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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有时他会像试图独自背负一切般,一个人绕着家里的院墙深思。

这样说来,哥哥最近的确有这样的行迹。

我知道别人常常评价哥哥为人高冷。他对外界常常抱着排斥的态度,带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息。不过当然,哥哥对我是十分体贴的。

哥哥现在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人了。但连家人都不相信,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我想这一定是哥哥过于认真——无论什么事都会太过正经思考的原因。因为哥哥的内心比一般人更脆弱,更容易受伤——尽管如此,他却不擅长将心思说给别人听……我想哥哥一定是过于焦躁,才导致无法让别人感受到他的关怀……

如果是这样,该有多么令人伤心。

正因为这份焦躁,哥哥才会严格约束、对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天真——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或许他会一直像这样对家人保持着戒心,终日生活在疑神疑鬼和心惊胆战当中。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但哥哥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那时哥哥还是初中生,我的年纪也很小。

家里有人会为了金钱而杀害外公,如此可怕的情况,我根本无法想象。那天只有姨父、姨妈、富美姨、美亚,还有哥哥与直舅在家。算我在内一共七人,只有这七个人。难道说这些人中的一个因为觊觎外公的财产——理由也可能不止如此——而杀了人,甚至杀害的是外公?不,不会是这样的,因为家人们都是那样的善良……我无法相信他们会做出那种事来。因此我希望警察能早日抓到凶手,而这个人一定与我的家人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个心怀歹意的暴徒而已。

有一天哥哥从学校为我带回了千纸鹤,他说这是班里的同学们为了我而叠的。回头想想,这应该是老师为了培养学生们的社会福利意识和关爱残疾人精神,从而带头呼吁的吧。对学生们说的可能就是“你们一位同学的表妹是个非常可怜的女孩子,大伙一起去探望她吧”之类的话。

哥哥可能……在怀疑着家人。

姨妈和富美姨都很高兴,我也非常开心——

夜里——虽然打开了书本,但无论如何也没法专注精神阅读。难得拜托富美姨在百忙中去图书馆借来这本书,却完全没有办法投入。烦躁的心情,令我无法沉浸到故事世界中去。

但哥哥却不同。

我深深地叹着气,合上了面前的书本。

就在我兴奋时,哥哥从我手中一把夺过了千纸鹤,继而扯得粉碎——

这种可怕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疑念仿佛龙卷风般在心中肆虐,令我的意识有些模糊。

这份意外而美妙的礼物变成这个样子,我不由得放声大哭。年幼的我觉得哥哥在欺负自己,说了他许多坏话,姨妈也狠狠责骂了哥哥一顿。但当时哥哥拼命压低声音说出的那句话,却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哥哥可能在怀疑着家人——

“那帮家伙……那帮家伙又懂什么……”

◇左枝子11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哥哥当时的心情。

如同漆黑深远的幽暗,又如深不见底的地狱——成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很难不去想象外公的孤独。

因为哥哥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他无法接受那种虚有其表、顺势而为、敷衍了事般的善意——其实光是那样的善意,就已经令我非常高兴了。但哥哥无法接受他们的行为,因为他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

无论如何,外公都是孤独的——成一心想。

所以哥哥对待他人就像对待自己一样苛刻……

住在这种遗世独立的房间里,被无数佛具所包围的外公,究竟会想些什么呢?在这个与世隔绝,也与家人隔绝,只属于自己的圣地中,外公究竟回忆起了什么?是他的年轻岁月吗?又或是与外婆谈情说爱的那段日子吗?

正因为哥哥是这样的性格,家里发生杀人案后,他会怀疑身边的所有人,我才丝毫不觉奇怪。即使身边的人是自己的家人……

就这样一边独自面对着饭菜,一边弯着他那老态龙钟而瘦削的后背,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着……

可是……可是我依然认为这样是不对的。

恐怕生前外公都是独自在这用餐,并给外婆的碗里也盛上饭,佯装成两人在共进晚餐。

哥哥或许不会听我这种不谙世事、天真幼稚的人所说的话。但如果他一直对家人怀有疑心,那就太可悲了。刚刚也是如此……吃过晚饭后,哥哥好像独自一人去了别室那边……他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

外公说,他感受到外婆的灵魂就在自己身边。也就是说作为外婆遗物的茶碗,可能会招来灵异或灾厄吗?这样一想,那只光滑洁白的陶器,突然变得令人不寒而栗。成一明知这种想法有些幼稚,但那股阴森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去找哥哥问个清楚吧——我在心里想道。

它在举行葬礼时与外公一同下棺,如今已经不在这儿了。

时间刚过九点,哥哥应该还没睡。

那只茶碗确实是外婆的遗物。

下定决心后,我将书本放在桌上,将手伸向了拐杖。

外公倒地时的姿势,飞溅出的鲜血的颜色,外公瞪得大大的、盯着半空的双眼,以及那双枯枝般的手中攥着的白色茶碗……

◇成一14

那时的情景不经意间再次浮现在成一脑中。

“都说了,作案时间是不会有错的……老哥你们在五点二十五分看到了外公生前最后的样子,发现外公的尸体时是在六点……凶手只有可能在这三十五分钟之内作案。问题的关键还是不在场证明。”

外公那一晚就倒在这里。被凶手用凶器敲打,死在了这个地方。

美亚盘着修长的双腿坐在床上。

由于地面上散落的旧物事太多,因此只有兵马倒下去的位置十分空旷显眼。

和前几天一样,伴随着飘香的可可,美亚再次来到了成一的房间。原本趴在床上看书的成一也被她赶到椅子上,被逼无奈地成为她的聊天对象。她要聊的自然是案件方面的事,两人从对警方迟迟没有任何进展的牢骚,一直聊到了重新考虑作案时间的话题。

成一拍了拍脏兮兮的双手直起身来。

“我觉得如果凶手是那天到访过咱家的客人,最可疑的还得是正径大学那两个人。毕竟和外公矛盾最大的人也是他们俩嘛。”

成一将这些破烂儿一个个拿在手中查看,但越看越觉得荒谬,于是便停了手。在警方细致的调查后,他实在想不出身为外行人的自己能够看出什么端倪。杀害外公的凶器——独钴杵还在警方手中。据多喜枝和富美所说,家里没有丢失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样一来因偷盗犯罪的设想似乎就行不通了。不管猫丸期盼的是什么,成一觉得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美亚将早已空掉的马克杯放到了床头柜上。

成一在脚边捡起了一个铁锅球一样的玩意儿,那是一个被熏成黑褐色、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似乎也是佛具的一种。即使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也看不出它究竟像别的什么。成一将它放下,又捡起了一根倒在地上的锡杖。它的木制杖身长约二十厘米,上面刻有纹饰。原本光洁而呈琥珀色的杖身却因手垢显得脏兮兮的,看着有点恶心。接着成一拿起的是一盏莲形陶器烛台,上面涂着的金粉基本已经剥落,露出的地方是白色的,呈现出光滑的质感;金色的音钵,内侧已经布满铜绿,只能敲出喑哑的声音;金刚力士的木制雕像,一只手断掉了,断裂处已经被磨得发黑;一把刀柄上刻着观音像的匕首,尽管刀尖锐利,但刀刃却又平又钝。观音像的面孔看上去洋里洋气,不像规规矩矩刻出来的。这把匕首恐怕是过去的西方人因为喜好异国文化而做出来的。连这些东西都拿来收藏,外公的行为真的可以说近乎失常了。

“要说动机,他们两个应该是有的吧。”

虽然不清楚猫丸盼着他能发现什么,但成一自己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除了这些仿佛倾倒般洒落满地,却似乎又在以某种规律有序排列的旧物事……

“你不是特迷他们俩吗?”

成一向外公外婆双手轻轻合了个十,再次环视整个房间。

听成一这么一说,美亚有些不以为然。

佛龛上方的平台上,摆放着前几天葬礼上用过的兵马遗像。成一的外婆——初江生前的照片也摆在一旁。那张照片带着老照片特有的模糊感,看上去不太清晰。由于外婆是成一出生前后那几年去世的,因此连成一也只能凭借这张照片来认识她。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照的,但照片上的外婆还很年轻。她有着一双美丽而柔和的眼瞳,和蔼的嘴角上带着一丝落寞的笑容——她自然与成一的母亲很像,但硬要比较的话,她的面容还是与左枝子的母亲更为相似。

“才没这回事啦。当然他们很聪明也很酷……但一码归一码。案件调查就得公正,要是因为个人感情去包庇谁,就不公平了嘛。”

散发着木材香气的白木灵牌,毋庸置疑是兵马本人的。家人决定将牌位在家里摆放七七四十九天后,移到菩提寺去供奉。之所以还放在这里,是因为离定好的日子还差一个月多一些。供在案上的鲜花水灵灵的,想必是富美悉心照顾的缘故。花瓶旁边还放着一串念珠,反射着乌黑色的哑光。

“话倒没错……”

壁龛的旁边是一个大号佛龛。在供奉其中的阿弥陀佛面前,香炉一个、华瓶一对、烛台一双,五具皆足。佛龛左右,垂着两个吊灯和璎珞,排列方式极为讲究,连成一都能判断出这是按照一定章法来摆设的。

但也不需要她来做什么公正调查……

入口左手侧是厕所门与壁橱门。厕所的门扇与瓷砖都显得很新,可能是兵马住进这里之后才增设的。右手侧窗户的窗框也很新,密封性看着非常好。

“然后呢?他们俩离开的时间是五点十五分……这点应该错不了吧。”

实在不愿意踩过外公倒下的地方,因此成一踮着脚尖,从旧物事的间隙中走过,开始搜索整个房间。

“嗯,没错。”

供桌、华瓶、舍利塔、五色幡等古老而脏兮兮的物事,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成一不由得好奇外公平时到底睡在哪里。他四顾而望,看到房间中央处有一床铺盖,但上次由于兵马倒在地上,他没能注意到这个。原来外公是像这样,在一堆杂乱无章的佛具当中空出一块地儿来,每晚睡在它们中间——体会到外公那种跳脱常理,又有些神经质的性格后,成一不禁感到背后一阵微寒。正对着门口的壁龛当中挂着一卷阿弥陀佛的画卷,另一个架子上摆放着十几尊大小与雕刻水平都参差不齐的佛像,看样子它们是外公通过不同渠道得来的。房间里诸多的无序感,不禁令人感到外公的执念与疯狂依旧飘散在房间里。

成一与直嗣一同在院子里,目睹了神代与大内山从别室里出来将要告辞时的样子。神代他们似乎还与左枝子在门口闲聊了会儿,后来走出大门时的样子,成一也的确看到了。

踏进房间,成一依旧觉得这里与其说是人的住处,不如说是间杂货铺更为合适。

“接下来,大内山哥就直接回了家……据说他六点多还在自己家附近遇见了熟人。”

警方应该已经彻底搜查过这里,然而看上去却没留下丝毫痕迹。成一所能发现的唯一与那天不同的,就只有兵马的尸体没有倒在房里,以及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这两处。

“是啊,好像是附近洗衣店的老板。”

屋内状况与案发当晚基本没有什么不同。

“嗯,据说如果不是五点十五分离开这里,是赶不上在六点到达那边的……但他会不会是使用了什么伎俩呢?”

这还是他在案发后第一次进入别室。不,即使是在案发当时,他和直嗣二人也只是站在门口向房间里张望而已,因此成一还是初次进入这个房间。房间的拉门开着,为了看清屋内,成一在墙上寻找着电灯开关——他很快找到了,刺眼的光芒充满了房间。与此同时,背后连接走廊的灯光也亮了起来。

“伎俩?”

起居室里明亮的灯光让郁郁苍苍的树木在地上留下影子。尽管起居室空无一人,但依然能从这里清晰地望见大号落地窗后,起居室里沙发罩的花纹。既然如此,当时如果真的有人经过这里,自己应该不会看漏——成一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不在场证明的伎俩。他五点二十五分后在这里作案,然后勉勉强强赶上了六点的不在场证明时间……用了某种办法。”

五月和缓的夜风吹在脸上,令人感到无比舒适。

“怎么说呢……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但据警方所说,大内山的不在场证明是完美的……看来警方应该已经有详细调查过了。为什么不是五点十五分离开就赶不上,这一点警方肯定已经确认完毕了。”

走到连接走廊中段,成一停下脚步,回头向主宅望去。

“那能不能认为是洗衣店老板帮他作了伪证呢?”

虽然他没理由去满足那个好奇鬼的兴趣,但说出口的事情毕竟不好反悔。而且如果不这样做,过后不知道会被他骂到多惨——或许后者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此尽管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成一还是走向了别室——

“有关这点,警方应该也做过详细调查了吧。”

话虽如此,成一已经基本没有拜托那个怪胎学长帮忙的意思了。他觉得对方只不过是因好奇心旺盛,跟着凑凑热闹而已,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可靠的感觉。这样一个外行的机动性和搜查能力,怎么可能和警方相比。成一不由得再次意识到:自己会幻想这个稀奇古怪的小个子像小说和电视中登场的名侦探那样大显身手,实在是有些幼稚。

回忆起警察们盘问自己时那副不厌其烦的样子,实在无法想象他们会漏查这点。

与猫丸见面两天后的晚上,成一吃过了晚饭,向那栋单人别室走去。他的目的是完成猫丸所委托的“调查”。

“洗衣店老板那边,警察应该确认过了……我觉得不会有作伪证的情况。”

◇成一13

成一说完后,美亚显得大失所望。

不安的想法紧紧慑住了我的心,令我一时动弹不得。

“是吗……看来还是不行。我早就想到了……但会不会还是有什么特殊方法呢?连警察也想不到的移动方法,出人意料的移动方法。我试着构思过一些,但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怎样才能做到。老哥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可是——可是,哥哥似乎的确在这样怀疑。

两天前成一也刚刚问过猫丸这个问题,他不禁啼笑皆非。

不可能发生这种可怕的事。

“我也没有。警方调查那么久都没有头绪,我一个外行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他学着猫丸的语气答道。但他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美亚,美亚显得非常失望。

不要,不要。

“没办法,大内山哥的嫌疑就先搁到一边吧……不过基本上可以认为是清白了……没办法。接下来轮到神代哥了。”

哥哥在怀疑家里人为遗产而杀害了外公——?

美亚歪着留着短发的小脑瓜。

有资格得到外公遗产的,明摆着只有家人。

“神代哥的不在场证明应该也成立吧,还记得那通电话吗?”

是家人。

“嗯,左枝子接的那个吗……好像是说什么东西忘在这儿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在怀疑谁——?

“是啊,据说那个电话是从新宿站打来的,时间是……五点四十分左右对吧。”

难道说哥哥怀疑外公是因为财产被杀害的?哥哥觉得是有人觊觎外公的遗产,才做出了那种可怕的事情吗?

“没错。”

一个可怕的念头,令我再次停下了手。

“从我们家到新宿站再怎么赶也要二十分钟以上……所以如果不是五点十五分离开这里,应该是做不到的吧。但不是有种东西叫作‘不在场录音’嘛。”

难道说——会是那样?

“不在场录音?”

遗产——也就是外公的钱财。

“嗯,就是用录音机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或机场大厅里提前录好的杂音。我觉得用那个应该能做到吧……首先杀害外公,然后从附近的公共电话亭往这里打电话,同时播放自己的‘不在场录音’来充当背景音。一边播放一边说‘我现在在新宿’之类的话。”

遗嘱——遗产?

“你的意思是他用这种简单的伎俩欺骗了左枝子?”

为什么哥哥会突然打听这些?

“是啊。但也只是个人猜想而已……不过还是有些问题的吧?”

但我的注意力依旧放在哥哥那边。

“怎么,这么快就遭遇挫折了?名侦探。”

听富美姨一说,我赶忙继续擦起了盘子。

“别挖苦人家啦,人家在认真思考问题呢。”

“啊,没事,没什么。”

“行啦行啦,说说是什么问题吧。”

“怎么了,大小姐?为什么愣在那里,是累了吗?”

“神代哥说在车站乘车时看到了几个东西屋,他们当时好像刚刚结束工作,打算乘电车回家。”

哥哥究竟在关心着什么?

“嗯,这件事左枝子也提过,说是在电话里讲的。”

接着,餐厅里一片安静。

“是啊。”

姨妈说着。但哥哥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所以没有回话。

“这些细节警方应该一早就核实过了吧,那几个东西屋估计只是偶然经过那里。神代不可能提前得知他们会在那时去新宿站乘坐电车。就算想伪造不在场证明,不知道这件事的神代也根本无法办到。他那时的确在车站,推定案发时间之内应该不在这边。”

“真的吗?想要什么就和妈妈说哦。”

“没想到老哥你还蛮机灵的,就是这样,与我得出的结论相同。”

“我不是为了这个。”

“什么叫‘没想到’嘛……算了,看来神代运气不错,打电话时附近碰巧有那么显眼的人物经过,不在场证明才能够成立。”

“因为你突然提起老爸的财产嘛。”

“没错,乍一看虽然是这样……但其实还是能耍花招的。”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美亚大大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意味深长地说:“你不觉得那些东西屋出现得太巧了吗?说是偶然,可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不管怎么说都觉得太做作了些。所以会不会是这样呢……那些东西屋其实是神代哥的同谋,他们事先安排好那时在车站出现。神代哥与他们配合,在这边完成杀人,再使用之前提到的不在场录音,计算好时间在电话里说‘啊,有东西屋经过’之类的话。如何?这样就能在五点四十分时装成自己在新宿的样子了吧?”

“怎么了成一,你需要用钱?”

美亚得意扬扬地吸了下鼻子,但成一摇了摇头。

“是这样啊。”

“不过这样说有点勉强吧,与大内山不在场证明中的洗衣店老板一样。”

“总之遗产税交了太多,税务师也表示非常抱歉——他说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就趁早劝老爸做节税工作了。”

“什么意思?”

姨父似乎没太关注这些,只是含糊地答了一句。

美亚气呼呼地鼓着脸蛋问道。

“不太记得了……”

“警方多半也已经向那些东西屋反复核实过了。正因为他们确定这真的是偶然事件,神代的不在场证明才会成立。如果稍微出现可疑之处,神代这会儿一定还在被警方严加盘查。而且如果他使用你说的伎俩,那他和东西屋们之间的关系一旦暴露,凶手的身份就会当即坐实。我想计划着去杀害别人的人,应该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差不多吧,毕竟老爸也没有其他亲生儿女……对了,遗产小左枝也有的,是本应属于左知枝的那份嘛。不过虽然有些遗产,但被继承税抽惨了。除去这里的房子和地产后,根本没有剩下太多。老公,能有百分之六十还是百分之七十?”

“嗯……可能吧,说得也是……”

“那么,外公的遗产全都分给你和直嗣舅舅了吧。”

“而且就算美亚你的推理正确,神代也应该是在作案后的五点二十五分到四十分之间逃离别室的。如果是这样,那件事又要怎么说明呢?神代要如何在我和舅舅的眼皮底下通过连接走廊呢?”

哥哥含糊其词地说着。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啦,刚才说的不算。”

“没有,没什么……”

没想到美亚轻易地舍弃了自己的观点。

“当然没有。里面只注明了老爸的银行存款清单,像是所持的股票有这些,地产房屋有那些,这种财产登记簿附录一样的玩意儿。怎么你突然对这方面感兴趣了?”

“看来东西屋是共犯的说法也作废了,就当我没提过这回事儿吧。唉,不行吗……本来想着如果是用这种方法,就算神代哥是凶手我也认了……切,真可惜。看来神代哥也是清白的了,对吧?那其次可疑的就是那个古怪的灵媒师——慈云斋大叔了。”

“也就是说,里面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条款吗?”

刚刚就察觉到了,在谈论这起案件时,美亚不但丝毫不怕,反而像是提到游戏世界里发生的事一样轻松惬意。两人的关系虽然是兄妹,但美亚是父母四十岁后因意外怀孕而生下的孩子,因此在年龄上比成一小了整整一轮。或许是由于代沟所产生的认知差异,成一对外公的死和与此相关的怪事感到苦恼,美亚的感觉却与他大相径庭。

“其实算不上是遗嘱,只能说是类似于财产清单的东西。”

“慈云斋大叔是五点左右离开咱家的吧?”

“遗嘱里面写了什么?”

美亚用轻快的语气问道。

“是啊,老爸退休那会儿不是要处理名下的房产嘛,具体事宜早在那时就已经写好了。”

“嗯,他是在会客室里与正径大学双人组发生争吵后回去的。”

“老妈你已经看过内容了吧。”

“然后呢,有关他的事,最近我问了问警察叔叔……”

“为什么会好奇这个?里面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

美亚困惑地晃着自己那一头短发。

哥哥有些闪烁其词。

“听说那个大叔从五点半过后,就一直待在浅草还是什么地方的酒馆里。”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怎么,你还和警察谈了这些?”

“哎呀,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嗯,因为光是他们问个没完,人家不高兴嘛,所以我也得从他们那儿问出点消息才行。”

不知为何,哥哥用迫切的语气连声追问。姨妈笑了起来,好像觉得有些讶异。

“喂,玩玩推理游戏也就算了,可别做得太过火了。”

“老妈你看过了?里面写了什么?”

“知道知道……”

姨妈一如既往用优雅大方的语气回答道。

从美亚身上丝毫看不出她“知道”了什么的样子。她只是摆了摆手,好像成一在妨碍她说话一样,丝毫没有把这个哥哥的面子放在眼里。

“遗嘱——?哦,我们刚刚去过税务师那儿。”

“那位大叔下电车后似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那家酒馆……警察叔叔说从这儿到那家店,再快也得花上三十分钟。”

哥哥昨晚回的很晚,似乎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尽管以哥哥过去的性格来看,这件事有些难以想象,但十年过去,他似乎也具备了些社交方面的人格。看来他昨天不是陪同事,就是和朋友一起去玩了吧,又或者是和女孩子在一起?那可真要对哥哥刮目相看了,这样当然也很不错。

“什么嘛,就是说他也没法作案喽。”

哥哥的问题显得有些突兀。

成一有点啼笑皆非。正因为这种信息毫无用处,警察才会轻易告诉美亚的吧。尽管当事人自己可能没注意到,但她肯定是被警察给戏耍了。

“老妈,外公他留过遗嘱吗?”

“是啊,如果不是真的在五点回去,就根本没法在五点半到那家店对吧?而且好像有许多人为他做证……不过真的很不甘心,因为那个大叔各方面都很可疑嘛。感觉他一直在说令人不太舒服的话,完全不知道要干什么的样子。我的直觉强烈地告诉我他就是坏人……”

因此他们在餐厅的讲话声,自然而然地传进了厨房。

美亚说着噘起了嘴巴。

美亚明天有场小测,因此早早回房间复习去了。姨父像往常般沉默寡言,直舅今天没有回家。

“但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得到确认了嘛,没办法,很可惜哪……”

这时,我听到哥哥在餐厅与姨妈谈话。

“也就是说到最后,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成立吗?看来我们家菜鸟侦探美亚的职业生涯就这么到头喽……”

晚饭后,我帮着富美姨收拾厨房——尽管只能做些无关紧要的活,但我依旧站在厨房里。

成一给美亚泼着冷水,但美亚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只是在不经意间听到而已。

“那倒也不至于,接下来是家里人。”

我没打算偷听。

“家里人——?”

◇左枝子10

成一不由得心头一惊。

成一悄悄地叹了口气。

“没错,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包庇别人。理性考虑的话,没有什么理由将我们的家人排除在怀疑范围之外。而且案件发生时家人们都在家里,肯定会成为警察叔叔的怀疑对象嘛。”

还是不要拜托他帮忙了……

美亚理直气壮地说着。看来真的如猫丸学长所说,不能排除家人里出现凶手的可能性吗?

尽管刚才他称自己为“想法正常的一般人”,但不把这种人称作“怪胎”,成一真的想象不出还能把他称作什么。

“有一说一,其实老哥你是最可疑的人。”

猫丸说着,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孩子般的光芒。

“我最可疑——?”

“恐龙化石哦,恐龙!知道吗,在日本发掘出的恐龙化石只有那么凤毛麟角的几例,而其中最古老的,是于一九七八年在岩手县所发现的蜥脚类恐龙的化石。那可是属于中生代侏罗纪,一亿五千万年前左右的化石了。这次在大森贝冢附近的三叠纪地层里,也被发现了类似于动物骨架的物体。经调查后,居然发现那是两亿年前的地层,藏在里面的化石比在岩手县发现的茂师龙还要早上五千万年!这件事是由某所大学考古学小组的一位毕业生偶然间发现的,而那片土地也属于他父亲。现在那所大学的在校生和毕业生正组织人手在那片土地上开展挖掘作业,对外则宣称正在修路。我有个熟人恰好是相关人士,所以我也想方设法混了进去。了不起吧,这可是日本最古老的化石!这件事情一旦公开,将会成为日本考古学史上的最大发现——两亿年前的绝世传奇!”

“因为这是事实呀,老哥你已经十年没回过家了,十年哎!”

“咦?大森我倒是知道,不过后面你说的那个……”

美亚用非常夸张的语气说着,好像在发泄自己的“神代凶手论”被成一驳倒时所生的气。

“大森,就是大森贝冢的那个大森,莫尔斯发掘出来的那个,比川崎稍微离这近点的地方。”

“十年都没踏入过家门的老哥,一回来就发生了这种事……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不对劲吧?”

“什么——?”

就这点而言,成一的确无力辩解。从客观角度来说,会让人感到蹊跷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就算遭到警方怀疑,或许也是无可奈何。但说起这个,成一自己才是最摸不着头脑的那个,眼下他也只能强调这是事出偶然罢了。

猫丸一副保密至上的样子,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其实,在大森可能会出土全日本最古老的恐龙化石。”

“如果老哥是凶手,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又来了,说话的声音像阴风吹过墓碑似的……算了,可别随便说出去啊。”

正当美亚说着得罪人的话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成一起身打开房门,发现左枝子正站在门口。由于她的体重都支撑在拐杖上,因此微微右倾着身体。

“你什么意思吗?干吗跟泄了气似的啊,真是个没劲的家伙。”

“姐姐你来得正好,我和老哥正在开会讨论案件呢!反正电视上没什么有趣的节目,姐姐你又没别的事,来和我们一起聊聊天吧!”

“唉……”

美亚嘭地蹦下床来,拉左枝子进了房间。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计划哦,想知道吗?”

“姐姐喝可可吗?我去给你泡上一杯,老哥也要续杯对吧。”

“我记得你前阵子也说过同样的话……”

引着左枝子坐到床上后,美亚也不管成一答不答应,直接从他手里抢过杯子奔向门外,一头短发在她的脑后跳来跳去。

猫丸将胳膊拄在桌子上,慢慢凑向成一,用低到夸张的声音说:“等到顺利完成那天,整个日本都会为之震惊。”

“功课做好了吗你?”

“这个嘛……你可千万别透露出去啊。”

听成一这么一问,美亚回头吐了吐舌。

考虑到对方是猫丸学长,成一猜想他一定是又埋首于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件当中了。

“老哥你又这么说了,稍微歇口气儿没什么吧?”

“别跟我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啊?”

“你这口气儿都歇多久了。”

“这个嘛……是件相当辛苦的活。”

“别那么死板嘛,老是唠叨那些小事儿,以后肯定没人敢嫁给哥你当老婆。”

成一突然好奇心高涨,于是开口询问猫丸。他想知道这个自打大学毕业就从没做过正经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的人究竟会因为什么而忙得不可开交。成一发问后,猫丸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珠。

美亚说着,连同自己的杯子一起抓在手中,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闹哄哄的美亚一走,房间里顿时如台风过境般安静。在一片安静的气氛中,左枝子坐在床上,显得有些无事可做。她仿佛在害怕着什么,呈现出一种不安的状态。

“学长,你一口一个自己很忙的,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有什么事吗?”

猫丸激动地嚷嚷着。以他现在的状态,要是住进自己家里可不得了——成一不得不打心底里庆幸他的忙碌。

被成一这么一问,左枝子似乎稍稍有些吓到。

“真是的,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我会忙得要死啊!要是不忙的话我就打算在你家住上几天,仔细调查一下了。”

“没,没什么事……”

猫丸突然挺直腰身,将后背反弓到极限高喊。

左枝子小声回答。但听她的语气,还是令人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脆弱、不安,仿佛一碰就会碎的气氛。

“啊——可恶!我不甘心!明明这么有趣的案子就在眼前!”

玻璃珠的事不适合告诉左枝子本人——成一思忖着。左枝子与美亚不同,自从残疾后几乎从不走出家门。换句话说,她是温室中养育的花朵,几乎没有能力抵御外界的风霜。左枝子的内心就像一颗熟透的蜜桃,脆弱而又易伤。外公的死想必已经使左枝子的内心遭遇了难以想象的打击。一旦得知凶手接下来的目标可能就是自己,真不知道会给她纤细的神经带来多么严重的伤害。在这种情况下,决不能再给左枝子增加心理负担。这件事光自己知道就够了,由身负保护左枝子义务的自己独自知道就好……

猫丸的最后一句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成一丝毫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久等啦!”

“不不……我也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仅凭现在的信息还无法定论……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松警惕,一定要多注意你的表妹。虽然我觉得那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

美亚用托盘端着三杯热气腾腾的饮料走进房间。

成一激动地追问,但对方反倒有些犹豫。

“姐姐给,饮料很烫要小心哦。喂,老哥,别大大咧咧地光坐在那边,自己的份自己来拿!”

“什么意思?左枝子可能会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吗?”

被美亚劈头一句训斥,成一苦笑着上前拿过了自己的杯子。美亚一边小心着不让饮料洒出来,一边慢慢地爬上床去,在左枝子身边坐了下来。两人这样并排一坐,不禁令人感叹她们长得如此相像,不愧是表姐妹。

“没错,我不是吓唬你,她真的有可能遇到危险。”

左枝子留着及肩的直发,美亚则留着一头便于活动的、男孩般的短发。左枝子白皙嫩滑、几近透明的脸颊,也与美亚被阳光晒得黝黑、充满活力的面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尽管如此,两个人的面孔依旧十分相似。美亚对她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让本是表姐妹的两人看上去就像亲姐妹一样。偶尔成一甚至有些羡慕能与胆小怯弱的左枝子正常接触的美亚。

“是说我表妹吗?”

小时候,兄妹三人常常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喝可可。左枝子和美亚总是在床上喧闹着,等着富美为她们端来在厨房泡好的可可,成一当然也很期待。恍惚间,成一回忆起了那个美好的时代,那个能无忧无虑享受可可温暖的孩提时代。

这句话令成一心中一紧。

“然后老哥,咱们俩谈到哪儿来着?——我想想,是谈到你有可能是凶手这件事吧?”

“是你提过的玻璃珠的事,那个真的有些不妙。”

美亚杀气腾腾地回归到原来的话题。成一的追忆被彻底打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猫丸突然绷紧了脸庞。

“我记得刚才说到‘如果老哥是凶手,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你考虑问题真是不够全面。话说回来,其实我有点担心的……”

“别闹了,我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

“哦,这倒也是。”

成一提高了说话的声调。这不只是为了表现自己被怀疑为凶手的不满,还因为他用余光看到左枝子长长的睫毛上闪过一丝不安。但美亚丝毫没有理会他的用意。

“如果是这样,他肯定要溜之大吉,赶紧找下一个冤大头才对呀。如果被人揭穿老底就要杀人,那些骗子灵媒师得杀多少人才够?”

“那可是十年哦,十年!在警察叔叔眼里,肯定会觉得有什么蹊跷。”

猫丸直截了当地否定了成一的观点。

“再蹊跷也不可能是我。我和大内山与神代一样,有不在场证明的。”

“你是不是傻呀。”

成一有些焦急。看来想让美亚住口,只能通过讲道理的方式说服她了。毕竟就算对她发火,对方也会无动于衷。

成一的心里话脱口而出。

“说的也是,只有这点有些讲不通呢……”

“或许像神代先生他们所说的那样,灵媒师设计了一场骗局,但是被外公识破了——这样有可能吗?”

果然用这招对付美亚比较好用。

“那应该也没什么动机吧。如果没有布施方面的纠纷,他又何必杀死自己的头号信徒呢?”

“毕竟在推定案发的时间里,你和小舅一直待在起居室里嘛……不过老哥,在此之前你去过院子里对吧?”

“嗯,暂时还没。”

“啊……那是因为外公说要洒水,我和舅舅就去洒了。”

“灵媒师大叔嘛……听你说,他好像没要过老爷子的钱财?”

“然后呢?我想你会不会是在那时做了什么手脚。”

“那个叫穴山慈云斋的灵媒师呢?”

“少说傻话,当时我全程和舅舅在一起。他中途去拿水管也只不过用了两三分钟时间,这么一会儿能做什么手脚?”

“正径大学那两人,表面来看似乎还没有什么动机……算了,他们和老爷子应该只是萍水相逢,就算杀人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嗯,所以说你会不会是在别室里安装了什么定时装置,时间一到,那根铁棍就啷一下砸在外公的头上了。”

猫丸脸上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看样子丝毫不在乎成一的想法。

“荒唐透顶……”

尽管心里不太痛快,成一还是点了点头。

成一啼笑皆非。美亚果然把这起案件当作一场游戏了。想法倒是不少,但都像漫画里出现的情节一样。他保持着脸上的表情说:“如果现场有类似的机关,警察不是立马就发现了?”

“嗯……”

“后来老哥你把它收拾掉了嘛。”

“是这样啊……那就算了,这方面的人际关系就先不用查了。不过动机方面的调查是必须事项,一定要认真仔细地去做,记住了吗?”

“说什么呢,我哪儿有那个时间?从富美发现尸体……不,是发现外公起,到警车过来的期间里,我根本没离开过舅舅和你们身边不是吗?而且,如果发现现场有收拾机关的痕迹,警察也会怀疑的。”

“谈不上较劲啦,跟小孩拌嘴一样。姐弟年纪都不小了,可还是喜欢争胜负。”

“嗯,这倒也是……”

“但是说到直嗣……”成一面前的无业游民说道,“他和你母亲的关系怎样?听你的说法,他们好像是分别带着灵媒师和研究学者相互较劲一样。”

就连自己都觉得太不现实,所以美亚也不再坚持下去了。

猫丸似乎有些开心,因为他最喜欢和性格古怪的人谈话。这么说来,成一不禁觉得猫丸和自己的舅舅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两人的性格都是潇洒中带些调皮,也同样是矮个头,长得一副寒酸相。尽管就外表而言还是完全不同,但在特立独行、我行我素,而且喜欢古怪事物的方面,两人还是颇为相似的。他们这样的人说得好听点是高等游民,但说得难听点其实就是无业游民。

“……那就算啦,定时装置什么的只是开玩笑而已,但哥哥真的没什么机会吗?比如说洒完水后,或是回到起居室后之类的,趁着那时去做就行了吧?”

“是那个叫直嗣的人?这个人倒也蛮特别的。”

“都不对啦,不是说过了嘛,我有不在场证明的。在院子里时一直和舅舅在一起,后来也一直在起居室里。想从里面出来必须要经过厨房吧?我待在起居室里一直没离开这件事,富美和你自己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吗?”

“那是因为……舅舅非要举行这个。”

“是呀,所以我才很为难嘛。”

猫丸脸上笑嘻嘻的,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他的眼睛眯着,面孔看上去酷似一只打着哈欠的猫。

美亚像松鼠一样滴溜溜地转着漆黑的眼珠,仿佛恶作剧得逞般地笑了。

“得了吧,少装了你——别用那种阴郁而幽怨的眼神看我——你自己想想,哪个随处可见的平凡家庭会把灵媒师叫到家里去开降灵会啊?”

“警察叔叔们应该也在咬牙切齿吧,毕竟最可疑的老哥却拥有不在场证明,就算想传你问讯也不行嘛。但如果你没有不在场证明的话,或许现在就已经是重点嫌疑人喽。”

“那当然了,我们家也只不过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平凡家庭而已。”

美亚用带着些许捉弄,却又有些许放心的口吻说道。搞了半天,美亚早就相信成一不是凶手,只不过是假装怀疑他闹着玩而已。

“不过我觉得你的情况还好,不像许多小说或电影里那样,家人之间有着强烈的冲突和矛盾。”

“正是因为这个,警察叔叔才将老哥从嫌疑人名单中排除出去的吧。既然这样,小舅自然也就脱离了嫌疑呢。自从五点开始,小舅就一直在和老哥一起行动,不在场证明自然也就成立了。”

猫丸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伤人感情的话。

“确实是这个道理。”

“毕竟线索全无,案情还隐藏在迷雾当中嘛。别说这起案件有可能是你家人干的,甚至有可能你自己就是凶手。事实上在家庭内部发生的凶案中,家人犯案反而是最常出现的情况。所以如果掩耳盗铃,故意排除这种可能性,反而会觉得别扭。”

“小舅也是清白的,那接下来……就是妈妈了吧。可是我考虑过,妈妈好像也没有作案的机会。”

“可是……”

美亚故意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来她格外中意这个游戏。猫丸一口咬住凶手是自己家里人的观点不放,搞得成一也反复考虑起这方面的可能性来。但在思考后得出结论无须赘述,自然是全员清白。既然如此,他也乐得陪美亚玩这个游戏。能像这样与美亚核对意见,一个个排除家人们的嫌疑,凶手是家人的观点也就会不攻自破了。而且通过这种方式打消对家人的怀疑,也是一件令人心情放松的事。成一略一思忖,便换了换跷腿的方向,向前微微探出身去。

“你的好像表情不太对劲。要知道我不是怀疑你的家人,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而已。”

“老妈回家的时候差不多是……五点半那会儿对吧?”

猫丸吸了口烟,瞥了成一一眼。

“嗯,妈妈还说我煮的芋头看上去很好吃,她应该没有机会作案吧?如果说妈妈有什么办法,就是她提前回家,在进厨房之前去了别室那边……有可能是这样的吧……”

成一皱起了眉头,甚至忘记答复猫丸。他几乎没有考虑过家人会因为金钱而杀害外公的可能性。虽然这并不代表无条件地相信家人,但他总觉得这种设想缺乏现实感的支撑。成一很难将近在身旁的家人们,与谋杀这一与日常生活不着边际的词汇想到一块。但从客观角度来讲,的确不能完全忽视这种可能。警察那边又是怎么考虑的呢?

“不,那是不可能的。”

“蠢蛋,是动机问题啊。不是心跳,是杀人动机哦[1]。考虑遗产分配所导致的纠纷会不会成为杀人动机,对破案来说可是基本中的基本。老爷子的遗嘱是怎么写的,里面有什么特殊内容,以及家人中有没有为钱所困的人,去帮我查查这方面的事。”

成一当即说道。这方面的可能性他早已考虑过。

“行了行了,别老是张口闭口‘那——么’了,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我和舅舅透过起居室的窗户看到外公是在五点二十五分左右,那时窗外正在下着小雨。由于雨量太少,别说冲掉脚印,甚至还让院子里的土地变得更加容易留下脚印。就算老妈是在下雨前过去的……但下过这场雨后,她就等于无路可退。想要装成五点半正好到家,就要在从五点二十五分算起的几分钟内完成罪行对吧?五点二十五分时外公他还活着,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她必须在小雨中匆忙赶回主宅。但如果要穿过院子走到房门,就一定会在院子里留下痕迹。但美亚你也很清楚,在别室周围没有发现任何脚印之类的痕迹。而唯一可以不留下足迹而回到主宅的路线,即连接走廊,那时已经处于我和舅舅的视线之下了。”

“可不是嘛,那——么大一个院子,里面建了那——么大一个房子,里面还种了那——么多树。”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妈妈不可能在回家之前作案,我们的结论是一样的。但她或许还有另一个机会……”

“大得要死……有这么夸张吗?”

“另一个机会?是什么?”

“亏你好意思说,你家不是在世田谷最好的地皮上有一栋大得要死的房子吗?”

“嗯,那就是快要吃晚饭前,她说去换衣服那会儿。”

“倒也算不上什么有钱人。”

美亚微微压低了声调。

“没错,话说回来,你现在已经成了有钱人吧?”

“也就是说……妈妈回家后不是和我们在起居室里聊天嘛,但在快要吃晚饭前,妈妈说她要换和服,于是就离开了。说不定她是在这段时间里跑去作案的呢?如果说有机会的话,就只有那时候了。”

“遗产?”

“但那也太奇怪了吧?”

“其次,帮我看看老爷子的遗产是怎么处理的。”

成一说完后,美亚换了口气继续说道:“嗯,就是这样。即便如此,也有讲不通的地方。”

“好吧,如果这样能有什么发现的话。”

“没错,因为老妈离开餐厅,是富美去给外公送饭之后的事。如果老妈是凶手,就必须以极快的速度超过富美才行。而且由于走院子会留下脚印,所以她能走的只有连接走廊那一条路。但要在那么窄的走廊里超过富美,是不可能不被她发现的。也就是说,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认为老妈是在那段时间里作案的,就只能将富美视作她的共犯。富美为老妈让出路来,然后老妈进行作案。富美在老妈完成之前一直在旁边等着,老妈返回主宅后再伪装成尸体的发现者……”

看来猫丸还是有考虑这方面的事。

成一讲到这,美亚接着说了下去:“但这种情况下,时间应该不够的吧?要杀害外公,擦掉凶器上的指纹,还要检查是否留下证据,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实在想象不到能够做完这些事情。从富美姨端着饭菜出去,到托盘落地吓了姐姐和大家一跳,这段时间是很短的对吧?”

“首先是案发现场的状况。我能亲自去看一趟自然最好,但现在似乎做不到。你去仔细查看一下老爷子被杀害的现场——那栋别室的状况,然后把它告诉我,可以吗?”

“是这样没错。”

“唉,调查什么?”

成一点了点头,美亚也望着他眨眨眼睛。

“对了成一,有件事想拜托你调查一下,我实在太忙了。”

“我就知道老哥你也考虑到这点了。”

猫丸随意应付了一句,看上去他还没能抽出精力专心考虑这件事情。虽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他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那边,以至于没法专心思考这起案件。看来还是没法依靠他来解决问题,但猫丸不顾成一的不满,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平静的神情。

“是啊……而且如果富美和老妈是共犯的话,为什么偏偏要找这么紧张的时间段下手?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选择一个更加宽裕的时间段,做好工作,能让两个人都拥有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最后再进行作案才对。因此她们是共犯的可能性首先就可以排除了。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老妈不可能在换衣服的那段时间里作案。”

“又乱说了……我也是今晚才听你说起这起案子的细节,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有头绪嘛。”

“这样一来妈妈也没机会了吗?”

被问到这件事,猫丸圆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

“是啊,老妈也不可能是凶手。”

“这个嘛,总能抽出点时间来吧……案件方面呢,有头绪了吗?”

成一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后,美亚心满意足般地喝了口可可。

“唉……我是很想去啦……但最近真的很忙。可恶,我真的想去看看这场降灵会。这么有趣的事,可不是随便能看到的……要是能空出时间来就好了。”

“这样一来,妈妈的嫌疑也排除了。接下来轮到爸爸了吧。爸爸想要作案好像也比较困难?不像有什么机会的样子。”

猫丸突然皱起眉头。

“或许吧,因为老爸回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那方便的话要来看看吗?时间就在这个周日——那个灵媒师看上去信心十足的样子,舅舅也说过他很了不起。”

“嗯。爸爸是从后门进来的,妈妈还对他发了顿牢骚呢,要他老老实实地从正门门口进来。”

和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完全矛盾。

门口……成一仿佛想到什么事情,一时间没有接话。异样感……他在与猫丸谈话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种令人忐忑不安的感受。出于谨小慎微的性格,成一后来又在正门门口检查了一圈,但是依旧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次无功而返令他感到有些焦躁,而这份焦躁如今又在心里复苏过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倒不然,这又是另一回事了。召唤人的灵魂,这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小舅、妈妈还有老哥你,应该都目睹到爸爸经过院子,从车库回到家里的样子吧……”

看上去完全不像一般人的猫丸,悠然自得地吐出一口烟雾。成一望着他说:“也就是说,学长你对降灵会不感兴趣?”

美亚没有理会因纠结而缄默的成一,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猫丸用平淡的语气做了总结。

“要在那时前往别室,怎么想都不太可能。爸爸不可能在三个人的注视之下乘虚而入,而且脚印也是从车库直接通往后门的。”

“不好意思,扯得有点远了。不过至少我呢,是完全不相信那些神秘现象与灵异现象的,毕竟我也只是个思想正常的一般人。”

“是啊,下过雨后留在地上的脚印非常明显。”

猫丸突然开始扯起些没营养的话题来,这与他刚刚还十分严肃的态度大相径庭。成一不禁感叹猫丸切换状态速度太快,令人跟不上他的节奏。

成一应道。脑海中那股奇怪的异样感开始渐渐减轻,但成一依旧还没能想出为什么会这样。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协调感和不适感依旧留在成一心里。

“我说你怎么一脸呆样啊,没听出来哪里好笑吗?那家伙说她是一个虚构角色的转世哎。要是这都可以的话,那我也可以自称是追随水户光圀公漫游各国的‘糊涂八兵卫’的转世咯。”

“至于在回家前偷偷前往别室的可能性,出于和妈妈一样的原因,也是无法做到的。因为没有退路对吧?看来爸爸也可以不用讨论了,无论怎么说都不像有机会的样子吧……”

猫丸夸张地笑着,但成一只是点点头,完全不知道好笑在哪儿。

美亚轻轻地耸了耸肩。

“哦……”

“然后……到富美姨了吧。富美姨她……”

“我跟你说,简直神了。说是卡门,卡门哎!那个占卜师说她从生下来起,就是那种会魅惑男人的红颜祸水,你说好不好笑!问题在于卡门本身就是个虚构角色好不好?比才和梅里美在创作卡门这个人物时,曾有过一个原型女工,如果说她是这个女工的转世也就罢了,可那个占卜师直接说她是卡门的转世,真是笑死我了……”

“她可以排除吧,你们两个不是一直在厨房嘛。”

猫丸突然向成一发问,但成一自然不会知道答案。

“可是呢——”

“不知道……”

美亚故意将语尾拉得很长。

“然而不争的事实是,在世界各地都有着信奉轮回转世的思想……对了,我认识的一个女生,头阵子找了个占卜师帮她算命,算过后她有些无精打采。我问她占卜师说了什么——她说那个占卜师看出她是某个人的转世——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只有富美姨是可以名正言顺前往别室的人吧。”

猫丸缓缓地重新点上一根香烟,然后又在酒杯边缘微微嘬了一口。

“名正言顺?”

“杀意——想要杀死对方、抹消对方,让对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人类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会对他人怀有这样一种阴暗的感情。尤其是在压力巨大的现代社会中,不少人会一瞬间被这种感情所支配。毕竟感情就是这么一种不讲道理,基本由本能所控制的玩意儿……我觉得与愤怒、悲伤、爱意、嫉妒等感情大抵相仿……杀意也属于人类本能的一种。不提那种从利害关系出发,计划周全的杀意,我所说的只是从憎恨中诞生的、单纯的杀意……也就是说,渴望着对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种因强烈的憎恨涌上头脑,最终令情绪上升到杀意的这种原始本能。我认为在人类的大脑中,或许都预先被置入过这样的‘程序’。另一方面,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来世或是轮回转生之类的事,那么与之相关的‘数据’也一定储存在于大脑中的某处。这些‘数据’决定着人类从出生,直到下辈子的命运。但如果杀意和转生都是像编程一样设计好的内容,那它们彼此之间不就矛盾了吗?想抹杀对方这件事,等于是让对方转生,而这又绝不等于抹杀对方。这样一来,不就相当于杀人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了吗?如果真有来世,而且是早已记录在DNA之中的信息的话,那么杀意这种感情就会从本能阶段起被封锁,也就没有道理会从情感中涌现了不是吗?因为就算在今世杀人,对方也依旧会转生去来世,这样就不可能将其完全抹消了。难道不是吗?所以我认为……只要世上还有‘杀意’,就一定没有‘来世’的存在……”

“就是送饭嘛。去给外公送晚餐时,富美姨不是一个人去了别室吗?”

猫丸继续说着,幼猫般的眼睛里浮现出认真的表情。

“是啊。”

“然后呢,成一,你知道杀意这种感情吧。”

“也就是说,富美姨去给外公送饭,然后就在那时……呃……对外公下了手。接着她装成案件的第一发现者,装出胆战心惊的样子来通知我们,这种可能也得考虑下才行呢。”

诉说着前世的少女……她们真的只能靠相信这些而活吗……

“真是乱说。刚才不是讲过了吗,那点时间里根本来不及完成整个作案过程。”

“听起来有点可怜……”

“看来还是骗不过老哥你。既然老哥都注意到了,应该不会有人觉得富美姨会是凶手吧。”

“正如此时此刻的平凡,她们将来也很可能没法与众不同……今日一如昨日,明日又一如今日,因为脚下只有平坦到令人绝望的道路,所以连自己都不愿等待时间渐渐流逝。既然如此,就只能逃往过去。我认为她们是将希望寄托于过去的自己身上……过去的自己是特别的,与身边那些小人物们不同,是拥有存在意义,地位显赫、能够行使特权的人……她们不得不通过这样深信,以获取心理的平衡。为了在这个荒唐无稽的现代生存下去,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她们的护身术之一吧。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而且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血迹。”

猫丸淡淡地说着,喷出一口烟雾。

“血迹?什么意思?”

“没错,是为了逃避现实——逃避如今这个没有梦想的时代。生长在普普通通的家庭,普普通通地上学,普普通通地就业,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结婚,普普通通地生儿育女,最后普普通通地衰老、死去……这个时代的人就算不会像你那样做预知梦,也能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所以在年轻时,她们会乐意把自己看作非同寻常的人物。把自己想象成是在某某处,从事某某职业的人。尽管别人没有发现,但自己理所应当地应该得到亲近者的承认。可她们的想法,却不被现实所允许。她们也十分清楚,生长在平凡家庭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明星偶像。既不会有富有的王子突然出现在面前向自己求婚,更不会有特殊的才能沉睡在体内,成长后开花结果,使自己得到幸福……她们非常清楚这点。无论梦想有多美好,人生的轨迹还是一览无余。环顾四周,发现身边也都是普通人。她们的人生与未来,似乎都与自己相差无几——每个人都平凡至极,每个人都不甘屈于现状,每个人也都渴望着能与众不同……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她们永远被困在那个名为平凡的外壳当中。”

“那个时候……富美过来通知我们外公出事,我和舅舅不就先赶过去了嘛。然后我们在别室里看到了外公的血迹……尽管不多,但还是有一些血液溅到了周围。当时那些血液已经开始干涸。尽管血液很少,但能感觉到距离外公被害已经有一小段时间了,因此看上去不像是富美在我和舅舅赶过去之前的短时间内行凶的。而且她身上还系着围裙……”

“逃避?”

“怎么又提到围裙了?”

“怎么说呢……我在她们的话语中,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也能感受到她们没有丝毫疑心,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在前世真的就是那样的人。这股劲头很了不起,我也对此非常钦佩。但话说回来,尽管她们真心相信,到头来却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去上学、打工……过着正常高中生的生活。但这种行为与想法难道不是矛盾的吗?因此我认为这种劲头,一定是为了逃避而产生的。”

“富美身上不是常常系着纯白的围裙吗?但那天她的围裙上却没有污渍。”

猫丸说着,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

成一回忆着富美仓皇失措地赶来通知他们外公遇害的消息,继而瘫倒在地板上时,身上那件兰花般洁白的围裙。

“并非如此,她们可相当认真呢。”

“出血量再怎么少,凶手身上也会多多少少溅到一些血液,但富美的围裙上却几乎没有这样的痕迹,而她应该是没有时间重新换上一件的。”

“这算什么新玩法吗?”

“咦……老哥你当时连这个都观察到啦?”

“寻找哈米吉多顿之战中共同迎敌的伙伴。我是印加帝国巫女奥玛斯忒卡乌斯的转世,希望古印度高僧或罗马帝国战士看到后能与我联络……这类消息在杂志中随处可见。”

美亚显得有些惊愕。

“——这是什么?”

“这算是冷静吗?感觉老哥你真的蛮特别。不过无所谓,先不提这些,看来富美姨的嫌疑可也以排除了。”

“我是古希腊神官奥美斯托弗忒普的转世,当时与我在神殿一同祈祷的那位神官转世后,请在看到后联系我。”

“可以排除了。”

成一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猫丸笑嘻嘻的,表情像刚刚饱餐过人类的妖怪一样。

“也是……这样一来我的嫌疑当然也可以排除了,毕竟我一直在厨房给富美姨帮忙嘛。”

“前世的……”

“该说帮忙好还是捣乱好呢……”

“不是这个意思哦,是指前世的同伴。”

“什么嘛,我一直在认真帮忙,老哥你不都看见了?”

“寻找对神秘现象感兴趣的同伴?”

“别为这点小事发脾气嘛。总之,你确实也没有什么机会作案。”

“天哪,你真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吗?真是的,还是我讲给你听吧……这些杂志的销售群体多半是年轻女孩,上面刊载的都是诸如召唤奇迹的水晶能量、抓住意中人心意的咒语、带来幸运的白巫术技巧、灵异现象游记之类的内容。以神秘现象为基础,用浪漫主义做调味,这类生意火得很呢。里面还有一些有趣的读者投稿专栏,那些小姑娘们会在上面寻找同伴。”

“早点这么说不就好了嘛,老哥你这个人真够别扭的。然后呢,剩下的就只有姐姐了……”

“咦,是吗?”

美亚转了转眼珠,望到左枝子身上。

“相信这些的人其实还不少呢。你知道吧?这方面的杂志现在也蛮流行的。”

左枝子从最开始就没出过声,而是始终在听着成一和美亚对话。尽管偶尔她会静静地将装着可可的杯子送到嘴边喝上一口,但总的来说就像固定在原处一样。

猫丸轻轻地向上撩了撩刘海。

美亚把自己的身体向左枝子贴去——

“幽灵的世界吗?这个嘛,如果真的有,当然是非常有趣的。”

“但当然不可能是姐姐啦!”

“外公生前似乎经常叨咕——说外婆的灵魂就在自己身边。舅舅也是看到外公这副模样,才在他面前大力吹嘘那个灵媒师有多厉害的。而我也是听他这么说,才会不禁往这方面想的——学长你说,世界上真有那种东西吗?”

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这句话明显在暗示左枝子有着残疾,但话语中自然不带有一丝恶意和言外之意,用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语调。

猫丸又在他那杯液面几乎没有下降的酒杯边缘微微嘬了一口,那双圆滚滚的眼睛里流露着一丝光芒。而成一也将第五杯水割威士忌送到嘴边。

美亚出生在那场车祸之后,因此从她记事起,左枝子就已经是这样了。在她的认知中,这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对美亚来说,姐姐的残疾就像一个人长得矮小或肥胖一样,都属于一种身体特征。有时成一会对美亚的那股坦率劲儿感到惊讶,因为她总是能直言不讳地提到左枝子的残疾,不少时候甚至会露骨地拿这件事来开玩笑。但对左枝子来说,美亚这种自然相处的态度反而比多余的关心和照顾更能令她感到轻松,因此完全不会生气。对竭力关怀左枝子的成一来说,他不但羡慕两人之间轻松愉快的关系,更为自己对左枝子另眼相待的狭隘心胸感到愤恨。

“幽灵……杀人吗?如果是真的,那还够可怕的。”

“既然这样,那还是很怪耶……”

◇成一12

美亚显得有些无计可施,却又有些开心。

神啊,求求你,请让一惠的幸福永远延续下去吧。

“把大家的嫌疑一个个排除掉后,不就没人能犯罪了?这未免太奇怪了吧?这样一来,那天在我们家的所有人岂不是都没了嫌疑?”

我本想把那件可怕的事也讲给她听,在向她倾诉后,我的心情或许能够放松一些,但为了不给她的幸福蒙上阴影,为了防止不幸沿电话线来到她的身边,我还是放弃了最初的想法——

“是啊,警方似乎也正在为这个发愁。”

一惠是个性格坚强的人——我是后天事故所导致的残疾,而一惠则是先天。或许是神明的心血来潮,跟她开了个恶意的玩笑,但她丝毫没有介意,一直都是那么阳光、坚强而又充满活力。尽管也遇到过各种辛酸和困难——包括她与松野哥决定结婚时,也曾因身边人的不理解而苦恼,但她从未向现实屈服。过去我也得到过她很大帮助——所以她才会是我最珍贵的朋友。她是一个我能无话不谈的人,一个善良的人。所以即使我内心的骚动终有一天得到平息,我也一定会与她分享神代大哥的故事。但直到现在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会往怎样的方向发展……

“不过呢,老哥,我有一个想法。”

接着我和一惠兴致勃勃地闲聊了一阵子。

“你又有什么想法了?”

“嗯,我会的。”

面对一本正经的美亚,成一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是因为成一注意到始终一言未发的左枝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安和恐惧。他觉得既然家人们的嫌疑都已排除,这个话题就不必继续讨论了。要是将这种血腥的话题继续下去,或许会损害到左枝子的精神状态。但美亚一刻不停地继续说着。

“那正好带他一起来吧,方便的话随时过来。”

“我在想,凶手会不会使用了类似于远程杀人的方法。”

“嗯,是的。”

“远程杀人?”

“表哥?就是小左枝你当成亲哥哥一样看待的那个吗?”

“嗯,只是简单设想而已。既然老哥和小舅都没看到,就说明的确没有人靠近过那边。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说的办法或许就可行了吧?”

我急中生智,把话题岔了过去——看来一惠还没得知外公的事。我本以为她是为了这件事打电话来安慰我的。外公去世对家里来说的确是件大事,但在家门以外却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就是你说的远程杀人?”

“没什么……只是我表哥回来了。”

“没错,比如说将作为凶器的那根铁棒从院子中的小树林里扔过去,或者用改造枪之类的工具将铁棒射击出去,那么短的距离,就连我都能把网球打过去。”

一惠惊讶地问。

美亚说着,摆出了一个发球的动作。

“家里的事……怎么了?”

“所以我在想,如果是利用工具之类的东西,会不会有办法做到呢?”

“嗯,我去,等家里的事安定下来,我一定去。”

“荒唐透顶,不可能有那种事的。”

一惠跟我开着玩笑。

成一对此报以哂笑。

“哦?是吗?那小左枝过几天来我家做客吧。前几天你不也说要来看看小丽嘛……而且这么漂亮的大美女来家里做客,我们家那口子肯定非常欢迎。”

“别室的门一直关着,我和舅舅在起居室看到了。那扇门只在五点二十五分外公露脸的时候开过一次,其他时候都紧闭着。房间的窗户也一直关着,无论用投掷还是其他办法,都没有缝隙能让凶器飞进屋内。而且外公倒在房间的正中心,难道说那根独钴杵穿过开着的窗户砸中外公后,外公会特地跑去关上窗户,再走到房间正中心倒下不成?这么离谱的事情不太可能吧?”

“不是这么回事啦……只不过我觉得,有了宝宝后的生活或许是很幸福的。”

“这也不行吗?看来这种可能性也得排除了。那就别当真啦,只是我突发奇想而已。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案件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

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敏锐地发现了端倪。

美亚有些为难地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因为你说我这样的生活很幸福嘛。女孩子会考虑幸福这方面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

“没有任何人能进入别室,也没法从远处行凶,与案件相关的人又都有不在场证明……说到最后,还是幽灵作祟之类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哥?”

我有些惊慌失措。

这个问题成一自己还想问呢,更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为什么这么说——?没这回事啦。”

“哥哥……还有美亚……都是那样觉得的吗?”

“有心上人了吧。”

左枝子突然小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显得纠结而低沉。成一心中一凛,不禁抬起头来。

“什么?”

“一直在讨论家人有没有作案的机会……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吗?你们真的怀疑是哪位家人杀害了外公吗?我不希望……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对了小左枝,你该不会是……”

左枝子的语气没有起伏,但她费了很大劲才讲出这句话。她仿佛是将自己反复抑制的情感全部汇聚在一起后,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语一般。她的声音听着令人心痛。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圆眼睛里盈满泪水,仿佛随时都会滴落。

一惠的笑声听上去也十分幸福——

“哇!不是这样的……”

“既然小左枝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算是幸福吧。”

美亚慌张地辩解。

“已经很好啦,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可以叫作幸福。”

“我不是那样想的啦!只是随便说着玩玩,纯属解闷而已。姐姐你真是的,怎么把玩笑给当真了呢。我和老哥不是真的怀疑爸爸妈妈他们,只是随便聊聊,缓解一下紧张气氛而已啦!”

“谁知道呢……只是忙忙碌碌地度过每一天而已。这种生活真的算幸福吗?”

成一也赶忙接着说:“是,是啊,我也一点都没当真。都怪警方进展太慢,我才会和美亚自作主张地重新聊聊案情而已。其实根本就没有怀疑家人的意思。”

“你家先生人这么好,又有了可爱的宝宝……听到你的声音,就觉得你非常幸福。”

美亚用手搂住左枝子的肩膀,仿佛要将她搂入怀中一样。

一惠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对不起,这些话对姐姐来说太过沉重。可是这么一聊就清楚了,也知道家人都是清白的了。凶手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外公还年轻时认识的人。还记得吗?葬礼的时候不是来了不少黑社会小混混一样的人嘛,说不定就是哪个外公的旧识对他一直怀恨在心,也有可能只是强盗入室抢劫而已。总之没有事的,姐姐用不着担心啦!”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美亚用言语安慰着左枝子。听了她的话,左枝子原本低下的头微微抬起。

“感觉你真的很幸福。”

“真的吗?……真的没事吗?”

“怎么了?”

她依然有些害怕。

“一惠。”

“放心吧,没事的!凶手一定很快就会被警察叔叔抓住,他一定是个与我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已,我向姐姐保证,打赌也可以哦。”

“不得了”是一惠在高兴时喜欢使用的口头禅。

尽管成一不觉得美亚的保证有什么说服力,但在这种时候,反复强调的话语会显得更有诚意,也更有说服力。美亚继续用胳膊搂住左枝子的肩膀,将整张面孔埋在她乌黑的头发里。

“那当然啦,可爱得不得了。喝奶时笑得可欢了……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所以真的很对不起。因为凶手还没有抓到,老哥和我都有些心急,没注意到姐姐你在为这些事烦恼。真的非常抱歉,要怪就都怪老哥,一点都不替人着想。”

“小丽一定很可爱吧。”

被美亚用夸张而滑稽的语气安慰着,左枝子的表情终于变得不再那么僵硬。成一赶忙搭腔:“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嘛,前天我和一个人稍微见了一面。他叫猫丸,是我在上大学那会儿的学长。我和他聊了聊这件案子,是他说家人也有嫌疑,我才不由自主想到这块儿去的。要怪就怪我那学长,他原本就是个怪家伙……”

“哎呀,你连这个都知道啦。肯定是小圭在外面乱说的吧?那孩子最近总来我们家玩……算啦。我们家那口子确实爱宝宝爱得不得了,一回家连我都不管了,只顾黏在孩子身边,我都要吃醋了。”

见左枝子的情绪缓和下来,成一便随口介绍起猫丸其人。

“我都听说了,说松野哥可疼宝宝了。还有人告诉我他整天待在孩子身边,片刻也不离开呢。”

身材瘦小,一张娃娃脸。外表有着明明已经年过三十,却依然会被人错看成高中生的反差萌。有着惊人的好奇心,一旦遇到感兴趣的事物,就会不顾一切埋首其中。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却还没有稳定的工作,而是整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至于要怎样维持生计,就是他私生活方面的谜团了。早在学生时代,他就因行为怪异而闻名全校。而能引起他兴趣的事物则不一而足:奇特的先锋剧、业余魔术社团、居委会三味线同好会,还有茶道和俳句等。有一次他加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绝食协会,跑到深山老林里窝了整整一个月;还有一次他利用整个暑假将“东海道五十三次”徒步游了个遍。就连最近也是,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有关自杀者的报道,便立刻产生了兴趣,还特地造访了报道事件的发生地——位于横滨附近的一个公园。去年夏天,跑去西伊豆去学手划船……尽管兴趣如此繁多,但在不感兴趣的领域,他所掌握的知识就像小学生一样贫乏了。他在机械与电力方面的知识尤为贫乏。据说有次停电,他愣是连一个老式日光灯的灯管都不会更换,光靠蜡烛过了一周。而他直到现在也没能掌握电话留言功能这件事,似乎也并非传言。总之在他的生活里,永远不会缺少那些有趣的小插曲。

“为什么呀?”

“什么人嘛,怪透了!”

“你可别这么说,一惠。”

美亚咯咯直笑,在床上不住打滚。就连原本不苟言笑的左枝子,也终于露出了和往常一样的笑容。成一看在眼里,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也落了地。要不然哪天带他来家里一趟吧——望着左枝子那平滑而曲线美丽的侧脸,成一不禁在心中想道。毕竟猫丸对外公的案子兴趣盎然,也表达过想查看案发现场的想法。像猫丸这种永远不缺有趣话题的话匣子,说不定真能让左枝子开心起来呢。就像为公主打发无聊时间的小丑一样……嗯,这样或许不赖。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一惠的声音却很温柔甜蜜。想到或许她老公就在她身旁听着,我也不禁笑了起来。

尽管如此——成一在想——真凶的身份依然没有头绪。与案件相关的人统统没有机会作案的状况依旧令人感到蹊跷。就算下定决心要保护左枝子,但连敌人的身份,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都依然藏在一片迷雾之中。这团迷雾始终遮在眼前,令成一无计可施。那颗玻璃珠的事,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杞人忧天。左枝子的神经现在如此敏感,就算加以提醒,也只是徒增她的不安。但如果只是静观其变,又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成一的心里再次涌上了一股焦躁和不安。

“我家那口子?不行不行,他可做不了。养孩子是女人的事……开玩笑啦,这种想法早就过时了。问题是不管小丽半夜是哭是闹,他都只顾自己在那儿鼾声震天的,一点儿都不搭理,真是迟钝得要命。”

然而,时间并不会在乎成一的焦虑,而是一如既往地向前流逝着。

“松野哥呢?他不帮帮你吗?”

到了星期六。

“是啊,辛苦得不得了。小左枝,原来都说没那么辛苦的呀。别看这会儿好不容易把宝宝哄睡,可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她又要醒过来哭着闹着要奶吃,我就提心吊胆,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第二天就是星期日,也是慈云斋将要举行降灵会的日子。据直嗣所说,灵媒师似乎相当自信,扬言一定能召唤出外婆的灵魂。神代与大内山想必也在专心致志地为揭发灵媒师的骗术而做着准备。而成一这边则是一片风平浪静——他只是祈祷降灵会能够突然临时中止,或是明天的活动能够在平安中收场。

“是吗?一定很辛苦吧。”

晚上,猫丸来了通电话。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但一惠的语气里却丝毫感觉不到辛苦。

没想到他如此负责守信,并没忘记第二天降灵会的事。

“真是太麻烦啦!连健全的人养起孩子来,都会被折腾出神经衰弱的。本来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可一旦真的生了养了,却又觉得那些心理准备全都没作用。我现在都已经筋疲力尽了。”

“该死!我多想去你家参观那场降灵会啊!这种货真价实的灵媒师在降灵会上施术,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见到的。真是太可惜了啊……太卑鄙了!居然一个人霸占这么有趣的事!你一定要好好看着,过后给我好好讲讲!”

一惠的年纪比我大些——因为上的是特殊学校,所以同年级的学生不一定是同岁。令人惊讶的是,她一毕业就结了婚,男方是区政厅社会福利科的一位大哥。而在去年年末,他们两人终于有了期待已久的小宝宝。

猫丸絮絮叨叨、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话,接着他又问:“然后成一,前几天我拜托你的,你调查过了吧?”

“可不是嘛,宝宝的脖子终于硬起来了算是好事,但每隔三个小时就得给她喂奶、换尿布,真是累死人了。”

他一如既往地用好像理所当然一样的语气说着。成一心里抱怨着他的自我主义,接着向他汇报了调查的结果。

“因为小丽?”

先是别室的情况——他从别室内部的装修讲到里面杂货店一般的摆设,最后表示自己没有发现丝毫可疑之处。接着是遗书——没有过于特殊的内容,外公只是再平常不过地将财产分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女,也就是成一的母亲和舅舅。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财产分给了左枝子。

“一天天可累了。”

“唉……你家里真够没劲的,一点都戏剧性要素都没有。”

“嗯,我很好。一惠你呢?”

猫丸表示非常失望。成一不搭理他,继续说着:“接着是经济问题,家里似乎并没有人在金钱方面显得拮据。”

一惠的声音还是那样欢快活泼。虽然毕业后我们无法每天见面,但直到现在,她还会偶尔打电话给我。

成一将自己委婉地向家人们问出的结果告诉了猫丸。

“怎么样?小左枝你最近好吗?”

“老爸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既不沾赌,每晚也按时回家,更没把钱撒在外面的野女人身上。总之在别人眼里,他根本不怎么花钱。老妈平时不缺零用钱,她本来也不怎么把钱放在眼里。家里的妹妹还是高中生,另一个表妹你也知道,平时几乎足不出户,只不过……”

是森村一惠打来的——不,现在应该叫她松野一惠了。一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是在我过去的学校——与我有着相同境遇的孩子们所上的学校——中最好的朋友。

“只不过?”

家里久违的来了通电话。

“舅舅开的那家画廊似乎有些经营困难……话是这么说,可毕竟只是个兴趣活儿,生意不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左枝子9

他在询问直嗣时对方说——在绘画买卖这行,现金结账是常识,不接受支票付款,商品画通常也只用现金交易。日本不存在用美术品做贷款抵押的制度,这是由于首先银行方面很难对美术品进行估价,其次也缺少这类物品的变卖渠道。因此,画廊必须时刻保证拥有一定数量的经营资金,或是容易变卖的优良画作……

明明刚才还把“有趣”一直挂在嘴边,但现在却依然没能提出任何犀利的看法。虽说是因为最近偶然遇见了他,才会找他进行商量,但这样做似乎还是有些轻率——成一开始这样思忖。

“说白了就是,直嗣的确在为钱发愁对吧?”

成一无法从猫丸含糊不清的表情中,推测出他那稀奇古怪的脑袋里究竟在思考着什么。

成一还没讲完,猫丸就急着打断了他的话。看来美术行业资金筹措的话题,并不属于猫丸感兴趣的领域。

他茫然地说道。

“唉,也不是,毕竟他就是开店玩玩而已。外公从很久以前就转让给过他一整栋公寓,想要维持生活根本不成问题。”

“幽灵……杀人?”

“一整栋公寓!也太大方了吧?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故意气我这种穷老百姓?”

猫丸说着以手托腮,将视线向上移去。

猫丸在话筒对面用酸溜溜的声音说着。

“是啊,难就难在这儿了……但这样讲下去,最终还是会回到幽灵作祟的说法上去。”

“那一整栋公寓,在什么地方?”

“但是学长,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似乎都是成立的,我的家人也都有不在场证明。”

“唉,在新桥,怎么了?”

那天到访过的客人应该只有灵媒师穴山慈云斋、正径大学的学者二人组和直嗣。

“新桥啊,那得值多少钱啊?像我这种穷人简直无法想象。”

“客人——?”

“唉,我也不知道啦。所以说舅舅应该也不会为钱发愁。别看他总是抱怨筹措不到资金,但其实也只是装装样子而已,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做这些只是为了摆出一副自己有在努力做买卖的样子而已。”

“刚刚说到门口了对吧?凶手是堂而皇之地从门口走进来的人,换句话讲,凶手就在当天来过你家的客人,以及你的家人之中。”

“哼,你们家的亲戚可真够阔气的。”

猫丸微微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猫丸的语气依旧显得非常不悦。

“唔,这样吗……”

“然后呢,你自己呢?”

“没什么,只是刚刚我听到‘门口’这个词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我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猫丸疑惑地问。

“是啊,你缺钱吗?”

“怎么了,成一?”

“算不上吧……毕竟我在靠自己工作,也没什么特别需要钱的地方。”

成一突然闭口不言,他回想起了门口的样子。在大脑的角落里,突然闪过一件已经似乎被他忘记的事。成一用力回想,但这股不协调感又像在躲着成一的探寻一样匆匆消失不见,这种水中捞月的感觉令人无比焦急。

“哼,真好意思说,‘也没什么特别需要钱的地方’,说得倒挺好听,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谈吐就是不一样。”

“那当然啦,既然不是从其他地方进的,那肯定是从门口……”

又在闹别扭了,看来刚才提到的公寓让猫丸很不爽。

“不过嘛,只有一点我能保证——凶手是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从你家门口走进来的。”

“可是话说回来,你家可真够无聊的。就没有些更狗血、更刺激的戏剧性情节吗?比如说近亲之间的血海深仇啦,为了遗产争夺到你死我活啦什么的。这样看来,你们不就是一户普普通通的有钱人家嘛。光有钱却没有故事的家庭,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加令人讨厌的了。”

猫丸在嘴上轻易地屈服了,但与此相反,那双圆滚滚的眼睛里却露出笑意。

猫丸在话筒对面自顾自地说着。

“是吗,那这个设想也泡汤了……这样一来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了,想不出凶手走哪条路才能进去。”

“算了,这些事都无所谓了。我说成一,你在降灵会上,一定要格外注意那个灵媒师的手。”

“警察说过,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似乎没有发现任何外人闯入别室内部的痕迹。那天下了点小雨,所以很容易留下各种痕迹。如果有什么可疑之处,警察应该能够发现的吧。”

“手?”

“是吗,那第一种设想就不成立了。接下来是第二种设想:凶手是从你和直嗣视线的死角——比如说别室后面的窗户,或是其他地方偷偷进入的。”

猫丸的话又开始让人听不懂了。

“警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包括连我妹妹也这样问过……但由于当时天色已经变暗,连接走廊里的灯已经开了,我不可能注意不到。而且,要是一个人也就算了,但当时我和舅舅两人都坐在面朝院子的那张沙发上,如果有人从那经过,至少我们其中一个会发现的。”

“没错,是手。如果那个慈云斋大叔打算使用灵媒师那套老把戏,那他多半会像我说的这样做。听好了,首先他会让所有参加者围坐成一圈,然后让相邻的人牵起手来。”

成一当即表示否定。

“牵起手来?”

“那是不可能的。”

“没错,比如说大叔会让左边的人抓住自己的左手腕,自己再用右手抓住右边人的左手腕,以此类推,让大家抓着手腕围成一个圈,形成一种每个人的左手腕都被人抓着,同时右手抓着别人手腕的状态。这样一来,所有人就都无法行动,也做不了什么事了。参加者们自不用说,灵媒师自己也动弹不得。这是为了向所有人表示——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作弊,也没法耍什么把戏了。”

猫丸唰地竖起一根手指:“会不会是因为你和你的舅舅——他叫直嗣对吧——你们两个看漏了什么呢?也就是说其实有人从那个连接走廊经过,但你们并没注意到。这是第一种设想。”

“原来是这样。”

“这个嘛……如果真的是幽灵作祟倒也蛮有趣的,但也不能贸然断定就是这么回事儿。首先还是要从现实角度来考虑问题的……总之还是先考虑下第一种设想吧。”

“但这种方法中依旧暗藏陷阱,只不过已经是个非常老套的花招了。听好,首先他会将房间里的灯光调暗——不过基本上所有的降灵会都会这样做啦——然后灵媒师会把自己的右手换成左手。”

成一非常清楚这位学长爱听奉承话的习性。

“什么意思?”

“没有,没怎么听说,只不过进展似乎不太顺利……但我觉得学长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找到什么头绪。”

“交换自己的手——在电话里解释比较困难——也就是说,灵媒师会先东拉西扯地唠叨几句废话,然后将双手自然地放在身前。当然,这时他的左手被别人拽着,右手拽着别人左手的情况依旧未变。但他是装作谈话谈得入神,才摆出这种姿势的。接着他会漫不经心地撒开右手——还记得吧,就是那只握着右边人手腕的右手。然后他会一边说些‘哎,别撒手啊’之类的话,一边迅速用左手攥住右手撒开的手腕,这样一来会怎样?尽管灵媒师左边的人依旧抓着他的左手,但这时抓住右边人手腕的,同样也变成了灵媒师的左手。但右边的人会以为抓住自己手腕的依旧是灵媒师的右手。也就是说,令左手起到了‘一人两角’的作用。这就是在一片昏暗中谁也无法注意到的把戏。如此一来,灵媒师就能用得到自由的右手去引发一些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现象了——这就是他们常用的伎俩。”

“那当然啦,要是警察都说出那种话,这个世界可真的就要完蛋了。他们跟你提过案件调查的进展状况吗?”

“他真的会用这种手段?”

“谁知道呢,但可以确定他们并不认为是幽灵作祟。”

成一半信半疑地听完了猫丸的话。这不简直和骗小孩的把戏一样?他无法相信那个灵媒师会使用这种伎俩。

“那位大叔似乎也蛮有趣的……然后呢?警察怎么看待这件可疑的事?”

“我也不知道慈云斋大叔会不会使用这种把戏。但事实是至今为止,已经有无数灵媒师使用这招大获成功。连不少享誉盛名的科学家和名流都轻易地被人用这招骗得团团转呢。在一片昏暗中,人们本身就会丧失原有的距离感,再配合上灵媒师的话术和演技,就更加容易上当了。正因为简单直白,所以才更有效,正因为谁也无法想到竟然会有人使用如此普通的手段,才会更加出人意料。也正因如此我才要告诉你,注意那个大叔的手。要是他做出什么可疑举动,就立刻揭穿他,知道了吗?”

“嗯,算是吧。”

“知道了,我会的。”

“那个灵媒师大叔不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话虽如此,成一还是不得不感叹这些怪里怪气的事儿他知道得还真不少。尽管他平时尖酸刻薄,总是不说些正经话,但刚刚讲的窍门在明天的降灵会上可的确是无价之宝。这样的冷知识,明天没理由不好好利用一下——成一心中暗暗盘算。

“没有确定真的是幽灵杀人……只是我妹妹这样说个没完。”

“学长,明天你真的来不了吗?要是你能过来,我就有底气得多了。”

他又开始将“有趣”挂在嘴边了。

成一用七分奉承、三分恳求的语气说着。可是猫丸表示:“我又何尝不是想去得要死呢,可是那玩意儿今天终于挖出来了。”

“不过算了,这起案子的确有趣。幽灵杀人什么的,真是太吸引人了。”

话到一半,他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好像害怕被人听到一样。

猫丸发着牢骚,又微微嘬了口啤酒。

“挖出来了?什么玩意儿?”

“怎么你们都把我看得跟怪物一样?警察调查一个多星期都没破的案子,我这种平凡无奇的普通人怎么可能随便弄清?”

“这都反应不过来吗?龙骨啊!化石啊!日本最古老的那个!两亿年前的那个!那玩意儿今天终于出土,后面就只剩鉴定。太复杂的内容我也不大懂,但似乎是要通过放射性元素含有率和骨细胞DNA之类的数值来确定它的具体年代。考古学小组的人明天一大早就要把化石运往一家知名企业的研究室。听说那家企业为许多大学的发掘调查提供过帮助,还拥有全日本唯一一台鉴定设备。虽然明天是周日,但他们还是约好了和那边的工作人员见面。具体情况虽然还没说给对方听,但告知他们这是历史性的大发现后,那边的人也深感兴趣。据考古学学生联合会的鉴定,挖掘出来的化石从系统分类学的角度上来讲,很有可能属于爬虫纲蜥臀目生物。尽管需要稍微花上几天才能正式得出鉴定结果,但今晚他们应该就能大致摸清化石的所属年代,所以明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现场。这可是考古学史上最重要的大发现,我决不能错过这种历史性的瞬间!你就满怀期待地瞧好吧,到时整个日本都会为之震惊。”

猫丸有些不满地又点上一根香烟。别看他杯里的酒没减多少,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倒是堆得高高的。

猫丸兴高采烈地说个没完。在话筒对面,他那双幼猫般圆溜溜的眼睛里一定正闪着孩童般的光辉。成一甚至不用去看,头脑中就能浮现出他那副兴冲冲的模样。他不禁再次心想——

“什么意思?说我头脑异于常人,意思就是我这个人稀奇古怪喽?”

还是彻底放弃幻想,别指望他来破案了……

“然后呢,学长有什么想法吗?我觉得学长的头脑异于常人,肯定能想到些什么。”

◇幕间

猫丸丝毫不在乎被害者是自己熟人的亲人,不停地将“有趣”二字挂在嘴边,似乎丝毫不担心这样做会冒犯别人。不过他也向来是以是否有趣——而且是仅凭这一点,作为评价事物的标准。他为人有一个特点,在好奇心面前不会过多地纠结于常识与良知。而多年的相处,也使成一非常清楚这点。所以他不但没有责怪学长言语冒犯,反而觉得猫丸或许会有什么奇思妙想,因此打算先问个究竟。

人头攒动,人声嘈杂。

“何止是挺感兴趣,是非常感兴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真不甘心,要不是最近太忙,真想让你立刻带我去现场看看。好不容易在熟人身边发生一起这么有趣的案子,我却什么也做不了,真是急死我了。”

烤鸡肉串冒出的灰蒙蒙的烟雾四处弥漫,仿佛在给这里的喧闹声打气助威。

“学长,你好像对这事儿挺感兴趣。”

这里充满了烟火气跟热闹劲儿。

随着自己性子说完话的猫丸,又微微嘬了一口啤酒,成一也把盛着水割威士忌的酒杯送到口边。

油脂凝固在餐桌上,令桌面黏糊糊的。烟垢和炭灰把墙壁染得一片污黑,只有沾满灰尘的Hoppy[2]海报,还能给墙壁增添一丝色彩。

“又是这种阴郁的语气,搞得像躲在坟墓里说话一样。求求你别这样了,怪吓人的。你一用这种语调说话,我就感觉自己要被诅咒似的。”

破锣般的嗓音、狂笑声、粗野的对骂声……

“我有什么办法……”

在这片喧闹中,连店面都被震得微微摇晃。劲头十足的劝酒声与碰杯声此起彼伏,令那些挂在墙上的长条形纸笺微微摇晃,纸笺上分别写着卤煮、关东煮、脂眼鲱、凉拌番茄、烧烤鳐鱼翅等各种菜品的名称。那些纸笺已经发黄翘边,文字的颜色也早已褪色。

猫丸显得十分气愤,嘴里叨咕着任性的话语。

但在这儿的客人,无论是对装饰随意的店面,还是掉在地上的烤串,又或是脏兮兮的厨房,都没有丝毫抱怨。

“算了,先不管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当务之急还是眼前这件……乖乖不得了,这起案子可太有意思了!该死,我最近忙得要死,为什么偏偏要现在跟我讲这个,就不能等我闲下来再说吗?”

只要有烧酒和清酒,就能让他们兴高采烈。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大吃大喝,大声谈笑。

猫丸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

一个脸上被太阳晒得紫红的中年男子放声大笑,露出了嘴里的金牙;年轻人们身穿沾满灰尘的工作服,一边喝酒一边爽朗地笑着;一位身穿短褂的老人展开马报,正忙着为明天的饭钱做打算。

“原本就知道你是个怪人,这么一看确实没有想错。”

两个男人坐在一张餐桌两侧,完美地融入了店里的气氛当中。两人似乎已经坐了有一阵子,他们面前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边缘满是缺口的酒壶。

“大的就这一次,后面还有过几次小的……还是学生那会儿,我在考试前的晚上梦见过试卷上的考题,后来还提前梦见过第二天上司要对我发牢骚……”

“俺说小善啊,你还是偶尔去做那个?”

“然后呢?这种预知未来的梦你做过多少次?”

其中一个人端起大号茶碗,仰起脖颈将里面的酒咕咚一声一饮而尽之后对着另一个人说道。对方只是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回话。

猫丸用圆溜溜的双眼望着飘在半空中的香烟烟雾。

“小善你啊,真爱多管闲事。就算跑去给人做那种事,到头来还不是啥好处也没有。”

猫丸微微嘬了一口啤酒。他酒量很差,酒杯里的酒与喝前相比几乎一点没少。而成一讲完长长的故事后,水割威士忌都已经喝到第四杯了。

他加了一句后,对方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你这个人可真够别扭的。说到底,不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吗?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的,真是给自己找别扭……干吗总是这么消极地看问题?换个想法,乐观一点才能活得更轻松嘛。”

“差不多算是吧。”

猫丸不悦的声音,将成一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

“那要不就算了呗,用不着特地费那么大劲儿给人家去做那种事吧?”

“又来了,一个人愣在那儿想事儿。”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也算是我的爱好了。”

成一逃避了,既逃避去接触人类的内心,也逃避了左枝子的纯真……正因如此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保护好左枝子。他有义务保护好她。如果不这样做,成一便无法抹平心灵的创伤。

“就算是爱好,也用不着特地给人家做……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义工对吧。”

对猫丸这种自成一派的粗鲁式安慰,成一是心怀感激的,但这并没有使他卸下心里的重担。借口只是借口,自己没能阻止那场悲剧所引发的自责,依旧折磨着他的内心。成一对此心怀恐惧,所以最终才选择了光学研究的道路。他单纯只是为了让自己能逃避到数学和物理的世界当中,逃到那个不用接触人类内心的、严肃的世界中去——而他孤僻冷漠的性子,也在这方面起了助推作用。他甚至从不翻阅超常现象方面的书籍,也是因为他在内心感到恐惧——一旦直视这些问题,他的脑海中就会立刻浮现出小姨父和小姨的死。

“嗯,差不多算是吧。”

“唉。”

“这也太屈才了!不是吗,小善?”

“所以照我说呀,还是赶快抛弃那种消极的想法吧。那个时候的你是不可能有办法阻止车祸发生的。”

“怎么屈才了?”

“或许是吧……”

“不就是这样吗?小善你那么有本事,接着干老本行也不成问题呀。”

“而且首先,当时的你拿这件事肯定没有任何办法。就算你真的未卜先知,跑去和大人们说‘小姨一家坐的车有危险,不要让他们去’。别说这种话出自一个小学生之口,就算是大人说的,你觉得会有人信吗?大家只会说你睡觉睡蒙了头,对此一笑了之罢了。”

“不行喽,不得不服老了。”

“话是这样,可……”

“说什么呢,小善你还年轻得很呢。身体也没什么毛病,比俺可强多了。”

“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不必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不管你做没做这个梦,该发生的车祸还是会发生的。”

“话说这么说,可是武哥啊……”

食欲似乎终于得到满足的猫丸,悠然自得地点上了一根香烟。

“可是什么?”

“别一下子站起来嘛。你就是这样,总是那么固执己见……好吧,就算退一百步讲,真的如你所说,你的确预知到了那场车祸……”

“是时代啊,时代变了。这个世道已经今非昔比了。”

那种精神上受到的冲击,是没有体验过的人无法懂得的。

“话可能是没错。那小善,难道说就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了吗?”

“绝对不会!那绝对是我在得知车祸发生前做的梦!”

“可不是嘛,有句话说得好——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隐去。”

“该不会是与后面的记忆混淆了吧?比如说你把自己在白天睡觉时所做的梦,与车祸发生后,在夜里所做的梦弄混了……又或者是做过其他似曾相识的梦。”

“快别这么说啦,让人心里空落落的。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话说回来,小善你啊,可真是个老好人。”

“嗯,我确定。”

“我是个老好人?”

“唉,消极、别扭又不干脆,的确像是你这种人会产生的烦恼。不过归根结底,真的存在什么预知梦吗?我问你,那个梦是真实的吗?你确定真的梦到那些事了?”

“可不是嘛,就是个老好人。为了别人特地跑去做那样的事。小善你在做的,不就是舍己为人的行为吗?毫不为己,专门为人,简直是当代道德楷模啊!”

“嗯,算是吧。”

“武哥你别挤对我了。”

“所以说你觉得自己也难辞其咎吗?因为你预知到了那场车祸,却没能阻止它发生。”

“没说你不好呀,说你无私奉献呢。舍己为人,为了别人做那样的事。”

在成一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猫丸的嘴巴也没闲着,他食欲大开地将服务员端来的芝士薯饼、炸蟹壳、芦笋沙拉、烤鱼、煎豆腐等食物流水般地送进他那瘦小的身体内,看来白天他一定干了许多力气活。与请成一吃饭那天相比,他那副满是孩子气的娃娃脸上多了几分阳光灼晒过的痕迹。尽管如此,他那旺盛的好奇心依然如旧。当成一讲到发现尸体的部分时,透过垂到眉毛下面的刘海,能看到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正放着异样的光芒。而当后面讲到“预知梦”的部分时,正在专心对付那盘香菇墨鱼汁炒面的他又兴趣盎然地抬起头来,用猫咪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望向成一。

“谈不上奉献吧。武哥,我做这种事儿不是为了别人,全是为了自己。我也不像你说的什么义工那样了不起,这都是为了我自己。这样就挺好的,不要为了别人做这些事。我活到这把年纪,才终于领悟到这一点。”

成一也是头一次将这个怪梦讲述给别人听,在家人面前就更没提过了。首先,这种事贸然说出来一定不会有人相信;其次,就连成一自己也怀疑当时的自己是否正常。但兵马的死亡如此离奇,就连神代与大内山这些科班出身的研究学者也对超常现象怀着极为严肃认真的态度。因此借着这个势头,成一不禁也想谈谈自己的经历了。而且眼前这位名叫猫丸的男子,本来就对这类稀奇古怪的故事最感兴趣。

“可得了吧,小善你离上年纪还早呢。来,咱们喝!”

猫丸听成一极尽详细地讲完了兵马遇害的整个过程,以及成一年少时那个可怕的梦境。

他伸手抓起酒壶——

两人碰了碰杯,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十分。

酒馆内,所有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猫丸比成一晚五分钟入店,瘦小的上身邋里邋遢地披着一件与流行无缘的松垮垮的黑色外套。他一看到成一就露出笑容,孩子似的举起手来高高挥舞。这一切却统统都是假象,别看脸上挂着一副无忧无虑的笑容,他的性格可远远不像表情那样阳光。那张看上去甚至会让人错以为是高中生的娃娃脸,以及垂在额头前蓬松的刘海,和他还是学生那会儿丝毫未变。而立之年的男子威严,在他身上更是丝毫感受不到。

辛苦一整天后,借着酒劲缓解疲劳。只要能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些男人就是最幸福的人。

成一与他那位小个子学长就约在这里碰头。

幸福的男人们挤满了这间酒馆,他们共同在欢乐与醉意中徜徉。

新宿一家装修豪华的西式居酒屋里。

握着酒杯的手化作船舵,欢笑的声音化作引擎声——这里像一艘小小的轮船,上面满载着幸福地遨游都市之海的男人,慢慢向着巨大的、名为东京之夜的浪头漂去。

猫丸人如其名,用他那双幼猫般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成一。

注释

“预知梦——?也就是说你在那场车祸发生的几个小时前,在梦里预见了这件事?”

[1] 日语中“心跳”与“动机”发音相同。

◇成一11

[2] Hoppy:一种麦芽发酵饮料,味道与啤酒接近,通常与烧酒兑起来喝。