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沙哑的声音缓慢地说着。
“没错,是这样的。但等我们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是过了一阵子后的事了。”
“……但是第一次见面时,我们还不了解左枝子小姐的那种身体状况……之后我们也很为难……”
猫丸发问后,大内山点了点头。
大内山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没法把话说得流畅,猫丸便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或许由于两人常常共同行动,才会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但我想就连他们两个也没想到,这位初次见面的小姑娘居然会是一位盲人。于是两人依旧按老样子相互做了介绍,所以左枝子仅通过声音才会理解错。我说的对吗,大内山?”
“归根结底,这个误会还是由日本人含蓄内敛的性格特点所导致的。日常生活中,谁也不好将左枝子眼睛的问题直接挂在嘴上。我和成一老弟谈话时提到她,也只能模糊地提一句‘你那位身体不太方便的表妹’而已。但对谈话对象来说,这已经足够让他明白我指的是谁了。而刚刚类似于成一老弟所说的‘这个身体特征’,或是大内山也说过的‘那种身体状况’,这种事是没法直截了当说出来的。硬要说的话,这应该算是日常生活中语言方面的一种禁忌吧……”
的确如此——成一隐约记了起来。在这间会客室里与他们初次见面时,两人的确是相互介绍了对方,那时他只觉得两人是一对亲密的搭档……
猫丸说到这里,又点上一根烟。
“事情是这样的,神代与大内山这对组合在与人初次相见时,习惯用互相介绍的方式来打招呼。”
“那么大内山,后来你们也注意到自己的做法出了问题对吧,因为你们很快发现这位左枝子混淆了你们的身份。当她称呼你们时,你们发现她叫错了名字,因而发现了这个问题。那接下来你们是怎样处理的呢?”
左枝子坐在沙发上后,猫丸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这个……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当察觉到这个问题时,我们的身份已经在她脑中根深蒂固了……如果这时去纠正她,对她无异于是一种伤害……于是我就和搭档私下里商量……”
“这件事最开始只是个小小的误会……”
大内山说着,那张豆沙面包般的圆脸脸色发青,上面满是痛苦的神情。
左枝子颓然坐下,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有着纤长睫毛,却无法倒映出这个世界的眼睛。成一悄悄地望着她的睫毛,它们如今正如打冷战般地颤抖着。
“原来是这样。去纠正对方因视力不便而出的错,会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出于日本人性格含蓄的特点,我们更愿意对这件事闭口不提,从而避免节外生枝对吧。”
美亚一跃而起,扶着左枝子坐到了沙发上。
猫丸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继续讲了下去。
“对不起,左枝子,我好像吓到你了。麻烦谁来扶她坐下吧,我看她好像快站不住了。”
“另外,一个人的印象,出于先入为主和喜好差异等原因,在不同人眼中的差距也会十分巨大。而外观正是影响印象的一个重要因素——说句题外话,前几天我给左枝子打电话时,问了问她对兵马老爷子的印象。在左枝子眼中,兵马老爷子似乎是个体贴入微的、包容大度的心胸宽广之人——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但成一老弟对兵马老爷子的评价又相差甚远——他觉得兵马老爷子是个顽固、可怕而傲慢的人。想必左枝子会对这种反差感到惊讶。像这样,对同一个人的印象就算在一家人之间也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更别说其他情况了。”
猫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猫丸按熄了即将燃尽的烟头。
“请大家注意左枝子的反应,这证明了我的猜想是正确的……你们看,她的表情是如此惊讶。”
“至于初见就更是如此。无论是谁,在与人初次见面时,都会通过对方的外观特征——例如体型和容貌等,给人贴上固定的标签。然后依照自己的经验,判断其性格、行为等特征。这就是被称为‘瞬间判断’的一种心理作用——其实就是人们俗称的‘识人术’嘛。总之,人们往往乐意通过相貌来判断一个人的内心,这种现象就归属于‘内隐人格理论’。举个例子来说,成一认为大内山性格阴郁、说话总是小声嘀咕、对特定事物有着狂热兴趣——抱歉,由于事态特殊,请原谅他的无礼——他是这样看待你的——别跟我摆这副臭脸,你不是的确这么说过嘛。这也实在没有办法,成一对大内山的评价很大程度是来自外表。咦?无礼的人好像是我才对,无所谓了。而左枝子又是怎样的呢?由于她看不见人的相貌,因此也就没了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只会觉得对方是一个稳重大方、才华横溢、性格认真并热衷于研究的人。出于这样的原因,一个人的印象在不同的人眼中会有着天壤之别。我们不是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也就是说如果对一个人心怀好感,就会觉得他哪儿都好。咦?怎么了左枝子,表情为什么那么怪?无所谓了。总之这种情况在行为心理学中又被称为‘晕轮效应’——不过在身为专家的大内山面前,我这番卖弄恐怕是班门弄斧吧。”
◇成一24
猫丸苦笑着,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房间里响起了神代大哥的声音。
“这些事无所谓了,重点在于左枝子的误会。老实说,这个误会至今都没被人发现,只能说算是奇迹了。一般来说,这种误会在日常对话中很快就会解开,但毕竟左枝子是个内向、话少的姑娘,想必警方也早就清楚这点……”
“……是这样的。”
猫丸说着,丝毫没向在门口挤成一团的警察们望上一眼。一位警察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柏木警官制止了他。猫丸对此没有理会。
“说白了就是……我更愿意相信此事最开始源于一个小误会,是这样吧,大内山?”
“刚才我也说了,这些只是案件相关者之间的闲聊,我只是在这里自说自话,你们可以不用理我。”
猫丸答道。
他假装糊涂,仿佛旁边没有警察一样。那位面孔像螃蟹的刑警刚想说话,但“西乡”还是拦住了他。是想一直见证到最后呢?还是有其他计划?从那双牛眼中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这个嘛,‘利用’一词或许并非完全准确。”
猫丸对眼前的情况视而不见,泰然自若地向上撩了撩刘海。
“凶手他……究竟是怎样利用左枝子这个身体特征的?”
“那就继续我们的闲聊吧。左枝子的误会究竟导致了什么呢?答案自然是——让兵马老爷子的凶杀案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让我们仔细考虑一下,首先是神代与大内山两人离开方城家的时候。那天直嗣与成一在院子里洒水时,目睹了两人走出别室的一幕。看到两人似乎没能说服兵马老爷子,直嗣还嘲笑了他们。接着突然下起小雨,直嗣与成一慌忙收拾好水管后跑回了房内。在此期间,左枝子在房门口处送走了神代他们,她还做证说在门口与神代聊了会儿天。然而我们已经知道——左枝子心里的神代,其实是我们眼中的大内山。而当时与左枝子谈话的人,也正是如假包换的大内山。此后,收拾好水管的成一在房门处目送大内山走出了院门。当然,由于忘带东西而打电话给左枝子的人是大内山;在新宿站偶遇东西屋的人也是大内山;而在自家附近遇到相识的洗衣店老板的人,还是大内山。”
哥哥的声音响起了。
这么一说,成一回忆起了那个印着大学名的褐色信封,当时在自己家里拿着它的人的确是大内山。但左枝子打电话的那通证词,令人彻底以为那个信封是神代的物品了……
“可是,猫丸学长……”
“也就是说,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大内山身上,当天正常回家的人,也只有大内山。我们都以为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二人组,但只有那天,两人是分别行动的。或许这就是种连当事人都没有察觉到的‘一人两角’吧。”
在那场车祸——十七年前那场可恶的车祸中,我在父母双亡的同时,也失去了右腿的运动能力与视觉功能。因此我极少外出,基本只有在上盲人学校那段期间里出过家门。我的视觉记忆停留在五岁那年,因此不管有没有母亲的照片,都与我毫无关系——母亲的容貌也没能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当然,就算有人说我长得像母亲,也没法确认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一人两角——成一想起了猫丸和他讲过的灵媒师的把戏,那个将把一只手当成两只用的骗术。
猫丸大哥轻轻地说道。
“如何?这样一来有关神代的证词就已经消失无踪了,而他的不在场证明也不攻自破。那么神代当时究竟在哪儿?——当天离开的只有大内山一人,所以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自然是留在这个家里。”
“没错,正是这样,左枝子。”
“也就是说……杀害了外公的凶手就是……”
短暂的沉默后。
美亚茫然地问道。猫丸冷冷地说:“毫无疑问就是神代。”
我感觉到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我也听到房间里的人们都倒吸了一口气,显得十分惊讶。
没有人能提出任何异议,房间里如今已经成了猫丸独自表演的舞台。
所以我情不自禁地推开房门,向着里面大声说道:“你指的是……利用了我眼睛看不见这点吗?”
“之前神代极力主张穴山是凶手的做法,也只是他的计策。他打算将所有脏水全部泼到灵媒师大叔的头上。不过就结果而言,这也只是他的垂死挣扎罢了。来吧,让我们继续深入案情,梳理一下案件当天所有事情发生的顺序。首先是直嗣与成一看到大内山和神代两人在连接走廊里行走,但由于突然下雨,他们并未亲眼看见两人进入主宅——接下来是我的推测——神代或许是在那时独自返回了别室,请问是这样吗?大内山,我没说错吧?”
我用直觉猜测到了。
“——是的……他说随随便便就被人赶回去……有点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提出要去试试一个人说服他,让我先回去……”
他说的人是我。
大内山说话的声音仿佛痛苦的呻吟,猫丸听后轻舒了一口气。
“——对凶手来说,这件事如同高空走钢丝般危险,而且是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走在细如牛毛的一根钢丝上。”猫丸大哥说道,“没错,一切都建立在那个极其简单的事实之上——那就是,凶手利用了某人的一个特征。”
“幸好是这样……我还在担心如果你对此否认的话要怎么办……不过这也并非瞎猜,因为我有其他佐证,那就是成一有过的异样感。”
正当我将手伸向门把手时,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一个男声。虽然声调高亢,但听起来依旧非常清晰有穿透力。我记得这是哥哥的朋友——猫丸大哥的声音。他是方才和哥哥一起来到我们家的。但在这个时候,他好像做演讲一样地在说些什么?
“异样感——?”
站在会客室的门前。
成一只能鹦鹉学舌般重复着猫丸的话,猫丸露出一副得意扬扬的笑容。
一股沉重的绝望感压在我的心上,那件事果然是真的……
“没错,就是你在门口有过的那股异样感。我考虑了一下原因所在,而得出的答案就是神代的鞋子。”
他们当然都是警察。
神代的……鞋子?
许多人在一楼走来走去,相互下着指示,到处都乱得像一锅粥一样……
“你在洒过水进屋后,发现左枝子的神情有点古怪,所以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但当时你应该是看到了神代的鞋子。尽管与其他家人的鞋子混在一起,你依然在无意之中看到了它。由于久别十年未曾回家,你没能发现确切的答案,但门口的鞋子的确与你刚回家时略有不同——你应该是隐约察觉到了这点。正径大学的两个人应该都已经回去了,但为何会多出一双鞋在这里?——你在潜意识中对这件事感到疑惑,而这就是你会产生异样感的原因。”
整个一楼一片喧闹。
“原来如此……”
我一瞬间浑身无力,拖着沉重、蹒跚的脚步走下了台阶。
成一不禁小声嘀咕。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事情被别人指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好的,对不起。”
猫丸收起了脸上的哂笑,露出一副得体的表情。
“啊,小姑娘,你还是不要到处乱转的好……我们现在还在查证。”
“其实这件事令堂应该也注意到了。”
“是吗?谢谢你。”
“咦……我吗?”
“他们都在会客室。”
多喜枝惊讶地望向猫丸。
“请问……我的家人们在哪儿?”
“是的,说实话,我之所以察觉到成一产生异样感的原因,还是多亏了您的一句话。”
我非常熟悉这种同情的语气。尽管与他素不相识,但当他用那种独特的口吻对我说话时,我瞬间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奔跑。
“哎呀,是吗?是哪句话呢?”
“听说你好像贫血了?也不怪你,毕竟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
“您那天回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对吧——哎呀,我们家那口子还没回来?不对劲儿呀,总觉得他好像已经回了——您当时误以为胜行叔已经回家,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您在哪里受到了错误的暗示。直白点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您在门口看到了神代的鞋子,毕竟男装的皮鞋看上去都差不多。您当时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鞋子,于是才以为胜行叔已经回家了。但由于您大大咧咧……哦抱歉,应该说是不拘小节的性格,因此没有多想,后来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一位偶然出现在楼梯上的男子,不容分说地将我拉回了现实。他似乎是位警察……
“咦?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吗?”
“小姑娘,你没事吧?”
多喜枝感叹着,仿佛当事人不是她自己一样。猫丸有些啼笑皆非。
那是一种轻飘飘的,仿佛踱步云端的感觉……对吧?我就知道这是因为做梦,而不是因为我脚步虚浮。因为是做梦,走廊里的地面才会那样松软。如果是这样,就算不依靠拐杖,我或许也能行走……扔下拐杖后,我或许也能奔跑……我要跑去他的身边……一阵风似的跑去他身边……
“也正因为鞋子这件事,我才无意中想到——会不会是大内山与神代双人组的其中一个人在当时偷偷返回了别室?——而能够确凿证明这件事的,就是那天您家里的一通内线电话。”
走在走廊,我似乎有一种强烈的虚幻感。
“内线电话……老爹打过来的那通?”
我拄着拐杖走出了房间。
直嗣发问后,猫丸点了点头。
护士姐姐帮我拿过了拐杖。
“没错,正是兵马老爷子打来的内线电话——成一我问你,那通电话是因为什么事打来的?”
“不用了……我没事的。”
“我想想……是让富美去院子里洒水……”
“是吗?那也好,去那边或许比一个人待着更好……小心点……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是第一通好不好?你小子别给我掉链子——我问的是第二通电话,你接起来的那个。”
“我没事……”
“哦哦,那通电话里外公让我吃过晚饭后去见他。”
“感觉还好吗?”
“让谁过去?”
“我要去楼下,去大家那边。”
“让我。”
“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只有这件事吗?”
得去确认才行……
“嗯,只有这件事……啊——!”
我梦呓般地呢喃着。
“发现哪里不太对劲了吧?”
得去确认,得去确认……
猫丸轻歪着头。
得去确认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的……那件不可以发生的事,真的发生在现实世界当中了吗?
“那时兵马老爷子还不知道你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中,他是在得知接电话的人是你后,才吩咐你吃过晚饭后过去见他的。”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没错,当时成一在电话中表明身份后,外公是非常惊讶的。
得去确认才行……
“然后呢?成一,当时兵马老爷子究竟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
现实世界,我如今所在的现实世界猛然坠入一片噩梦之中。坐在身下的床铺仿佛也整个跌入了可怕的异世界当中……
“不清楚……这个我没问。”
神代大哥……神代大哥死了。
“问题就在于此,注意——”
这一切……的确都是真的。
猫丸的声调愈发高亢起来。
我愕然失语。
“兵马老爷子第二次打来电话,并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因为与自己多年未见的外孙回家相比,其他事情早就无所谓了。也就是说,这原本是一通可有可无的电话。这里我们需要重新回忆的,是兵马老爷子的习惯。当他第一次打电话说要给院子洒水后,直嗣对成一提起过这个习惯吧。”
“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吗?非常遗憾,他似乎已经去世了。”
直嗣恍然大悟。
“不……不是这样……我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知道你想说的了!是那个习惯对吧——一旦家里来了不喜欢的客人,就会打内线电话吩咐家里人做些无关紧要的活计。而打第二通电话时,恐怕房里也有一位令他讨厌的客人——是这么回事吧!”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啊,原来是这样!”
“请问……”
美亚也高声赞同,猫丸开心地点点头。
那件不可以发生的事……是真实发生的事。
“正是这样。无论是打电话,还是观察外面的天气,都是为了向客人展示自己的不悦。对兵马老爷子而言,那天会让他感到讨厌的客人,就只有来自正径大学的两位研究学者了。考虑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会不会是双人组中的哪位中途折返回去了呢?我思索了很久,但两人都拥有着不在场证明。于是我又想,有没有可能是一个人制造了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究竟什么条件能够满足即使留下一人,也能做出两个人都不在的假象呢?——我对此再三思索,绞尽脑汁地做了许多设想,最后突然想到——在左枝子为神代提供不在场证明的那通证词里,会不会有什么漏洞?当想到这里时,发现左枝子认错人这件事,也就并非那么困难了。”
这并不是一场噩梦。
胜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得十分钦佩。
这是现实。
“接下来,兵马老爷子一案中最难解释的,是直嗣和成一的证词——由于没有任何人通过连接走廊,因此不可能有人出入那间别室。但讲到这里,‘入’这件事已经不成问题了,因为凶手就是在两人捧着水管在院子里慌慌张张跑向宅邸时进入别室的。之后是‘出’——也就是逃离路线。这点是案件的谜团所在。想要逃离的话,需要满足逃跑路线与时机两个条件。逃跑路线就只有连接走廊,这一点警方已经查明,接下来就是时机了。”
现实——
猫丸说到这略微顿了顿。
“哦,你的家人们都在楼下。”
“神代将兵马老爷子……呃,那个……打死,这件事当然并非有备而行之的。他最初的目的应该只是说服兵马老爷子,这件事容我稍后详细说明。总之他在行凶后冷静下来,开始擦去指纹、收拾现场的时候,富美已经用托盘端着晚餐向这边走来了。富美应该不会没规没矩,一声不吭地突然把门打开。因此在进门之前,想必她是打了声招呼的,像是‘太老爷,晚饭送来了’这样的话——应该没有错吧?”
“不用,没关系……请问大家在哪儿?”
“嗯,嗯,是这样的。”
“别说话,我先给你把把脉……不过我只是护士,要帮你叫医生吗?”
富美一直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巨大的身体所发出的声音却细若蚊蝇。
“请问……”
“或许是出于‘晚被发现一秒是一秒’的心理,神代听到富美的声音后,下意识地慌忙藏在了厕所之类的地方。接着富美发现了尸体,但也仅仅是发现了尸体。于是她吓得扔下托盘,跑向主宅来为各位通知此事。而神代则抓住这个时机,从她身后追了上去。”
女人说着,拿过了我的手腕。
“从身后……追了上去?”
“还难受吗?大夫说你只是有点贫血,不用担心。”
美亚惊叫一声。
不知所措、意识模糊的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声。
“没错,神代如影随形般,跟在富美身后跑了出去。恐怕是由于他在那时猛然想到,如果这时不跑,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而能令凶手从案发现场消失的时机也只有此时。因为直到这会儿之前——直到富美去送晚餐之前,直嗣和成一都在起居室里望着别室那边……”
“哎呀,你醒啦。”
富美扭过粗粗的脖子,惶惶不安地望向身后,仿佛杀人犯依然跟在她身后般……成一望着她滑稽的样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室内的便服。为什么我会穿成这样躺在床上?富美姨没有来为我整理床铺吗?还是说,我真的只是打了个盹?
“成一和大家赶到别室时,半开的厕所门也正好能证明此事。就这样,没有任何人目睹到富美与神代返回主宅,这是因为当时全家人应该都已经去了餐厅。而没有注意到凶手紧随自己身后回到了主宅的富美,也立刻奔向了全家人所在的餐厅……”
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没错,当时由于跑来通知兵马遇害的富美太过用力,推得厨房的门反弹后又关了回去。在那一瞬间,走廊里无论有谁经过,成一等人都是不可能看见的。
神代大哥他,神代大哥他……
“另一边,神代就这样径直从门口逃走了。想必大家也都清楚——无论房门还是院门,当时都还没有上锁。胜行叔还受了太太的责怪对吧——尽管如此,当时的事态也的确是间不容发。即使事先计划也未必会如此顺利,凶手可也真的是侥幸之极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真的是勉强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危险,并成功逃离。事情就是这样,许多幸运的偶然叠加在一起,才导致了案件中不可思议的状况。”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猫丸说着,用幼猫般的眼珠扫视着所有人。
我弹跳般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叫……猫丸对吧?然后呢?”
那不是真的……
直嗣开口了。
那是件不可以发生的事。
“凶手的把戏我清楚了……但他为什么要杀害老爹?”
那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直嗣收起了平时那副爱唱反调的性子,茫然地问猫丸。
我的大脑直到现在还浑浑噩噩的,感觉梦境和现实的界线变得无比模糊……
“这个嘛……毕竟事到如今,他们两位都已不在人世,我也只好凭感觉猜测了……”
但是为什么我会做这样一个恐怖的梦?做了一个恐怖的、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发生的梦……
猫丸说着,略微犹豫了一下。
由于这段时间缺乏睡眠,所以刚刚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就这样再躺一会儿吧,让身体在温暖的被窝里多赖一会儿。
“那只茶碗,大家都知道吧……我认为当时神代想要将它摔碎。”
看样子我挑了个不太合适的时间睡觉。我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到床上去的……
“茶碗?”
现在是几点了?
“没错,就是兵马老爷子的亡妻所留下的遗物。我想神代会不会是为了破除兵马老爷子对心灵主义的迷信,打算给他下一剂猛药呢?——之所以会这样猜测,是因为我听说了神代高中时发生的那个小插曲,也是令神代对超常现象产生兴趣的那个小插曲。我记得它是在降灵会举行当天,左枝子从大内山那里听来的故事。在神代散步许久后,大内山表示‘想参观庭院’后也走了出去,并在那时给左枝子讲了这个故事……”
感觉自己身上沾满了黏糊糊的、令人作呕的脏水……很不舒服。
猫丸简略地给在场的人讲述了神代和手表的故事。
真是令人讨厌的梦。
“似乎是因为这件事,神代砸坏了过去束缚着自己生活的手表。自行破坏了心灵的寄托之物。通过这件事,他脱离了框架的束缚。大内山也说过,神代的视野因此而变得更加宽广,价值观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或许神代也会试图将这种价值观层面的变革强加给兵马老爷子。对兵马老爷子来说,那只茶碗是他唯心主义的寄托,是灵魂附着的凭依。在他眼中,那是他与亡妻独一无二的维系。而神代或许正是想要破坏作为兵马老爷子唯心主义所仰仗的这一象征物——正如那块手表之于神代一样。或许他对兵马老爷子说了些‘这种玩意儿不过是个陶器而已’、‘不能将精神寄托在区区一个物件上面’之类的话。但对兵马老爷子来说,这‘区区一个物件’却是唯一能使他与妻子二人共同进餐的、他最为珍视的物品,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物品。神代想给兵马老爷子下一副猛药,摔坏那只茶碗,让他醒悟过来,但兵马老爷子却奋力抵抗。面对举动粗暴的神代,兵马老爷子或是怒不可遏,或是哭泣求恳……总之这个在年轻时独断专行、方头不劣的他,在那时做出了激烈的抵抗。而在神代眼里,对方丝毫听不进自己基于科学理论的建议,如此愚昧无知的态度令他束手无策。或许这时,老人的执迷不悟已经令一团怒火涌上他的心头。”
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猫丸将话头略微一顿,字斟句酌地继续说了下去:“神代这个人,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他经常把‘一般人’这个词挂在嘴边。例如‘得到一般人的理解’、‘拥有启蒙一般人的使命’等。毕竟身为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他或许会因此而觉得自己并非‘一般人’吧。我隐约能感受到这一点。他的性格中有着自以为是的那一面,同时作为头脑明晰的人,或许他在内心深处也有着一丝精英主义的倾向。神代似乎认为易受招魂说毒害的民众会对科学研究造成妨碍和干扰。这样的他面对拼死抵抗着想要保护茶碗的兵马老爷子,恐怕对后者身上的那股顽固劲儿和迷信心理,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感。同样,他也无法忍受兵马老爷子身上的老小孩心性和倔脾气。接着,在扭打抢夺中,他内心对‘无知者’妨碍研究的那股怒火,令他的戾气一瞬间爆发了出来。于是他在不经意间抓起手头的独钴杵,照着兵马老爷子的额头挥了过去——”
是一场梦?
讲到这里,猫丸的话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紧张地望着他的嘴角。猫丸轻轻撩了撩垂在额前的刘海,仿佛要挥散这种沉闷的气氛。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我想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来龙去脉,兵马老爷子才会像保护般紧紧搂着那个茶碗,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罢了。从这件事上我们能够看到老一代人与新一代人,固执与信念之间的冲突和摩擦。但在报纸之类的媒体上,人们最终看到的只会是‘双方产生争执导致激情杀人’之类的用来博眼球的内容……”
就像这样。
猫丸撇着嘴巴,显得有些黯然。
浮出水面的气泡立刻会啪的一声破掉……
“不过暂时不用理会我多余的想象,总之案件就以这种近乎不可能的形式,呈现出了一副触目惊心的形象。但最惊讶的恐怕还是神代本人。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连他自己都不曾意料的不在场证明就这样成立了。但毕竟他头脑敏锐,于是干脆顺坡下驴,决定认下这个不在场证明。他与大内山商量后,决定让自己成为在新宿站打过电话的那个人——我没说错吧,大内山?”
啪啪……
大内山缓缓抬起头来。
气泡仿佛在抗拒着阻力,静静地从黏糊糊的水中浮上水面……
“……我也不想这样……但他当时坚持对我说那件事不是他做的……还说既然难得有不在场证明,就不要说穿了……因为无端受人猜疑而浪费时间实在是太不值得了……我一开始也认为他讲得很有道理……就照他说的去做了……但不久前我才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但既然他坚持说自己没做,我也只能信他……到后来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然,这些气泡里充满了有害的气体。
“可是……”
啪啪……
多喜枝紧皱着眉头。
仿佛污浊的死水中,几个气泡浮出水面一般。
“既然你觉得不对劲,告诉警察不就好了?这种事为什么不早说?要是你早点说出来,案子不早就破了吗?”
啪啪……像是气泡一样。
“非常抱歉……我也觉得一定要说出来才行……可他……他是与我合作至今的伙伴……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出那种……像是出卖朋友一样的事……”
意识渐渐恢复。
猫丸用同情的眼光望着脸上一副哭相的大内山。
◇左枝子19
“原来如此,我猜大概也是这样。神代连大内山的性格特点也计算在内了。恐怕他已经确信在提前打好招呼的情况下,大内山一定不会把这件事暴露出去——既然如此,我就接着讲下去了——就这样,神代在确保自身安全后,下一个目标就是要除掉左枝子。”
“运气……没错,就是运气。正因为运气好,才让凶手那一无计划,二无谋略的行动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暴露——凶手的好运实在令人感到可怕,我是这样认为的。尽管我不相信任何超常现象与灵异现象,但凶手直到现在都没暴露,让我觉得很不真实。如果说这起事件中真的存在什么神秘要素,那应该只有一个——就是那件单纯得要死,却一直没有人注意到的事情。不得不说凶手真是被幸运女神守护的幸运儿——这几起案件都是支撑在惊险而奇妙与危险间不容发的那个事实之上的。我觉得可以这样比喻——对凶手来说,这件事如同高空走钢丝般危险,而且是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走在细如牛毛的一根钢丝上。没错,一切都建立在那个极其简单的事实之上——那就是,凶手利用了某人的一个特征。”
左枝子纤弱的肩膀猛地一颤,美亚在一旁瞪圆了双眼。猫丸接着说道:“对神代来说,这件事必须尽早完成。因为左枝子或是她身边其他人迟早会发现她将自己与大内山混淆的这件事——这么单纯的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暴露都不稀奇。可以说这件事暴露的时候,就是他玩完的时候。但反之,只要能将左枝子这个重要证人灭口,记录过的话就成了如山铁证,他的不在场证明就会愈发牢靠,因此这件事情值得他迅速完成。”
猫丸略一思索。
“我就知道……”
“因此我觉得杀害兵马老爷子的凶手与杀害灵媒师大叔的凶手,可以认为是同一个人。既然那个变动能令凶手决意让大叔永远保持沉默,就说明凶手的手上早已沾染了兵马老爷子的鲜血。大叔之所以会在那天被杀,就只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了。话已至此我想各位已经明白,为什么我会说这几场案件从头到尾都是没有计划的了。除此之外,凶手在实施了这些无计划的犯罪行为后之所以至今还没被揪出来,我想完全是因为运气和胆量。”
大内山面露悲痛的表情。
此时猫丸已经掐灭香烟,抬起头来露出幼猫般的双眼。如今已经没有人对他的话语提出异议,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对他的推理感到信服。就连五名刑警也一声不吭,他们仅仅是交叉着双臂,带着严肃的表情站在墙边。
“我就知道他想做那种事……他想要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说句题外话,各位知道灵媒师还有这样一种惯用手法吗?——为了体现真实性,他们会在降灵会中说出只有某个特定人物才知道的事情。比如经常在电视节目上表演的那种灵能者开启灵视之类的能力,随后说出你老家的院子里长着什么品种的树木,门口处放着什么样的物品,让节目嘉宾大吃一惊。也就是灵媒师猜中他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的技巧。但那只是让同伙事先调查的结果。让同伙偷偷跑到嘉宾的老家进行调查,假装成推销员进入家门得知门口的情况……灵媒师只是在得知这些消息的基础上,以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出来而已,算是一种十分简易的技巧了。好了,题外话到此为止。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无从得知灵媒师大叔当时是否想要使用这个手法,但大家不觉得这对于凶手来说是一种天大的威胁吗?他一定会为此感到坐立不安,在心里嘀咕着‘他说要把召唤对象变成兵马,会不会是别有用心?难道他打算在降灵会上将只有兵马知道的事和盘托出’?继而又会进一步暗想,‘难道那个灵媒师掌握了什么与案件相关的证据?他要在降灵会上借兵马之口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会变更原本要召唤的灵魂,一定是掌握了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信息。’——他会变得疑神疑鬼起来。这个变故对在兵马老爷子的案件中做了不可告人之事的那个人来说,效果实在太显著了。譬如在降灵会上,兵马老爷子的灵魂降临,重现他在犯罪现场被杀害的情景——这样的一幕想必会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吧。想象一下,他用兵马老爷子的声音喊道‘你不是那个谁吗?你要干什么?住手!啊——’,然后戛然而止,凶手想必非常惧怕这样的事情发生吧。‘那个灵媒师会不会知道案件的真相,为了达到演出效果才沉默到现在?’——凶手的心里会萦绕着这种想法,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我想这或许就是凶手想要阻止降灵会进行下去的理由。”
“你注意到这件事了?”
猫丸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紫色的烟飘飘荡荡,掠过他的刘海往上飘去。
“嗯……隐隐约约……因为他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可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残忍……会做得这么绝……”
“对灵媒师大叔本人来说,这个变动应该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召唤前几天刚刚亡故的兵马老爷子的灵魂,一定比召唤三十年前去世的兵马老夫人更具冲击性的效果——他应该是这样打算的。毕竟无论怎样,大叔需要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只需要改变一下用腹语要说的内容就可以了。但是凶手却无法接受,这件事促使凶手不惜下定决心在固定环境下实施了鲁莽的犯罪行为。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大内山的视线飘忽不定,猫丸继续说道:“但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法解释在兵马老爷子的案件发生过后,他多次出入方城家的原因了。正常考虑,断绝与兵马家的来往对神代来说明显更为安全。因为与左枝子见面的次数越多,误会就越容易暴露,同时也越有可能碰到警方人士。随便找个借口缺席那场与灵媒师的对决,从此与方城家再无来往明显会更好些。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左枝子平日深居简出,因此他只得冒着一定危险来到这里。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对左枝子出手的机会。”
猫丸缓了口气,重新点上一根香烟。
多么可怕……神代心中扭曲的心理,竟能使他怀有杀意的同时,还能够表现得若无其事。想到此处,成一不禁毛骨悚然。
“那天,到午后接近傍晚时,慈云斋大叔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召唤兵马老爷子本人的灵魂。将这个变故看作是产生犯罪行为的直接动机,应该是最合理的推测了吧。降灵会举行的日期是已经确定好的,凶手如果早就有杀害大叔的想法,他最好的选择是在嫌疑人更难确定的情况下杀害大叔。如果说在降灵会这一天出现了什么杀人动机,想必就是这一点了,让凶手决意要实施犯罪的因素就只有这一个。但大叔当时称自己要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躲在房间里一直没有出来。因此凶手只能在降灵会正式开始,大叔现身之后才有机会行动。凶手没有办法,不得不在密闭的环境下采取行动,事情就是这样。那么接下来的重点变成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变故会让凶手下定杀人的决心?”
“当然,他也遇到过几次危险。举行降灵会那天下午似乎就出现过危险的一幕——在与左枝子和成一等人聊天时,面对指名道姓的提问,他也只能通过打手势的方式来应付过去了……”
直嗣恍然大悟。猫丸说话的方式又变得随和起来,不过他自己似乎也没意识到。
猫丸这么一说,成一终于回忆起了两人当时的行为。他们之所以会那样,不是因为两人专业差异,而是为了防止左枝子察觉到他们声音与名字的不同。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
“刚才神代被毒杀而引发骚动那时,也发生了一个偶然性极强的状况。大伙因神代被毒杀而陷入一片混乱,大内山也因震惊而哑口无言,这也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般的偶然。因为光是听其他人的吵嚷声,左枝子依旧无法分辨出究竟是谁中毒倒下了吧。”
直嗣问道。如今他已经没有不相信猫丸的意思了,只是纯粹感到疑问。看来一不小心连直嗣也被带进猫丸的节奏当中了。猫丸微微苦笑着说:“这件事别人都可以忘,但你不能忘啊。变故是有发生过的。降灵会举行那天,慈云斋大叔不是突然之间决定更换将要召唤的灵魂吗?”
猫丸继续说着:“神代的目的是封住左枝子的口。但因冲动而杀死兵马老爷子那件事姑且不算,再怎么说他也做不到镇定自若地实施谋杀。毕竟他原本也和左枝子无冤无仇,于是神代设下了机关。之前成一在左枝子必经之路的楼梯上发现了一个玻璃珠,类似的机关恐怕他已经设下过许多次了吧……”
“变故?那天有什么变故吗?”
左枝子始终垂着头,但紧握的双手却微微颤抖。或许她正在想象那些给自己设下的陷阱……
年轻刑警对着柏木警官窃窃私语。他用手指着猫丸,看上去像在打小报告一样。一位面孔像螃蟹的刑警正想说话,却被柏木警官抬手给制止了。警官本人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最后也只是不悦地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开口说话。成一有些担心地看向猫丸,这个怪人却正饶有兴趣地保持着微笑,接着他漫不经心地再次环顾成一众人说道:“好的,那么凶手究竟为什么选择了降灵会作为犯罪现场呢?如果想杀害慈云斋大叔,当然是趁降灵会前几天,在夜路上或其他地方袭击更好。这样一来嫌疑人的范围会扩大,确定凶手的身份会比现在更难,但凶手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样做呢?那肯定因为直到降灵会举行当天,凶手才突然发现不得不除掉慈云斋大叔——我觉得除此之外应该就没有其他理由了。在这之前,凶手应该是没有理由杀害慈云斋大叔的,直到那天,才初次有了必须在那种密闭环境中实施杀人的理由。如果不是这样,就根本没有必要在密闭环境下杀人。而这个必要又是什么呢?这自不必说,当然是因为在降灵会举行当天发生了一些变故。”
“他是为了谋害姐姐才来我们家的……”美亚茫然地说。
在猫丸说完这句话时,刑警们正好从门口鱼贯而入。进来的刑警共五名,为首的正是熟悉的小平头“西乡”。除了他和刚才那位年轻刑警以外,其他三人都是陌生面孔。
多喜枝愤怒地对大内山骂道:“那你这个混账跟他一起过来干吗?”
“仔细思考这起案件,就会发现这一点很奇怪。如果对慈云斋大叔怀有杀意,在外面犯罪岂不是更好?为什么要在这种闭塞空间里杀人,让警方一下子就能锁定嫌疑人的范围?这样一来嫌疑人的名单就进一步缩小了。这样做简直就像是在主动宣布‘凶手就在参加降灵会的成员之中’一样。从这方面考虑,我判断这起案件也没有计划性,同样是一起突发犯罪行为。这点各位应该能认同吧。”
“真的是万分抱歉……”
借着用手将长长的刘海往上撩的动作,猫丸用眼神向成一示意了一下。
大内山的声音显得无地自容。
“这么说可能会有些难以理解,我举个更加容易理解的例子吧。在接下来的降灵会案件中,有一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凶手选择了降灵会这种特殊的场合作为犯案现场?”
“因为,我也略微怀疑过……他心里会不会盘算着这种可怕的事……也为此有些坐立不安……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下心来出卖自己的朋友……所以我想着,至少要去保护好左枝子小姐……一定不能再让杀人案发生了……我希望能保护她的周全……于是就……”
猫丸认真地将快要燃尽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灭。
能听得出大内山的态度无比真诚,充满了热情与心中潜藏的斗志。他在说话时一直抬着头,眼里流露出坚定的神色。
“兵马老爷子的案件看似发生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明明没有人可以进出那个房间,案件却发生了——这就让幽灵杀人这种荒谬的想法有了诞生的余地。但是,如果凶手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意图——打算有计划地创造出一个不可能犯罪的环境,来引导大家相信这是幽灵杀人,那别室里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儿散乱呢?别室里能够更明显地暗示幽灵杀人的道具数不胜数,用兵马老夫人的遗像也好,佛像也罢,更可以用那幅描绘着幽灵的挂画,甚至可以像慈云斋在降灵会上那样使用念珠都行。兵马老爷子抱着茶碗死去的模样固然可怖,但想要安排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想必也能做到。比如将念珠缠在尸体的脖子上,将木鱼塞进尸体嘴里,或是将凶器放到佛像手中……只消有这个打算,房间里有的是工具,犯人却并没有使用。但为什么凶手没有用堆积如山的小物事故布迷阵呢?所以我判断,凶手原本就并没有将案件伪装成幽灵杀人的企图,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营造一个不可能犯罪。也就是说,这起不可能犯罪并非凶手有计划营造出来的。”
想要保护左枝子小姐——
猫丸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
大内山的心意令成一为之愕然——原来同样想保护左枝子的人就在他的身边。他脸上无比真挚的神情、充满诚意的担忧,以及发自内心替左枝子着想的话语令成一感到震撼。多喜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点,于是没再多说什么。
“换句话说,所有案件做得都不够彻底。给人以一种没有事先计划过的、突然间的,甚至是临时抓瞎的感觉。要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觉得,那就该提到最开始的案件——兵马老爷子那桩案件了。我们知道那间别室作为犯罪现场,是没有一丝散乱的。我在委托成一去调查后,他告诉我尽管有许多佛像和佛具摆在房内,搞得像旧杂货铺一样,但房间本身就是那样,而非是凶手动手弄乱的。也就是说凶手没有接触过别室里的其他任何物品。听好了,令人感到蹊跷的正是这点——”
猫丸也长舒一口气,好像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猫丸突然朗声说道。这与他刚刚做演示时那种无拘无束的声音大相径庭,连他的脸色也变得极其认真。这种语气转换似乎也是能让听众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的技巧之一。
“总之我们先不去管大内山的骑士道精神,由于刚才我说过的原因,神代多次给左枝子设下了机关,但好运这次站在了弱者一边,一切陷阱都没能得逞。就这样,终于到了降灵会举行的那天。虽然已经不重要了,但这个问题依然还在,那就是直嗣要举行这次降灵会的原因。无论是凭空捏造出‘在院子里见到母亲的幽灵’这种明摆着不可能发生的灵异现象,还是装作对灵媒师深信不疑,甚至在兵马老爷子去世之后,还要坚持举行已经没有必要的降灵会——我的想法是,直嗣早就了解那位大叔的作风。也就是通过假降灵会,令大限将至的人能够安心辞世,或是劝诫家庭和睦……”
“另外,我认为这一连串的案件,其共通的特点是‘无计划性’与‘突发性’。”
“够了,别再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扭头一看,原来是负责看守的年轻刑警正急急忙忙地向外跑去。猫丸看了看他的背影,吐出了一大口烟雾。
直嗣粗暴地喊了出来,盖过了猫丸的声音。
这时,会客室的门突然啪嗒一声被人打开。
“你……你才是那个一无所知、不可理喻的家伙!说得好像一切尽在你眼中似的……你错了,是为了钱!我只是和那家伙商量好,想骗老爹的钱而已!但那个狗屁大师,却说他根本没兴趣做这种事,装什么清高啊他!”
猫丸取出一根香烟点燃,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口。
直嗣绷着脸喊着,连耳根都涨红了,强装坏人的模样简直一目了然,不禁令人感叹他的演技实在拙劣。成一给猫丸使了个眼色,后者轻轻眨了眨一只眼表示收到。
“灵媒师的手段基本都是这种既荒唐又简单,却出乎意料的玩意儿。”猫丸愉快地说道,“精彩戏法的原理通常都是这样,听完解密后人们大都会感叹原来是这么简单的把戏——也大都会觉得扫兴。”
“算了,既然你这样说,就算是这样吧,那就继续我们的闲聊吧。我差不多也快累了,那就赶快说完好了,接下来是降灵会的案子。刚才我也说了,这起案件的凶手,毫无疑问与杀害兵马老爷子的是同一人。但我也稍微为他辩护一下,我认为神代的目的只是单纯想阻止这场降灵会。因为就算不用杀害大叔,只是单纯让他受伤就能令降灵会中止——我认为这就是他原本的目的。虽然这已经是后话了,但在此之前——在参加降灵会之前,神代还需要做一件事。”
多喜枝喃喃地说道。看来众人已经纷纷开始接受起猫丸的推理来。
猫丸说着,再次点燃一根香烟。烟灰缸里这会儿已经成排地挤满了烟蒂,旁边更是像被火山灾害肆虐过般惨不忍睹。猫丸的大脑和口舌,如今简直成了某种需要香烟烟雾作为燃料才能够运转的机器。
“我们原来……都是被这种招数给骗了吗?”
“那就是——解除那天他给左枝子设下的陷阱。”
不过真是任谁也没想到慈云斋使用的会是如此荒唐的戏法——
补给过燃料后,恢复状态的猫丸再次不知疲倦般地讲了起来。
说到这里,猫丸像体操运动员结束动作般敏捷地从桌上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地面上。
“神代已经对左枝子暗中下过许多次手,降灵会当天,他当然也这样做了。他鲜有机会拜访此处,因此不能浪费这宝贵的机会。那天他多半是以去院子散步为借口,趁着消失在各位眼前的时候,再次设下了陷阱。接着,直嗣突然宣布慈云斋大叔要变更降灵会的内容,这才坚定了他要干预这场降灵会的想法。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万一左枝子在他伤害大叔之后中了陷阱该怎么办?如果一天之内有两人受伤,甚至死亡的话,就太过危险了。因此,他迫不得已地解除了陷阱。我猜他或许是在金属扶手的零件上动了手——拧松了台阶最上层处,左枝子下楼时一定会用手去扶的那个部位的螺丝。”
“就连小孩子都可以像这样用脚去摆弄桌子上的物品。发光的布条可以事先将其缝在裤子的接缝里,只要能骗过简单的搜身,就可以像这样用一只脚拽出布条。会听到兵马老爷子的声音从桌子上方响起,也并非大家的错觉,而是因为腹语的声源就位于桌子上——当慈云斋大叔本人需要说些什么时,只需身体后仰,让嘴巴在自己的椅子上方说话即可。感官敏锐的人当时应该能感觉到桌子上有什么东西。”
“可是学长……为什么连这个你都知道?”
猫丸得意忘形地不断挥舞自己的双脚。
成一插话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各位请看,我的双脚可以如此灵活地运动。这种杂技对于年事已高的慈云斋大叔来说可能会有些吃力,不过他年轻时很可能做过难度更高的杂技,所以这对他来说应该还算小菜一碟。他之所以穿着窄袖子窄裤腿的僧侣服,既是为了方便脚的动作,也是为了不让袖子碰到两边人的手臂。而在降灵会开始后,他的小指丝毫未动,这倒也不是他装模作样,而是因为要用手去支撑身体。你们看,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学长说解除陷阱,意思就是他重新拧紧了螺丝对吧?可你居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猫丸说完良久,众人依旧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唯有猫丸的双脚还在摆来摆去。坐在别人家会客室的桌子上,还用脚在人面前摆来摆去,这样的杂技实在有些不合礼仪,不过此时已经没人有心情去责怪他了。
“因为如果不这样想,左枝子有关残留意识的说辞不就解释不通了吗?”
“听说技巧高超的艺人甚至可以用脚趾夹住竹签,用其接住观众抛过来的带孔铜钱,而被接住的铜钱就归艺人所有,成为他的赏钱。慈云斋大叔使用的正是这种足技。试想一下,如果不能用手,就只能用脚了对吧?这是种最为理所当然的想法。”
“残留意识?”
坐在桌子上的猫丸保持着双脚朝天的姿势,像花泳运动员一样灵活地向众人晃动着双脚。
“没错,我不相信这种说法,因此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说法来解释左枝子的异样感。”
“足技与它的读音和字意都相同,即用脚表演的杂技,例如倒立着用脚倒酒,或是表演手玉——不过这时就该称为足玉了吧……”
猫丸说道。
足技……说起来武井好像提过穴山与伙伴们所精通的杂技——大神乐、椅子戏、杂耍、足技……
“我是这样想的——或许神代在重新拧紧金属扶手的螺丝时,微微划坏了螺丝头——在上面留下了微小的金属倒刺。这种划痕小到即使神代发觉,也会不以为意。但日常生活中经常触碰的物品,即使只是发生微小的变化,也会令人感到异样。更别说那个人还是会拜托富美从图书馆借来盲文书阅读的,触觉极为敏锐的左枝子了。我想正因如此,螺丝头上细小的划痕没有逃过左枝子的感触。而且左枝子自身也经常提防着楼梯上的危险。拄着拐杖不好保持平衡,非常容易摔下楼梯,因此她也在时刻保持着安全意识。于是那天,她的安全意识令自己注意到了金属扶手与往日的不同。尽管只凭微小的划痕,不足以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察觉出了事情的异常。因此出于本能熟知台阶危险的左枝子,无意识间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本来兵马老爷子被害后,她就变得更加敏感易怕,而这种危险更是令她联想到了他人的恶意。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她或许只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危险,但她在白天刚刚听过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残留意识’这一概念,因此便立刻把这件事与之联想在了一起。这样解释的话,不知能否说得通呢?”
“而且神代刚才也说过慈云斋大叔热衷于杂技,除了拿手好戏人体水泵之外,他还擅长许多其他杂技。用腹语术模仿兵马老爷子的声音自然是其中一种,再有就是足技了。”
他最后的那句话是问左枝子的,但左枝子看不见。尽管如此,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一头油亮的秀发随之微微晃动。这或许是由于内心深处的潜意识连自己都没能注意,如今却被猫丸所看清,导致无法掩饰内心的惊讶吧。
猫丸一边说着,一边挪动着坐在桌子上的屁股。他没有移动手掌,只靠屁股前进——像是将手放在身后做的挺胸舒展动作一样。
“闲话少提,我们先继续往下说……”
“降灵会上使用录音机播放背景音,自然是为了掩盖桌子的晃动和声响。因为据说当时录音机里传出的声音甚至能让桌子跟着微微晃动。”
猫丸说道。
猫丸嘿呦嘿呦地爬上桌子之后,轻轻地坐在了上面。当然,他手掌的位置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
“解除陷阱之后,神代便潜入别室,拿出了兵马老爷子的匕首。我认为他之所以会选择这把匕首作为凶器,是因为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降灵会内容突然变动,他在情急之下不得不赶忙准备一把凶器,而要寻找凶器,去别室是最方便的。因为在兵马老爷子过世之后,那里已经无人居住,便于潜入。他上次来到这里时,也知道那把匕首就放在别室里。除此之外,他也不好在不熟悉的外人家里到处乱转。于是,他选择了那把匕首作为自己的凶器。另一个原因是在盘算后,他认为使用这把匕首会在后面发生的事情中对他有利。也就是说——在最开始的计划中,神代就打算令大叔负伤,并中断这场降灵会。像我刚才说的,神代害怕大叔暴露出兵马老爷子遇害一事中他没有掌握的消息——如果他的计划顺利,就会引发会场大乱,让降灵会草草结束,你们觉得后面会怎么样?”
所有人都呆呆地瞧着猫丸发神经的样子。
“慈云斋受伤……而外公的匕首留在现场……”
伴随着吆喝声,猫丸保持着双手紧贴桌面的姿势伸直双肘,收起膝盖,攀到了桌子上面。
成一话音未落,猫丸再次开口:“没错,就是这样。如果发生这种事情,无论伤情如何,这把匕首的出现对大叔来说一定不是一件坏事。”
“没错,毕竟灵媒师的工作就是让人这样觉得。那就来试试吧,但毕竟我没有做过专业训练,可能没法做到像慈云斋大叔那样熟练,所以还请各位多多包涵。首先维持这个动作进行降灵会的解说,然后吹灭蜡烛,这时房间里面陷入一片黑暗,念颂完咒语后,像这样做——嘿呦。”
“啊,原来是这样!”
第一个掉进了猫丸节奏里的人是美亚。猫丸带着孩子般的笑容望着她。
美亚捶了下掌心。
“是呀,正是因为不可能做到,人家才会觉得是幽灵在搞鬼嘛。”
“明明不在现场,匕首却突然出现,大伙一定都会大吃一惊对吧?或许还会有人相信真的出现了外公的灵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敲响了钟,操纵了一块发光的布条,还做了些其他事情。乍看上去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美亚说着,似乎忘了自己才是那个最容易被忽悠的人。
这时,猫丸的话语停顿了好一会儿,他的停顿成功地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没错。这与大叔让佛珠出现在现场是同样的原因。死者的物品突然间出现在降灵会的现场,对大叔来说一定不是一件坏事。这样一来就算受伤,大叔应该也不会当场声张——神代预测这种情况下大叔一定会说‘唉,真是丢脸,兵马老先生的灵力过于强大,把我给刺伤了’之类的话,而不会当场追究是谁刺伤了他。因为大叔要证明兵马老爷子的灵魂确实存在,所以他至少要让降灵会成功落幕。到时大叔想必会一脸得意地结束这场降灵会,而神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尽管只能解一时之急,但这样就能在大叔不透露口风的前提下,结束这场降灵会了。至于后面是与大叔进行交易,还是在哪将他灭口,就可以任凭自己决定了。”猫丸继续说着,“怀揣着这样的计划,神代带着匕首来到降灵会上。大叔要接受搜身,但神代却不需要,因此想把匕首偷偷带在身上简直易如反掌。神代是丝毫不相信大叔拥有灵能力的,他知道大叔一定会使用某种手段作弊。因此他计划好了——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伺机出手。终于到了降灵会上的紧要关头,大叔也亮出了他的足技,而神代一定也立刻注意到了他的手法。因为这种技巧就连我都知道,对平日里始终研究这方面的他来说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把戏。他伸脚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探——发现大叔果然没有坐在那里。他立刻明白——灵媒师一定已经位于桌子上方。于是他以眼还眼,以脚还脚,当即也用自己的脚夹住匕首,慢慢向桌子上伸去。”
“慈云斋大叔维持着这个姿势,为大家表演了许多怪异现象。”
“用脚?夹住匕首?”
猫丸说着张开双手按在桌子上,摆出青蛙一样的姿势。而早已十分熟悉这套动作的在场所有人——除了富美和刑警之外——也都下意识地摆出了与前几天降灵会举行时相同的姿势。
美亚连叫喊的声调都变了。但猫丸晃了晃烟头,示意她先不要出声。
“就像刚刚我说的那样,在表演戏法时,他无法判断自己两边的手会不会试探着揭穿他,所以从头到尾,慈云斋大叔的双手应该真的没有离开过最初的位置。也就是说,他的手的确没法移动——这点各位没有疑问吧?那我们就来实际演示一下。”
“刚刚我也说过了吧,既然无法用手,就只有可能用脚了——脚可是相当好用的,隔着袜子还不会留下指纹……”
猫丸故意放慢了语速,他似乎很清楚这是一种能勾起听众兴趣的技巧。
“可是,用脚应该没有办法刺出去吧?”美亚问道。
“那么各位,我要开始揭露慈云斋大叔在降灵会上使用的戏法了。说出来其实很简单,说真的,完全就是一种骗小孩的把戏而已。”
但猫丸表示:“我说了,神代一开始没打算让他遭受重伤。只需要一点点伤——让大叔感到疼痛,让降灵会没有办法继续进行下去就足够了。”
所有人都像在参观一件珍稀的展览品一样,一脸迷惑地望着这个奇怪的小个子。其中直嗣似乎被猫丸勾起了兴趣,他脸上又出现了那副招牌的哂笑,好像在说“就让我洗耳恭听您的高见吧”。猫丸似乎十分欣赏众人的反应,于是再次环顾一周。
“可是慈云斋大叔不是死了吗?”
猫丸环顾四周,微微一笑。
“是啊,这是因为时机的问题。还记得吗,大叔发出呻吟声时,正是光带飞到高处,格外显眼的时候。请各位想象一下大叔那时的姿势。想象我刚才给大家做示范时,用脚趾夹着光带尽可能伸向高处时的样子,那时我必须背对桌面,整个人的姿势已经接近于倒立了对吧?就像踢足球时倒挂金钩一样——只有把光带举到高空的一瞬间需要摆出那种姿势,但在此之前,神代就已经用脚大致找到了大叔的位置——当然,脚上也依然夹着那把匕首——他通过光带的位置和大叔的身高进行逆推,立即找出了大叔身体的位置。于是神代将匕首尖朝向正上方……”
“不,我已经说过——案件已经解决了,今天就能解决,就能完美落幕。”
猫丸说着也用指尖夹起香烟,令其朝正上方指去。
“……那案件不就回到原点了吗?”
“就像这样,在桌面上渐渐蹭了过去。”
“当然不对。”
他将自己的手也沿着水平方向渐渐向前推去。
“那说穴山先生是杀害外公的凶手也……”
“就像这样,当把刀尖挪到大叔的后背下面时,大叔正摆着那个关键姿势,那个背对桌面,翻跟头一样的姿势,也就是说,大叔自己的后背直接撞向了支撑在桌面上的刀尖——事情就是这样。也不知该算是巧还是不巧——尽管事出偶然,但我觉得可能性还是很高的。由于被刺中的大叔无法保持自己头下脚上的姿势,于是就这样跌到了桌子下面。尽管这样做很有可能让匕首柄在桌上留下凹痕,但由于桌子原本就十分古老,导致新留下的凹痕混在了原有的凹痕之中,作案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没错。按神代的说法,匕首是从灵媒师大叔的胃里取出来的,然而人体是无法吞咽匕首的。念珠倒是另当别论,但匕首不可能吞得下去,否则胃里会被戳开一个大洞。固然有人表演过生吞长剑的杂技,但也需要预先吞下一把剑鞘在食道中。而在穴山的死亡现场并没有发现类似刀鞘的物品,警察也没有表示在被害者胃里发现过刀鞘。因此只能认为凶器应该是其他的人——也就是凶手偷偷带过来的。”
在一片黑暗之中,用足技居然能做出那种事来……
“那穴山先生也就不是自杀的了?”
“可是,就算你的推测是正确的……”
“神代自有他的理由,之后我会一一说明。”
沉默寡言的胜行打断了猫丸的话。
“那神代先生为什么要带它过来,还做了那些解释?”
“再怎么说,也不是非要使用那么危险的匕首才行吧?”
“当然,刚才我不是说了吗?”
胜行静静地问着,用手指推了推眼镜。
“其他灵媒师?你的意思是那两个指套不是穴山先生的所有物?”
“要是如你所说,神代只是想中断这场降灵会对吧?既然如此,在他伸脚发现灵媒师没有坐在椅子上后,只需要把腿放在对方的椅子上,然后大喊一声‘把灯打开’之类的话不就行了?这样,因为神代已经事先把腿放在椅子上,所以灵媒师没有坐在椅子上的情况就一目了然了——揭露对方的骗术,不也一样能完成自己的目的吗?”
“就算不说全错,错了一大半还是没跑的。那两个指套大概是神代从其他灵媒师手中攫取来的战利品吧。”
“不,这是不行的。”
猫丸平静地断言道。
“为什么?要是他的骗术被揭穿,我们家的人肯定不会奉陪这场闹剧的。”
“非常遗憾,是错误的。”
“因为光这样做,是不足以揭穿他的骗术的。各位想想,就算发生这样的事,大叔只要在开灯之前从桌子上跳下来就好了。就算神代事先把腿搁在椅子上,大叔也会装作摔在地板上,然后表示‘这小子突然把我从椅子上踹了下来’。即便神代据理力争,大叔也会一口咬定自己是被踢下来的。在场的人也不可能知道该信哪边才好,最后还是只会陷入往常那样无谓的争论当中。这样的话,降灵活动可能会重新举行,大叔也会拿出其他招数来了。所以神代不惜令大叔负伤,最坏的情况甚至可能将他杀死,但他无论如何都必须使用这把匕首了。事情就是这样。”
“那学长你的意思是……”成一开口说道,“刚才神代给我们解释的方法……”
等猫丸说完,胜行已经无法辩驳。
美亚刚想说话,中途又停住了,看来天真的人不是只有成一一个。
“还有其他问题吗?应该没有了吧。这就是降灵会案件的真相。简单点说就是——神代自己疑神疑鬼,以至于鬼迷心窍,本打算中止这场降灵会,但没想到劲头过猛,害死了灵媒师大叔,于是他又打算借此机会把罪行全部栽赃到大叔身上……”
“咦?可是我……”
猫丸说着,将手指伸到烟盒里。但里面的香烟似乎已经抽完,他皱着眉头捏扁了烟盒,然后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用手指反复戳着里面已经满是烟头的烟灰缸。直嗣见此说道:“来一根不?”
“听着,给我仔细想清楚了——现实的情况是,灵媒师怎么会使用如此危险的手段?在旁边摁住他手指的人可是神代。想象一下如果你是灵媒师,死对头就坐在自己身边,你会让他做道具表演的配角吗?对方一直虎视眈眈地想拆穿自己的骗术,灵媒师甚至要担心自己在表演时手指如果不小心动一下,会不会遭到身边神代的怀疑,谁会在这种时候使用指套?要知道如果当时神代突然故意挪一挪手,穴山的指套立刻就会滚走。这时神代只需一把抓住道具打开电灯,那就彻底玩完了。这相当于把欺诈的证据拱手交给对方,让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不是吗?随便想想就能知道灵媒师大叔不可能背负这么大的风险使用这种方法。所以说你小子真是够天真的,居然相信这么荒唐的解释。我敢肯定只有你才会相信神代的话,别说警察他们,你在座的家人们都应该早已注意到这点了。”
“好的,谢谢了,不好意思。”
猫丸在成一的家人面前毫不顾忌地挖苦起成一来,嘴巴毫不留情。成一被气得甚至说不出话一句反驳的话。之前在餐厅假装一只乖猫咪的猫丸,此刻已经完全褪下了“猫”的伪装。按理说“猫丸”减去“猫”后应该还剩下“丸”,不过他现在的态度可是一点都不圆滑。
猫丸恭敬地接过直嗣递来的香烟,美美地深吸了一口。直嗣对着猫丸那张悠然自得的侧脸问道:“我觉得你说得没错,但他自己为什么又死掉了?”
“你是说刚才那个用指套如何如何的解释?唉,蠢死了,你平时是用什么思考的?你脖子上面顶着的那玩意儿是菠萝吗?脑袋里面灌的都是百分百纯果酿吗?”
“是啊,会不会是出于罪恶感而自杀了呢?”成一也插嘴说道。
但猫丸反而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成一。
但猫丸转着幼猫般圆溜溜的眼珠盯着他。
神代死前揭穿了那是用指套完成的戏法,物证现在已经在警察的手上。这件事才刚刚发生不久,成一原本还在纳闷当时猫丸为什么出奇地安静,原来是在打瞌睡吗?
“我说你小子,又说傻话了。原因不是显而易见吗?而且警方应该早就查清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既然他们还在忙着处理现场,我们这边也就顺便聊聊好了……”
“这个戏法不是已经搞清了吗?刚才神代先生都已经解释过了。”
猫丸依旧对站在门口迟迟不肯离开的警察们视而不见,而是晃着手中的香烟。
成一赶忙劝住猫丸,不能让他再继续胡闹下去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问过各位,还记得吗?住在旅馆的时候腰带怎么系——穿浴衣睡觉时,基本上都会把腰带系在腰窝处,也就是这儿附近……”
“喂,等一下,猫丸学长……”
猫丸指了指自己的侧腹。
“首先从降灵会的戏法开始说起吧。毕竟这个戏法是最容易理解,而大家又最关心的——灵媒师穴山到底是用什么手法欺骗了大家呢?且容我细细道来。”
“请各位留意腰带这件事,我先有个问题要问。得知兵马老爷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消息时,最先跑去现场的人,是直嗣与成一对吧?那么我问你们,当时兵马老爷子倒下的姿势是什么样的?”
猫丸煞有介事地开了口。
被猫丸圆圆的眼睛盯着,直嗣不禁侧首沉思。
“好了,那么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什么姿势……对了,是侧躺在地上的。”
刑警没有回答猫丸的话。他应该是在心里做好了决定,闲话爱怎么聊就怎么聊,脑子有问题的案件相关者瞎嚷嚷些什么都不在我职务范围之内。
“没错,是侧躺的。身体右侧朝下,就像这样,像虾米一样的姿势……”
“接下来我们要做一些闲聊——只是聊一些闲话应该没问题吧。所以后面我们要聊的顶多算是些无聊的内容,你在一旁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不用想太多——可以吗?”
成一补充道。猫丸满意地点点头。
年轻刑警被吓了一跳,他茫然地看着猫丸。
“很好。那就没问题了。然后呢,刚才神代说灵媒师大叔是凶手对吧?那么接下来,我有个问题要问美亚。”
“……嗯?”
美亚向猫丸回了一个白眼。
“刑警先生——”
“美亚,还记得吗?当神代回顾大叔的行动时曾经这样说过——‘但我们很快就被兵马老先生赶了回去,穴山先生就是在此之后打死兵马老先生的。随后他撇下老爷子衣衫不整的尸体,拔足逃离了别室。’——虽然可能不是一字不差,但大致是这个意思。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订正。”
猫丸目光严肃。
“嗯,他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但那又怎么了?”
“好的,我知道了。大家基本都是系在那个位置对吧,很好。”
猫丸没有直接回答美亚的疑问。
突然被问到的胜行下意识地答道:“啊,睡觉时我也是系在那里……不对,你到底在……”
“不,没什么。如果我没记错,这样应该就足够了。接下来我有问题要问富美。”
“原来如此,系在这里啊,可以了。那么胜行先生,你又是怎么系的?”
“嗯……什么问题?”
美亚按着自己的侧腹说道。猫丸盯着美亚的动作眯起了眼睛。
富美疑惑地反问。
“嗯……应该是系在这附近吧,这个可以摸到腰骨的地方。”
“兵马老爷子平时总是穿着和服吗?”
美亚用双手在腰部附近比画了下。
“是的……太老爷平时总是穿着和服……”
“我想想……一般是这样系……”
“案件发生,也就是老爷子被害那天也是这样的吧?”
“那条腰带你一般会系在什么地方?”
“……嗯,是这样的。”
“嗯。”
“那就好。怎么样——现在各位听出神代的口误了吗?”
“腰带啊,腰带!不知道吗?就是穿和服时用来缠腰的那个——旅馆在叠放浴衣时,一般会把它卷成一团放在最上面。”
猫丸说着,视线依次从所有人脸上滑过。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表情,但又不清楚具体因为什么。
“……咦?”
“刚才我听神代说话时一直在想,他在描述案情时几乎不带多余的修饰和比喻,言语丝毫不显冗余,不像我说话时总是啰啰唆唆,而是单纯叙述那些简洁而客观的事实。他的讲述很有学者风范,选择的都是浅显易懂的话语,不需要的内容完全不会加以描述。但如我刚刚向美亚所确认的那样,当他在描述大叔的罪行时,使用了‘衣衫不整’来形容兵马老爷子倒地的样子。考虑到他的说话习惯,我觉得这并非虚指。也就是说这句话或许正如字面意义所言,讲的就是‘衣衫不整’这个真实情况。但我想这应该只是神代说漏了嘴。听好,据直嗣和成一所说,兵马老爷子侧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姿势像虾米一样。但首先,这种姿势是完全谈不上会‘衣衫不整’的,因为和服的穿着特点是右衽。”
“这时你一般会将腰带系在什么地方?”
猫丸把左右手分别放在他穿着松垮垮的外套的胸前。
“是的……”
“首先像这样,把右边的衣襟贴在身上……”
“睡衣吗?好的。那如果你去日式旅馆住宿的话,晚上会穿浴衣睡吧?”
他先将自己的右手抬到左胸。
猫丸气势汹汹地重复了一遍,美亚被猫丸的气势所压倒,只得犹犹豫豫地说:“……一般穿睡衣。”
“然后再将左襟压在右襟之上,这才是和服的正确穿法。”
“你晚上通常穿什么衣服睡觉?”
接着他做出了将左襟压在右襟上的动作。
美亚的眼睛睁得和猫丸一样圆滚滚的。这也难怪,一位自称哥哥朋友的人刚刚突然间说了一堆怪话,紧接着又开始了“色狼式”发言——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个大变态。
“也就是说要穿和服的话,必须将右襟贴在胸前,再将左襟压在右襟之上。只有在死者入棺时才会反过来穿,而平时在外侧的从来都是左襟。即使多加一件外套也是同理。既然如此,露在外面的自然就是左襟。既然这样,请各位想一想,当兵马老爷子倒下时,他是身体右侧朝下——即左侧朝着天花板。这样一来衣襟会怎么样?由于身体左侧朝上,因此和服是像被子一样轻轻盖在老人身上的,而绝不应该出现‘衣衫不整’的状态。如果兵马的状态能够被称作是‘衣衫不整’,那他的形象只能想到是左襟彻底掀开,小腿露在外面。但事实是任何人都没有表示过兵马当时是那样的。于是我想,也许兵马老爷子只是在某一段时间内处于他所说的状态——也就是说只有在被神代杀害的时候,他是以‘衣衫不整’的状态倒在地上的。我想兵马老爷子刚刚倒在地上时多半是仰面朝天,下摆掀开,身体呈‘人’字形躺在地上的。也正是因为这幅画面留给人的印象太过强烈,才令神代在描述案情时说漏了嘴。”
“什么——?”
说到这里,猫丸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请放心,一直折磨着各位的怪异事件,会在今天全部结束。既然我来了,各位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我保证今晚各位都可以睡个安稳觉。首先我想问一个问题——美亚你晚上通常穿什么衣服睡觉?”
“而在那天,兵马老爷子所系的不是角带,而是兵儿带。兵儿带各位都了解吧,就是带幅很宽,直接系在腰上的那种。”
猫丸丝毫没有在乎这些声音。
说来是这样的——成一回想了起来。当他洒水时在院子里看到的外公,以及后来在起居室里看到站在别室门口的外公,他的腰后都耷拉着狗尾草一样的带梢。
“小成,他到底是什么人?”
“于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富美。那时——也就是你发现兵马老爷子死亡后跑去餐厅的时候,我记得你说的是——‘太老爷他死在别室里了。’”
直嗣也一副不悦的样子。
“嗯,是的。”
“不知道,我也想问这个……”
富美重重地点了点头。
多喜枝完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茫然地问着成一:“我说……成一,你的朋友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你确认过吗?因为无论溅出多少鲜血,光看一个倒下的人,应该还没法判断他究竟是生病还是单纯受伤而已——所以你当初一定是进入别室,确认了老爷子的状态。不然你是不可能知道他已经死了的。”
在场的所有人顿时一起看向了这个古怪的小个子。年轻刑警听到他突如其来的宣告后也惊讶地愣住了,张着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嗯,我当然确认过。”
只听他大声喊道。
富美说道。看着直嗣给自己的香烟越来越短,猫丸恋恋不舍地揉灭了手中的半支烟。
“各位请不用担心,案件已经全部解决了。”
“很好。那么我们说回旅馆腰带的话题——为什么我们睡觉时会把腰带系在腰部侧面?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因为系在腰后会被硌得很疼。睡觉时如果是平躺,腰带打结的部位会正好硌到后腰——因为这样,大家都会把腰带系在侧面。让我们再次回到案件中来——当富美发现兵马老爷子倒在地上时,一定非常担心他的安危。因为现场情况再怎么说也没法立刻让人联想到这是一起杀人案,她以为老人是生病或者受伤,怕他后背硌得难受——就算没有刻意去想,也会在潜意识里感到担心。如果是生病的话,那更不能让腰带在背后打的结阻碍呼吸了。尽管她在抱起老爷子后确认对方已经死去,但还是无意间将他的身体侧着放在了地上——我是这样认为的。而后来除了警察之外,富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此除了富美、警方和凶手之外,没有人知道兵马老爷子最开始是仰面倒下的事实。后来神代在谈话时不经意间说漏了嘴,而富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通过与我相同的思考方式找出了凶手的真正身份。所以富美,你实行了自己早已做好的计划。”
紧接着,猫丸仿佛想通了什么事情般突然站起身来。
“幸好能来得及做这件事。原本我还担心,警察先生们会不会在我动手之前发现凶手。”
“看来必须快些……不然又要出大事了……虽然有些做作……不过情况紧急,看来只好迫不得已……”
富美笑眯眯地说着,温和的语气听上去像在谈论天气一般。正因如此,一开始成一甚至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嘟囔着,这句话只是自言自语。
但惊愕的波纹很快就扩散开来。
“……快没时间了吗?”
当家人们慢慢咀嚼了富美话里的意思后,渐渐受到了冲击。大家一言不发,哑然失语,但内心都无比震惊。当不经意发现猫丸脸上露出了无比沉痛的表情时,成一才终于恍然大悟。
猫丸没等成一回答,就倏然移开目光。
房间里沉默得令人感到压抑。在兴奋与沉默反复交替的这一天里,如今是最安静的一刻。
猫丸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怪话,把成一给吓了一跳。这个别扭精居然会如此诚恳地道歉,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他还没有睡醒?
◇左枝子20
“抱歉,是我的疏忽……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不管怎样这都是我的疏忽,请原谅我……”
不明白……
猫丸用圆溜溜的眼睛直直望向成一。
我不明白。
看来他终于回魂了——在被刘海半遮的幼猫般的眼眸里,能看到他的精神在复苏。成一发现他的眼眸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奇妙的光芒。
仿佛暴风雨反复敲打着窗户般,一个又一个惊愕的事实令我哑口失言。
成一完全没有头绪,也根本无法应付眼前沉默的气氛。自外公的案件发生后,曾经苦思过的许多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为什么连神代都被杀害了?毒药是怎么被放进茶杯里的?神代的推理距离真相还有多远?有关这些问题,柏木警官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到底是怎么回事?成一没来由地突然想抽根烟,但平时不吸烟的他身上并没有烟。找直嗣要一根吧——成一抬起头,却刚好对上猫丸的视线。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在这个房间里,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唯有年轻刑警一个人表情复杂。他是个高个子,有着一张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幼稚的脸庞,却站在门口极力装出一副威严的派头。
大脑当中一片空白……
至于猫丸,正怅然若失般沮丧地坐在一旁。他目光呆滞,离了壳的灵魂不知迷路去了哪里——成一不禁感叹他真是太不靠谱了。
已经无法进行思考。
另一边,大内山好像还没有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他僵硬地坐在多喜枝对面的沙发上,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人肉椅子。豆沙面包似的圆脸上失去了血色,似乎在惧怕着什么。他好像完全陷入一片混乱,警官刚刚问他问题,他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嘀咕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天只是跟神代过来”。
已经搞不清任何事情。
富美坐立不安地在胜行等人身后来回走动,看上去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空白一片的大脑,自然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直嗣坐在沙发扶手上,像往常那样装腔作势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只不过他收起了常常挂在脸上的哂笑,而是抖着一只跷起的腿。
然而……然而,只有声音依旧传到耳中。我只知道在一片空白的大脑中一直有声音在响起。
美亚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将穿着牛仔裤的长腿伸向前方,时不时用惴惴不安的眼神望向站在门口的刑警。
刚刚……猫丸大哥用引人入胜的话语,解开了那起可怕的案件的谜团。在我耳中,那些手段简直就像魔法一样不可思议……但如今,猫丸大哥的声音却变得与刚才不同,显得是那样悲哀,甚至心痛……
他旁边的多喜枝瘫坐在沙发上,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
“不管怎么说,与那杯茶直接相关的,就只有富美一人。排除一切多余的可能性,直截了当去思考的话,就能明白这件事只有可能是富美所为。”
胜行坐在沙发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盯着桌面上的一处。
“可是,为什么……”
家人们都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姨妈的声音颤抖着。
时而喧闹,时而沉默,今天房间里一直在上演这样的循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西乡”等人离开后,会客室里的气氛像台风过境般缓和下来,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夫人,这还用问吗?他就是害死太老爷的凶手。不仅如此,他还对左枝子大小姐图谋不轨。这种人坏事做尽,居然还能装成一副好人面孔,简直是无可救药。”
这句话像是吼出来的一样,这次他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三名中年刑警跟了出去,只剩年轻刑警留在这里。年轻刑警关上门之后像保镖一样在门前站直,看样子他的任务是监视这些案件相关者——不,现在应该叫嫌疑人。
富美姨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
柏木警官毫不掩饰地咬牙切齿道:“我谢谢你啊。”
“也就是说你知道神代想要左枝子的性命对吧?”
“请加油喔!”
“是的,没错。大小姐外出用的肘杖上的螺丝也被人拧松过,如果我没发现的话,简直难以想象大小姐会遭遇什么危险——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脊背发凉。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
“干吗?”
“看来这也是神代所设的陷阱之一……”猫丸大哥小声说着。
这次开口的是美亚。
这时直舅开口了:“可是……就算这样也不用杀了他……把他交给警察不就好了……”
“……警官先生!”
“不,太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必须为他报仇。而且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对大小姐图谋不轨……我也无法饶恕这种行为。”
说罢正想离开——
富美姨说着,语气中反而透露着自豪……
“不用了!”
为什么会这样……
“……各位警官要不要喝杯茶再过去?”
为了我,富美姨甚至不惜杀人……这种事……这种事……
柏木警官回过头,一副想打人的表情。
神啊……
“……怎么了?”
“可是,猫丸学长……”哥哥开口问道,“富美姨究竟是怎样在神代的茶杯里下毒的?她倒茶时,我全程都在看着,但没发现她有什么特殊举动。”
柏木警官抛下这句话,背对众人推开房门。这时富美又说:“……警官先生!还有……”
“方法吗……尽管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足轻重了。”
“不必担心,医生说她只是因精神方面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引发贫血。让她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很快就会恢复过来了。”
猫丸大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但是……我很担心我家小姐。”
“不过毕竟是闲聊嘛。比如说这种方法如何——富美应该已经认准凶手就是双人组的其中之一——虽然我也不清楚她是如何确定的,可能是因为兵马老爷子被杀害那天来过方城家的外人之中,那位灵媒师大叔已经死了,至于后面……”
“抱歉,您不能过去。请放心,那边有医生和护士陪着她。”
“后面就很简单了,我相信家里人不会做这种事,剩下的就只有他们俩了。虽然我脑袋笨,但这种事也能明白。”
“我……我能去帮忙照顾一下左枝子大小姐吗……”
富美姨言之凿凿地说着,但是她的声音依旧非常柔和。
“怎么了?”
“原来如此……我猜也是这样。唉,在你的信任面前,我的推理真是显得黯然失色。接下来富美应该就开始等待时机了。她备好了毒药,打算一旦得知凶手是谁后就立刻行动。于是今晚,两名凶犯嫌疑人出现了。富美认为这是自己孤注一掷的好时机,于是在两个人的杯子上都抹了毒。”
富美出声叫住了警官。
“怎么会……大内山先生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警官先生!”
哥哥问道。
柏木警官给刑警们使了个眼色,然后将手按在门把手上——
“如果只是正常下毒,大内山这会儿自然讨不了好。但假如说——没错,只在茶杯内侧上方的边缘处微微抹上一点又如何呢?而且是抹在把手上方的位置——一般我们在喝茶时,嘴唇不会接触那个位置对吧。而且只抹在靠近上方的边缘处,也不会被茶水浸到。就这样,她事先在两个人的杯子上都抹了毒药,这样一旦得知两个人中谁是凶手,就可以直接下手了。万一没有看清,也只需等下次动手就好。然而神代的失语让富美抓到了作案的凶手,于是她做出了会让神代喝下毒药的行动。方法应该是过来给大家添茶,在倒茶时让茶水冲到涂在杯边的毒药。给神代倒茶时,她在涂了毒药的位置倒茶,令毒药混在茶水当中。而给大内山倒茶时,则是将茶水轻轻地倒在杯底——不让茶水触碰毒药。怎么样,很容易的方法对吧,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的语气十分强硬,潜台词仿佛是——“过会儿再狠狠审问你们,给我做好准备吧。”
“您真的非常了不起。”
“那么,待会儿我会单独对每个人进行详细询问,你们先在这儿等会儿吧。”
富美姨感慨地说道。
“西乡”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像是在调整心情。
“您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长了双千里眼一样。”
柏木警官安抚了情绪激动的刑警,不过看上去没有起多大作用,中年刑警依旧喘着粗气,用怒火中烧的眼神瞪着多喜枝。
接着,富美姨慢慢地向我走来——然后温柔地抱住了我。
“殿村,行了,别说太过……”
“大小姐,大小姐……对不起,富美今后不能陪着您,也不能再照顾您了。富美唯一担心的事情只有这个……真是非常抱歉。可是大小姐已经长大了,就算富美不在身边也没有关系了。您也不会感到孤单,就算富美不在也没有关系了。”
果不其然,站在“西乡”旁边的中年刑警怒声回道:“所以这不是在向你们打听案情吗!可你们呢?有过一点儿为破案提供帮助的想法吗?你们自己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喝的是一样的茶,只有被害人倒下了——这么荒唐的事情你们觉得说得通?净是说些幽灵之类的蠢话!别胡说八道了!”
富美姨用力地、紧紧地拥抱着我。
老妈又开始多嘴了——成一不由得垂下了视线。虽然性格乐观大方是她的优点,但糟糕的是她有时会说一些挑拨别人神经的话。
富美姨那庞大的身躯。
“但是警官先生,老爸的案件您还没有解决吧?如果警方破案的速度够快,或许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了……”
富美姨那柔软的触感。
“现在是我在问你!”
富美姨身上的味道……暖暖的、柔和的味道。
“我们也很头疼,还想找您问问为什么我们家里老是发生这种事呢……”
富美姨用手抚摸着我的后背……小时候,每当我在噩梦中惊醒,富美姨总会像是这样哄我入睡,而如今的情形一如当时——‘大小姐,大小姐,做噩梦了是吗?在梦里被可怕的妖怪给欺负了是吗?没关系,不用怕,富美已经把欺负大小姐的坏家伙给收拾掉了。好了,大小姐,安心睡吧’——富美就像那时一样轻轻地拢着我的头发,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背……
多喜枝带着哭腔抗议着。
“富美姨,富美姨,富美姨……”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警官先生……”
我的眼泪流个不停。
他喘着粗气,显得十分烦躁。
我紧紧搂住富美姨的身子……内心的情感如决堤而出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你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户主才遇害还没过几天,案件相关者就接二连三遭遇不幸,这算什么?”
“富美姨,富美姨,富美姨……”
柏木警官恶狠狠地瞪了直嗣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那双圆瞪的牛眼充血涨红,真不知道鹿儿岛的那位伟人在发怒时会不会也是这副表情。紧接着,警官利剑般的目光扫向了众人。
我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抓着她不肯放手。
“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不然要法医和刑警过来干什么?”
富美姨用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后背用以回应。
直嗣好像还没接受教训似的。
我的眼泪仿佛无穷无尽般,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真的有人在神代先生的茶杯里下了除草剂吗?”
◇成一25
警官看上去无比震怒。这倒也是——毕竟他是这起案件的现场负责人,案件相关者接二连三地死去,可谓是让他丢尽了脸面。
听着左枝子的哭声,成一不禁茫然自失。
柏木警官大喝一声,他的太阳穴随着声音一跳一跳的。
猫丸精疲力竭地坐了下去,他让自己瘦小的身躯摔在沙发上面,像是自暴自弃一般。
“你们不知道的东西为什么会被放进客人的茶杯里!”
警察们走上前来,将富美围在中间。他们的动作井然有序,似乎是早已商量好的一样。接着,他们将泣不成声的左枝子从富美身边拉开。悲痛欲绝的左枝子一个踉跄,多喜枝一把搀住了她。美亚也上前紧紧搂住了左枝子,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面。
“警官先生,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仓房里放着那么危险的毒药。”
一名警察拽住富美的手,她庞大的身躯被拽得险些跌倒。
“那你认为他不用对此负责?是个人都知道保管剧毒品要采取相应措施吧?”
“不许对我的家人这么粗暴!”
“但他也不过是忘给仓房上锁而已……”
胜行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成一从未听父亲发出过如此可怕的声音。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件事完全没有他的过错吗?”
正当警察们要将富美带出房间的时候……
直嗣有些为难地对大发脾气的警官说:“刚才我们也说过,将除草剂放在仓房里面的是负责打理庭院的雇工,和家里人毫无关系,您这样责怪姐夫是不是不太好……”
“警官先生。”
“等一下……警官先生。”
猫丸用尖锐的声音叫住了柏木。他的语气仿佛打磨尖锐的箭头般气势逼人。
“东西你是怎么管的!敌草快类的除草剂,只需六克就足以致死!这么猛烈的毒药,你居然放在那种地方,放进去后还不上锁,你是有多疏忽!”
“我强调过许多遍了,刚刚的话,刚刚我说过的所有内容都只是案件相关者之间的闲聊,还记得吗?凶手也只不过是凑巧在闲聊中被发现的——我说得没错吧?所以她算是自首的。这点您应该很清楚,这个人是自首的。”
面对警官恫吓般的质问,胜行无力地垂着脑袋。
猫丸斩钉截铁般说出这句话后,语气变了回去。
“是的……”
“感谢各位愿意听我唠叨完这么多。”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能轻松拿到仓房里面的除草剂——这点也没错吧?”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胜行回答道,声音小得几近消失。
柏木警官略一回头,尽管动作很轻——但成一看到他点了点下巴。
“是的……没错。”
警察们从房间里井然有序地走了出去。
警官气势汹汹地问着,仿佛要从口中喷出火花一般。前几天的温厚稳重已经不见了踪影,现在的他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猛虎。
富美身上系着白围裙的背影也同他们一起消失在视线中。
“院子里的仓房没有上锁,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这点没错吧?”
猫丸用凝重的眼神望着他们走出房间。
警官背对门口站着,视线在手上的记事簿与成一等人之间来回巡视。他低垂着嘴巴两侧,脸色像嚼了臭虫一样难看。警官的左右站着四名刑警,都同样板着脸。其中三位是穿着朴素西装的中年刑警,还有一位是看上去教养良好、相貌儒雅的年轻刑警。四人仿佛被警官的不愉快传染了一般,脸色都十分阴沉。
“对不起,成一……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破解投毒的手法对警察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富美早已下定决心要那样做……但主动自首至少能比被警方逮捕稍微好些,所以……我只能那样做。”
除了不省人事的左枝子外,所有案件相关者都被押到了此处。
猫丸呢喃着,仿佛在为自己寻找借口。
柏木警官用恶狠狠的表情盯着会客室这边。
——你不用道歉,学长,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成一刚想开口,直嗣抢先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扔给了猫丸。猫丸单手灵敏地接住了将要落到膝盖旁的烟盒,甩了甩额前的刘海,当即从里面抽出了一支。
◇成一23
他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流露出苦涩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