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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母女

“可是,妈妈,为什么呢?”

“我没办法告诉你,他向我求婚时我有多惊讶。我说‘不’。”

“很难解释清楚……我成长过程一直很自卑,觉得自己‘矮胖’,不是个又高又漂亮的人。我觉得,也许一旦结婚之后,他会对我感到失望。我对自己不太有信心。”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离开了一年。我寄了一张圣诞卡和一首我写的诗给他,他把那首诗藏在记事本里。他死时那首诗还在那里……

“然后汤姆叔公……”西莉亚对这部分的故事几乎和米丽娅姆一样熟悉。

“爸爸什么时候要你嫁给他的?”

“对,汤姆叔公。那时我们在萨塞克斯汤姆叔公那里,他是位老先生,但很有智慧,人很好。我正在弹钢琴,我还记得他坐在火旁,说:‘米丽娅姆,约翰向你求婚,是不是?结果你回绝了他。’我说:‘对。’‘可是你爱他吧,米丽娅姆?’我又说:‘爱。’‘下次不要说不了。’他说,‘他会再向你求一次婚,可是不会求第三次的。他是个好男人,米丽娅姆,不要扔掉你的幸福。’”

“我还记得有一天,你爸爸突然说‘这孩子的眼睛真漂亮’,我吃了一惊。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很不好看。我爬到椅子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又看,想看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最后,我心想,我的眼睛大概算漂亮的……”

“结果他真的又向你求婚了,而你这回说‘好。’”

“没有。嗯,因为他总是跟些时髦小姐们出去。一来因为他很会跟人调情,二来也因为他是人家心目中的好对象。我老是以为他会娶别人的。他回来的时候总是对我很好,常常会送花、糖果或胸针什么的给我。对他来说,我只是‘小米丽娅姆’而已。我想他是很高兴我对他那么一心一意的。他告诉我说,有一次他朋友的母亲,一位老太太,曾对他说:‘约翰,我看你将来会娶你那个小表妹的。’而他则哈哈笑说:‘娶米丽娅姆?哎,她只是个小孩啊!’那时他正跟一个挺漂亮的小姐在交往中。不过不知是什么缘故,结果吹了……我是他唯一求过婚的女人……我还记得,以前常想着万一他结婚的话,我就会躺在沙发上悲伤憔悴下去,没有人会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就只是逐渐凋零!那是我年轻时固有的浪漫想法——没有希望的爱情,然后躺在沙发上。我会死掉,但没有人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他们发现我收藏的他的信札,跟压干的勿忘我一起用蓝丝带绑住。这些念头很傻,但不知道怎么的,对我很有帮助,所有这些想象……

米丽娅姆点点头。

“你没想过吗?”

她的眼睛又发亮了,那是西莉亚很熟悉的眼神。

“对,从一见到他就开始喜欢上他了……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对我有意思。”

“讲你怎么来这里住的经过给我听。”

“你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呢?”

那又是另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

“他已经长大了——十八岁。他不常回家,因为不太喜欢他继父。”

米丽娅姆微笑了。

“讲爸爸的事给我听。”

“我们本来住在这地方的公寓里,有两个幼儿,你的小姐姐乔伊,后来死了,还有西里尔。你爸爸要到印度出差,没法带我一起去。我们认为这地方很好,想要找栋房子住一年。我和你奶奶就一起去找房子。

“然后还有你爸爸。”她的声音多温柔啊!“他总是对我那么好。”

“等到你爸爸回家吃中饭时,我跟他说:‘约翰,我买了一栋房子。’他说:‘什么?’奶奶说:‘没问题的,约翰,这会是很好的投资。’因为奶奶的丈夫,也就是你爸爸的继父,留了一点钱给我。我看到唯一喜欢的房子就是这栋。房子这么幽静,这么幸福。但是房主老太太不肯租,只肯卖。她是贵格教派信徒,非常和蔼可亲。我对奶奶说:‘我用自己的钱买下来,好不好?’

从那之后,情况就比较好了。光是说出来就似乎解除了痛苦。

“奶奶是我的托管人。她说:‘房地产是一项好投资,买下来。’

“真是的,她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那位贵格教派老太太非常贴心,她说:‘吾将念尔,吾爱,在此幸福快乐。汝与汝夫暨汝子女……’简直就像是个祝福。”

奶奶听了医生告诉她的话之后,非常吃惊。

真像她母亲:当机立断。

对于那番好意她有点冷淡,也许不是表现在措词里,而是语气。这冷淡掩盖了童年时代的寂寞回忆,以及对自己母亲的渴望。后来她病倒了,医生上门看诊。医生说:“这孩子心里有事。”“喔,不会的。”奶奶很肯定地回答说,“她是个很快乐开朗的小丫头。”医生没说什么,等奶奶走出房间之后,医生就坐到床沿很和蔼地跟她说话,态度很保密,而她也突然撤除藩篱,向医生坦承晚上都会在上床之后哭很久。

西莉亚说:“我是在这儿出生的?”

“我母亲去世了,家里没钱,于是奶奶就很好心地收养我。”

“对。”

有时米丽娅姆会讲自己以前的事而不朗读,讲她如何以远亲身份去跟奶奶住在一起。

“噢!妈,千万不要卖掉它。”

她不过睡个三分钟左右,就会醒过来,精神充沛地又开始朗读起来。

米丽娅姆叹息了。

“我才没有打瞌睡。”米丽娅姆愤慨地宣称说。接着就挺直坐着,清清楚楚继续念上两三页,然后就突然说:“我想你说得对。”接着把书本一阖,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明智……但你这么爱它……说不定,它会成为你永远可以回来的地方。”

“妈妈,”西莉亚会责怪地说,“你在打瞌睡。”

夜晚是母女俩共度的最快乐时光之一。她们七点钟就早早吃完晚饭,然后上楼去课室里,西莉亚做些女红,母亲则朗读给她听。朗读会让米丽娅姆打起瞌睡,声音逐渐变得很奇怪又不清楚,头逐渐往前垂下来……

洛蒂表姐来小住,如今她已结婚了,在伦敦有一栋自己的房子,但她需要换换乡间空气,米丽娅姆如是说。

自从丈夫过世后,米丽娅姆就很少出门,也很少在家招待朋友。她只跟那些有和西莉亚差不多年龄儿女的人以及少数几个老朋友“继续往来”。不过话说回来,轻易丢下了以往的交际应酬,还是让她有点心酸,这都是钱造成的不同待遇。人家根本就没怎么把她和约翰当一回事,如今就更不怎么记得她的存在了。她自己是不在乎的,因为她向来是个害羞的女人,之所以去交际应酬,都是为了约翰。约翰喜欢请人到家里来玩,喜欢出去见人。他从来没想到米丽娅姆有多讨厌交际,这都因为她扮演得非常好之故。如今她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仍照样为了西莉亚的缘故而继续交际,因为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还是需要有社交活动的。

洛蒂表姐显然身体不好,躺在床上,人非常不舒服。

米丽娅姆跟西莉亚对百褶裙该选什么颜色都很兴奋,她们热烈讨论了很久,又顾及别的女生穿的颜色,最后决定选火红色的。别人都没有这种颜色的裙子,西莉亚陶醉极了。

她隐约提及某些吃的东西会让她恶心。

如今她是特殊阶层的人了,不用再跟多萝西·派因跳舞,多萝西只穿一件纯白的宴会装而已。穿百褶裙的女生只互相一起跳舞,除非她们自觉“很好心”才去跟别人跳。西莉亚和珍妮特·梅特兰配对跳舞,珍妮特跳得很优美。跳华尔兹时,她们总是一起,练踏步时也彼此搭档,但有时却被分开,因为西莉亚比珍妮特高出一个半头,而麦金托什小姐喜欢练踏步时一对对学生高矮一样。跳波卡舞则时兴跟年纪小的学生搭档,每个比较大的女生都带一个年幼的小孩跳。六个女生留在后面跳长裙舞。西莉亚总是在第二排,让她失望得很,心里很不是滋味。西莉亚倒不介意跟珍妮特跳,因为珍妮特比别人都跳得好,但是达夫妮跳得很差劲,犯很多错误。西莉亚老是觉得很不公平,麦金托什小姐让矮的女生在前排,高的在后排,这做法很令人费解,可是西莉亚又想不出解决办法。

“可是她现在应该好些了。”西莉亚热心地说,因为一个星期过去了,洛蒂表姐还是不舒服。

好不容易,西莉亚早期的志向实现了:她有了一条百褶裙,也可以留下来上长裙舞课了。

当你“感觉恶心”的时候,就得喝蓖麻油并躺在床上,第二天或第三天就会好多了。

米丽娅姆一脸好笑表情看着西莉亚,是一种半内疚、半微笑的神情。

米丽娅姆有头痛毛病,她的卧房正好在钢琴底下,结果到最后终于禁止西莉亚练琴超过三小时。

“宝贝,我想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吧,洛蒂表姐感觉恶心想吐,是因为她要生孩子了。”

往往看完戏后,奶奶会买该剧乐谱给西莉亚。这一来,又为“那群女生”开启了活动新天地,现在她们摇身一变成了音乐剧明星。伊莎贝拉和薇拉有女高音嗓子,伊莎贝拉的音域较大,但薇拉的嗓子较甜美。埃塞雷德有很棒的女低音嗓子,埃尔茜则有很美的柔弱嗓音。安妮、埃拉和苏演出的都是不重要的角色,但苏渐渐演起花旦来。《乡下姑娘》是西莉亚的最爱,《雪松之下》在她看来简直就是空前的绝美歌曲,她唱到嗓子都沙哑了。公主的角色给了薇拉,以便她可以唱这首歌,而女主角就让伊莎贝拉来演。《阳光普照的锡兰》也是她的最爱,因为有个好角色让埃塞雷德演出。

西莉亚这辈子没这么吃惊过。自从和玛格丽特·普里斯特曼争论过之后,她再也不曾想过小宝宝是从哪里来的事。

有时西莉亚去奶奶家住,奶奶会带她去看音乐喜剧。她们乘四轮马车到火车站,搭火车到维多利亚站,再乘四轮马车到陆海军福利社吃中饭,奶奶会先在这里的杂货食品部买一大堆东西,而且总是由同一个老先生来招呼她。买完之后,她们才上楼去餐厅吃中饭,最后以“装在大杯里小杯分量的咖啡”结束午饭,因为这样一来杯里就可以加很多牛奶。接着她们去糖果糕点部买半磅巧克力咖啡鲜奶油,然后又乘另一辆四轮马车到戏院去,在那里,奶奶和西莉亚都津津有味地欣赏演出的点滴。

她迫不及待提出了问题。

米丽娅姆依稀知道有“这群女生”,但从来不过问她们的事,西莉亚对此感激莫名。下雨的日子里,“这群女生”就在课室里举行音乐会,各人分配到不同乐谱。最让西莉亚生气的是,扮演埃塞雷德弹奏她分配到的乐谱时,明明很急着弹好,手指却偏偏弹错了。而尽管她每次都故意分配最难弹的给伊莎贝拉,却偏偏弹得非常好。“这群女生”还玩克里比奇纸牌游戏,互相竞赛,结果伊莎贝拉总是好运得让人生气。

“可是为什么这会让人恶心想吐呢?小宝宝什么时候来?明天吗?”

埃拉·格雷夫斯和苏·德·维特年纪小得多,只有七岁。埃拉很认真又用功,一头乱蓬蓬的棕发,容貌平庸。她算术经常得奖,因为她非常用功。她皮肤很白,西莉亚一直不太确定她的长相,而她的性格也经常不同。薇拉·德·维特是苏同父异母的姐姐,是“这学校”里性格浪漫的人,十四岁,麦秆色头发,跟勿忘我一样蓝的眼睛。她的过去颇有令人费解之处,到最后,西莉亚才晓得原来她出生时被掉包了,其实她才是真正的薇拉小姐,是该地家世最显赫贵族之一的女儿。还有个新来的女生莉娜,西莉亚最爱扮演刚来到学校时的莉娜。

她母亲笑了。

首先是埃塞雷德·史密斯,她长得又高又黑,而且非常、非常聪明,也很会玩游戏。事实上,埃塞雷德什么都拿手。她有“身材”,穿条纹衬衫。她集西莉亚所欠缺的特点于一身,代表了西莉亚想要成为的人。其次有安妮·布朗,埃塞雷德的密友,金发白肤,弱不禁风又“娇滴滴的”。埃塞雷德教她做功课,安妮则很佩服欣赏埃塞雷德。再下来是伊莎贝拉·沙利文,红发棕眼,长得很漂亮,家里有钱,人很骄傲不讨人喜欢,总以为自己打槌球会赢埃塞雷德,但西莉亚却管着不让这情况发生,虽然有时也觉得自己心肠挺坏的,故意让伊莎贝拉没打中球。埃尔茜·格林是伊莎贝拉的表妹——穷表妹,黑鬈发蓝眼睛,开朗活泼。

“哦,不,要等到秋天。”

“那群女生”是西莉亚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她知道她们所有的事,不管是她们的长相、穿着打扮还是她们的感受与想法。

她又告诉了西莉亚一些事:要多久小宝宝才会来到,以及一些关于过程的事。对西莉亚来说,这简直是最令人吃惊的事,真可说是她这辈子前所未闻、最惊人的。

西莉亚大部分时候还是自己消磨时间,虽然有梅特兰家和派因家的小朋友来和她喝茶,但她们反而不像她自己的“那群女生”来得真实。

“不过千万别在洛蒂表姐面前谈这些事。因为,小女生是不该知道这些事情的。”

而今这个意念首次动摇了,也许她根本不会嫁给公爵,不了,她要做个首席红伶,像梅尔芭[2]那样的。

第二天,西莉亚兴奋万分地跑去找母亲。

从那之后,西莉亚就比较大口赶快吃饭,以便训练自己将来可以适应公爵府里的生活。

“妈妈,妈妈,我做了个最令人兴奋的梦。我梦见奶奶要生孩子了。你想这会不会变成真的?我们要不要写信去问问她?”

“对,在大豪宅里的男管家是来回巡视的,不管每个人吃完了没有,他就把他们的盘子拿走!”

见到母亲哈哈大笑起来时,西莉亚很吃惊。

“他会这样做吗?”

“梦有时的确会变成真的,”西莉亚很不以为然地说,“《圣经》上就是这样说的。”

“因为,我亲爱的,住在豪宅里的话,男管家会在你还没吃完之前,老早就把盘子撤下去了。”

很小的时候,她曾宣布说将来要嫁给公爵。保姆表同意,但条件是西莉亚得学着吃饭吃快一点。

对于洛蒂表姐要生小宝宝所感到的兴奋,只维持了一个星期。西莉亚还是暗中希望小宝宝现在就来,而不是秋天才来。毕竟,妈妈可能弄错了。

她对自己的声音挺沾沾自喜的。

洛蒂表姐回伦敦去了,西莉亚也忘了这件事。到了秋天,她住在奶奶家的时候,老萨拉突然从屋里走到花园中,对她说:“你洛蒂表姐生了个小男孩,这可不是很好吗?”西莉亚听了感到很意外。

随着她弹钢琴技巧的进步,她也花愈来愈多的时间待在大课室里,翻阅一叠叠积尘的旧乐谱,读着乐谱上的一首首老歌:《在溪谷里》、《睡眠之歌》、《菲斗与我》。她唱出这些歌,声音清脆又纯美。

西莉亚冲回屋里,奶奶正坐着,手里拿着封电报,在跟她的挚友麦金托什太太聊天。

派因家和梅特兰家的小孩都没在西莉亚的生活中留下太多印象。对她来说,她自己玩的游戏始终才是真正的游戏。

“奶奶,奶奶,”西莉亚叫着说,“洛蒂表姐真的生了个宝宝吗?有多大?”

“我们得要赞赞贾尔斯,亲爱的。”(贾尔斯是肉店老板。)

奶奶想定之后心一横,用毛线织针(最大的那支)比了比婴儿的大小,因为她正在织睡袜。

“来,来,这是什么?这羊肉味道真好。”

“就只有那么长吗?”这真是难以置信。

“不要了,谢谢爸爸。”

“我妹妹简出生时,小到能放在肥皂盒里。”奶奶说。

“玛贝尔呢?”

“奶奶,放在肥皂盒里?”

“谢谢爸爸。”

“大家都没想到她活得成。”奶奶津津有味地说,一面又低声对麦金托什太太补了一句,“活了五个月。”

“再给我一点点,亲爱的。多萝西,你要不要再来一点?”

西莉亚坐在那里,极力在脑海中勾勒出小到那种程度的婴儿。

“珀西瓦尔,这羊肉真美味,真的好好吃。”

“什么样的肥皂?”没多久她又问,但是奶奶没回答,她正忙着低声跟麦金托什太太说悄悄话。

都是胖胖壮壮的小孩,老气横秋的声音,比西莉亚小,一个叫多萝西,一个叫玛贝尔。她们的人生理想就是吃,而且总是吃太多,结果往往没离开之前就开始不舒服了。西莉亚会去她们家吃午饭,派因先生是个红脸的大胖子,他太太又高又瘦,蓄着很抢眼的黑色刘海。他们感情很好,也都很爱吃。

“你瞧,医生们对于夏洛特的意见不一。由得她自然生产,这是专科医生说的。四十八小时……脐带,其实已经缠着脖子了……”她的声音愈来愈小,瞄了西莉亚一眼后就住口了。

还有派因家的小孩。

奶奶说话的样子真妙,感觉好像说的内容颇刺激似的……她看你的神情也很妙,就好像要是她愿意的话,她可以告诉你各种事情。

玛格丽特·麦克雷不住在附近了,但每星期梅特兰家的小孩埃莉和珍妮特会来喝茶。埃莉比西莉亚大,珍妮特则比她小。她们一起玩涂色游戏和“一二三,木头人”,还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叫“常春藤”。她们创了暗号、一种特别的拍手方式,还用隐形墨水写信息,做完了这些之后,常春藤会就没落了。

有个德国女人来教西莉亚钢琴,西莉亚很快就表现出对学钢琴的热爱,练琴时间比老师规定的还要长。

西莉亚到了十五岁时,又变得很信教了。这回是不同的宗教,很高层的教会。她还行了坚信礼,而且也听了伦敦主教的讲道,马上就对主教产生了浪漫情怀。她房间壁炉上放了一张主教肖像的明信片,每次看报纸都热切搜索着提到主教的片段。她编很长的故事,故事里的她在伦敦东区教区服侍、家访病患,终于有一天,主教留意到她,最后他们终成眷属,住在富勒姆区主教宅邸里。另一个相反版本的故事里,她则成了修女——因为她发现,原来有的修女并非属于罗马天主教会——过着非常圣洁的生活,而且还看得到异象。

西莉亚喜欢听人为她朗读,而米丽娅姆教到某时期的历史时,就选择跟该时期相关的书来朗读。她朗读时会毫不在乎地跳过某些段落,她对于乏味的内容向来一点耐心都没有。地理则差不多都跟历史一起讲,此外就没其他课了,最多就是米丽娅姆尽量改进西莉亚的拼字,然而以西莉亚这年龄的小姑娘来说,拼字不好是没什么好丢脸的缺点。

坚信礼之后,她阅读很多各种不同的小书,每个星期天都很早去教堂做清早礼拜。由于母亲不肯跟她同去,她感到很心痛。米丽娅姆只有在圣灵降临节那天才去教堂,这天对她来说,是基督教会的重大节日。

她热爱历史,在她的指导下,西莉亚横扫了一宗又一宗的世界史事件。英国史的稳定发展让米丽娅姆感到无趣,但是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王和查理五世皇帝、法国的法兰西斯一世、俄国的彼得大帝等,对西莉亚而言,都成了活生生的人物。辉煌的罗马帝国又活了起来。迦太基灭亡了。彼得大帝带领俄罗斯从野蛮中兴起,成为强国。

“神的圣灵,”她说,“想想看,西莉亚,这是神的大神奇、玄秘和美。祈祷书忌讳谈它,神职人员几乎绝口不提。他们害怕谈,因为他们也不确定圣灵是什么。”

米丽娅姆对于教育自有一套理论。她是个好老师,讲解清楚,而且只要是她所选的科目,都有办法让人大感兴趣。

米丽娅姆崇拜圣灵,这点使得西莉亚颇感别扭。米丽娅姆不太喜欢教堂。她说,有些教堂圣灵比别的教堂多,视乎去那里敬拜的人而定,她这么说。

她不时会陷在没有把握的困境里:对某道题没有把握,不知道答案应该是绵羊还是人。帮房间贴壁纸的计算题让她困惑不已,所以干脆就跳过这部分。

西莉亚是坚定严格的正统教徒,对此很感苦恼,她不喜欢母亲这么不正统。米丽娅姆有些颇神奇之处,她能见到异象,可以看到肉眼不见的东西。她还能看穿你在想什么,这两个特点都很令人不安。

上课是凑合着上的。米丽娅姆说西莉亚得要继续自修算术,因为米丽娅姆这方面不行。西莉亚老老实实照着做,继续用父亲当初指导她所用的那本棕色算术小书。

西莉亚想成为伦敦主教夫人的愿景逐渐淡去,反而愈来愈想做修女。

西莉亚最懊恼的是,不管她花多少时间、费多少功夫,插出来的花总是比不上母亲的。米丽娅姆随意把花一插,就有浑然天成的韵味。她插的花别具一格,根本不符合当时流行的插花手法。

后来她觉得,也许最好先向母亲透露,她很怕母亲会不高兴。哪知米丽娅姆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消息。

这种传统粉红玫瑰的香气,一辈子都让西莉亚想起母亲。

“哦,知道了,亲爱的。”

西莉亚和米丽娅姆抢着用花为家里布置,她们会用白色的花、爬藤茉莉、香气甜美的丁香、白色福禄考以及紫罗兰等做成高大的花束。后来米丽娅姆又迷上异国风情的小花束、樱桃馅饼以及芬芳的粉红玫瑰。

“妈,你不介意吗?”

他热切希望把那片斜坡草坪分割成“一些漂亮花坛,半月形和菱形的,然后整个花坛种上某种同类的花坛植物”。米丽娅姆不高兴地拒绝了,他很懊恼。当米丽娅姆说她喜欢整片绿地时,他就会回说:“嗯,花坛看起来像个绅士的地方,这点你不能否认。”

“不介意,亲爱的。要是等到你满二十一岁的时候,你还想要做修女的话,你当然应该去……”

老阿什是承包园艺的园丁,每星期来两次,他是真的懂园艺,很遗憾地偏偏天生种不活东西,只要是他经手,植物总是种死掉,由他修剪过的植物也很倒楣,如果没有“烂死”就一定会成“早霜”的受害者。他给米丽娅姆园艺方面的建议,米丽娅姆都没有听。

说不定,西莉亚心想,她会成为罗马天主教徒,因为天主教修女多少比较真实。

“你妈有双能种活东西的手。”老园丁阿什沮丧地说。

米丽娅姆说,她认为罗马天主教是很好的宗教。

米丽娅姆对花园产生了兴趣。她其实一点园艺也不懂,更懒得学,就只是做实验,结果她的实验总是莫名其妙地茂盛,成了园中之冠。她不分时节地乱种花和球茎,播种时也不管埋的泥土深浅地乱播一通,结果只要她经手的,全都开了花、活得好好的。

“你父亲和我一度差点成了天主教徒。差一点点。”她突然微笑说,“我差点就把他拉去入教了。你父亲是个好男人,单纯得跟个小孩似的,很乐于信他所信仰的宗教。反倒是我,总是去找别的宗教,然后又催他去信教。我认为信什么教是很重要的。”

“想当年真是好日子。”格雷格很勉强地端来焗烤通心粉(那就是米丽娅姆和西莉亚的晚餐),忍不住这样暗示说。

西莉亚心想:当然重要啦!但她没说出口,因为要是她说的话,母亲就会开始大谈圣灵,而西莉亚对圣灵却退避三舍。那些小书都没怎么提到圣灵。她一心想着,到时候她会做修女,在修道院斗室里祈祷……

“圣诞夜,你爸爸妈妈坐下来吃晚饭,两道汤、两道鱼、四道前菜、一大块带骨烤肉,以及他们所称的‘琐贝[1]’、两道甜点、龙虾沙拉,还有道冰品布丁!”

她会讲当年辉煌日子的故事给西莉亚听,让西莉亚听得津津有味。

过了没多久,米丽娅姆就跟西莉亚说,她该去巴黎了。以前老早就摆明了西莉亚要在巴黎“完成学业”。对于这前景,她感到相当兴奋。

但是格雷格坚持要来。她是个一流的服侍用餐、招呼客人的女佣,但这方面的技巧发挥不上了,因为家里再也没请客吃饭了。作为厅房打扫清洁女佣,她却很马虎,对蛛网视而不见,也很纵容灰尘的存在。

在历史和文学方面,西莉亚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也获准自由选择想阅读的东西。她也熟谙当今的话题,因为米丽娅姆坚持要她看报纸文章,认为这是她所谓“通识教育”不可或缺的部分。算术教育的解决方法则是安排西莉亚每星期去本地学校上两次课,接受指导,而这学科本来就是西莉亚一向喜欢的。

“格雷格,如今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至于几何、拉丁文、代数以及文法,她就一窍不通了。她的地理常识很粗浅,所知道的知识仅限于旅游文学书本里的。

“夫人,我在报纸上一看到您登的广告,马上就辞职上门来。我在别的地方从来都不如在这里快乐。”

她会在巴黎学唱歌、弹钢琴、素描、油画,还有法文。

至于负责家里其他所有工作的女佣,则请了年纪比较大的格雷格。米丽娅姆刚结婚时,格雷格曾为她工作过,那时格雷格专门负责服侍用餐、应门等。

米丽娅姆找到一个靠近布瓦大道的地方,那里收了十二个女学生,由一位英国女士和法国女士合伙经营。

于是龙斯就减薪留下来,西莉亚要到后来某个时期才明白,她留下来不走,对米丽娅姆的考验更大。因为龙斯是在一所上流学校受的训练,对她来说,食谱是以“一品脱厚奶油和一打鲜鸡蛋”开始的,要她做简单又省钱的菜,给食品供应商下小订单,简直是难以想象。她还是照样烘焙一盘盘的脆皮甜饼干作为厨房下午茶点心,面包多到吃不完而发霉时,就整个扔掉喂猪。向食品供应商下订单时量要大,在她而言是很有面子的事,表示这户人家的赊欠信用很好。因此,当米丽娅姆接手下订单后,对她打击真的很大。

米丽娅姆陪她去了巴黎,而且一直等到确定女儿在那儿会很开心后才走。四天之后,西莉亚想妈妈想得很厉害,起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喉咙老是像哽住似的,无论何时一想到妈妈,眼泪就涌上来了。要是她穿上一件母亲为她做的衬衫,想着母亲一针针缝制的情景,就泪盈于眶。第五天,母亲来接她外出。

没有丝毫忠心耿耿的暗示,不谈感情。只要提到一点点的话,就会让龙斯感到非常难为情。

她外表平静内心澎湃地下楼去。一到了外面上了车要去旅馆时,西莉亚的眼泪就涌出来了。

“我很乐意,夫人。我不喜欢改变,我习惯了这里我的厨房,很适合我。”

“噢!妈……妈!”

西莉亚的母亲跟她争论。“可是,你知道以后你工作会辛苦很多,我只雇得起一个女佣,清洁打扫、伺候用餐等全部包办,而且没有额外帮手做琐事。”

“怎么啦,宝贝儿?你不开心吗?要是你不开心的话,我就带你走。”

当然,生活上也有改变。珍妮回法国去了。园丁每星期来两次,负责保持花园整洁,而温室也逐渐变得七零八落。苏珊和负责打扫厅堂的女佣走了,龙斯留了下来,她不露声色,却很坚定。

“我不是想要你带我走,我喜欢那里。我只是想要见到你。”

对,这是栋幸福的房子。多年之后回顾,西莉亚体会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这房子有某种气氛,是个幸福的家,还有在这里度过的幸福岁月。

过了半小时之后,前些时候的苦楚仿佛都像做梦般很不真实了。有点像是晕船,一旦你好了以后,就不记得晕船的感觉了。

“好吧,宝贝,毕竟,这是栋幸福的房子。”

那种感觉没有再回来过。西莉亚等着它,紧张兮兮地研究自己的感觉,可是,没有了;她爱母亲,仰慕她,但是已经不再一想到她就有哽咽的感觉了。

“噢!求求你,妈妈,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有个美国女同学梅茜·佩恩来找她,用她那种慢悠悠的软语腔调说:“我听说你觉得寂寞,因为我母亲跟你母亲住同一家旅馆。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西里尔也这样说……可是不知道我这样是否明智……这表示日子要过得非常非常省……”

“是的,现在没事了,我很傻。”

西莉亚急切万分。卖掉家?噢,她受不了。

“嗯,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事。”

“喔,是的。”

她那种慢悠悠软语腔调,让西莉亚想起了在比利牛斯山区认识的美国朋友玛格丽特·普里斯特曼,不由得对这个高大的黑发女孩心生感激,听到梅茜之后的这段话,她更激动了:“我在旅馆里见到你母亲,她很漂亮,而且不止漂亮,她有点纤纤弱质。”

“你这么爱这房子吗?”

西莉亚想着母亲,以初次见到她的客观眼光去看——热切的小脸孔,小巧的双手和双脚,小巧的耳朵,细窄的高鼻梁。

米丽娅姆看着女儿激烈反应,露出微笑。

她母亲……噢!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像她母亲!

“喔,不要,妈妈,不要……”

[1]一种类似冰沙的冰品,通常为柠檬口味。原文为法文,故女佣只知仿其发音。

“我们过日子得要非常、非常简单,其实我真的该卖掉这栋房子,到别的地方找一栋小村舍住。”

[2]梅尔芭(Nellie Melba, 1861—1931),澳洲女高音,是第一位蜚声国际的女高音,也是当时最著名的歌剧演员之一。

母亲向西莉亚解释说,现在情况不大一样了,爸爸在世的时候,他们以为家境颇富有,但他去世后,律师却发现剩下的钱只有一点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