是有点生我的气吧。我窥探她的神色,她却回我心绪颇佳的笑脸。面对菜穗子,我常常想:真是不懂女人。跟其他女孩相比,我觉得她属于单纯、好对付的一类。跟她交往长达五年,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有时突然觉得摸不准。这感觉何来,我也不去深究。
他学我的样子,肩头又抖动起来,不过没带恶意。他一笑,还是颇有亲和力的。有一种消除恐惧感的魅力。
“是吗。”
“是公务员嘛。”
“工作上的事。不过,不重要的。”
“噢。来这边后,干简单的事,按天算钱。这孩子短期大学毕业前,有各种支出,我只能去工作。”
发送时,菜穗子回来了。看我在弄手机,调侃地问:“啊,发给谁呀?”
“噢。”
你今天戴的耳环很好看。
“她短大毕业,就正式工作了。所以,换班了。”
请告诉我你和旁边那位朋友方便的时间。我们来配合。
“换班?”
因为前辈要我拿出勇气来,就贸贸然说了。幸亏你没有拒绝。
我不解地追问道。他又取笑我,模仿我的样子。瞪着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我是尾崎。刚才冒昧相邀,不好意思。
“对,换班。因为我累了。我累啦。”
因为对她完全没有兴趣,连她的姓名也不知道,所以就随意写了:
“可是,她只是个小女孩呀。”
这么一说,她似乎已缓过劲,嫣然一笑。菜穗子比较情绪化,但气也消得快,这是她的优点。商量一下要点的菜,她就起身去补妆。我决定趁着空隙,赶紧给刚才问来的、朴素女孩的号码发短信。我直觉趁热打铁、不给女孩子考虑的时间,就能如愿。
“换班就是换班啦……”
“哦……对。”
淳悟喃喃道,睡梦中的花扭动身子,要更纠缠地搂着他的膝头。
“……没什么。美郎,最近很忙吗?”
“花买来面包,还在这里塞一张一千日元钞票,作为我的烟钱。”
“对不起,菜穗子。”
他拿起矮桌上丢满烟蒂的烟灰缸让我看。意思是钞票压在烟灰缸下面。
在约定的咖啡馆,菜穗子气鼓鼓。她的工作在下午六点结束,要跟我见面,得白等很久。“学生时代可没这么忙的,”她把长发往上拢,玩弄指甲,一个劲埋怨。
“干什么都不妨的……”
在大学的兴趣班,我认识了菜穗子。她住在涉谷起的线路边上,从那时起,约会都在这一带。虽然不是踏上社会还喜欢走这一带,但因为她不想改变习惯,我也随她,不说没劲的话。
花不久前的嘟哝回响起来。
这么说着,前辈眼睛竟湿润了。我心想,他那寂寞的样子,是爱上人家了,不好办哪。刚才那鬈发女子,我私下也感觉不坏,心想挺费事,不去接近了。总算甩开前辈上了地铁。到跟菜穗子约的涉谷要二十分钟左右,于是我拿出早上在车站书店买的经贸书读了起来。书上有一些如何处理简单工作的技巧,可用于缩短做事的时间。虽然感觉参考作用不大,好歹买了,就从容地翻翻。到了涉谷,出站,随人流走。
“父母和孩子,都最珍视对方的……”
“一般般。那么些约会,你才是啦。”
不安感塞满胸膛。我小声问:
“真是无情嘛。”
“那,您每天干什么呢?”
“去吧。快走。那就拜托你约她们了。我随时有空。”
淳悟又模仿我的眼神,骨碌骨碌转动眼珠子。然后叼着烟,突然眼神飘移起来。
“嗯……噢。”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后。我明白,他看着我背靠的、拉门已经褪色的壁橱。
“有,有的。肯定瞧不起我了……对了,你去约会吧?”
他眼神空洞。
“哪、哪有嘛。你这是被害妄想。”
“我每天……后悔。”
“……你,刚才有点瞧不起我吧。”
淳悟嘟囔道,狠狠吸一口烟。他闭目,夹着一声叹息,吐出细长的灰色烟圈。
“约了女人就高兴成那样。”我嗤笑这位比我大的男人,他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说:
暴风雪挤压之下,窗户玻璃似乎向内凹入。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出到室外,置身于寒冬空气中。灰色的高楼大厦冷冰冰矗立着,仿佛被巨大的冰块四面围住。我被寒冷催逼着快步走起来,身边的前辈孩子气地踏着欢乐的拍子。
夜。灯熄了,连躺下的地方也没有,就弓背坐着,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掏出手机,确认始发车的时间。因菜穗子来了短信,就像往常一样回了问候的话。
她说着,写下号码递给我。我接过,向时髦女孩表示谢意地笑笑。她回了一个大方的笑容,表示不客气。
忽起一念,加了一个问题:“你记得在画展上看的那幅怪画吗?”我关了手机,想合眼睡觉。觉得黑暗中有东西闪亮,原来是淳悟烟蒂的火光。摸摸还热。遥远的、微弱的热……我闭上眼睛。
“也无所谓吧。”
突然感觉笼罩房间的怪气味浓重起来,不自在起来。做了好几个不快的梦之后,醒了过来。感觉听见了花甜甜的笑声,睁开眼,见淳悟和花在窗前把脑袋凑近到一起,小声说笑。看着他们开心微笑的侧脸,我心中掠过阴暗的亢奋。过了一会儿,房间又安静了。我想上厕所,站起来拉开拉门。弄错方向了,打开了壁橱的拉门。我苦笑着要关上时,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
时髦女孩面有难色。她用食指捻着护理得好好的鬈发,轻轻叹气。像是要压住那叹息似的,朴素女孩抬起头,生硬地说:
这是在做梦吗?
“哎呀呀,突如其来约人家,说不定烦你哩。四个人去吧。你、和你,我、尾崎,告诉我哪天有空吧。”
有人待在那种地方是很奇怪……
朴素女孩脸颊微微发红。前辈不失时机地从后探出头来。
我觉得看见的,是当晚在监狱前下出租车时错身而过的、额上有痣的男子。穿西服、壮实、五十上下的男子。他瞪着眼、苦着脸坐在壁橱里。浑身上下闪亮,水淋淋似的。睁开的眼睛似乎看向我这边,但不是注视着我,而是空洞地仰望虚空。我着了魔似地悄悄伸出手。应该摸到了西服领子的,但却有冰凉、滑溜的触感,于是我察觉他不是被水濡湿了,而是全身罩着尼龙膜似的东西。
“没事吧?吃顿饭而已。他挺好的吧?常跟我们打招呼的。是尾崎先生吧?你刚才不是说,那人感觉挺好的么。”
气味微微浓烈了。腐败、尘埃且带酸的怪味……
没有回音。那女孩像是不高兴地低着头,我焦躁起来。我心想,别慌!这时,旁边的时髦女孩帮了我一把。
“那家伙”躲起来了——
“……”
那个奇怪的自言自语回响在耳畔。
“嗯,可以的话,跟我——不,两个人有点那个,赏光跟我们吃顿饭?不喜欢就算了,没有关系。”
我悄然关上拉门。着了魔似的迷迷糊糊呆立着。刚才在监狱附近遇见的男子,此刻不可能待在这家人的壁橱。而且,跟淳悟提心吊胆说话期间,没感觉到房间里有人。
我硬是从时髦女孩身上挪开视线。旁边另一位接待女孩并不差,但姿色不显眼,虽然发型化妆也做了,但整体而言予人朴素的印象。小小的耳朵,闪烁着钻石耳环。我小心、正经地向她搭话,时髦女孩反应过来,用肘捅捅朴素女孩。她脸带微笑。
我心想,这一定是做梦,自己一直做着讨厌的梦,不知不觉我睡着了。
“哎……”
不久,沉沉的夜色像被揭开幕布,慢慢亮起来。睁开眼,二人仍缠绕在窗边,懒散地睡着。我虽想打开壁橱,确认黎明时的情景是个梦,但不知为何没有打开的勇气,伸出的手又垂下。房门没有上锁。
前辈在背后不住地捅我。
在仍昏暗的天空下,我振作浑身疼痛的身体,走出不明底细的公寓楼。早上空气寒冷干燥,我打了几个喷嚏。在破烂的沥青路上,一只小猫在梳理毛。我一时兴起停下脚步,平时不会这样的。野猫不感兴趣地看看我。
“谢谢。”
我试探着伸出右手。野猫急速跃起,冲过小巷,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且不说女人,动物似乎都不喜欢我。我失望地迈开步子。
“您辛苦啦。”
绕来绕去之后,我终于抵达车站,上了头班车。车厢里很空,只有上学的学生,和几个职业不明、有点脏兮兮的男女。开了暖气的空气笼罩着我。
到了一层,前辈几乎是把我拖到接待处。接待处七点下班,所以并坐的两位姑娘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收拾桌面,比白天还忙碌。我被前辈一推,挨近了接待处。鬈发的时髦女孩发现了我们,反射般微笑一下。一个八面玲珑的微笑。
坐下轻轻叹口气,此时菜穗子来短信了。看来她醒了。我读了短信,“哦”地嘟哝一声。
“就接待处的女孩吧,知道啦。”
两棵树纠缠一起的画,名字似乎叫作《Chain gang》。
“哎,那件事,就拜托啦。”
意为“被囚者”。因彼此相连,谁也不能逃离对方。纠缠着。枯瘦。疲惫不堪。尽管如此,还贪婪地伸出枝来。头班车开动了,监狱的灰墙远去。我坐着打盹浅睡。这回没有做梦。
关上门时,安田课长面桌望向我的上半身仍历历在目。感觉从关上了的房门里头,她仍定定地望过来。我不以为意地迈开步子,这时衣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菜穗子来了短信。她生气了:迟到!我慌忙加快些步伐。正要进电梯,夹着皮包、穿着做工精良大衣的前辈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他讨好地笑着说:
那是十二月初风雪之夜到早上的情况,从那时到年底,我又不顾前车之鉴,好几次约腐野花外出吃饭。虽然花仍旧不守时,让我在寒风中巴巴地等,但等待的时间,似乎已渐缩短: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我已经不大在乎了,反正她就是这样的人吧。谁都有缺点。每一点都不放过的话,就没法跟女孩子开心交往了。
“那,告辞啦。”
试探问她圣诞节的安排,她简单说要回家。我“哦”地点点头,心情微妙,既失望又放下心来。虽然挺在乎她,但本来就要安排菜穗子和课长安田玲子,其实时间颇难调配。
“好。”
跟安田,平安夜早早就吃了饭。她出公司时换了妆,双唇像成熟的果实一样红。她从餐桌对面一直盯着我看。
“哎,哪里……。只是有点担心嘛。”
“尾崎不像比我小嘛。我能撒娇,是你度量大吧。”
“尾崎君待人真好。”
安田突然停筷说道。我也没多想,嘴里说“没那事”,摇摇头。
“哪里。”
在公司里的安田课长聪明、冷静,做事有点过。本来这样就行,她偏还要求更进一步。她的口头禅就是“要做到最棒!”听得我们这些部长都能十足地模仿了。
“是啊。谢谢你。”
“不懂分寸啊!”我心里头想。不会见好就收,就不能轻松一点。人生并不光是工作。也就是说,她是不懂平衡的工作狂。像我爸那样的人。
她开心地微笑着,几乎让我向后缩。
说实在,我不大喜欢她这一点。可谁都会有缺点。
她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文件上。我不经意地说了声“偶尔休息一下比较好”,她像被惊吓了一样抬起头来。
“我很佩服你。正经做事的女性很强。”
“嗯。我把这些都弄好再走。”
“……嘿,我总是太拼吧。”
“您还不走吗?”
“这也是优点啊。”
晚上快到七点时,我离开了办公室。安田课长戴着眼镜,伏案忙碌。我说声“先告辞了”,她抬起头,摘下眼镜。像是晃眼似地眯着眼睛说:“噢,尾崎君,辛苦啦。”
我附和道。我为何如此受她赏识,自己也不清楚。也感觉到兴致正一点点淡薄下来。对于年龄比自己大、能力又强的女人,我第一次抱着烦躁和尊敬交织的复杂感情。每逢不得不示弱,就变得渐渐没有意思了。
我转身快步走开。此人永远记不住,被人家一说教养如何,我心情就很坏。取笑我是个公子哥啊。不过总生气也很累,我马上调整心态。回到办公室,坐下来有效率地工作。安田课长温柔的视线不时飘过我的侧脸,我装作没有察觉。
早早了结了安田,我就赶往与菜穗子约会的地方。
“咦,怎么不高兴啦,美郎君?”
不过,与菜穗子在一起期间,也是心不在焉。突然就会想:花此刻在做什么呢?菜穗子心绪不佳。最近一直如此。
“……这没什么关系。”
“我么,去看画展那阵子,挺开心的。”
“去喝酒有你在,就受欢迎了。怎么回事?是教养吧?”
“是吗。”
“两个。‘安全男人’是什么意思?”
“对……我真喜欢那幅‘被囚者’。你也记得这画,好意外。”
“像你,有个‘安全男人’的招牌,却好像总有几个女人啊。现在有几个?”
“因为你看得如痴如醉嘛。”
“什么意思?”
“很开心,那阵子。”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骗人的吧。”
菜穗子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嘴里嘟哝道。我没有回应,看着窗外的彩灯出神。几个恋人并存时,总是菜穗子交往得更长,她是我的本命之星。不过,进入社会之后,珍重她的感觉,却得天天努力,才能保得住。我是打算努力的,可她的轮廓却迅速模糊,只有不明真面目的沉重感缓慢增长。
“嘿,又怎么了?”
菜穗子手撑桌面,托着腮,怔怔地望着空碟子。
前辈不知何时在我身后窥探。我说:“别看嘛。”他不高兴地绷着脸。
“美郎,我看那画时,心想,如果跟一个人这样彼此相依活下去就好了。那时还年轻,很多事情还不明白。就挺向往那种命定的、身不由己的感觉。”
感觉拒绝他不易,我干脆就答应了:“行啊。”前辈孩子气地蹦起来:“成嘞!”我拿他没办法,先走出饮水房。我取出手机,看一下,另一位恋人来了短信。是大学时就开始交往的、叫菜穗子的女孩子。她问:今晚吃饭?我回复:行啊,想吃什么?
“噢。”
“你有人缘嘛。我觉得四个人吃饭可行。接待处不是坐了两个人嘛?跟另一个打招呼,弄得好,就约成了。”
“这种想法,作为成年女人是错的吧。常说女人要自立嘛。我有时也想,我不想自立呀。想跟一个人不离不弃一起生活……”
“所以嘛,还是算了吧。”
菜穗子撑桌子托腮,兴味索然地喃喃道。我觉得很意外。跟她交往多年,第一次听她这样说。
“约出来了,也难说有戏的呀。”
“可是,我的人生里,不会发生那么特别的事情,这是肯定的吧。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
我回想起刚才那句尖声的“您辛苦了”,明白他说的人。
“我不一样吧。”
“那个鬈发、有点花哨的吧……不行,是公司的人。”
我不假思索就说了,菜穗子抬起脸,盯着我。然后眯起眼,弱者似地笑了。
“接待处的女孩,知道吧?”
“因为你……太棒了嘛。要你过不离不弃的生活,不对劲。”
“公司的人就免了,麻烦哩。”
“你的话,什么意思啊。”
“尾崎,可以求你一下吗?”
“……就那样。”
前辈把我按在墙边,说道:
回想起那幅彼此缠绕的树的画,菜穗子起身去补妆。我心头忽又掠过花。那女孩此刻在哪里?菜穗子从洗手间返回时,我尝试想象来人由菜穗子变为花。我为自己这个念头吃惊。
我被扯到就近的饮水室,逼到墙边。从走廊传来安田课长明快的指示:“刚才的布置,请今天弄好。然后……”轻快的脚步声远去了。
只要处理得当,就可诸事顺利——最近我似乎有些腻烦了。
“没欺负你,拜托事情而已。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花……此刻,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课长,我被人欺负,快拯救我啊。”
今夜也在那个散发怪味的公寓里,和那个男人度过吗?
“你俩关系亲密啊。”
我绕不过这个念头。
安田课长窃笑着,目送我被拉到走廊一角。课长名叫安田玲子,比我大七岁——三十二岁。黑色短发像在强调骨感美,高挑身材,配总是恰到好处的窄身长裤套装。约半年前,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恋人,不过团队里无人知晓。
在东京监狱旁的、破旧公寓里的、奇特的“被囚者”。也许年轻的父女俩,今晚也缠绕着,百无聊赖。摸摸是热的,那火光。
“哪里方便。我是个危险的男人哩。前辈,你没听说吗?”
花对我来说,真正是未知的存在。一想到这里,我就产生一个孩子面对台风将至的隐隐不安。
“有事情求你。你方便嘛。”
回家路上,下了出租车要进家门时,看见邻家花草丛中,难得地有一只猫在玩耍。是某家人的吧。跟在北千住见到的野猫不同,它毛色鲜,不怕人,但我怕它逃掉,没有伸手。猫仰头看我一会儿,看来是主人呼唤它了,耳朵一激灵扭过头,高兴地窜了出去,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好痛。快撒手,前辈!”
各项工作收尾的年末。我虽然偷懒得法,但毕竟还是忙,午间餐叙、朋友来往,都可减则减。虽然疲劳一点点累积起来,但在公司还是摆出姿态,留心不露疲态。
下午会议结束,走出走廊时,团队里的前辈嘴里叫着“尾崎、尾崎”,伸臂搂我的脖子。
傍晚,快步走过接待处时,向花点头打招呼。最初那样熟视无睹,最近则回以亲切笑脸,每逢此时便感释然。
亲人有父母,和一个年龄大许多的哥哥。哥哥已经成家独立,家中就我和妈妈,和忙得常不归家的父亲三人。现在我开始懂得如何安排时间,即使赶工作,只要做法得当,也可以享受学生时代那种与朋友的交往,或拥有自己的余暇。我活得有滋有味:工作踏实,注意不过分使劲;午饭用于跟朋友交往,晚上见恋人。父亲曾批评我身为男子汉,不够拼搏。我觉得拼过了头、完全不拼,都有不合适之处。日子安稳,也富于挑战性。我大致上满意自己的生活。
有时间时,就停步说上几句话。那天,我问了句:淳悟好吗?花发出诧异的笑声。
我,尾崎美郎,今年二十五岁。从幼儿园直到大学毕业,受了完备的教育,之后在父亲建议下进入这家公司,才第三年。公司是制作游戏、玩具的大企业,我加入策划开发团队一年了。
“咦,笑什么?”
下午有会议,本不是与女孩子吃饭聊天的时机。因为同期同僚拜托,说我受女孩子欢迎。感觉擅长应酬似乎是自己的缺点了。电梯迟迟不到,我看一眼手表,有点急不可耐。
“奇怪嘛,打听淳悟的情况。怎么啦,喜欢他?”
虽说已是十一月中旬,大楼外壁照样反射着强烈的中午日光。晃眼的光,使人不由得稍低下头。快步走进公司所在大楼的入口,接待处的长鬈发女孩对我一笑,低头说一声“您辛苦了”,声音尖而响。她是个艳丽的女孩子,不怯场,会用大眼睛直勾勾看人,所以记得她的模样。我注目回应,快步通过。
“这个嘛……”
“不清楚。你是听者有心啊。”
我想了想。
“那个,说是有吃软饭情夫的女孩,是怎么样的人呢?”
想随便回一句,察觉就要冲口而出的话是“我害怕”,慌忙咽了下去。
“噢。”
害怕——。
“挺可爱。”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挺好的吧。可爱的女孩子。”
难不成是喜欢?
挥别女孩子们,朝公司走去的瞬间,圆满结束的聚餐就抛到脑后了,满脑子是下午的工作,脚下不知不觉快起来。掩着前襟匆匆前行,同期同僚颇有兴致地问:“尾崎,你看今天这两位如何?”
我还是怕这个不明底细的男人,感觉应付不来。不过,跟应付不来的人,我也能相安无事。跟父亲嘛,我也能波澜不惊同一屋檐下。我,很了不起。
听着小鸟般悦耳的声音,我的声调也高了几分。“不用不用,不客气。今天很高兴。”一边说,一边从店员手上接过大衣,与同期同僚并排迈步。一出餐厅,丸之内写字楼街肆虐的干涸寒风扑面而来。女孩子们把头一缩:“好冷!”
低头看向我嫣然一笑的花的脸,心情分不清是伤心还是生气。随着熟悉起来,她的笑脸变得散漫不拘,我挺开心,但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点怕。
“味道很好。”
离开接待处,精神抖擞迈开步子时,另一名女接待员从后尖声喊住我。我一回头,她跟花两人笑着说:“听说晚上有雨,给你雨伞。”
“谢谢款待。”
“我带着折叠伞,不过还是谢谢啦。”
他瞄一眼手表,向我说一声“尾崎,到点了”。四人站起来,走向收银处。女孩子对视一下,微笑着同声说:
“是吗。据天气预报说,深夜至早上,有暴风雨。”
“这就被说成‘凶恶’了?嘿,管他呢。”
“真的?讨厌啊。”
她们相视一笑,手拿玻璃杯,一起看我们这边。孪生姐妹般配合默契的动作吸引了我,我无意识地微笑起来。两个女孩子单纯的笑容也更明显。同期同僚扭过脖子,最后小声嘀咕:
我笑着回答。花也笑笑说:“是呀,真烦人。”
“啊,如果是这样,能理解。”
走出大楼,冬天的冷风扑面而来。大楼之间的巷子里,我看到一只猫。毛色不错。也许是喜欢动物的OL们喂它吧,不大怕人的样子。
“什么‘学生时代的恋人辞了工作’之类的。于是一直窝在家里。这种情况,也能理解吧。”
我轻轻止步。猫仰脸看我。
“嘿,吃软饭的情夫?”
“喵。”它发出娇滴滴的声音。
东京丸之内。午饭时间餐厅挤得很,但我们事前订了位子,四人得以在靠窗的桌子落座,自在谈笑。坐身边的同期同僚说:“小道消息吧。应该是有人看到怪事了。”对面的两个女孩子对视一下,侧侧脑袋表示不清楚。
“……花。花!”
“不清楚。我对那女孩完全不了解。”
那呼唤般的娇声触动了我,我喃喃念着女人的名字,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远处响起雷鸣。雨云一点点接近。
“凶恶?怎么个凶恶法?吃软饭情夫,我没见过呀。哎,你知道吗?”
“那东西”躲起来了——
——人们说临时员工腐野花有个凶恶的吃软饭情夫。
我耳边回响着那个谜语般的自言自语,再三抚摸猫的头。雷声又从远处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