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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93年7月 花和风暴

“咦,撅着嘴嘛。生什么气呢?”

买好东西,提着大袋子返回车上。我把袋子塞进车后行李厢,要上副驾驶座。他扫我一眼,说:

“……”

淳悟歪着头看旁边摊位卖的儿童胸罩。他伸出手,大咧咧地“咚咚”敲两下我的胸脯。“……不需要啦。”他嘟哝着,又拉起我的手走起来。我吓一跳,没再说话。

我不做声,指指自己的胸部,睨他一眼。淳悟很费解地歪着头想。他蹲下来,从下窥看我的脸,说道:

接下来去了童装卖场,买了衣服。有夏天的罩衫、裙子和连衣裙各几件。虽说可自己挑,但我还是要淳悟定。全都是乖女孩感觉的衣服。买了许多袜子,还有旅游鞋。然后去内衣柜台买了内衣。吊带女背心、许多普通内裤和几件月经期的内裤。

“刚才那个?你生气啦?不过,你是我的嘛,碰碰哪里都无所谓吧。”

因为淳悟无所谓地一笑置之,我松了一口气,浑身乏力。这回头晕起来。淳悟嘴里应着:“多预备一些。明白……像垃圾桶那样吗?搁在洗手间?好。止痛的药。内裤也不同?其余,失败时……专用的洗涤剂。去除血迹那种。明白。”他点着头,挂断电话。他又拉起我的手,返回药店,毫无羞色地一一购买。“……这样可以吗?”他问我。我点点头,没做声。

我瞪他,他那细长眼角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他开玩笑地用自己的鼻子蹭几下我的鼻子。

“你说什么呀。那种事情,身体是那样就那样的嘛!”

“噢,不对吗?”

我心中一震。回想起妈妈反复唠叨的话,肩头在哆嗦。

像大动物玩耍一样,我觉得鼻子好痒,嘻嘻笑起来。跟爸爸妈妈都没有这样做过。近在眼前对视着,被他的笑脸带动,我也快活起来了。我想,对呀,碰哪里都行。

“你问她几岁?九岁……什么?早了。”

“噢,对。”

感觉他问了该买什么,对对方的回答说:

我小声说,淳悟的微笑更深了。唇边露出尖尖的犬齿。

我指指摆放月经用品的地方,淳悟“哦”了一声。他考虑了一下,还是牵着手,走到楼梯折返平台,那里有公用电话。我正想他要打给什么人,电话透出年轻女人的声音——不是昨日来房间那个。

二人上了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沥青路上。他的长胳膊伸过来,“好可爱、好可爱”地再三摸我的头。纹别市今天也是好天气,积雨云布满蓝天。

“……”

之后不知过了几天。我没去上学,淳悟时而穿着深蓝色制服外出,有时是一早,有时是日落之后。我渐渐没有了日期的感觉,脑子一片茫然。

“什么?”

单身房间里几乎一无所有,仿佛原先只用于回来睡觉。随着增加了椅子、食具之类,以及放我替换衣服的、带抽屉的箱子,气氛一点点改变。淳悟早上烤面包煎蛋,中午和晚上都给我做饭。即使他出去工作,也会把饭菜放在玻璃桌上,所以我在房间主人回来之前,就是吃饭、喝水、睡觉,在露台上怔怔地眺望黑色的海,让时光流逝。没想过要出门。原先上小学就爱迟到,总爱待在家里的角落里无所事事,所以这样过日子也不以为苦。

在一楼买了食料品后,上二楼。因为经过药店,我突然想起了。我扯了两下淳悟的衣角。

一起过日子,就发现淳悟很情绪化。有开朗的时候,也有阴郁的时候。精气神好时不理我,脸色阴沉时,就像找个玩具娃娃抱一样,把我拉过来,将下巴搁在我头顶,一动不动直至心情平复。他的长臂环在我腹部,硬硬的胸脯抵着我后背。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了小狗或者绒毛玩具。我很困,白天起就模模糊糊。的确,他跟自己度过的这几天,不是家人,而是别的什么,我想。我想起那位老爷爷说的“缺失”这个词,琢磨着是什么意思。

我脱下皱巴巴、吸了睡汗的衬衣,换上为我买的衣服。看来是担心大小不合适,淳悟抱着胳膊,严肃地打量着换了衣服的我。他满意地点点头,自己也换了T恤和牛仔裤。我们离开房间。今早淳悟已不把我当人偶似的抱起来了。他用大而瘦的手握着我的手。因为二人步幅完全不同,所以走过走廊和下楼梯时,两人都挺生硬,不习惯。淳悟配合我的速度,笨拙地摆动长腿。在停车场上了车。到了一个大型购物中心,我们又牵起手。他一只手推购物小车,认真地说:“有喜欢的东西就说。不过不一定买。”

一个人静静待到天亮,淳悟又带着女人的气息晃悠着回来了。窗外升起夏季短暂、火辣的朝阳,令人目眩地照射着大海。白色粒子似的海鸥飞来飞去。我团起被子躺在房间一角,揉着眼睛起来说:“您回来啦。”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就放在地板上。淳悟叼着烟蹲下,不耐烦地拿起话筒。

“好!”

“……噢,大盐先生。”

“去买东西吧?”

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用手捂住话筒,向我扭过头,说道:“你,出席葬礼吗?”

“不。”

虽然明白是说我家人的葬礼,但数日之间,一切都已经很遥远了。隔着海洋般辽阔的树海,奥尻岛此刻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一想起死去的人们,我就不寒而栗。待在淳悟身边好多了。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大明白“寂寞”是怎么回事。只是一想到我在等待,对方就会为我回家来,心头猛一热。我摇摇头,说道:

“……不,我不去!”

“寂寞吧?”

淳悟仔细盯着摇头的我,困惑似的歪头想着,然后转向话筒,说道:“她很不愿意……哦?对对,是那样。假如是四十九天,就该平静下来了吧。好吧,就那个时候……聚会吗?好,一定带她过去。噢,吃饭了、洗澡了,没问题。朋友?这个,不清楚……好的,那就周末见。我请好假。”

第二天早上,淳悟一身制服晃悠着回来了。他两眼通红。“有工作。上夜班了。你已经起来啦?”他边说边看吃了一半的炒饭碟子。

他挂断电话,伸手在烟灰缸里弹弹烟灰,又把烟叼在嘴边,歪着一边脸想事情。房间很静,早上还跟半夜一样昏暗,充满寂寞的空气。我丢开被子,坐在他身边,他像触摸贵重东西似的小心摸我的头。

就这样睡成一团泥似的,到醒来已是夜晚。淳悟不知何时又不在了。海上生明月,苍白的光透过打开的窗照着我。窗帘在夜风下微微晃动。他应是吸过烟,余烟袅袅飘荡在空中。玻璃桌上有淳悟喝过的啤酒罐。还有蒙着保鲜膜的炒饭、小勺,还有水。在黑暗中打开电视机,却正在报道奥尻岛的新闻,我慌忙关掉。因为肚子饿了,我扑向炒饭。好吃。而且还带微温。看来距他出门不久。

“你会被大盐先生领走吧……”

然后,他突然“咚”地趴倒在床上。我一缩,被大人的重量吓了一跳。因为没跟父母嬉闹过,不知道大人的身体竟然这么沉重。淳悟往被窝里钻,嘴里嘟哝着:“好困,到极限了……”他在床上自然地伸开手,另一只手轻轻搂着我的头,我很紧张。我枕着他的手,紧闭双眼。淳悟面向着我,已发出熟睡的鼻息,还有雨水般潮湿的气味、浓重的女人气息、以及被褥里温暖的汗味儿。我的额头抵着他的脑门,也睡着了。

因为他像在自言自语,我没有回答。淳悟缓缓环视周围后,低下头看我,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好像熟悉的房间里有这么一个小孩挺不可思议。淳悟从读高中时,就一个人过日子了,我在家里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突然间就成了两个人相依为命,一大一小关在狭窄的房间里。如何过法才好,我不知道。

“是吗……”

那个周末。傍晚,又打来电话。淳悟拿起话筒听了好一会儿之后,不做声地递话筒给我。可我除了淳悟之外,并不认识其他人。我觉得电话像是另一个世界打来的,厌烦地猛摇头。“别害怕,说是想跟你聊聊。”他说着,伸手到我腋下,把我抱起,挪到电话前。他撩起我的头发,把听筒贴在我耳边。淳悟的体温让话筒暖暖的。因为电话那头传来女孩子心慌慌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倾听起来。

淳悟的表情变得柔和一些了,小声说:

“是小花吗?”

“你给我挑好。”

一个很活泼的声音。

不不,我轻轻摇头。

“是……”

我拿起罩衫,小心抱着。

“我呀,叫章子。是大盐先生的邻居。嗯,我念四年级。小花,我听说你和我年龄一样。我们做朋友吧,今天见面吧。”

“我们先做到可出门一趟。衣服当然是想自己挑,对吧?”

“好。”

清淡的小花图案罩衫,白色裙子。一条孩子穿的内裤。和一双粉红色的、可爱的拖鞋。我正想,每样一件吗?淳悟拨弄着我的头发,说道:

“让爸爸带你来呀。”

“当然是嘛。”

“嗯?”

“我的?”

我抬头看淳悟,感觉怪怪的:“爸爸”是这个人吗?我挂了电话,用兴奋得发颤的声音说:“我跟叫章子的女孩说过了。”淳悟支吾着,粗鲁地脱下当家中便装的旧T恤。浅黑色的肌肤有光泽,胸部背部瘦瘦的,绷绷紧。跟我那个爸爸粗壮多毛的身体完全不同。他换上黑色T恤和牛仔裤之后,让我换上连衣裙。我高举双手,被脱下吊带背心,只剩一条内裤时,他紧紧抱了我一下。我感觉他嘀咕了一句“会被带走吗”,但他的喃喃自语听不真切。淳悟阴沉着脸,牵着我的手走出门口。一走起来,两个人又不协调了。我觉得与其自己走,还不如让他抱着走容易。好不容易到了停车场,两个人都松了口气。接触外面的空气,已隔了许久。上了车,车子背向大海开始爬坡,发动机轻轻呻吟着。夏日阳光从开着的窗子照着我们。海潮的气味飘来,那是与遥远的青苗岬一样的夏季气味。

“换穿的。”

不久,淳悟在一个房子气派的安静小区里停了车。他一只手搁在方向盘上,不愿下车似的停了一会儿。我先下车,绕到驾驶座这边。我使足劲用双手开了车门,跟磨蹭着出来的淳悟牵着手。他长长地叹一口气。

我想起床,但身体累得动不了。抬头看墙上的方形挂钟,距那时只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而已。他为我拉拉起皱的衬衣,遮盖到膝头。感觉他提着东西,看他手上,是商店的纸袋。淳悟要取烟,又停住手,循我的视线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

二人一起走上坡道,来到一栋树木茂盛的气派房子前。三角屋顶的西式房子,大得令人吃惊。面向庭园的外廊很宽敞,客厅里挤满了大人。桌上摆着美酒佳肴,大家边吃喝边聊着。日头渐渐暗弱,夏日的傍晚,向这个奇特的聚会投下凉爽的影子。

“……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死了哩。”

“大家好。”

“您回来了。”

淳悟小声说道。陌生的大叔们抬起头,一齐望向这边。因为众人无表情地打量我,我害怕起来,躲到淳悟身后。大家恍然大悟,连忙笑脸相向。众人身体前倾,七嘴八舌地说:上来吧上来吧!庭前有许多大人的鞋子,乱糟糟。进了客厅,有人对淳悟说:“小町姑娘来啦。”一个年轻女人从厨房探出头,笑着向淳悟打招呼,然后视线移下来看我。从声音听出,她就是在购物中心通电话时,说我月经“来得早”的女人。我一闪念:讨厌!冷冷地回瞪她。这女人作为大人却意外地弱,她怏怏地移开了视线。

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传来开大门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淳悟跪在床边,担心地窥探着我。他用手背抚我的乱发,用手指撩起。大人的脸近在眼前,几乎睫毛相触。从淳悟身上散发出浓烈的女人气息。

走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当时和淳悟在一起的老爷爷、大盐先生露面了。他一见我就说:“哎呀,来的好啊。”

感觉听见波涛声。轰隆隆的波涛。这个复苏的声音让我动弹不得,仿佛身心均已做不了主。薄被子微微发出淳悟的汗味儿。我感到这气味守护着我,紧裹着被子抑制猛烈的哆嗦。不久,轰隆隆的幻听消失了,窗外开始传来鄂霍次克海安详的涛声,和海鸥的鸣叫。夜晚的海漆黑一片,静静地涌来又退去。

他想把我拉到跟前,我莫名地有点怕,紧紧拽着淳悟的手。“小花,这里是大叔家哩。今天搞聚会,有镇上许多人。平时就大叔和长子一家住在这里。在这里不用客气。这里有老爷爷、大叔大妈和孩子们,正正经经的家庭。你慢慢玩吧。”

我闭上眼睛。

笑脸相向,抚摸头顶。淳悟没有做声。随着“坐吧”的吩咐,我们坐在客厅正中。虽然上年纪的人多,但年轻人也随处可见。以为都是男人,却见女人挤满了厨房。饭菜香气随着女人的笑声飘过来。走廊尽头也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没有人了。

大人们围拢来,窥看我,要摸我的头。大家让我不要客气,吃菜。因为淳悟只是抽烟,不动筷子,我也什么都没吃。

淳悟在玻璃桌上放下从厨房柜子取出的面包和装了饮水的杯子。他往秋裤兜里塞了钱包、香烟和车钥匙,晃悠着走出房间。外面传来上锁的声音。脚步声远去。

尽是大人好无聊。上年纪的人跟大盐先生一起围着我,开始说难懂的事情。淳悟老老实实倾听着。

“噢。”

“看来竹中家长子只留下借债,没给孩子留下任何东西。这种经济环境下,还欠着家庭旅馆的贷款呢。淳悟君,一想到你的负担,虽说年轻,也令人担心啊。”

“等我两个小时左右。”

“老爹,现在,比公务员稳定的人,真没有哩。我也没有花销。”

从打开了一点的门缝,透进来年轻女人的声音。他们好像在争吵,我坐回床边,团起身子,想钻进了被窝一样。我从小就怕男人女人争吵。淳悟断然地说:“有孩子在,不行。”女人回敬了他什么话。过了一会儿,淳悟回到房间里,诧异地寻找我。当他发现我缩在床角时,悄悄一笑。他关掉电风扇,说道:

淳悟笑着回答。然后,他叼上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悠悠地吸上一口。从他的侧脸,略微显示出焦躁。靠着他的手臂,肩头也自然地挨了过去。我放心了,浅浅笑着,对周围在场的人提不起兴趣。我闭上眼睛,只深深嗅着淳悟雨水似的气味。

衬衣硬硬的,而且没有穿别的东西了,我挺不自在。他盯着我看,我有些害羞,玩弄着发梢,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淳悟不耐烦地回望门口,站起身。

“是吗。但是今后至少十年,这孩子得让你费不少心思呢。你本人,不久也会建立家庭吧。”

他拿来电吹风。轻柔地摆动我的头,吹干了头发。又用一把男人的窄梳子,仔细为我从发根梳到发梢。刚才粗率的做派一下子变了。我抬头看他,见他专注认真。我黑色的直发垂至胸前,去掉了沾上的泥巴,又回复了柔爽光泽。淳悟梳好头发,松了一口气地眉开眼笑。

其他大叔都对大盐先生的话点头。正好那个年轻女人走过来上菜。“我不会建立什么家庭。”淳悟抑制着笑说道。“又来了。有这样的男人吗。”大叔们插嘴取笑道。

“好,以后得换。”

淳悟一本正经起来,他使劲揉灭了烟蒂。

我让水浸至鼻子,看着他;淳悟站起来,取出一条雪白的大浴巾。把出浴的我全裹起来。然后他迅速脱掉衣服,用莲蓬头简单冲冲身上的污垢,便换上T恤衫和秋裤。不穿制服,淳悟还像大学生似的年轻。我被浴巾粗粗揩干身体,安置在房间中央。为我开了电风扇。他叼着烟,打开衣橱,找了一下,不一会儿歪着头,取出一件白衬衣。他从我的脑袋套下衬衣,整齐地扣上纽扣,把袖子反折了好几下。好歹就代替睡衣了。他歪着叼烟卷的嘴巴嘟哝道:“稍后再正式来换衣服。”

“嗐,在保安部,独身不能住宿舍。如果建立了收养家庭,就可以入住公务员宿舍,算上省下的这笔钱,经济负担也没什么了。为孩子预留学费,现在起就做安排。老爹,我……”

“小孩子身体是这样子的呀,我学到东西啦。”

“哦哦……”

“……狡猾。”

“我……想成为这孩子的父亲。”

“不行,让小孩子都看见了。”

“是……这样啊……”

我一问,他吓了一跳似的。然后憋不住笑似的:

大盐先生定定地看着靠在淳悟身上的我,脸上似有难言之隐。我害怕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就像初见时那样回瞪他。大盐先生大喊一声:“章子姑娘!”一个娃娃头的活泼女孩从走廊尽头跑过来,大盐先生指指我,说道:

“你不泡?”

“这是小花。大家做朋友玩吧。”

热水从头浇下,他用洗发液洗我的头发。洗发液跟原来家里的不同,是没闻过的香味。我闭上眼,由他浇水仔细冲洗。脸上和身体,都用起泡泡的香皂柔和而用力地洗过。我微微睁开眼,见漆黑的泥水正混着白泡变得又黑又白,流入排水口消失。淳悟伸手到我腋下抱起我,小心翼翼放进浴缸。水浸至下巴,我有点害羞,眼珠子上翻看他,他在冲洗处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我。他把下巴搁在浴缸边,睡眼惺忪地笑着。深蓝色的制服到处泥污,溅上了热水和泡泡,脏兮兮。

“好。”

“对吧?”

“孩子玩孩子的,大人有事情商量。”

“正好。”

“知道了!”

他说声“举起手”,我高举双手,衬衣被拉起,一下子脱掉了。我沾满泥巴的衣服被脱下,扔进了洗衣机。因为太轻而易举了,我一点不觉得害羞,眨眼间就光着身子。他把我的手拉到洗脸池的热水里,问我:“不热吧?”

像电话里的声音一样,章子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她说过跟我同龄,个头却比我高得多。目光相接,她回我笑脸,我快活起来。我被她牵着手站起来,虽然我对大人们要谈的事情也很在意,但打开一个新世界的激动更吸引我,我和章子一起跑过走廊。冲进走廊尽头的房间,见里面有许多孩子,从小学生到初中生。他们有的玩游戏,有的翻杂志,有的看漫画。章子让我坐在中间,一口气说出许多提议:喜欢漫画吗?会打扑克吗?或者聊天?

淳悟停下手,低头看我。他的脸高高在上,抬头看他,脖子都要痛了。他阴着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哦,是吗。”他说着,窥看一下洗澡间,关了热水。

“章子,她就是那个海啸的孩子吗?”

“我会长大的。”

一个初中生上下的哥哥用变过声的低音说道。大家一齐望向我。章子点点头说:“对呀。她念四年级。从下学期起上同一间学校啦。对吧?”

“小孩子不要这东西。”

“我妈说,她家人都死了,自己一个活了下来。大人都在谈她呢。哎,在新闻报道里是见过,但海啸究竟是怎么回事?哎……”

“真漂亮……”

大家充满好奇心的目光让我害怕,我眼里渗出一点点泪光。章子喊一声:“弄哭人家了!”向哥哥扔坐垫。一个毫无关系的小男孩吓了一跳,哭起来。我觉察一个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定定看着我。目光相遇时,对方随即移开视线。然后开始照料那个哭起来的小孩子。

“对。”

玩闹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突然意识到从走廊过来的大人脚步声。我慌忙站起来时,门从外面拉开了,随着一声“花”,淳悟探出头来。我冲过去抱着他的腰,他吓了一跳似地小声说:“咦,怎么了?”

“丢掉吗?”

“差不多该走啦。”

见他把耳环丢进垃圾桶,我挺失望的。

“噢!”

因为无聊,我走到淳悟在的洗澡间看看。洗脸台的柜子上,放着好几个用开的女性化妆品瓶子,淳悟正轻描淡写地把这些东西丢进黑色的小垃圾桶。化妆品甜甜的、带粉末的气味钻进鼻孔。我捡起掉在洗脸台下的半边珍珠耳环,淳悟眉头一皱,从我手上拿走。

“交上朋友了?”

看我摇头,淳悟把我搁在房间中央,自己进了里头的洗澡间。传来开龙头的声音。房间是八席大的单间,除了摆放杂志的不锈钢书架,就只有电视机和磁带录像机、放烟灰缸的玻璃桌子,单人的铁架床。虽不凌乱且干净,但被铺乱得像刚起床,电视机的遥控器也掉在地板上。

淳悟这一问,我从他腰间抬起脸,悄悄指一下章子。章子说:“再见啦。”刚才定定看着我的男孩子问:“焰火大会来吗?”他轻快地搭话,好像早就认识似的。

“饿吗?”

“下星期渔港节要放焰火哩。你来的话,我请妈妈给你做单衣。”

房间收拾整齐,而且东西不多。他扯开窗帘,早上的阳光令人目眩地射进来。寂寥的小镇,有一排排带烟囱的三角屋顶,蓝黑色的、辽阔的海展现在眼前。海鸥高亢地鸣叫。

跟男孩子这样说话,即使在奥尻岛的小学也没有试过,我吃了一惊,一时语塞。我想,这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我抬头看淳悟,他笑着点头:可以呀。我小声回答男孩子:“我来。”然后逃跑似地出了走廊。

灰色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到处有裂纹,淳悟抱着我,走上四层楼房的最高层。看来没有电梯。中途错身而过的年轻小伙子也没看我,睡眼惺忪打招呼:“嗨,早上好。”就冲下楼去了。看淳悟没按门铃,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插进匙孔,我发觉他是一个人过日子。

我跟淳悟抱缠在一起,走过气派、宽阔的走廊。聚会还要持续很久。从外廊出到外面,漆黑的庭院里,微微传来喧闹的虫鸣。

在荒地似的、杂草丛生的停车场停好车,淳悟打个大大的哈欠。犬齿尖利,有点像年轻的恶魔。他下了驾驶座,绕到我这边,打开车门,像抱一个刚买的大人偶一样,小心翼翼地抱起我。衣服头发上粘的泥巴干,又噼里啪啦往下掉。淳悟像恶魔一样暗笑着,对我小声说:“欢迎你,花。”他拿脸颊在我额头上用力蹭一下。被他的须根擦着,我痛得长出一口气。

那个晚上,淳悟也换上制服去工作了。洗好澡要睡了,突然来了电话。是怕麻烦吧,他把我浸到浴缸里,自己也脱光了进来,我自己洗头发、洗身子,他就在浴缸里指指点点:这里那里忘洗了啦、还要再冲水啦等等。他自己却只是简单洗洗,我说他“狡猾”,他伸着舌头笑说“不狡猾”。我虽然不知道大人们商量成怎样了,但出门前他黯然神伤的表情已消失,回家后一直带着放下心头大石的笑容。我被浴巾擦干全身。只有用电吹风吹干头发、用梳子梳头时,他才收起笑容,一本正经。我被大人们围着、跟孩子玩闹、男孩子搭话,现在困极欲睡了。二人一起钻被窝时,电话铃响起。

淳悟喃喃道。他使劲眨眼,很困的样子。我问他:“想睡觉吧?”他直直看着我,回答带着撒娇的腔调:“噢……好困。”

“……是偷渡?好,马上到。”

“这里是鄂霍次克海。”

淳悟说着挂断电话,又打给某个人。简短通知对方“偷渡”、“俄国佬”、“马上集合”之后,他急急换上制服。他在洗脸台前梳过头发,从电冰箱取出罐装咖啡,边喝边拉开窗帘往外看。大海阴沉得与夜空难以分清,冷冷的波涛声微微传来。

进入青绿的平原不久,一个小镇突然出现,就像是海市蜃楼。汽车减速滑行。一排排寂寥的灰色房子。汽车慢慢驶下坡道时,黑糊糊的海突然展现在整个车前窗。颜色与奥尻岛那边暗绿、波涛汹涌的日本海不同。缓缓蠕动的这片海,仿佛能感觉到粘度,与其说是蓝色,毋宁说是暗淡的绿色。安静。晴空中,海鸥在翱翔,像扯碎了的云彩。

房间里响起电风扇的声音。

再次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梦幻般的苍白月亮已无踪影。夏日的浓绿晃眼地反射着日照。蓝天上蔓延着大片积雨云。夜间笔直的路,不知不觉中有了弧度。也许是早上了,相对驶过的车也不绝于途。

“淳悟是警察吗?不是?”

不一会儿,像破了魔法似地,夜空渐渐明亮起来,从东面的天空升起了燃烧般的光。早晨的太阳还是冷飕飕的。本能般恐惧大海的心情,难以置信地变淡了。白桦树和落叶松郁郁葱葱,升腾的气体将群山染成朦胧的牛奶色。偌大的北海道,就两个人自西向东来。淳悟不再看地图了。也不再留心路标。我想,噢,这里是他生活的土地了。跟家人一起待过的奥尻岛,谎言般抛到了身后,当我意识到已经驰过多少公里的距离,一夜之间,我已被带入了其他男人们的地盘。我突然想,不会再回奥尻岛了吧。“花,加油!花,活下去!”平日沉默的爸爸最后的话,如风吹雾散般远去了。我又像沉入水中一样睡着了。

我在床上瓮声瓮气地问道。他忍不住笑了。

隔几个小时才有一辆车相错而过。就像在大海上,两艘小艇对驶而过。车灯接近了、微微响起风的呼啸,又被静寂和黑暗笼罩。过了一阵,出现一个大大的路标,淳悟没减速就右拐。夜空微微呈浅灰色。我心想,冲开黑色海洋一直奔驰,原似永无尽头的夜晚,即将天亮了。有种类似寂寞的感觉。奇特的是,心绪冷淡,仿佛期待一直奔驰在这个世界的外围:就这样一直活在车里,就我和这个男人。

“不是。我是海上保安官。”

淳悟下巴翘向车窗,不想被人看见他的表情。

“算什么呢?”

“我感觉会见到你。”

“‘什么’?算海上的警察吧。简单说的话。救助溺海的人、遇难的船什么的。其余呢,就是赶走进入我们海域的外来人,帮助在海上遇到困难的人,逮捕坏人。”

声音微微颤抖。

“在海上……”

“我找啦。在那间体育馆,带着祈祷的心情,找你。”

“对。哎,那个看见了吗?”

我想,“他们”是指那些家人吧。我回想起四人紧靠在一起,被闪烁的波墙吞没的情景。像投影一样,已经远去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不知何故瘫软无力。

我被他从床上粗鲁地抱起。打开窗,来到露台。干干的夜风略带寒意。从四楼露台能看见大海,海面一片漆黑,仿佛是无穷坠落的巨大地狱。是这个世上豁然洞开的命穴。淳悟指着海上,喃喃道:“看得见吧……?”

“可是,你不能跟他们一起死。我来接你了嘛。”

眼睛适应之后,即可在黑色的海和群青色的夜空之间,清楚看出一条细细的波线在白白闪烁着。远远可俯视岸边停泊的许多渔船,如同在停车场停车一样。之中有一艘灰色的大船,上插日本国旗和未见过的图案的旗帜。这艘比其他船大、比在奥尻岛见惯的钓鱼船之类大得多的、气派的船,从这里看去,小得像一只玩具小船。

淳悟把烟蒂丢出窗,不快地嘟哝道:

“那就是纹别海上保安部的巡视船。我平时就乘这艘船工作。虽然陆地上也有保安部,但我是海上的,所以每天都要上船。那是职场,所以船一动,我就在海上。就像你说的怪物吧。”

“大婶说的。大婶搞错了,自己一个活了下来。大婶像小孩那样哭,很吵。”

“你不害怕吗?”

“……”

“一点也不。不但不怕,现在每次上船,甚至还有怀恋之情。”

“她说,家人就是一起死的人。”

淳悟微笑着。今晚的淳悟看上去如释重负,表情非常柔和。他把长胡须的脸颊抵在我的脸颊上,像孩子撒娇似地磨蹭。然后他返回房间,把我放回床上,在我额头上轻吻一下,轻柔地盖上被子。我一下子被当成成年女人对待,有点紧张。“我天亮前回来,睡吧。”他小声说道,匆匆出门而去。他从外面上锁。我坐在床上,双手抱膝。

“说嘛。在体育馆,发生了什么事?”

凝视窗外。大海张开漆黑大口,仿佛要吞咽一切。就这样静止不动,不知不觉中小睡了一下。睁开眼,又望向大海时,正好看见太阳旗迎风招展,巡视船出航驶向海上。

“……没、没什么。”

淳悟置身玩具般的船上,被大海吞没了。然后到了早上,他又被吐出、回家。我发现,穿上制服外出、然后又回家的淳悟,其实一直这样重复。我有一种离奇的感觉:淳悟出海去、死了,然后复生。我着了魔似的眺望着满窗子的大海、地狱般的大海。

“怎么样?”

大海无边无际。波涛涌来又退去,仿佛用又黑又大的舌头舔舐着。我觉得困极了,站起来。开了灯,黑夜里却亮晃晃的房间,让我的心情更加不平静。躺在地板上,像猫一样弓着背,发现床底下有个小盒子。

我抱着饮水瓶,小声说道。那真是蚊子叫似的小声。淳悟叼着烟,低头看看我。

盒子有点心盒大小,黑乎乎,透出秘密的气息。

“在那个体育馆,”

我伸出手,食指勉强触到。拉出来打开一看,是一大叠抓拍的照片。

“……我要死的时候,一定会回到海边。无论在哪里。”

最上面一张是很久以前的,黑白照片。一个感觉很像淳悟的、细长眼角的男人直视着我。那是跟开心时的淳悟一模一样的、无忧无虑的笑容。背景是渔船,从打扮可知是渔民。我茫然地抬起脸,看着窗外晃动的、夜晚的海。这是从前遇到风暴、被海吞没的淳悟的父亲吗?这个人还沉在海底,谁也没找到……虽然淳悟天天出海,说不准只是在不明真面目的怪物上方通过而已。

他说完,面孔变得有点儿可怕。就此沉默地抽烟。细细的烟柱被车窗进来的风吹得摇摆不定。

还有父亲和女人并排的照片。抱着小孩。应该是母亲和淳悟吧,我想。这些人的照片有五六张。看了接下来的照片,我“啊”地嘟哝一句,照片没拿稳,掉在地上。从散落地板的照片,无数的我像沙子一样撒了开来。

“……不明白?当然啦,你还是个孩子嘛。九岁吧……我在这年龄,就是爬树呀、游泳呀。所谓血脉相连,挺不好懂吧……就算是我,也从没跟朋友说过。我怎么会突然说起呢?”

全部都是我……竹中花的照片。

声音阴沉,但奇妙地充满了力量。我没想过血的问题,所以默默思考。淳悟唇端缓缓的、略显嘲讽的微笑,随即消失。

不是现在的。比现在小许多。啊,这是五岁时的。因为穿这件衣服……这张是下一年的。六岁。因为蹭破了膝盖,所以知道是何时的……或在奥尻岛的家看电视、或在睡午觉,有好多是站在家庭旅馆前、望着相机的照片。拍摄者不是淳悟,是另一个男人。我记得。是个每年秋季末来住一晚的年轻人,他拍一下海,在海边悠闲散散步,就回去了。因为他开朗快活,爸爸也喜欢他。他有时一高兴也为我拍照。

“这……”

肯定是因为有这些照片,淳悟才能在青苗岬的体育馆很快找到了我。不过,要说是亲戚之故,父母兄妹也都是,他为何只要那么多我的照片呢?我会想起在青苗岬的家,曾独自眺望大海,茫然地想:某个地方有自己真正待的地方吧?海的对面,会有人来接走我吗?不知不觉中,我又睡着了。

“即便死了也是。所以,那不是分别。只要自己身上流淌着血,人,就绝不会跟家人分开。”

到了早上,淳悟又晃悠着回家了。我醒来,一边揉眼睛,一边问:“这照片是怎么回事?”淳悟支支吾吾,说:“……是你的照片。”他脱下衣服,只剩内衣,他沉重的身躯疲惫地躺到床上。我问他:“哎,可这是为什么?”他说:“为什么?在乎嘛。因为我不能出面,就求了朋友。高中时的前辈。他每年都去吧?就是去拍你的照片。因为我想要。”他伸出手臂,使劲扳过我的头,自枕手臂一下子睡着了。闭合的眼睑疲倦已极地轻轻颤动。我把脸蛋贴在他敞露的胸口上。汗味混合着尘土、机油味。看来是在船上蹭的。他把我夹在两腿之间,手臂两腿抱紧——我像被一只大动物捕获了。他腿上的毛抵着我的后背,毛茸茸蠕动。

烟圈袅袅上升。

我试着摇晃一下他。

“对。因为血脉是相连的。所以如果我有孩子,他的身体里,有我丢失了的重要东西——老爹老妈的,他全都有……我最近这么认为。”

“你为什么想要照片?”

“魂?”

“……因为喜欢你。”

“……他没死。还在某个地方……他的魂魄。”

我注视着他的睡脸。他冒出一句之后,便传来鼻息,力气消失了的身躯好沉。他脸上、胸口,还有硬邦邦净是骨头的腿,身上到处湿乎乎的。

大哥哥——淳悟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默默抽烟。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开了口:

这个人为何只收集我的照片?为什么那么喜欢我一个?连一面都没见过的人。

我突然醒悟:这个人也是孤儿。他看上去是大块头,可那样的话,就跟我一样了。

我自己觉得,从在那个体育馆被突然抱起的瞬间起,就不想跟他分开了。

在朦胧的月光照耀下,汽车笔直向前行驶。分不清是大海还是森林的黑色东西无尽地延伸。夜空中星光闪烁,仿佛马上要变成金色光束照射下来。想到是跟活的人、跟生命在一起,我安心了,咽喉的干渴渐渐远去。

那是为什么呢……

声音里带了一点不屑的味道。

淳悟的手臂像大石头似的重重压在我胸口。长毛的腿压在我肚子上,我简直像落入了捕鼠陷阱。我只能僵着身体,像被不明物捆绑,好辛苦。过了一会儿,淳悟潮乎乎的身体蠕动起来。他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鼻子拱着嗅气味,濡湿的嘴唇爬动在我脸上,用撒娇似的声音说梦话。我只听出“哦……”,其他话不明白。他像被噩梦魇住一样,闭合的眼睑,和他的长睫毛一起微微颤动。

“死了。妈妈是病死的,在陆地。”

近七月底,窗外开始吹来凉风,告知夏季临近结束。淳悟自那次聚会以来一直心情舒畅。因为不在家的时候也多,所以在一起时我就撒娇,粘着他。

“……你妈妈呢?”

周末的傍晚,淳悟叼着烟折叠洗好的衣物,我蹭着他的后背,这时门铃响了。淳悟慢腾腾走到门口,嘴里嘟哝着,回头看我:“是吗。是渔港节的日子啊……”他给我梳了头,穿上连衣裙,拍一下后背,推我出门口。

“我爹从年轻时起就打渔为生。我跟你这么大时,他遇风暴沉了船,就此失踪。一想到高大的父亲被海吞吃,我就很怕。但渐渐地,我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也要死在这里。这么一来,就不怕了。从念初中时期吧。”

“……你好。”

“自己也得?”

门外站着身穿淡紫色和服单衣的章子,和之前那个男孩子。离开淳悟外出是头一回。我抬头看看淳悟的脸,他开心地笑着说:“走吧。”我点一下头,出了门。

“总有一天,自己也得死在这海上。我这么一想,就不怕了。”

“小花,今晚放焰火哩,一起看吧。”

他低声说道。我抬起脸。大哥哥左手握方向盘,右手取出一支烟叼上。火机的火苗像鬼火一样朦胧摇晃。

“好……”

“……不用怕。”

“他叫阿晓。同一个年级的。第二学期,你可能跟我们之中的一个同班。他是大盐先生的孙子。”

大哥哥向我探过身来。我被庞大的身躯罩住,什么也看不见。我张开口抬头望,大哥哥取出了收在副驾驶座的车门内侧的地图。他摊开地图,挠着头,嘀咕着:“现在这里吧……”他把地图放回后座,又像慢慢滑进海里一样驱车奔驰。

“请多关照。”

汽车放慢了速度。他在路边停了车,打开车内灯。灯晃眼,我眯起眼睛。

男孩子像大人似地寒暄,笑脸相迎。我不好意思,不觉低下了头。心想,只是同级同学,却上门来,章子和阿晓都挺大人气的。会被其他孩子取笑,很难堪吗……离家让我不安,我一步三回头离开门口。淳悟倒简单,说声:“再见,我晚上去接你。”就“砰”地关上门。

“对。”

离开公寓楼,章子和阿晓取出停好的自行车——色彩鲜艳的儿童自行车,走了起来。阿晓指着海那边说:

大哥哥突然说道。我的嘴唇离开饮水瓶,追问道:“……海吗?”

“能看焰火的,一年就一次,在渔港节那天。每年都很好玩。对吧,章子?”

“会害怕一阵子吧。不过,一定会变得不害怕的。”

“是啊。从大盐家二楼能看得很清楚。还有点心吃。快走吧。”

我片言只语地回应着,又蜷缩在副驾驶座上。“我被吞掉了一次。被怪物肚子似的海……”喉咙干渴起来。仿佛被地狱冷火灼烧食道。我找出饮水瓶,倾侧了喝水。

二人推车跑,我也慌忙跟上。之前开车转眼功夫的距离,孩子走起来也相当远。

“我以为这是海呢。所以……”

终于到了大宅,一位和蔼的大婶从外廊对我笑着说:“小花,欢迎。”她是阿晓的妈妈。上次客厅里没家具,只是坐满了人,今天则摆了许多大沙发和桌子。阿晓的爸爸戴眼镜,仪表堂堂,仰在沙发上读《鄂霍次克新闻》。他看见我,一瞬间很感慨的样子,微笑一下,说道:“好好玩了再走。阿晓,你要对人家好。”

“昨晚也是这样来的。害怕吗?”

阿晓的妈妈让我穿上阿晓姐姐穿旧的粉红色和服单衣。我跟章子他们上了二楼,把面海的窗户开了。桌上有点心、西瓜、果汁等。

“……噢。”

傍晚的天空笼着淡紫色的霭。阿晓的父母、姐弟都上来二楼。章子的父母说是住得很近,也来了。大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晚间新闻。

“我们由西到东横贯北海道正中央,预定早上到达纹别。”

看来是稀里糊涂迷失在一个陌生家庭的团聚时刻里。即使在奥尻的家,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呆在房间一角发呆。但今天却让我坐中间,大家都跟我说话,我实在无法平静。

大哥哥把烟蒂丢出车窗。

我试着走出房间,下楼梯返回一楼。大客厅里,大盐老爷爷跟额头有块黑痣的、不认识的叔叔坐在沙发上,聊着事情。看见我,大盐先生说:“哎,欢迎你。”

我欠起身,探出身子看外面,只见道路两旁是夜幕下漆黑的森林,简直像海洋一样。车不是走在波浪之上,而是行驶在无尽延伸的沥青路上。竟然没有交通灯。对面也完全没有车开过来。可信赖的,只是车灯和浮现出来的小小标识,活着的似乎就是我和这个男人。微启的车窗,渗透般钻进来湿乎乎的树木芬芳。晦暗的灌木丛像涌来又退去的波浪一样迎面逼来。我不做声地出神——在这样一个奇特的夜晚,一个陌生男人分开海、踏着浪,带我前往某个地方。

“跟淳悟君过得好吗?给你好好做饭了吗?衣服也洗了吧……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不在家吧?小花,有点寂寞吧?”

“不是大海,是树海。你看!”

我慌忙摇头。

“噢。”

“不会。饭菜很好吃。人也很和蔼。”

“醒啦?”

“是吗……小町姑娘,哦,她是淳悟君的熟人,说是担心淳悟君近来的状态。他怎么样?”

我开口问,肩头哆嗦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我,眼角堆起皱纹,笑了。这一来,他变得很亲切。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头。

“他很和蔼。”

“我们在海上吗?”

我有气无力地重复道。额上有痣的叔叔探出身子,说道:“啊,这孩子就是那个从奥尻来的呀,大盐先生?”我心里觉得奇怪,他说话是大城市人的腔调。

是在做梦吗?我想。我揉揉眼睛,看着驾驶座,苍白的月光照在他瘦削的侧额上。他打开车窗,叼着烟,有点累了似的眯着眼,手握方向盘。

“小花,叔叔呢,跟小花一样,刚来这个镇不久。我搞砸了一点事情……我不再回大城市了,要把骨头埋在纹别啦。叔叔的工作是抓坏人,镇上一有事,我就会抓住案犯。”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被带到哪里来了?

“抓坏人……吗。那,你是陆地上的警察?”

大哥哥驾驶的汽车浮在漆黑的海上,以惊人的速度奔驰。群青色的夜空漂浮着梦幻般的月亮,汽车就朝着月亮不停地赶。波涛声冷冷。翻腾的水从左右涌来。

我想着淳悟的工作,问道。叔叔有点惊讶,笑道:“对啦,是陆地上的警察。”

那里是大海。

“叔叔呀,得了这个镇的救助,所以想报恩啊。”

汽车开出晚上也五光十色的札幌市区,提高了速度,向着某个地方奔驰。大海远去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过了许久,我睁开眼睛,对突然映入眼帘的情景吃了一惊,身体恐惧得缩成一团。发出了不成声的、长长的惊叫。

“不会有什么案子的,田冈君。不能把这里当大城市。这里呀,连大一点的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过嘛,你能盯紧那些俄国佬或外来的年轻人,就帮大忙了。”

我被搁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车子停在立体停车场。就像轻轻放一个人偶似的、不熟练的动作。他点点头,觉得可以,关上车门,转回驾驶座一边,自己也上了车。

“明白……哎,小花也好好听大盐先生的话,成为一个好孩子。”

“回家啦。”

我手足无措,没有回答。

“店子……”

窗外日头暗下来了。从二楼传来章子的喊声:“就要开始啦!”家人团聚的声音很温馨、很碍耳,我突然担心起来。

“他在薄野有店子。但现在不景气,有危机。”

你会被大盐先生领走吧……淳悟黯然的嘀咕复苏在耳边。大家庭像有形状的生物似地蠕动着,要把我吞掉似的。我感觉自己被大盐先生和陆地警察叔叔看管着,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了。我不禁倒退一步。我跑回二楼,说道:“章子,我要回家。”

老爷爷出了站,消失在霓虹灯炫目的大街上。我见他急急打了出租车离去,问道:“他要去哪里?”大哥哥边转身迈向反方向,边回答我:

“你怎么啦?”

“好好休息吧。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爸、爸……”

老爷爷信赖地笑道,看一看我的脸。油光光的大城市味和金钱气息又开始从他身上冒出。他用满是皱纹的两手抚摸我的头,说道:

我刚一开口,又不说了。改口说:“我要回到淳悟那里……”章子很认真点着头说:“明白了。”我冲下楼梯,在外廊穿上拖鞋,跑到庭院里。

“哈哈,没错。不好跟老人家待一起吧。干巡视船的,这不在话下。”

这时,海边发射了第一支焰火,在空中炸响。我仿佛被从后面射穿心脏一样,伫立不动。我低头看自己的身子。粉红色的和服单衣在夏末夜风下轻轻摇晃。抬头看,金色的焰火在夜空飞舞,像花朵盛开、瞬间又枯萎一样,掉落昏暗的海上消失。

“我没事。老爹,我才二十五呀。”

我连滚带爬似的跑起来。

“可是,你从昨晚起一点没睡嘛。”

沿着刚才只走过一次的路,我下坡,转入横路,通过市政厅和公园旁,跑向四层的公寓楼。其间随着连串爆炸声,夜空里的焰火绽开、枯萎、散落。因为太急,差点向前扑倒,我慌了。夜风凉爽,人在跑,身子却冷起来了。终于找到了公寓楼,冲上混凝土的楼梯。来到门前时,炸开一枚特别响的焰火,我吓得一缩脖子。我伸手去按门铃,但踮起脚也还差一点点。我咚咚地敲门。不停敲,门打开了,穿T恤和秋裤的淳悟走出来。他大吃一惊:“咦,怎么了?”

“反正她都会睡着的,坐车回去吧。”

我挤进房间里。

我不大明白老爷爷的话。不久,列车抵达札幌车站,大城市的喧嚣飞入列车之中。我们下到月台。要在这里跟老爷爷也分手。老爷爷说,有急事,还不能离开札幌;又说要跟竹中的亲戚联系,商量葬礼和我的去向。他问:“淳悟君,天晚了,要在札幌住一晚吗?”大哥哥俯视着我,饶有兴趣地看我困倦地揉眼睛。

“我想……一起看。”

“噢。”

“怎么回事么。因为这样回来的?嗬,和服挺可爱的……”

“小花,所谓男人,就是待在生长的土地上,至死不挪动的。可女人呢,可以远嫁离开。这样一来,姐妹们嫁的地方,就有新的亲戚了。所以,在北海道,各处都有你的亲戚。”

让他摸着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淳悟在玻璃桌上摊开一些复杂的表格,正用圆珠笔填写。我坐在旁边,背靠着他,问:“什么东西?工作吗?”

大哥哥在看窗外,简短地答道。跟声音一道,他胸部硬邦邦的肌肉蠕动着,从他的骨头向我的骨头传来细小的震动。老爷爷搁下筷子,说道:

“不是。”

“我爸爸和你爸爸是表兄弟呀。”

淳悟叼上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一口。他叼着烟,嘿一下把我举起放在膝上。他把烟放在烟灰缸上,抚摸着我的头,说道:

“噢。”

“这是领养孩子的手续。”

响起自己的声音——我发现自己说梦话了,抬起头。老爷爷像嚼沙子似的吃着便当,他抬起头,问道:“你说淳悟君?”

“我吗?”

“……怎么会是亲戚?”

“对啦。因为要转学校,所以在暑假里都办妥比较好,对吧?……对了,你要改姓啦。名字怪怪的,别在意啊。”

从小樽火车站上了火车,人很少。老爷爷自言自语般嘟哝道:这时间,没有观光客去札幌了。他买了三份便当,但我吃不了,对大哥哥说:“……喝水。”递了饮水瓶过来,我又是疯了一样一口气喝光。他把我搁在膝上,我靠在他雨水气味的宽阔胸膛,闭上眼睛。列车加速,开始奔驰。奥尻岛迅速远去。

文件上小字密密麻麻,净是复杂的汉字,读不懂。淳悟最近一直心情好,他摸摸我的头,弄弄我的长发,一边填写表格。我明白了:自己要成为这个人的女儿。为了不让大盐先生领走我,淳悟肯定在那个聚会之夜为我努力了一番。他也许因此而很开心吧。

这里快活热闹的气氛,较之埋在沙土瓦砾之中、冒着烟的奥尻岛,简直是到了另一个国度。我搂着大哥哥的脖子,睨视着过路的人。观光客们走过时,像看新奇事物似的,打量着满身泥污的我,和穿着警察似的制服的大哥哥。大哥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腰板挺直,快步走着。

窗外传来炸开的声音,焰火升起来。我想起刚才的恐惧,紧闭双眼。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起。淳悟站起来,拿起话筒。“小花?哦,回来了。她说想跟我一起看。噢……”他说了几句就挂断电话,满不在乎地嘟哝道:“说你不见了,大家吓坏了,担心呢。”

因为那下颏就此不动了,我慢慢合上了眼睛。环在腰间的长臂暖乎乎,舒服。接下来睁开眼时,已抵达了升起浓浓白烟气的小樽港。被抱着登陆时,看见沿运河灯火闪烁的漂亮街头。在雾气的对面,餐厅和酒吧的灯火晃动着,仿佛诱来了黑夜。观光客打扮的人在漫步。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看窗外。

“从前的事情……你出生之前的事情,嘿,还理它做什么。”

响声激烈,夜空中不断绽开焰火。

大哥哥嘿地一笑,说道:

他呆呆地看着,兴致不高地说:

老爷爷坐在稍微离开的地方,疲倦了似的弓着腰。他担心地说:“淳悟君……”

“难得放焰火,要看吗?”

“家里有种种事情。因为是亲戚,就寄养在你家。大叔出门挣钱,有时在有时不在。到你快出生的时候吧。不过自那以后一直没再来……也待够了。”

“好……”

“为什么?”

虽然在一起不用分开,看不看焰火也无所谓,但我点了点头。我裹着对折的毛巾被,被他小心翼翼抱起。出到露台,仰望海上燃起随即坠落的、用火药制作的脆弱花瓣。夜风冷飕飕、干干的。我被抱着,注视着映着焰火的、要成为养父的男人的侧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既显得普通、平和,又显得情绪化、很残酷的样子。长长的眼睑,跟我确实很像。

“我念初中的时候,待了只半年。”

随着一声炸响,最后一枚焰火升空。之后,大海难以置信地安静下来。昏黑的大海只是蠕动。

他两条长臂环在我腰上,下巴搁在我头顶。每次说话,下颏的震动跟声音一起传给我,感觉响彻心肺。我很困,但惦记着他,硬撑着眼皮。

回到房间,淳悟从兜里掏出银白色的钥匙。细细的银链子,垂着的不是首饰,而是粗俗的钥匙。

回答简短。

我不解地看着,淳悟说:“这是你的钥匙。”

“对,从前。”

“我的、钥匙?”

“你来过奥尻吗?”

“对。马上要搬到公务员宿舍了。像这里没钥匙,不好办吧。”

大哥哥眯着眼,凝望着远去的海岛。我见他黯然的目光里带着依恋的神色,就问他:

我想起够不着门铃,“嗯”地点点头。“不过,一个人别出门太多,危险。”淳悟说着,小心地把链子挂在我脖子上。

海岸线上散布着毁坏的房子、冲走压瘪的船的残骸。好几道烟柱升起,向着渐暮的天空。渔船慢慢经过断为两截的青苗岬灯塔旁。渔船随波晃动,向北面海上前进。大哥哥在甲板上坐下,把我搁在膝上。我悄悄仰视他的脸。

他说我是小孩,所以耳环不能要,拿走了,但却用对成年女人的姿势撩起我的头发,摆好脖子上的链子。刚才焰火五光十色的窗外,此时静得有点可怕。只有涛声微微传来。就我们两个人。

我们三人上了今天返回小樽的渔船,离开了奥尻岛。

“你是我女儿了。属于我啦。”

“缺失”是什么呢?我没听过这个词,不明白。我勉强撑开眼皮,大哥哥亲昵的、发自内心的笑脸映入眼帘。看到这张脸,我心中一震。我搂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硬硬的锁骨上,心想着“我就不离开”,又闭上眼。大哥哥很新奇地笑个不停,干干的笑声像是摇篮曲。

近距离看着对方的脸。爸爸的眼里充满顽皮,还有特别的深情。这样被大人盯着看是头一次。不知为何,悲伤从远处涌至。

“可是,老爹,十全十美的人也是不存在的呀。”

“属于你……就是家人吗?”

仅仅一瞬间的黯然沉默之后,大哥哥发出了怪异的笑声。

“对呀。花,你也开心吧?”

“……”

“嗯。”

“可是,要抚养孩子,跟与朋友一起打发日子、与女人过不是一回事。淳悟君,你成长在有缺失的家庭,不懂得怎么建立家庭吧。”

我用力点头,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响着踏在砂石路的声音。“所谓家人,是什么啊……”不知为何,大婶的自言自语回响在耳畔。我就要睡着了。老爷爷声音阴沉:

脚蹒跚着,就此倒在淳悟怀里。被长胳膊紧紧抱着,紧得生疼。被默默抱着,身体深处那个冰凉漆黑的风暴又刮起了。

“哪里,我知道你是个好小伙。”

别把我一个人撂下就好了……别说“活下去!”一起死掉就好了……爸爸是个冷漠的人……那是爆发在我心中的憎恨,只是积聚在倦极的内心深处,一点也没有消失。它变得越发顽固,在不为人见的地方膨胀得很大、很丑陋……要做真正的家人呵。别丢下我呵。这样想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这一来,一个又热又湿的东西,像活物一样爬在我脸上。我一惊睁开眼,看见淳悟黑红的长舌头近在眼前。它反复地、像一只大狗似地亲热地舔去我因愤怒和憎恨流下的哭泪。“爸、爸……”“嗯?”“爸爸,痒痒。”“嗯。”“我说了好痒痒。”“嗯……”互相取笑着,都觉得怪怪的,二人相拥爆笑起来。

“……有什么担心的吗,老爹?”

进入八月,气温陡然降低,喧闹的虫鸣已经远去,仿佛夏天已终结。接近盂兰盆节时,淳悟出门给自己父母扫墓。

“但是……”

“好几年没管了。去让他们看看你吧?”他感慨地说着,挺费事地上了车。我也跟着他,前往坡道尽头的、山另一侧的墓地。

“我一个人,好办。而且收入稳定。现在经济不景气,肯定都有难处。”

墓地树木葱郁。因为打扫得洁净,所以一想到都是故世的人,感觉尤其寂寞。淳悟站在一块墓碑前,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凝视。干干的风吹过,凉飕飕。

“你?可是,这个嘛……”

墓上虽有父母的名字,因为父亲在海上失踪,只有母亲一方有遗骨。如果死了,淳悟也会变成白骨,进入这里。我环顾墓地,立着数不尽的、同样的墓碑。哪家的墓都一样。一想到这些人血脉相连,死了、成了骨头也不分开,被大海吞没的家人的脸庞,就复苏在脑海里,我难受起来,打了个哆嗦。

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困乏的脑子在想。

看淳悟只是打量着冷冷的墓碑,我问:“你不祈祷吗?”

“我抚养她。”

“……不。”

老爷爷轮番打量几下我和大哥哥的脸。这时,睡意袭来,我的脑袋一下子耷拉在大哥哥硬硬的锁骨上,我闭上眼睛。我突然回想起昨天晚上,我曾觉得被爸爸抱着、手脚垂吊着的妹妹像是奇特的生物。我困得睁不开眼睛。摇晃之中,手脚失去了力气。我知道正走出体育馆。走在馆外砂石路的足音,在下方远远响着,我心想,哦,我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大人抱着哩。掉下来就危险了,不过,在他身上掉下来也行——我想着,力气在迅速消失。他虽然是陌生人,但我却没感到害怕。老爷爷边走边说,你先照顾着,我来联系北海道的亲戚吧。大哥哥很干脆地说:

“你妈妈是怎么样的?”

“……”

“讨厌的老太婆。”

“这是怎么说?不是那么简单啦。”

发泄般的声音,没听过他这么不高兴。感觉他跟我那种心情一样晦暗。那种因藏在内心的风暴、愤怒和嫉妒,而变成漆黑泥煤般的心情。我的憎恨和爸爸的憎恨,不知何故,像双胞胎一样相似相通。

“再小也是个女孩子哩,马上黏上淳悟君了。”

“她变得跟差劲时的老爸一样。自老爸死后,真是烦透了。哎,花,你是个血的人偶吧。来到这里,就明白了。”

大哥哥唇边叼着烟,歪歪嘴巴答道。老爷爷没脾气地说:

“什么意思?”

“不。”

我反问道,他歪歪嘴唇,浅浅笑道:

“……不重吗,淳悟君?”

“……没什么。我喜欢你。”

然后,他仰望搂紧大哥哥的我,脸上是又哭又笑的表情。

淳悟小声说了句奇怪的话,既不供菊花,也不上香,甚至不清扫一下,转身就走。我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再三回头看那座墓——流着跟淳悟同样的血的他的父母、一对未曾谋面的男女的长眠之处。正好有其他人来扫墓。那是一对穿白衣服的夫妻,我像见了妖怪似的吓一大跳。追上淳悟,像平时一样牵着手。他的掌心比平时凉,汗津津。

“好了,可以带回去了。之后的事情再商量吧。”

“最近挺怪的。”

过了一会儿,他扭过头说:

淳悟嘟哝道。

老爷爷抹去泪水,开始跟灾害对策本部的人交涉。他说话平稳但颇有威力,用充满自信的声音讨论了好一会儿。诸如“亲戚来了”、“监护人亡故、只孩子一人”、“给市议员某某打电话吧”等等。

“噢?”

我答不上来。难受得不能呼吸,只是嘴唇微微颤抖。我抵着脑门转动,求助般地窥看大哥哥的脸。他跟我很像的、细长眼角的眼睛湿润了,有种憋住笑的感觉。我觉得,老爷爷看不出我的憎恨,但这双眼睛却明察一切,都被它吸收去了。因为抱着我,大哥哥的深蓝色制服粘上了干干的泥,脏兮兮。他在我耳边悄声说:“他哭啥嘛。”温热的气息令人发痒。

“一个女人说的。我有什么地方怪吗?”

“是吗。那就好。小花,之前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吧。”

我不明所以,不做声地想着。淳悟思索着,点一支香烟,缓缓吐出烟来。他遥望天空。侧脸显得有点焦躁不安。

我心想,“竹中家长子”该是爸爸吧。身体深处突然爆发出来的憎恨,令我难以呼吸,仿佛置身水中,我好不容易才点了一下头。然后,我断断续续说了:大大的黑色波浪涌来,爸爸把我搁在车上,说“加油!”“活下去!”我气得要命,声音却平静,没有悲苦。回想起自己昨晚寂寞的声音——攀着车厢呼喊爸爸。迄今从没有那般呼喊过谁。老爷爷边听边不住流泪,不知什么缘故。

那天夜晚已凉得不能算夏天了。可淳悟却满头大汗地半夜醒来。我挨着他睡,也因掀被子、里头闷着的潮热“呼”地扑来而睁开眼睛。淳悟的额上、颈上闪着汗光,平时温和的眸子,也压抑着怒火般晦暗浑浊。我摇晃他,问:“爸爸、爸爸,你怎么啦?”

“竹中家长子这么说的呀。看来,是他救了你的命。”

“非常寂寞……受不了。”

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吃惊。“他说‘活下去’……”我说出这话时,突然,憎恨和声音一起哽住了。气愤和伤痛几乎让心脏停止跳动。我搂紧大哥哥的脖子,嗅着他雨水般潮乎乎的气味。老爷爷屏息听我说,然后慢慢微笑起来。

回答的声音也含混不清。

“……爸爸他……”

淳悟慢腾腾起来。他脱下吸了汗的T恤,粗鲁地甩在地上。衣服重得像浸过海水,落在地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开了电风扇,濡湿的短发微微随风飘动。淳悟看上去就像在噩梦里,在将被黑色的海吞没、就要淹死之时醒来了似的。他脱光衣服,汗津津的身体哆嗦着,叹口气又躺上床。因为他像个病人似地颤抖着,我伸出自己的胳膊,让他枕着。淳悟的脑袋很重,热腾腾、湿漉漉。我学他平时的样子,用一只手抄起他的头,抱在胸前。这一来,淳悟吃了一惊似地蠕动着,身体很紧张。过了一会儿,他安心似的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他好一会儿像死了般一动不动。然后蠢动着,将我的吊带背心轻轻往上滑。让我高举双手,脱去吊带背心之后,一边抚我的头发,一边撒娇似的用脸颊一再蹭我裸露的胸脯。须根扎得我胸部腹部生疼。他双目紧闭,眼睑微微颤动。跟平时完全相反了。仿佛淳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是大人。

“很可怕吧。一个人活了下来。不过,怎么会只你一个没事呢?”

他突然睁开眼睛。探过头来,嘴唇凑近我耳边,念咒似的喃喃道:“你是个血人偶……你是个血人偶……”被他这么一说,我动弹不得。他使劲咬我的耳垂,我一惊,小声喊了一下。他揪住我的头发,粗鲁地扯动。

大哥哥越是要笑,老爷爷也不知为何却滴下了眼泪。

他汗津津的脸往我脸颊上贴,发出啪啪声。他的唇张开着,贴上来,吸住我的唇。咒语。我任由他摆布。不久,唇和舌的动作猛烈起来,开始用力吸,感觉内脏也要被吞掉。好不容易他挪开了,长呼一口气。未曾想,他像换了气又潜入水中一样,比刚才更用力地吸过来。他一副奇怪表情,从未见过,像溺水者抱住救命稻草。他挪开嘴唇,像动物似地狂喘。接着这回是往我身上乱吻。我像被一头大动物袭击,心想这样下去会被啃掉肉了。但淳悟只是一个劲舔遍了。胸脯、后背、腋下。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咬得吱吱响。从他嘴里抽出指头,拖带一丝透明液体。他又趴在我身上。抽动鼻子,像在寻找什么,又来舔我。

“是吗。”

转眼间我浑身沾满爸爸的唾液,变得黏糊糊。

“念四年级。”

突然安静下来。我缓缓睁开眼,见他跪在我的脚旁,不高兴似地眯着眼睛,俯视床上那苍白、瘦小的身躯。目光相遇,他嘴唇哆嗦,小声呻吟起来。他的双眼因愤怒和悲伤,像冷冷的火焰般通红。两条长胳膊向我伸来。我被脱掉内裤,像对待贵重物品般地,双腿被小心抬起。仿佛我的身躯是玻璃制品,很容易损坏一样,淳悟的动作小心翼翼。已经不是粗鲁的了。我放软身子,让淳悟随意动作。淳悟把脸凑近我两腿之间,开始吧嗒吧嗒舔起来。舌头又热又痒。须根扎得有点疼。沙哑的声音不时嘟哝了什么,但听不出。淳悟长时间让湿漉漉的舌头轻轻游走,双唇用力吸,拼命寻找着什么。比起唇吻唇时强烈得多,而且没个完。舔了又舔,那里还是什么也没有。不放弃的唇舌不停活动。喘息越发狂烈。

大哥哥哼哼着,笑了似的答道。

我被一只趴在两腿之间、色如影子的大动物吃着。被吃,却没减少。所以,爸爸将我吃个不停。悲伤。难受。某个奇怪的地方很痛。不做声,不住地流泪。

“九岁吧,大盐先生。”

爸爸在两腿之间声音沙哑地嘟哝:

“活着吗!是小花吗!啊,得救了。唉,还小啊。今年几岁?”

“呵……”

被称为“大盐先生”的老爷爷慢慢回过头来。我头抵着大哥哥脑门,双唇紧闭,睨视着老爷爷。老爷爷愕然地仰望着我。这一来,富裕、城市、夜间的气息,不知怎的慢慢从老爷爷身上褪去。凹陷的、皱纹覆盖的眼中,缓缓渗出盐水般的眼泪。

长臂伸过来。汗津津的手掌搭在颈脖上,使劲掐起来。也许要被他掐死。我闭目不动。感觉过了很长时间。手慢慢离开了颈脖。淳悟站起来,抱起我,孩子似地哭起来。他用手掌轻轻摸一下我的脸蛋,然后恋人似的深情吻我的唇。汗和唾液的熏人气味在床上飘荡。呵,秘密的气味。

“小花……?”

嘴唇离开了。

“我找到花了。她活着,您看。”

“呵……”

“淳悟君,别抽烟了,在这种地方。”

淳悟叩拜似地垂着头,用甜甜的声音喊我:

“大盐先生。”

“妈、妈……!”

上年纪的男人一身做工精良的西服,头戴帽子,腕上是耀眼的金表,给人一种大城市的、夜生活的感觉。他肌肤润泽,显示出生活优裕者才有的显赫。这位老爷爷跟被叫做“淳悟君”的、雨水气味的年轻男子看来认识。这好像有些奇怪。二人仿佛置身于不同的世界。大哥哥再次——这回用了姓来喊老爷爷:

“哎!”

“我早就跟竹中一家认识。不不,他家亲戚,是这位青年。这家人有孩子,担心啊,就跑来看看。对对……。不,搭渔船来的。这小伙子半夜离开纹别,早就到了札幌。跟我汇合后搭火车来到小樽,之后运气好,找到了出船的年轻人。再三求了人家。”

我伸出被唾液弄得黏糊糊的胳膊,搂过淳悟的头。心想就是如此吧:我跟这个人很相似。我跟这个人有奇特缘分。我跟这个人,是血……

该是亲戚的这个男人在叫远处的人。前面一排钢管桌上,潦草写着“北海道西南海地震、青苗地区灾害对策本部”。一个上年纪的男人正与本部的人说话。他回过头说:“走失的孩子吗?告诉你淳悟,竹中家族的长子一家,在青苗这边二人、在松江海边二人,一家四口的遗体已经找到了……”说完,他又扭头向着本部的人。

“妈妈。妈妈。花……花……”

“老爹。”

“好啦、好啦……”

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他收好火机,粗鲁地抚摸我的头,在我耳边小声说:“真机灵呀,小姑娘。”我高兴起来,笑了一下。我把自己的脑门轻抵着这个陌生男人的额头。温暖……他走起来,被他一只胳膊抱着的我的身体摇晃起来。我搂住他的脖子,免得摔下,闻到他雨水般湿乎乎的体味儿。我突然觉得没了这味道自己活不下去似的。

我感觉只在夜里,我悄悄变成了大人。虽是大人,却不是人类。我是淳悟的女儿、母亲、装满血的袋子。女儿是个人偶。在父亲的身体前裸露摆开,是吞下一切的、鲜红的命穴——。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初次见面的感觉。一阵风刮来,打火机的火苗猛晃起来。体育馆各处的蜡烛晃动着,好几支被吹灭了。四周变得有些暗。我伸出两只手,用手掌护住火苗,男人用干干的声音嘿嘿笑。

淳悟简直像恶梦附体一样,直至黎明,遍舔裸身的我,用力吸、嘴里含,摆弄不停。仿佛从前埋了东西,现在用铁锹翻开来,寻找一样。爸爸在找什么呢……在这个秘密之夜我疲惫不堪,不知不觉中,就交缠着顾自睡去。

他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烟盒,叼上一支烟。他皱着眉头,脸变成有点不快的模样,取出打火机。

第二天一早,我懒懒地醒来,见淳悟光着身子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迷迷糊糊似地叼着烟。我小声说:“早上好。”他像平时一样回答:“早上好。吃饭吗?”他声调如常,让人怀疑那些是做梦,但看他侧脸,眼睛是哭过似的通红、浮肿。

“我是你的亲戚。我看到新闻报道就赶来。原打算看看竹中一家平安,就马上回去,突然牵挂着你。”

我光着身体挣扎起身,穿上新内裤,洗脸刷牙。漱口的时候,两腿之间又有被大人手指摸了的感觉。微热的东西流下来。

“是。”

“……啊!糟糕。”

“你是竹中花吧?”

距初潮不久,我的月经何时来尚不稳定,我发现突然又来了。我慌忙在洗手间换了内裤,回到洗脸间,寻找专用于去除血迹的洗涤剂。淳悟慢腾腾走近来,明白我的情况,伸手从我够不到的架子上,拿了洗涤剂给我。我在洗澡间正要用水和洗涤剂吸掉污渍,淳悟进来了。他自然地伸手拿去内裤,麻利地帮我洗了。我愣愣地看着他的手。

我小声问道。

我想起了这双手昨天干了什么。还有他的唇和舌,如何地、吸了哪里。

“你是谁?”

昨天白天在墓地响起的黯然的声音又复苏了。“花,你是个血人偶吧……”我感觉被爸爸的舌、唇、眼泪、执念,从两腿之间的身体处,硬是把血块吸了出来。

硬硬的制服传来大海的咸味儿。有人喊矮胖的大哥哥,他应着跑走了。我定定地看眼前的年轻男人,对方也不示弱地睁着细长眼角的眼睛,回望着我。

爸爸在找的东西,早已丢失,只留在女儿的血液中。所以,他拼命吸出来。在秘密之夜里。不为人知。变成一头大动物。

我被抱起来,不敢动,而矮胖的大哥哥吓了一跳似地嘟哝道:“哟,挺相像的呀。”被叫做“腐野”的大哥哥当真地说:“她就是我的孩子嘛。”矮胖的大哥哥微微一笑,当他在开恶作剧的玩笑。

我身上发出一种未闻过的、新芽般的青涩味。我皱起眉头:是什么呢?

他说着,突然蹲下,伸出瘦长的手臂,把我一下子抱起。视界高了,我从高处扫视了体育馆各个角落。打算家人聚在一起过夜的人。守在遗体旁不离开的人。老夫妇紧挨着,裹一张毯子,分食罐头的人。烛光中的每一张脸,都出奇地苍白。

这是家人的气味。腥腥的,湿漉漉。

“有一个活着。哎,就她。”

头晕起来,脚下发颤。

他指指制服,一边脸笑一下。我总算明白,虽然这些人穿着深蓝色制服,但似乎不是警察。我抬头看,见矮胖的那个问:“亲戚呢?……怎么样了?”

“讨厌吗?”

“有亲戚在这边,就搭了渔船从小樽过来。当时想直升机指望不上,不知怎么办,结果说是港口的青年团就要从有志出船搭医生和志愿者……你看,我连衣服也顾不上换。”

淳悟突然小声说道。两眼虽红肿,但还是平时的亲切笑容。他担心地窥看着我。我使劲摇头。

“私事?”

“不讨厌。”

“哦,我因私出来的。”

我怎么会讨厌他呢。

“嗬,果然是你。好久不见啦。自海上保安学校以来吧?你也在这里?我用巡视船载了许多北海道警察从江差町过来。因沙土和瓦砾靠不了岸,弄到这个时间。你现在在纹别吧?那边的巡视船没出动吧?”

“我喜欢。爸爸对女儿做什么都行。”

“……嗨!”

“别这么说嘛。”

有人从背后打招呼,警察回过头去。一个同样穿深蓝色制服的矮胖男子连忙大步走近来。

淳悟停了手,由衷地怪笑起来。我撅着嘴嘀咕:“就是嘛。”我把脏内裤漂洗拧干之后,淳悟站了起来。

“是腐野吗?”

“嘿,我也喜欢。”

昏暗中,烟蒂的小小火头一亮,熄灭了。

“真的?”

警察把叼着的烟蒂往地上一丢,站起身。这样一来,他显得又高又瘦,与其说是人,毋宁像个大大的剪影。他用皮鞋尖把烟蒂碾个没完,劲大得可怕。

“噢。是倒是……”

我终于喝完水,把饮水瓶挪开唇边。用手背抹抹湿淋淋的脸。一股泥土味。

出了洗澡间,回到房间。我爬到坐在地上的淳悟膝上,闭上眼睛。我把身体靠在他硬硬的胸板上,倾听他心脏的声音。心跳比平时快得多,像警钟似的敲打着。只有脸上平静,像平时一样微笑,但激动的心情已传达出来。夹烟的指头,也微微颤抖。

我边喝水边看警察。他的眼神好奇怪,湿润、软弱,像在做梦。人还年轻,肌肤润泽。细长眼角的眼睛显得充满好奇心。

窗外,大海在朝阳照耀下,闪烁着黑蓝色。淳悟被我抱着,心脏激荡不已,人却如死了般不动弹。

警察蛮有兴趣地只盯着我说话。我还是侧着饮水瓶,头左右晃。沾满泥的长发在胸前粘结,也晃了晃。我用食指指了指毯子裹的遗体那边。我也瞟了一眼,见烛光中的毯子上,供着的白花难以置信地枯萎了。颜色开始难看,腐败了似的。小小花儿像被遗体吸取了生命,转眼间腐朽了。

盂兰盆节一结束,第二学期就开学了——比本州早半个月,所以关于我的事就忙乎起来了。领养手续也好、小学转学也好,淳悟都不声不响办好了。我坐车到旭川去,在大百货公司买了秋天衣服、上学的书包等等。在书店订购的小学四年级课本,也已送到。在奥尻岛时,早餐是饭和酱汤,但淳悟绝对是面包片和煎荷包蛋,加沙拉。我不挑食,给我的全都吃光。我也习惯了就两个人的餐桌,每次抬头,即使与坐对面的爸爸目光相遇,也不会吓一跳了。因为只两个人,彼此注视是常事。一起生活已变得很自然,不协调倒不可想象了。

“你的家人呢?”

风迅速变凉,屋外已笼罩秋的气息。大路旁的白桦树,葱翠的叶子也渐干透,青青的颜色灰暗下来,风一吹就唰啦唰啦响。淳悟不在时,我是个挂钥匙的孩子,所以自己锁门上街,跟章子逛公园、到超市买吃的。

老奶奶向警察搭话:毛毯子不够。这一来,警察嫌唠叨地说:“我不知道。”他的说法不属冷淡,是表示“没有兴趣听”。老奶奶一愣,不做声了。

离开狭窄的单身公寓,是第二学期就要开学的、一个晴朗的周末早晨。顺利完成了海上保安部方面的手续,我们可以搬到有家的公务员宿舍了。“宽敞多啦!”淳悟松一口气地说,摸了我脑袋好多次。

喝啊喝啊,好奇怪,就是解不了渴。水从唇边滴下,连衣服也濡湿了。我疯了似的只顾喝水。警察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我。

周日早上。早上起来一起吃过早餐,正从露台定定地眺望大海时,门铃响了。因为淳悟照样抽烟,一动不动,我就去应门。我双手握住门把,使足劲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见过面的男人。“早上好,腐野。我把他们都叫醒了,带过来了……”他说完,低头看我,显示出“啊,糟糕!”的神色。

他打量着我手中的饮水瓶和我的脸。伸出手,仿佛说“打不开?”他为我轻轻打开瓶盖。警察穿着深蓝色制服。我一下子想起火烧般的干渴,将二升的饮水瓶倾侧,大口喝水。

他就是每年来奥尻岛家庭旅馆、拍我照片的人。他身体结实,总是笑眯眯,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

“……对。”

淳悟慢吞吞走到门口。

“你、一个人?”

“前辈,早上好。”

穿白衣的医生跑了过去,他身后的一个高个子年轻警察慢慢走过来,好像在逐个辨认面孔。他突然停在我跟前。在只有烛光的昏暗中,他蹲下来,凑近脸,诧异地眯眼看我。

“嘿,你找到了啊。这孩子,还记得我吧?”

直升机飞越上空的轰鸣终于停止了。取而代之,是不久后体育馆开始满是人,看来是从直升机下来的。消毒药水的气味飘荡着。志愿者也在迅速增加。不知不觉中,穿警察制服的人多了许多,忙碌地为生者和死者确认身份。

“记得你?对对。”

混着海潮味儿的夏季热风滑溜溜刮过体育馆内,抚得人难受。似酸似腥的、说不清的气味弥漫体育馆内。我心想,是死了的人的气味。这是家人的气味。腥腥的,潮乎乎。

淳悟奇怪地反问道,然后点点头。他叼着烟,开了门,那男人进来。

“说什么‘海啸到来各自逃’,这是不懂骨肉之情的说法。人在一起,却被冲走四散。我的心情谁明白?谁明白啊?”

“哦,她已经知道了。你是我的间谍这事。她自己找到照片看了。”

她的话音突然中断,像个小女孩似的抱着膝,宽大的肩头抖动着,抽泣起来。

那男人尴尬地挠着头,进了房间。只增加了一个大人,房间就感觉挤得难受。我在一个角落蹲下,听见他对淳悟窃窃私语。

大婶喃喃道。

“那,她知道你是她爸吗?”

“家人,是什么啊……”

“……谁?”

想起透过老大爷指缝看见的、四人拥抱、到最后一刻也要在一起的家人。爸爸返回妈妈妹妹那里,连哥哥也骑车上坡赶来。只有我被放在轻型货车的车厢,被叮嘱“加油啊,活下去”。那时的爸爸一脸慈祥。我感觉那是头一次眼对眼互相注视,但也不确定。

“还说谁,你呀。”

我抱紧饮水瓶,身子缩得小而又小。

淳悟低下头,要掩盖黯然的神色似的。他眯起眼,默默抽烟。然后突然环视房间,自言自语似地嘟哝道:“没什么东西。不过,收拢起来也该有些份量。”

“一点不错。所以,一起死了就好。”

“什么份量啊。你这儿完全没东西嘛!我家可不得了哩。从父母那代就爱攒东西,早就搬不动家了。一个人过真是临时住处啊。人嘛,一个人的话,这么少东西也能过日子……”

“就是说,海啸来的时候,各顾各,马上逃命。别想着救家人或朋友,也别想一起逃,总之撒腿就跑。不过,那也行不通啊。一个人活下来,有啥意思啊?”

他既显得吃惊,也有佩服的意思。淳悟还要说话,门铃又响了。打开门,年龄相差无几的男人们一拥而入。后来的是四个人,都是周日早起、睡意未消的样子。一色的T恤加牛仔裤,他们七嘴八舌随意发问,看来是老朋友。

老奶奶又突如其来地大声说。声音仿佛震动了四周的空气,闭目瞌睡的人们一齐睁开疲惫的眼睛。

“保安部的人不来?”

“爷爷常说,海啸到来各自逃。”

“一开始就没请他们。单位的人嘛,多少有不便。都自己朋友就简单了。”

太阳西下。体育馆迅速暗下来,如同被昏暗吞没似的。处处燃起的烛光,就像夜晚海面上的钓墨鱼船的灯火,晃动不定。

“那倒是。马上动手?”

她双手抱头,那些话仿佛是挤出来的。然后她抬头仰望天花板,什么也不说了。

男人们拼好纸箱,封好胶带,把房间各处的东西往里面塞。最小个儿的男人蹲着收拾,跟待在角落的我目光相遇时,向我扮个鬼脸笑笑。他们不像聚会时见的、上年纪的人,见我就做惊讶状,也不动辄用怜悯的目光看我,我没有不好的感觉。

“家人都没有了,活着有啥意思呢?”

“小花,都是男人,吓一跳吧?抱歉啦。不过,我们朋友里没有女的。”

躺卧一旁的老奶奶突然叫喊起来。我吓了一跳,怀抱饮水瓶就慌忙要站起来。大婶看着袜子,一再点头,说道:

我笑笑,摇摇头。对这个陌生的哥哥说:“没吓一跳。我一直住在家庭旅馆,有很多大人男人,很习惯。”

“遇上这么吓人的事情,非折寿不可。”

“噢,是么。太好了……真是很可爱。喂,腐野!”

“而且,虽然从早上就找了,但他爹和孙女还找不着。就是跟你岁数一样那个。”

小个儿男人回头看淳悟,快活地说道。淳悟新点上一支烟,轻轻点头。

她黯然地瞥一眼摆放遗体那边。

“很可爱吧。”

“全都逃出来是不行了。我家——你瞧,有个卧床的老人。所以嘛,即使来了海啸,都不逃了,待在家里。说好不行就一起死。就这样被波涛卷走,获救的就我一个。”

“对……”

这位大婶也是独自一人。我诧异地抬头看她,她就“哎呀”一声蹲下身子,低头看自己两只脚——穿了花式各异的袜子。她自言自语地嘀咕:

“看你想要,可我不给你。”

“……”

“哎……那个,我听说你跟老爹的孤儿争夺战啦。”

“竹中几口子呢?就你一个人?”

“听谁说?”

邻家上年纪的太太。

“我老爸。”

我怔怔看着火光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一只晒得黝黑、骨节突起的手扳住我的肩头,我吃惊地扭过头。

淳悟对这调侃很不好意思。其他人也从打包餐具、拆钢架床的活儿里抬起头,轮番打量这两个人。

“小花,你活着呀?”

“很难得你出马拼一回吧。老爸大感意外哩。”

因为停电,派发了蜡烛和火柴。摆在毯子包裹的遗体旁的花,在稍暗的体育馆一角,因蜡烛光而凸显出来。仿佛花也与火一道冷冷燃烧着。

“哦……没错。”

没有像妈妈的人。有哥哥。哪儿都没有妹妹。也无所谓了,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又起不来了。

淳悟叼着烟,脸略歪着,点点头。

他还睁着眼睛。

“真拼啦。那么当真,可是我海上保安学校毕业考试以来头一回。”

有爸爸。

“你平时真是个不上心的人。老早就这样。高中时也老挨骂,说你要是干,能成的。”

啊。

“那也是。老爸说你上月聚会时,口齿异常伶俐,简直换了一个人。说对面有个家伙滔滔不绝,回头看看是谁啊,竟然是腐野,大感意外。老爸回家一直在说,我笑得不行。”

散落的人们找到各自的家人,聚拢到一个地方。也有人被冲到不同地方,终于相见而大哭起来。我累得动不了。心想,既然没人寻找我,家人们都已死了。到日暮时分,我终于能站起来了,就抱着饮水瓶走近放遗体处,胆战心惊地翻看脏毛毯。出现了好几张沾满泥巴的脸。

两人抬洗衣机到门口,其中一个说“没错”,是个留胡子的男人。

直升机飞越上空的声音接连不断。早上的太阳升起,令人目眩之时,被毯子包裹的遗体不断运来。寻找家人的人们走上前,翻弄毛毯。中午时分,我看见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为遗体献上白色的小花束。

“这小子练习了。”

我走向堆食物的桌子,缓慢得仿佛永远也到不了。是喝了太多黑乎乎的水吗,咽喉干渴,像火烧一样。我找到一个两升的饮水瓶,紧紧抱着,要完全拥有它。不过,我打不开盖子。完全使不上劲儿。“这是我的。”我抱着它返回角落,缩着坐下。疲累得动不了。

“练习?”

我一摇头,头上脸上粘着的、干了的泥巴发出难听的声音,掉落下来。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看来跟男子很熟:“这是家庭旅馆的孩子呀。就是竹中的大女儿。爸爸妈妈呢?还有个哥哥吧?他们怎样了?”她有些激动,说得很快。我又摇摇头:不知道。二人面面相觑。女人用脏抹布给我擦脸和身体。她告诉我,罐头和袋装熟食品运到了,饿了就去吃吧。但我没有食欲。我蹒跚着站起来时,近旁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两手一摊躺倒,猛烈颤抖起来。家人惊叫:癫痫发作了!穿白衣的人冲过来,围住了大叔。

“他白天来我店子,在柜台。像练习就职面试一样:如果老爹这么说,我就这么答。他指出这个问题,我就这样应付。他是笑着说,可嘴角在哆嗦。我心想:嗬,不得了。无奈配合他一番。反正也没有顾客。而且,老爹要说什么,大致也猜得出吧……可我笑了。这小子真是拼了。真想让女人瞧瞧,那真叫‘百年之恋也心凉’。”

体育馆里铺了毛毯和野外坐垫,有一家人聚在一起,打着哆嗦的。许多人受了伤。白衣人和穿警察制服的人忙碌地跑来跑去。摇醒我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一边说话,一边用脏毯子裹起我:“嘿,还以为你死了哩。受伤了?家人呢?”

“嘿嘿。”淳悟耸耸肩笑起来。男人们被他逗得同样笑起来。众人死乞白赖:再表演一下看看。淳悟小声说:“再来就没劲啦。那次真是累死。我没跟老爹正面冲突。适当闪避就行了。辈分不同嘛。”他把烟头使劲摁灭。倒掉烟灰缸的烟蒂,也放入纸箱中。男人们说笑之间打包好了。淳悟到处帮帮手,发号施令,看样子想吸那支叼着没点火的烟,用门牙咬着。

哥哥上的初中的体育馆,成了避难所。我一身泥泞,没脱鞋就进去了,蜷缩在角落里,闭上眼睛。连自己也说不准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被人摇晃肩头弄醒时,清爽的朝阳已在不知不觉中升起,海岛一如往常迎来了干干的、夏天的黎明。

“……老爹呀,”最大个子的人一边贴封箱胶带,一边说,“他说,既然那小子那么想抚养小花,他就是最好的养父吧。”

我摇摇头,没有做声。叔叔们无言。我觉得笑不合适,就低下头;一个叔叔背起沾满泥的我,走起来。问到高冈上的设施,我答说有体育馆、医院和老人院。叔叔们还帮助途中找到的人,或背起或拉起来,摇摇晃晃上坡而去。

“他说了这话?”

“小姑娘,你的家人呢?”

淳悟的声音有点低下来。

火焰很好看,我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浑身泥泞的叔叔们摇摇晃晃地走近。我看出是从大城市来的旅行者。他们说话文雅,没有口音。

“他说,虽然有许多不完备之处,但最有爱心的人,是最合适的吧。最终让步之后,这么说的。在你跟着孩子离开之后。不过,说是他挺遗憾的样子。虽然没说出来,但显得恋恋不舍。”

真正的家人,就此去了海那边。

“……无所谓了,已经结束了。”

我回想起从老大爷满是皱纹的指间看见的、最后的情景。哥哥丢下自行车,冲向家人。妈妈惊呆了似的不能动弹。茶色的烫发“呼”地飞扬起来。波涛来到,层层叠叠涌动,他们一瞬间就和波涛一起消失了。

淳悟浅浅一笑。

很漂亮。

转眼间,房间里堆起纸箱小山。男人们抬起冰箱洗衣机出门,返回后搬纸箱。东西几乎都没有了,男人们的身影也消失在外面,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我和淳悟。像关囚犯的地方似的,寂静无声。窗户已经没了窗帘。玻璃窗外,蓝黑色的海像往常一样无边无际,波浪静静涌来又退去。淳悟呆立着,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有动。两人都以同样的角度歪着头看海。仿佛被囚禁着,哪里也去不了……爸爸伸出手,轻轻摸着我的脸。瘦削的手腕贴在我嘴角,从那里微微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

我抬头望高冈,但由于停电,一片昏黑,完全不清楚身在何处、有何建筑物,只一片狼藉。凝神望向海,暗暗发亮的海在静静地笑,仿佛回味着刚刚搞的恶作剧。近海边的房子都没有了,只有压瘪的屋顶趴在地面,剩下烟囱像一棵光秃的白桦树。干巴巴地响起几下煤气爆炸声,眼前的村落随即冒起几根火柱。我怔怔地看着。噼里啪啦的火爆声音。燃烧各种东西的不洁气味随风飘来,从未闻过。升向夜空的火焰细细地、红红地蹿起。

门打开,男人们又吵嚷着进来了。一下子,同样犯下可怕罪行的两个囚犯——不祥的幻觉悄然消失了。留胡子的男人快活地说:

大海只是把我晃悠着。我一叫喊,水慢慢开始退去。我被拽着,又喝了咸水。水迅速退去,我觉察时,正坐在满是泥泞瓦砾的地面。

“好啦,大功告成。之后只是到宿舍拆箱啦……嘿,转眼间的事情嘛。”

“爸爸!爸爸!”

“是啊。”淳悟回头说。他指间夹着没点火的烟,搓弄着,说道:“什么都是转眼间的事情。”

我无法忘记最后所见的、亲切的面容。

“说是那么说……”

“爸爸!爸爸!”

小个男人又对我“嘿”地一笑。

我害怕起来,拼命喊叫:

“真是好可爱,像是天使降临。”

破烂的轻型货车上,座位、货车厢都挤满了老人。开车的是附近的年轻太太。她像没有驾照、却紧抱着方向盘似的开着车。发动机在呻吟。我攀着满是锈迹、有点脏的车厢边,感受到惊叫般的震动传递过来。不久,轻型货车也被水攫住了。黑色的水一下子包围了身体,浮动着,我一下子轻了。仿佛被大大的、漆黑的怪物吞入腹中。我喝了许多水。一想到“要死了”,就觉得奇怪。我在水中睁开眼,满是水泡、闪光、沉重下坠的大人们的身体,像不祥的图案一样杂陈。水流拽着我,有东西猛烈敲打我,不过,水的柔和帮了我。黏黏糊糊地,水退了,我从水中露出脸。这是夜晚,漆黑,没有一颗星星。我用双臂抱住一根漂着的木头,也许是身体轻了,一下子浮了起来。黑色的海粘糊糊地包围着我。身边漂浮着一个更小的女孩子,但接下来的瞬间,她就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脚,被拖入水中。如同被怪物一口吃掉了。

淳悟拉着我的手,“走啦”似地扯了扯。我们相挨着走向门口。

波涛涨上来了。我看见骑车的哥哥被波涛追逐着,跑上坡道。在他接近爸爸他们时,波涛又涨了。坐在车厢里的老爷爷用满是皱纹的手掌捂住我的脸。“别看、别看……”是念经似的、没有抑扬的、奇怪的小声自语。海潮的味道突然强烈起来。

他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爸爸!”

“这么看起来,我就是恶魔了。我变得很怪。”

不是汽车。比汽车高得多的、漆黑的波涛柔和地翻滚着逼近。仿佛上坡下坡掉转了,仿佛河水向下游倾泻而下,闪闪发光的波墙压了过来。脚下开着一朵白花,在昏暗中发亮。眨眼间花被踏烂了,满是泥泞,在瑟瑟发抖。妈妈摔倒了。像孩子似地哭。爸爸回头,停住了脚步。一辆破烂轻型货车要超越我们,爸爸把我往车厢抛。“花,跑到高冈为止!花,加油!花,活下去!”爸爸和颜悦色地喊道。然后他背转身,跑回妈妈和妹妹身边。我从货车厢呆呆看着他的背影。三人在路上互相拥抱着,蹲下了。我喊道:

“很怪?你说什么呀?”

因为在大人背上,从高得多的地方看见的景色让我吃惊,我没再吭声。悄悄回头望去,只见从坡道下,黑云般的东西无声无息、缓缓地翻滚着接近而来。像烟一样、像噩梦一样。我明白了:是水、是大海汹涌而来!爸爸喊着妈妈和妹妹的名字。赶上来啦!妈妈用颤抖的声音喊:“哥哥不知去了哪里!”我想,他是骑自行车去玩的,该在港口吧。“轰隆隆!”传来观光大巴或四吨货车驶近的声音,爸爸慌忙要往左闪避。我回头看,倒吸一口凉气。

“你看,一想到她跟我流着相同的血,却是女的,我怎么就难以忍受呢?为什么呢?有谁知道吗?”

我甚至觉得,被背着的这个时候,是我第一次跟爸爸说话。不过,我不知道真实情况如何。

淳悟声音很小,有气无力。

我不大跟爸爸说话。他原就是个沉默的男人。而且,妈妈总是很烦躁,我感觉原因在我似的,不明不白地躲着爸爸。年初,我来了初潮。因为跟学校教的一样,我也不感到意外,就报告了妈妈,结果妈妈愁眉苦脸的,说我在班里也是小个子,是太早了。当天晚上,我听见她不厌其烦地对爸爸说“花来得太早了”。妈妈阴沉地嘀咕:“因为是那种生法,所以可能会成为招人厌的孩子。”爸爸不快地训斥道:“……真是蠢话。”虽然没听明白,但我一直觉察自己在小家里有点飘。妈妈不知为何对爸爸抱有歉意似的。

“不知道。孩子什么的,我们都没有呢。”

“哭什么呀?没事的,花。”

淳悟没有回答,牵着我的手,晃悠着出了门。早上阳光虽然晃眼,但抚过海面吹向陆地的海风,已略带寒意。微微飘荡着潮水的气味。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锁了门。

这声音让我猛然醒悟:我正把书包搁在膝上发愣。大门口露出了爸爸的脸,他看见我,喊一声:“花!”踏着碎玻璃冲进来。他一下子背起我,往路上跑去。通往高冈的坡道纵横开裂,有人慌张地奔跑着,有人悠闲地走着,嘴里说“没什么海啸啦”。大人们的心情各种各样。看见妈妈和妹妹远远跑在前面。爸爸后背粗壮,蹬着地面奔跑的速度,就像电视上看见的、追逐猎物的雄狮一样。我趴在他背上哭起来。

跟大家一起慢慢走下楼梯。一群人,所以脚步声凌乱。淳悟低着头嘀咕:

“喂,花呢?”

“老爹真是强烈反对。都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他说了好多次‘你不算正规的家庭’。”

妈妈把妹妹夹在腋下,冲出家门。窗户对过,大海在柔和地翻腾。天空刚才的紫色已经消失,不知何时变成了墨汁般漆黑。看不到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刚觉得天空在翻滚,灯塔木然的光就倏地熄灭了。外面传来爸爸的声音。

“是吗?不过,就这样成立家庭,也没问题嘛。”

外面还传来旅馆住客的惊呼。爸爸大声喊道:为了保险,请到高处避难!某处响起了警报铃声。木电线杆上挂的扩音器传来断续的广播,催促岛民避难。

“……”

“大哥别去!听我的啊!”

“任何家庭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可是,只要父母有爱心,大致就可以了,对吧?”

“我看看船!”

“是这样吗?”

“喂,别去港口!可能有海啸!”

下了楼梯走到外面,公寓楼前停着一辆小小的货车。从开着的车门,可看见刚才搬出房间的家具、纸箱。货车一侧写有水产加工厂的字样。“什么呀,不是冷藏车吗。”淳悟笑道。

爸爸大叫:“地震啦!”“换频道!看NHK台。报得最快。”就在妈妈伸手拿遥控器时,家里的电灯啪地熄灭了。爸爸妈妈在说着什么,但我从大开的窗户茫然凝视暗暗发亮的紫色天空。因为停电之故,玻璃熔化似的、不祥的光,从窗口向这边长长地延伸过来,如同怪兽的手。邻居姑妈的丈夫是个渔民。我听见他冲出门口去海边的脚步声,爸爸慌忙喊道:

“冷气关掉啦。就是有点鱼腥而已。不要介意。”

猛烈的摇晃突如其来。晚上刚过十点,我正翻过书包盖子,舒一口气。房子上下猛摇几下,柱子磨刮着,“嘎嘎”地厉声响。衣橱吱吱响着倒下。爷爷奶奶的遗像同时从墙上栽下,玻璃碎片溅到榻榻米上。妈妈尖叫起来。

“不介意。哈哈哈,有意思。”

近邻还住着姑妈一家人,我感觉他们对哥哥妹妹笑嘻嘻,唯独疏远我。我尽量避人耳目地生活,内心某处一直觉得这里不是自己待的地方,会另有该我待的地方。虽然其他女孩子也许也会在寂寞时这么想。我一边看海一边想:会有了解我的人吧。

淳悟快活地笑着,伸出一只手关上车门。每年去家庭旅馆的男子上了货车驾驶座。众人一声招呼:“那就宿舍见!”他们上了停在路边的车。车子一前一后慢慢上坡而去。货车的发动机一阵闷响。

妈妈早前在青苗的小酒店工作。她比爸爸小许多,十九岁时生下哥哥。现在三十一岁,从早到晚忙家庭旅馆的事情。虽然近旁就有酒店,旅行团都被酒店拉走了,但独行的游客不少还是来家庭旅馆。从城市来的游客似乎对我们兄妹的成长挺有兴致,也有人每年都来拍照片。常常有人说“长大了呀”或者“不相像啊”。哥哥和妹妹像爸爸,浓眉大眼,鼻子也大,只有我是细长眼角,脸和身瘦削,完全不一样。人家这么一说,爸爸就不做声地笑,但妈妈却不知为何没了兴头。

我伸出手,握住淳悟的手,使劲握。

我,竹中花九岁了。生长于北海道西南面、叫奥尻岛的小岛。爸爸的爸爸,一直在岛上打渔,这个岛因盛产海胆和鲍鱼被誉为宝岛。从爸爸长大成人时起,就不大采得到海胆和鲍鱼了。爸爸年轻时外出挣钱,但在我出生时返回岛上。继承了一家海边的小家庭旅馆。自那时以来,他一直和妈妈管理家庭旅馆。

淳悟扬扬一边眉毛,低头看我,仿佛说:怎么啦?他取出打火机,点上烟。他吸一口,然后蹲下窥看我。

窗棂发出干巴巴的声音,我回头看,见哥哥正跨出窗去。他最近到了晚上,就跟上初中后认识的朋友出去玩。跟我目光相对,他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嘘”一声。我不禁一笑,哥哥也松了口气地回笑。他出了窗,传来骑自行车的声音。哥哥消失了的窗口外,夜空的紫色更浓了。夏天的海以不祥的静涌起波涛。

“噢?”

北国的学校暑假短,相应寒假就长。距七月十二日暑假还有一些时间,但自己已是放假的心情了。国语和算术很啰嗦。我抬头看看墙壁上的大挂钟——说是从爷爷那代人就使用。挂钟旁并排悬挂着爷爷奶奶的遗像,他们仿佛俯视着年轻的家庭。爸爸的父母。爷爷眼大鼻大,眉毛疯长,跟爸爸的脸长得一样。吓人的黑白遗像,好像总盯着我,我老早就害怕已去世的人的照片。

“没事,就亲我一下。”

我离开窗子,打开三席间的小壁橱。壁橱的下半部分归我专用。瞥一眼爸爸,他正抱起爱睡的妹妹,走向被铺。妹妹手脚摊开着,安心熟睡;在我看来,她像个不可思议的生物。我把小学四年级的国语、算术和社会的教科书塞进书包时,耳边响起豹脚蚊嗡嗡飞过的声音。

“哦,是撒娇啊?”

从起居室传来妈妈有点严厉的声音。我回头看,见妈妈一边撩起干巴巴的长发,一边眯眼瞪我。爸爸定定地看着电视。从啤酒罐垂下的水滴,由矮桌向起毛的榻榻米嘀答嘀答落下。“睡前要准备好明天的书包。老师总说你爱忘东西吧?你妈都不好意思了。”

“噢!”

“花,去睡觉。过十点了。”

“……走啦。”

窗外是罕见的紫色夜空,我想起哥哥有一次说,临下雨前,天空的颜色会不一样哩。但哥哥从教科书上抬起头,用自动铅笔指指大海,说:“即使下点雨,明早也会停。今晚天气会好的,你瞧,钓墨鱼的船都出来了。”亮晃晃的夜海上,散布着钓墨鱼船的灯火,就像玻璃板上粘的污渍。

二人向停车场走去。淳悟不知不觉中已习惯了我的小步幅,慢慢但开心地走着。朝阳照下来,淳悟的长影子在摇晃。影子比盛夏时略微瘦长。在它旁边,还并排着我的小小影子。牵着的手一步一甩,看起来像是连接二人的黑锁链。

妈妈脸也不抬地说。她坐在房间中央,叠着洗濯好的衣物小山。染成茶色的头发是蓬松披散式烫发,已开始失去烫发效果,垂在后背中央,损伤了的发梢呈黄色。妹妹赖在妈妈膝头,半睡半醒地看着一直开着的电视机。爸爸身上是衬衣短裤,他不时伸手去拿矮桌上的啤酒罐。三人在平房的六席间,正打发着一天结束时的悠闲时间;而我则在里头,背靠在面对大海的、微暗的三席间的窗口。三席间是今年起念初中的哥哥的学习房间,我不知为何不爱呆在起居室了,多数待在与厨房相接的角落,或者哥哥的学习房间。

海鸥急降下来,纤细的声音鸣叫着。蓝黑色的北方大海,从身后传来缓缓涛声。紧挨的手腕,传来静静的脉动。爸爸和我两人的路,无尽地延伸。

“花,该睡了。”

撒娇地又往手心里使劲,淳悟也温柔地回握一下。抬头看他,他对我笑。叼在唇边的烟卷升起孤寂的烟,如同火葬场的烟囱冒烟。朝阳晃眼,渐渐看不清他的脸。仿佛马上就要忘记爸爸长什么模样。干干的海风吹拂,我更用力地握一下。这一回,淳悟握回我,紧得几乎发痛。

我靠在窗框上,手指深紫色的、无垠的夜空。位于青苗岬尖端上的小小房子,是和家庭旅馆并排建的平房,总是弥漫着海的气息。波涛声仿佛撼动大地。海潮味逼人而来。北方的大海,只这个夜晚,难以置信地反映出亮紫色的天空,像玻璃一样发亮。

这只手,我一直不会放开的吧。

“风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