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我不是厌女……”
“我想会不会是这样。那时的你只有十二岁吧——差不多也是春心萌发的年纪了。你将那时所见到的情景,与自己仰慕的对象——也就是你的小姨——与她的印象重叠在了一起。你为此而涌起了深深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在那个年龄的孩子,的确会对那种事产生厌恶感。尤其是你,你将那件事与自己小姨的死直接联系在了一起。出于强烈的罪恶感,你无意间封闭了那段记忆——当然也有可能是后来睡得太过迷糊而忘记了——于是,这件事没能留在你的记忆当中,但它却在你的潜意识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令你对‘性’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并将其与自己仰慕对象的死直接联系在了一起。也正因为这件事,你才会变得开始厌女……”
成一低声嘟哝着,但猫丸没有理会。
猫丸说着,始终没有回过面孔。
“正因如此,你才会深信自己做了预知梦。于是后来当你偶然提前梦到一些事时,就把它们都当作预知梦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你看到了当时还年轻的荣吉与富美两人在卧室里的床笫之事。”
成一无言以对。猫丸停下脚步,忽然抬头望向天空。
“缺乏睡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不过你小子啊……我不是说过很多遍嘛,看待事情再多积极乐观一点。事情都过去了,就别老看不开,甚至为此而烦恼了。你这种阴郁的性子,想改是改不过来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多去担心担心今后的事。平时多抬头看看天空,会发现许多乐趣的。看哪,今天天气多好。待在晴朗的天空下,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这个嘛……你不是说自己小时候精神容易过敏,经常会在半夜迷迷糊糊地到处转悠嘛。这种事情在孩子身上的确偶有发生,由于深度睡眠导致过于迷糊,醒来后甚至不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于是在车祸的前夜,你在家里走来走去,无意间看到了荣吉缺乏睡眠的原因。”
猫丸说着,慢慢取出一根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烟来……烟雾被风一吹,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说我知道?”
成一轻轻回过了头。
“看来你的记忆里已经没有这件事了,但我觉得你在潜意识里或许依然知道。”
他看到阳光下那片茂盛的草坪里,两个人坐在中间的长椅上。在如水般倾泻而下的阳光和鲜嫩欲滴的翠色中,两个人的身影因热气而变得模糊。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荣吉叔缺乏睡眠?”
猫丸所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成一心想。把那件事当成一场梦境,似乎也未尝不可。不过昨晚的梦境又是怎么回事?昨晚自己在梦中所见到的场景……
“你们家之前的那位司机……是叫荣吉对吧?会不会是因为你知道他缺乏睡眠的事,才会做那样的梦呢?——荣吉在那种疲劳状态下开车,该不会出事吧?千万不要出车祸啊——或许你当时在担心这些,才会做了那样的梦。”
他梦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新娘。
尽管步伐悠闲,但猫丸的步调却丝毫不乱。
洁白的面纱,丝绸的礼服。那种奇妙的真实感,仿佛特写画面一般。他能看到新娘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沾湿;也能看到她细长的无名指上,一枚白金戒指在闪闪发亮;甚至连花束中嫣红的花朵都看得那样清晰……
“成一你之前提过的那个预知梦,我在想,可不可以这样来解释呢?”
“喂,怎么了?别不识趣了,当电灯泡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在这儿发什么呆呀?”
成一向他前面那颗左摇右晃的脑袋问道。
猫丸那双幼猫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往常滑稽的眼神。
“嗯?什么事?”
“不……没什么。”
“我说,成一。”
成一没有将刚才想的事说出口。那究竟是不是一场预知梦,相信总有一天,时间会给他答案。
明媚的阳光照在猫丸学长瘦小的身上,令他杂猫般蓬松发翘的乱发闪烁着光芒。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头也不回地对成一开了口。
“学长,我们走吧。”
猫丸悠然地向前走去,成一跟在他的身后。
成一转过身来,推着猫丸瘦小的后背,催促着他离开。
大内山似乎退出了超心理学研究小组,开始专心钻研自己的专业——社会心理学。最近各种工作交接和事务手续令他应接不暇。
这一次,成一没有回头去望。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拍了拍成一的肩膀。
◇左枝子21
“走吧,成一……别老在这妨碍人家,咱们差不多该撤了,阿大休假来上一趟也蛮难得。”
哥哥和猫丸大哥走了。
成一苦笑着望向猫丸,却发现对方已经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啪啪地拍着粘在自己松垮垮的外套上的草渣。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猫丸的话让人有些肉麻。光是听他嘴里冒出这种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会说的话,成一都觉得丢脸。他第一次听到猫丸说这种话。身旁的成一固然觉得不好意思,连一旁的左枝子也似乎出于同样的原因而面颊微红。但大内山回望着猫丸,重重地点了点头。猫丸的话语似乎触动了两人的心弦。但成一现在只想用猫丸自己常说的话回敬他一句——傻乎乎的,受不了你。
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
“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每个人的身上也都充满了缺点。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十全十美的,不是吗?但有趣的是,当两个人——两个人类通过互补的方式克服缺点后,就能相互成就、相互进步。情侣关系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只有这样才能萌生出真正的爱情——这位诗人是这样说的。”
一时间陷入沉默……
猫丸不再摩挲草皮,而是抬头向左枝子和大内山望去。他面带微笑,幼猫般滚圆的双眼中露出柔和的目光。
四周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意大利诗人杰拉尔·斐力尼切曾经说过——‘恋爱源于心动,但之后的漫长道路上需要容忍和接纳。’”
我最近才发现,明明有两个人在,气氛却能如此宁静舒适。这种舒适感与哥哥对我的关怀不同,是种令人内心平静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时,猫丸仿佛看穿了成一心中的想法。
而最令人开心的是,当他……当大内山大哥与我在一起时,他也会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这件事就连我也一清二楚……而他一定也知道我清楚这点。直到最近我才第一次发觉……这种感觉围绕在心间会令人如此舒适。
要将公主般温婉的左枝子托付给骑士般形影不离的大内山,成一并非完全安心。毫不起眼的样貌、明显还不够可靠的性格……他身上让人不放心的地方简直说也说不完……
光是有他像这样陪在我身边……
包括成一自己,也还有些不太放心。
光是像这样待在这里……对如今的我来说就已足够。
“是我的错,我该负责。都怪我优柔寡断,既给各位添了麻烦,又害得左枝子这么伤心。”——这句话仿佛成了大内山的口头禅,总是被他挂在嘴边。最近他忙着帮左枝子重新打起精神,反倒自己消瘦下来,不禁令人替他担心。当然众所周知的是——他竭尽所能的关怀也并非完全是出于责任感。这会儿他也是抽出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来到方城家,来到了左枝子身旁。当然,并非所有的家人都表示赞同,但考虑到他的到来使左枝子的精神恢复得如此之快,也就暂时先默许了。
当然,富美姨不在身边的孤独感依旧深深留在心中。
不得不承认,这是大内山尽心尽力地陪在左枝子身边加以抚慰的缘故。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富美姨一定会回来。
尽管有一阵子她难过到茶饭不思,但最近这段时间里,她终于恢复了往日那副靓丽的容颜。
我坚信着。
成一悄悄望着长椅上的左枝子,一股凉爽的微风正轻抚着她那头乌黑的长发。
神啊,求求你,请让富美姨能尽早回到家里……尽早回到我的身边……回到我们的身边……
然后是左枝子……
“左枝子小姐……”
直嗣的兴趣活儿如今做得有声有色。只不过听说他之所以变得稳重,是因为有了个中意的对象。尽管他本人予以否认,但据去画廊玩的美亚说——“那个大姐姐长得可漂亮啦。小舅说他只是个喜欢美术的客人而已,但他们俩的关系看上去不一般哦!”至于此事是真是假,可能过一阵子就会揭晓了吧。
他小声对我说。
多喜枝依然时不时地瞒着美亚这位唠叨的大厨,溜出家门学习、购物,又或者与附近的太太们喝茶聊天。但家里的新“厨师长”知道多喜枝也常常抽空去拘留所探望富美,因此不会多说什么。
“嗯。”
美亚似乎觉醒了厨艺之魂,她将自己的志愿学校改成了拥有家政学专业的短期大学。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美食研究学者。按她本人的话说就是——‘要是做不到,那就找个人嫁了吧!’在这种要紧关头更换志愿学校,父母都非常担心,但她本人似乎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最近总能听到她在厨房里面哼唱。但由于给她打下手的是母亲这个厨痴,因此在哼唱中偶尔也夹杂着抱怨。
我也静静地回应着他。
胜行为了雇到东京最好的律师,如今正忙得不可开交。前几天好不容易定下人选,初次公审即将召开,他每天都在忙着和律师接洽。
“我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负责……都怪我迟迟没有说出真相,才害得富美姨变成那样。我真的于心不安……我要怎样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
无论成一还是其他家人,都已经回归了平静的生活。当然,如今的生活与过去有了些许不同——尽管缓慢,但变化依旧发生着。
“大内山大哥……”
自那件事结束之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夏天马上就要到了。
“我在。”
午后清新的空气令人不禁想打个盹儿。
“你今后要对我和家人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枝叶们欢喜着,摇摆着自己的绿意——在这个季节里,它们仿佛在用生命跳着惹人喜爱的舞蹈。
“究竟……是什么呢?”
树梢也随之一同摆动起来。
“那就是,容忍和接纳。”
一阵凉爽的风吹过。
我缓缓向他露出微笑,不知我的笑容是否灿烂,是否像母亲的笑容那样耀眼夺目?而他又是否在以同样的表情回望着我?
四人都一言不发,就这样置身于世外桃源般的自然之中。
又是一阵风儿吹过……
庭院里一片寂静。
风儿吹拂着。
树木充分沐浴着阳光的恩惠,尽情地伸展着翠绿的枝叶,神气地炫耀着自己强大的生命力,又仿佛在欢呼着胜利般——全力洋溢出生命的气息,闪耀出一片碧绿。
吹过我们俩所在的庭院。
太阳洒下一片耀眼的金黄色光芒。光是站在原地,就几乎热得快要让人流汗。
父亲和母亲有过同样的感受吗?在我出生很久以前,他们也同样被风儿所吹拂过吗?
辽阔高远的天空呈现浅浅的蓝色,一朵棉花糖般洁白的云朵悠然自得地飘着上面……它仿佛要融入天空的那片碧蓝之中。
风儿……吹拂着……
树木仿佛在闪耀着碧绿的光辉。
紧接着,染上了颜色。
猫丸也在。隔了好些日子再次来到方城家的猫丸对院子里的草坪感到新奇,显得十分兴奋。他在茂盛如茵的绿草上像个孩子似的欢呼打滚,逗得左枝子忍俊不禁。这会儿,玩累了的猫丸正坐在成一脚边,他向前伸出那双绝对称不上修长的双腿,用幼猫般滚圆的眼睛遥望着庭院里的树木。
碧色的风儿吹过……渐渐染上了我与他之间崭新的颜色。
成一站在两人身旁呆呆地望着蓝天,感到心头卸下了一副重担。
所以,我要将身体寄托给这阵吹过的风,尽管现在还不清楚它的未来会是什么颜色……
左枝子坐在自己钟爱的长椅上,大内山站在她身后——两人现在就像左枝子离不开的拐杖与防滑套一样形影不离。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
天色已经过午。
因为风儿永远都在吹拂。
在庭院里。
时间也会永远向前推移。
◇成一26
没错……风儿永远都在向着未来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